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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填词(外二则)

2016-12-22周啸天

中华诗词 2016年4期
关键词:咏物诗秋风层面

周啸天

为什么要填词?请给我以理由。或曰:清真是这样写的,白石是这样写的,玉田是这样写的。夫子哂之。或曰:因为有一个曲调管着。夫子喟然叹曰:吾与汝也!

什么是词?词是歌词。詹安泰说《忆秦娥》,上下片都有一个三字句部份重复着上句,这种重复在意义上并不必要,但在音调上是需要的,对上句尽了和声的作用,同时逼出下一个韵脚来,以唤起新的情绪、新的意念,这是纯歌词的作法。

歌词须有好句。所谓好句,并非精心雕琢之句,而是听众一听不忘之句,如“有个老人在南海边上画了一个圈”,“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听众一听不忘,歌词就达到了目的。

倚声填词如何填,是先找词牌,比着词谱往里装字?此笨伯之所为也,没有凑句才怪。填词的不二法门是:后找词牌,先得好句,所谓“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陆机)。然后根据所得之句,回头去找适合的词牌。比如我要写怀人,先将九眼桥、合江亭做成一个对子:“亭合双江成锦水,桥分九眼到斜晖”,一看,应该是《浣溪沙》的句子。于是上下展开,足成一词云:

又值风清月白时,书传云外梦先知:绿窗惊觉细寻思。亭合双江成锦水,桥分九眼到斜晖:芳尘一去邈难追。(《浣溪沙》)

又如达州搞诗歌之乡,龙克索句。我想当地有巴河、州河,唐时元稹贬此地作通州司马、白居易同时贬作江州司马,二人多有唱和。先得句曰:“巴水流,州水流”,“元亦休,白亦休”,这是现成的《长相思》调调。又足成一词云:

巴水流,州水流,不到通川不聚头。豁余万里眸。元亦休,白亦休,两袭青衫任去留。归来一片鸥。(《长相思》)

这样做,是不是要省力很多?

有人请教词体特征,夏敬观说:“风正一帆悬”是诗,“悬一帆风正”是词。而领字的产生,无非曲调的需要,尤其是慢词长调。宋时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柳永之所以成为将领字大量运用于慢词的第一人,以其词可歌。

慢词的诀窍是,以领字为关纽,它使句群保持着一气贯注到押韵处的语气。柳永、辛弃疾词都将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以辛为例罢: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依律,“江南游子”处是韵,标点本应作句号。但从语法上看这是一个主语,此处韵脚只是歌唱时在呼吸上的停顿。接着以“把”字为关纽,领起一串句子作谓语。所以,这个句群一气贯注,连闯两韵,直到“登临意”押韵处才煞脚。这也是一种纯歌词的写法。

我写过一首《永遇乐·驾校》,无非就是这个办法:

世纪之交,复关在即,驾校人气。大道如天,寰球愈小,咫天涯是。翩翩白领,纤纤玉指,有女同车试艺。笑冯谖、无鱼客里,高歌弹铗风味。槐荫树底,素瓷静递,次第车停车起。诲汝谆谆:欲达勿速,出入平安遂。心宽于路,间可游刃,一似行云流水。……

每一韵三句只如一句,这是写长调的不二法门。

词和近体诗一样,声律不可不讲。宛老敏灏戏云:“写《西江月》如不合律,不如改题《东江月》。”要在必然中获得相对自由,则须在了解律句、拗句的基础上,借助典范之作,把握词调的平仄格式。最重要的是仍是领悟律的精神。在曲调失传,词已经被当作诗写的今天,侈谈四声清浊,则意义不大。

一首好词,应该是语语可歌。评价一首词好不好,只要琢磨一下这词儿唱起来如何。唱起来准不错的,就是好词。毛泽东对陈毅说:“如同你会写自由诗一样,我则对于长短句的词学稍懂一点。”说稍懂一点的人,可能懂得很多;自以为懂很多的人,可能是无知者的无畏。毛泽东诗词谱作歌曲,动听者居多。可见作者是深谙填词之道的。清季以还,词人刻意求深,既刻意矣,岂复有词哉!今世词学,与所谓红学、曹学一样,可供学者讨生活。其于创作,并无指导意义。孟子日:“盍反其本乎!”

时人陆蓓容词云:“偶尔临妆镜,青丝到我肩。束成梳起总无言,想起养长时候,想起在谁边。……异乡携手已前年。忘了相逢,只记好花天;忘了那时言语,只记好容颜。”(《喝火令》)吴世昌日:“作词不宗《花间》,更何所宗!”如此词者,可谓上宗《花间》,下接流行歌词。诗缘情而绮靡,莫此为甚!

李子词云:“红椒串子石头墙,溪水响村旁。有风吹过芭蕉树,风吹过,那道山梁。……某年某日露为霜,木梓走墟场。某年某日天无雨,瓦灯下,安放婚床。……”(《风人松》)这两遍“风吹过”、两遍“某年某日”,充满了歌词的神韵。你说它是创调吗,它正传统;你说它传统吗,它又和流行歌曲接轨,翻出梦窗手心,一首词复活了一个词调。作者网络词人,

“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倘使柳永复生,亦当拊掌吧。

故词有写来看的和写来唱的两种,究以后一种为好。

论咏物

一首咏物诗大体有两个层面:一个是表示的层面,是诗的本指,须贴切;一个是暗示的层面,是诗的能指,须浑成。只有第一个层面的咏物诗,不能算好的咏物诗;同时具有这两个层面的咏物诗,才算好的咏物诗。如唐初虞世南咏蝉:

垂矮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先看这首诗表示的层面,即咏蝉的层面。首句,“垂矮”二字写蝉的形象,是拟人法。“矮”是什么呢?是古代绅士结在颔下的帽带,又叫冠缨。一说:“蝉首有触须,如人之冠缨。”(刘永济)读者多信而不疑。然而端详蝉的标本,便觉其说不妥。蝉的触须在头顶,而且是短短的两根,像角、也像眉,怎样也不像冠缨。一说:“蝉喙长在口下,似冠之矮也。”(孔颖达)按,蝉喙细长如带,部位又在颔下,所以说法成立。接着,“饮清露”三字写蝉的习性。古人不知道蝉吸食树汁以存活,以为它餐风饮露。诗非科学,无妨出以想象。

蝉一名“知了”,本是从声音作想。雄蝉求偶时,能发出亢奋的嘶鸣,成为蝉的一大特征。虞世南这首咏蝉之作,除首句刻画蝉的形象和习性外,其余三句就都是从蝉声上作想的。次句说“流响出疏桐”,盖蝉栖高树,梧桐是古人庭院中常植乔木。“流”字状出一种声声不息的感觉,暗逗下文的“秋风”。“疏桐”则暗逗下文的“居高”。三四句就蝉声发议论——“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两句耐人寻味,通向暗示的层面,即借蝉喻人的层面。

《荀子·劝学篇》有这样两句话:“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说的是君子“善假于物”。什么是“善假于物”呢?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借助媒介来达到人体的延伸。“登高”、“顺风”在这里是并列的,无所轩轾的。而虞世南却别出心裁地将“居高”和“藉秋风”加以轩轾,将蝉声之所以远达的原因,归结于“居高”,而不归结于“藉秋风”。显然,“居高”和“藉秋风”,被人为地赋予了文化的意义。那么,“藉秋风”指什么呢?指外力、指运作、指广告。曹丕论文学说:“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典论·论文》)其所“不假”、所“不托”与“藉秋风”是一类范畴。“居高”呢?正好相反,照应首句的“饮清露”,可知不是指高位,而是指品格、指修养、指造诣。孔子论君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论语·子路》)俗谚云:“酒好不怕巷子深”。“身正”、“酒好”和“居高”是另一类范畴。接受理论告诉我们,同一句话出自不同人之口,其效果也不同。一方面是人微言轻,一方面则相反一一说话者越有权威、话的份量就越重。“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就有这个意思,所以令人神远。一联之中,“自”、“非”二字对举,一正一反,很有力度。有人说,作者在这里是隐然自况。“诗者,志之所之也”(《毛诗序》),谁又能说不是呢。

这首诗运用了拟人法,从“垂緌”伊始,贯彻到底。它又是托物言志,同时具备两个层面——表示的层面做到了贴切,暗示的层面做到了浑成,所以全诗充满了神韵。以蝉喻人,在陈诗中就有一个一一刘删《咏蝉诗》云:“声流上林苑,影人侍臣冠。得饮玄天露,何辞高柳寒。”这首诗对虞世南诗当有影响。不过,虞世南之作的后来居上,却是显而易见的。

论改诗

有人说:“好作品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改出来的。”这话要看怎么说。如果写了一首诗,立意、措辞乏善可陈,不如干脆划掉,下次再来。不好的诗是不可改的。如果写了一首诗,觉得意趣真切,只是有些粗糙,构思、措语、音韵还不到位、不够味,那就改吧。

曾少立作《浣溪沙·租居小屋》,初云:“吊起高灯是日光,山河添亮十平方”,意趣好,惟辞未达。易作“一盏高灯是日光”,仍觉不安。最后改为“高吊一灯名日光,山河普照十平方”,顿形精彩。以灯为日光灯,将“日光”二字剥离出来,方有“普照山河”之想。虽说普照山河,却不过十平方而已。然而,词人的心胸是开阔的。

“爱好由来落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袁枚)说千改,夸张了一点。总得改了又改,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在改诗的过程中,去体会刮垢磨光的乐趣。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倘得高人指点,必事半功倍。

有两位已故的师长令我至今感念。一位是山西学者兼诗人的宋谋埸,他替我改过一个字。原诗云:“与君同窗下,三载共情亲。”他圈去“下”字,改为“久”字,使我一下悟到了厚字诀。另一位是槐轩后人刘锋晋,他替我改过一句诗。原诗云:“何事青城再度留,前山不比后山幽。”他圈去上句,改为“山有幽名自古留”(按谚云“青城天下幽”),使我悟到了如何开阔思路、使诗意更有内蕴。

改诗的过程,是一个去粗取精的过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毛泽东一向重视别人的砥砺,他曾将七律《登庐山》交胡乔木转郭沫若,让他看看有什么毛病没有“加以笔削,是为至要。”郭沫若坦陈“欲上逶迤”四字有踟躇不进之感,建议改为“坦道蜿蜒”,毛取其意不取其辞,最后定稿为“跃上葱茏”。

可有可无的句子,要尽删;未工未稳之句,要尽改;可有可无的字,要易以更有意义的字。时人写秋收打谷,句云:“割谷日当空,谷声人语融”,“谷声”二字不稳。“打谷声”不好苟减为“谷声”,但也不能写作“桶声”,以其不韵。不妨参考宋人范成大写打谷的“笑歌声里轻雷动”,改为“雷轻人语融”,便有典、有据、有味。该诗另有一句“田翻犁镜松”土可以松,“镜”怎么松呢,质感也不对。像这种不稳的句子,必改无疑。

诗词创作贵乎兴会。因此,在写的过程中,最好不要倚赖韵书,以免败兴。到了修改、收拾、字斟句酌的阶段,韵书方可派上用场。元人阴时夫《韵府群玉》摘录典实词藻隶于各韵之下,创为以韵隶事之格,极便作者。清人汪慕杜循其例,取愚古轩《诗韵珠玑》、益以《诗腋》选句,增订为《诗韵合璧》,其书相当实用。诗词作者在斟酌韵字、语词,补苴罅漏时,不妨翻检。

有人改诗,以读者为本位,重视受众意见,不敢自必。惠洪《冷斋夜话》记载,白氏改诗,必听取老妇人的意见,直到她听懂了,才能定谳。有的诗人则不以为然,主张独持己见,一意孤行。可以中庸一下。齐白石论画说:“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改诗也该这样:一定要人能懂,但不必媚俗;一定要独持己见,但不可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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