论《野草在歌唱》中摩西的尊严
2016-12-23马龙云
马龙云
论《野草在歌唱》中摩西的尊严
马龙云
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当代作家多丽丝·莱辛的处女作《野草在歌唱》自1950年一出版,便引起了轰动,其受欢迎程度出乎莱辛之意料,以至于在随后的五个月内又重版七次。或许因为非洲,这个遥远而神秘的广袤大地,太令人着迷,大英帝国对外开拓疆土的创举太令人神往,所以人人都期待着去了解非洲殖民地的真实状况。总之,生活在现代文明社会的读者们,在读完这部作品时,兴奋不已,相互传阅……不过,读者们感兴趣的大多是它的殖民主题、自然主题、生态主题,等等。而摩西,这个形象模糊的黑人、处于边缘地位的“反面”人物,几乎不被读者所关注;直到近几年,这位被殖民者才被拉出水面,并随着对其研究得越来越多,他的形象也逐渐清晰起来。的确,作者在小说中从来没有赋予这位黑奴细致的心理描写,甚至对他的外貌也是含糊呈现、僵硬而不生动。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卑微的生命却为了自己的尊严奏响了一曲令人难忘的生命之歌。
摩西的自尊与尊严
“尊严与生俱来,人人皆有,体现在人的肉体、生命、心灵、人格和精神等的尊贵庄严。”①尊严“超越于一切价值之上,没有等价值物可代替”。②尊严的自我维护靠的是自尊,而自尊首先要做好对自身善与好的维护③。摩西是有尊严的,他的自尊体现在他的隐忍、善良和宽容方面。
摩西是殖民统治下的一位不折不扣的南非黑奴,作品对他的描写并不多,他的最初出场,是在农场的地里。在玛丽的皮鞭下,作为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他没有反抗的言语,更没有反抗的行为,只用一种愤怒却隐忍的眼神看着面前的白女人,并举起粗壮的大手擦去脸上被打出的鲜血,又继续干活去了。他的这种隐忍,让读者震撼和心痛。莱辛没有交代他的身世,我们也无须知道,因为在南非这个被殖民、被剥削的大地上,有无数个黑人每天像摩西一样被鞭笞着,他们的命运在白人的眼里就是可以被任意宰割的羔羊,种族的概念在每一个白人和黑人心里都根深蒂固,黑人的对抗,只能引来那些从文明国度里来的白人们更猛烈的打击。白人有警察和法庭来维护自身的利益,更有监狱来对付这些反抗的黑奴们。就像《汤姆叔叔的小屋》中黑人们所怀疑的一样:难道上帝是白人雇佣的?黑奴们已经失去对自己作为人的身份认同,他们所拥有的,是任人宰割的奴性心理。面对突如其来的来自文明社会的白色大军,他们显得愚昧无知;面对从天而降的莫名欺辱和践踏,他们表现得麻木迟钝。他们如同群群黑蚁,在白色的铁蹄下苟且偷生。
墨子认为有仁义之心才配拥有人的尊严,孟子也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④摩西的仁义体现在他的善良和宽容,尽管玛丽带血的皮鞭和畜生般的对待,理应使他不顾一切地反目相向,但是他却表现出人性善的一面。当他来到主子家中,看到她家徒四壁的荒凉景象、看到她贫穷无奈的生活境地时,还是对眼前的柔弱女子动了恻隐之心,原谅了她的蛮横无理,忍耐了她的吹毛求疵。他从不反抗,只是一味地低垂着双眼,默默地尽心干好手头的工作。他的顺从恰是他人性善良和仁慈的体现。为主子干活,他尽心尽责,无论在地里还是在家中,他都是最出色的一个好雇工,就连以虐待佣人出名的玛丽也不得不承认这点。如果说奴隶们的尽心尽职是因为他们遇到了好主子的话,那么摩西则显然不是。他的举动完全是因为这位女人的无助和可怜,他想用自己的勤劳、善意和忍耐,带给这个绝望的女人一点生的希望,用人性的善良去拯救另一个处于困境中的弱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摩西才是最高尚的人类中的一员,他的品行完全胜过了那些主子们,他的自尊则显示了自己生命尊严的存在。
摩西对尊严的维护
孟子提出“人不可以无耻”。⑤虽身为奴隶,受着外族的压迫,摩西却有“士可杀不可辱”、维护生命尊严的傲气,不允许他人来挑战生命尊严的底线,不愿意做“卑贱的鄙夫”⑥。
摩西曾在教会做过事,能读报,会英文,有思想。为了安慰在物质和精神上都极为贫瘠的玛丽,他会把玛丽的床褥整理得整洁别致,会饶有情趣地为玛丽从户外采摘大把的各色野花,有黄色的、淡红色的、大红色的……使从没有享受过爱情的玛丽受宠若惊,尤其当她无意中看到摩西诱人的、健壮的男性身体时,会从死水一般的麻木生活中,撩起自己内心深处对异性的渴望——她爱上了摩西!恋爱中的玛丽,暂时忘却了黑白种族间的沟壑,渴慕的是异性的关爱和抚慰。摩西当然了解这些,在与玛丽的暧昧关系中,尽管他谦卑、忍让,但内心依然渴望平等和尊重。他会亲切友好地询问玛丽,“夫人看战争是不是要结束了?”同样也会疑惑,“难道耶稣认为人类互相残杀是正当的吗?”⑦当玛丽对他粗暴无礼时,他会用自己的方式使玛丽解除盛气凌人的态度,他甚至敢于指责主人的不是,迫使玛丽必须把他当作人来尊重。
可是,在白人与黑人水火难容的南非殖民地,摩西的渴望犹如白日做梦,一直认为优等于黑人的白人们,怎么会忍受同类被黑人的情爱所“侮辱”?即便是玛丽本人,于潜意识中,也依然存有对黑人的鄙视。所以当他们的暧昧关系不巧被另一个白人托尼碰了个正着时,玛丽潜意识中的那份耻辱感,立刻扬升为一种愤怒,确切地说,应该是恼羞成怒,并即刻化成厉声的呵斥与驱赶。玛丽的这种行为不仅仅是做给托尼看的,还是她骨子里对黑人根深蒂固鄙视的自然流露!她粗暴的言语和愤怒的眼神,刺伤了还依然沉浸在爱的情感中的摩西,触及了摩西尊严的底线,他很快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内心渴慕的平等和尊重只不过是个反射着绚丽光线的肥皂泡,自己的生命原来是如此地卑贱与可怜。他的梦想随即彻底破灭,他的自尊严重受到伤害,虽然他离开了,但心却如杜鹃啼血……最终,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愤怒的他毅然选择了一条复仇之路,宁愿被处死,也不愿尊严被践踏。于是,在那个黑夜即将过去的黎明,他毅然举起复仇的钢刀刺向这个令他又爱又恨的女人。而后,他从容地等待那个白人的法律早已为黑奴们所制定的可怕的制裁。
对摩西杀死白人这一情节的安排,并不是作者的杜撰,这种事情真真切切地在她生活过的南非殖民地上发生过。莱辛曾经在与斯蒂芬·格雷的访谈中回忆说,小说的框架来自小时候在走廊上听到的故事。虽然这种事情在种族隔离的殖民地上时有发生,但是白人们从来都是讳莫如深,不愿谈起;即便谈说,却也都是躲躲闪闪。在托尼向查理斯·莱特和邓汉姆警官暗示事情发生的原因时,却遭到他们粗暴的制止,因为他们都在心照不宣地回避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一个白种女人和黑奴之间的性关系是件“野兽不如的事情”,这种在黑白两种男人之间宁愿选择黑人的性取向,无疑是对白种男人的羞辱。其实,早在19世纪内战前的美国,白种男人们最担心和害怕的也是自己的老婆或女儿会偷偷地与黑人发生关系。这是最为主流社会所禁忌的,一旦发现,黑人便被处以惨无人道的私刑。
张登堂 青岛公园一角
在种族隔离的历史中,白人和黑人间的性关系可以分为两种:白种男人与黑种女人之间的性关系,以及白种女人与黑种男人之间的性关系。第一种情况是普遍现象,当事的白种男人不仅不会受到惩罚,反而被认为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是符合西方二元论所倡导的白人优于黑人、白人为中心的论调的,是种族歧视的自然结果。然而,第二种情况是被严重禁忌的,它违背了西方的二元论思想。黑种男人与白种女人发生关系,就等于是与他们的主子对抗,与国家对抗。在美国历史上,黑种男人一度被歧视为“具有庞大生殖器的野兽”,旨在说明黑人男子具有不同寻常的性能力、黑人生性淫荡等;他们之所以杜撰了“黑人强奸神话”,目的就是把黑人禁闭起来,或处以阉割生殖器等惨无人道的刑罚,最终目的是维护自己的种族优越感和社会地位。
可是,事与愿违,白种女人们一度着迷于这种神话,幻想着与黑种男人交欢的快感,她们不满于自己的父兄或丈夫可以随意强奸黑种女人,而自己却不可以。因此,在白种女人与黑种男人的性关系中,绝大多数是白种女人占据主动权。莱辛虽然没有把玛丽与摩西的性关系交代得很清楚,但至少让我们知道玛丽是自愿的,并从中得到了来自异性的快感与满足。玛丽与丈夫迪克长久的性冷淡之后,选择投怀于黑种男人的做法,等于在撕掉白种男人自命不凡的虚假面纱,令所有白种男人蒙受奇耻大辱,同时,他们也更害怕黑种男人占有自己的位置、争取与自己平等的欲望。难怪警官们掩盖真相,而以偷窃罪判处摩西,难怪斯莱特听见玛丽对摩西用调情的口吻说话时会感到震惊与不安,难怪玛丽遇害后白人们会长舒一口气……
对于白人的残酷,摩西是知道的,对于把玛丽杀死后自己的结局也是清楚的,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决定以卵击石,其原因归根结底是为了维护自己生命的尊严。尊严是人对自身或者他人生命的尊重,是灵魂的一部分。人可以被打骂、可以忍一时之辱,但尊严不可以被践踏。这种例子在古今中外的现实和文学作品中数不胜数:韩信的“胯下之辱”是一时的,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究要吞吴,蔺相如宁愿“头与璧俱碎于柱”亦要不辱使命,苏格拉底宁愿赴死也不愿逃狱偷生,泰坦尼克号临危之际那些宁死也要把救生艇让予妇孺的绅士们,简爱在罗彻斯特面前的爱情告白其实也是一场自尊宣言……富人有尊严,穷人也有尊严;强者有尊严,弱者同样有尊严。摩西及其族人虽然沦为奴隶,那只不过是在强者面前的短暂忍辱,长久以来的怨恨早已经在心底汇聚成汹涌澎湃的暗流,随时都有可能吞没每一个践踏自己尊严的人,或者冲垮整个殖民大堤。
历史一次次证明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正确性。当美国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在向全世界呼吁《我有一个梦想》时,远在大洋彼岸、他们祖先所居住的非洲大地上,反殖民民族主义独立浪潮也在轰轰烈烈地开展着。不仅莱辛等白人中的有识之士,而且一批批黑人知识分子也开始勤奋笔耕,向全世界传达着他们渴望独立、反对殖民压迫、还我民族尊严的呼声。其中,弗朗茨·范农的《地球上的苦难者》被誉为“黑人革命圣经”,塞昂哥的《别哭泣,孩子》和《大河两岸》,古吉·塞昂哥的《黑隐士》,以及被誉为非洲小说之父的尼日利亚小说家契努阿·阿切贝的《分裂》,等等,均是那个时期的作品。在本土被殖民而沦陷之后,面对“本土历史沦为荒原,民族文化成为卑贱、落后、野蛮和耻辱的徽记,绝望、死亡、麻木主宰了民族的精神世界”,\⑧他们不惜耗尽毕生的心血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呐喊声。
莱辛自幼便随父母来到大英帝国的非洲殖民地生活,并在那里结婚生子,但强大的生活和精神压力终于迫使她毅然逃离非洲,抛夫弃子来到英国生活。在非洲,她历经过生活的艰辛、目睹了黑奴的悲惨遭遇、耳闻过黑人与女主人暧昧之后的悲惨下场、了解黑奴们积压在心中的仇恨……她做过许多工作,也寻求过政治出路,但任何一种方式都无法释放心中的压抑。带着书稿回到伦敦后的她,于第二年便发表了《野草在歌唱》这部小说,开篇引用了T.S.艾略特《荒原》中的诗句:
“在这个群山环绕的腐朽的山洞里
在淡淡的月光下,野草在歌唱……”⑨
莱辛把大英帝国统治的殖民地喻为腐朽的山洞,野草则象征着这片土地及这片土地上的被殖民者及其他弱者们,尽管这些生命卑微,但他们依旧在吟唱,并以不同的方式向当权者们昭示着自己生命的尊严之光。莱辛这部小说的创作目的显然不是在简单地向读者们讲故事,其目的是批判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告诫人们:卑微者也有生命的尊严,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尊严而不顾一切地向践踏者复仇。
总之,在这部小说中,莱辛虽然着重对玛丽这位白人女性的书写,摩西只是作为黑奴以及玛丽生命终结者的身份出现,但是在摩西短暂的一生中,从他的奴性、善良和宽容到尊严被践踏后的复仇表现,足以谱写一曲悲壮的生命之歌。对每一条生命而言,宁折不弯、宁死不屈的精神都是尊严的代名词,因为尊严是生命的意义所在。尊严的丧失等同于生命的颓废,个人如此,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更是如此。“人类社会本应是一个完整平衡的生态统一体,权利竞争加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间隔绝异化。”⑩唯有自强不息、国家强大、民族团结,才能维护我们的尊严,才能打击妄想侵犯我们的敌人。
注释:
①陈思坤:《人的尊严伦理及价值》,《教育学术月刊》2010年版,第12期。
②[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原理》,苗力田译,上海世纪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
③高德胜:《人的尊严与教育的尊严》,《高等教育研究》第2期。
④孟子·公孙丑上。
⑤孟子·尽心上。
⑥亚里士多德:《政治学》,颜一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⑦⑨多丽丝·莱辛:《野草在唱歌》,一蕾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49页、扉页。
⑧陶家俊:《语言、艺术与文化政治——论古吉·塞昂哥的反殖民思想》,《国外文学》,2006年版,第4期。
⑩李书摇、靳明全:《生存困境的批判式书写——生态批评视域下的〈食草家族〉解读》,《当代文坛》,2016年版,第3期。
马龙云,徐州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本文系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多丽丝·莱辛生态思想研究”,项目编号: 2013SJD750036;江苏省“青蓝工程”资助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