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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粹·和谐·别致

2016-12-22袁本良

中华诗词 2016年4期
关键词:声律音律句法结构

袁本良

句法是语言的重要构成因素。作为一种最能体现汉民族语言特点的艺术形式,传统诗词有着特殊的句法结构机制。这种机制是造就诗词艺术独特魅力和不朽生命力的重要因素。因此,古今诗论家都十分重视诗词的句法。宋人范温说:“句法之学,自是一家工夫。”今人闻一多说:“中国的文字尤其中国诗的文字,是一种紧凑非常——紧凑到了最高限度的文字。这种诗意的美,完全是靠‘句法表现出来的。”由此可见,作诗填词,应当了解诗词句法的特殊规律,在句法的锤炼上多下些功夫。

关于如何选择和锻炼句法,前修时贤所论甚夥而所见纷纭。在我们看来,精粹、和谐、别致,可以说是最值得留意的三个方面。

朱自清说:“诗是精粹的语言,有它独具的表现法式。”诗词篇幅短小,诗人要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表现尽量丰蕴的内容。因此,句法选择的第一个原则就是要追求表达上的凝练和精粹。

“诗须篇中炼句,句中炼字,此所谓句法也。”(王士祯等《师友诗传录》)炼句炼字的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使诗词的语言更为精炼,表意更加丰富。试举一例:《四溟诗话》(谢榛)将韦应物“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居易“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司空曙“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进行了比较,认为“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同样写树黄人老,光阴易逝,为什么论者以司空为佳?如果我们从句法的角度来观察,就可以看出“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采用的是“诗家语”中一种精炼的名词句。这种句子不像主谓句(“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一样含有谓词性成分(“老”“秋”),同时也不含具有动态语义的时间成分(“将”“已”;“初”“欲”),因而它的功用不在于普通的叙述,而在于静态的描写。尽管它省去了谓词和时间词,但所表现的意象却更为具体生动,所以谢氏的评论说它“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感,见乎言表”。这种精炼的句法,诗词中所在多有。“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涧水空山道,柴门老树村”,“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空外一鸷鸟,河间双白鸥”,“白花檐外朵,青柳槛前梢”——仅以杜甫为例,这样的诗句就难以尽举。现代人诗作中,此类句例也不乏见。比如“艰难黄卷业,寂寞白头人”(王力),“千载真名士,终身老布衣”(吴丈蜀)。

诗词的体式源于合乐的歌词,声音的美感是它的本质性要素。因此,诗词句法选择的另一个重要原则是讲究声韵和谐。事实上,近体诗不同于散文或古体诗的一些特殊句法形式,正是因为需要适应声律的要求而出现和形成的。所以前人说:“法所以生,本为声律所拘,十字之意,不能直达,因委曲以就之。所以律诗句法多于古诗,实由唐人开此法门。”(清·冒春荣)

出于声韵的需要而选择调整句法,这种情况在前人诗话中有很多分析。比如论杜甫诗,人们常常注意到它“斡旋其语,使就音律”(宋·黄彻)。现在我们从近人作品中举一个例子《鹧鸪天·庚子岁除》(朱孝臧):

似水清尊照鬓华,尊前人易老天涯。酒肠芒角森如戟,吟笔冰霜惨不花。抛枕坐,卷书嗟。莫嫌啼煞后栖鸦。烛花红换人间世,山色青回梦里家。

此词写除夜思乡之慨。末二句本应说“人间换世烛花红,梦里回家山色青”,说成“烛花红换人间世,山色青回梦里家”,显然从用韵的需要(与“华”“涯”等字相押)来考虑的。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诗人为服从声律而调整句法,表面上看似乎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但实际情况并不如此。因为这种调整的结果,往往会使句子产生一种不同常法的表达效果。因而,适应声律的句法调整同时也就成为一种积极的修辞手段。比如杜诗“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春日梓州》)仇兆鳌注:“衰年流落,此身却无少壮,而浪迹但有羁栖。两句各倒一字,便语新而声协矣。”按二句的意思本是“身却无少壮,迹但有羁栖”,但这样说平仄不合律,所以诗人换用了二三字易序的结构。从意思上说,“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不如“身却无少壮,迹但有羁栖”通顺显明,尽管如此,诗人还是要因为声律的关系而选择后者。而这一句法调整的结果,不仅达到了“声协”,同时还做到了“语新”,产生了常式句法所不具备的特殊表达效果。前举“白花檐外朵,青柳槛前梢”例,比之常法所说“檐外花朵白,槛前柳梢青”,也同样有“声协语新”之效。

别致是诗词句法选择的第三个原则。与散文语言通常要求明晰晓畅不同,诗词语言的特点多是曲折朦胧、新巧别致。上面说的既“声协”又“语新”,就是在考虑声律的同时兼顾了对新巧别致的追求。有时候,即使不是出于声律的需要,诗词家也会对句法进行调整,以便能够出奇出新。正如孙力平先生在《杜诗句法艺术阐释》一书中指出:“词序的变动往往不是单纯的、被动性地迁就韵律,更多的情况下是诗人为交际需要而对句法结构的一种艺术处理。准确地说,古典诗句句法结构变异是韵律规则和语用规则综合作用的结果。”这里所说的语用规则,指的正是可以造就诗词作品新巧别致语体特色的句法原则和机制。

前人论杜甫诗句法,常谈及其曲折别致的特点。如吴见思论杜诗倒句:“‘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盖翠而深者,乃所开之断壁;红而远者,则所结之飞楼。极为奇秀。若日‘飞楼红远结,断壁翠深开,肤而浅矣。如‘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盖绿而垂者,风折之笋;红而绽者,雨肥之梅。体物深细。若曰‘绿笋垂风折,红梅雨绽肥,鄙而俗矣。如‘香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盖红稻也,乃鹦鹉啄残之粒;碧梧也,乃凤凰栖老之枝。无限感慨。若日‘鹦鹉啄残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直而率矣。余可类推。”(《杜诗论文》)这段话论及的三个例子,前两例与声律有关(说成“飞楼红远结,断壁翠深开”用韵不协,说成“绿笋垂风折,红梅雨绽肥”平仄不协),第三例则完全跟声律无关(说成“鹦鹉啄残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在用韵和平仄上皆无问题)。不论有关无关,诗论家在此讨论的角度都不在声律上。论者认为,诗人采用如此句法的目的,是为了避免一般句法的“肤而浅”、“鄙而俗”、“直而率”,从而追求深细奇秀的表达效果。

又如杜甫《暝》诗:“日下四山阴,山庭岚气侵。牛羊归径险,鸟雀聚枝深。正枕当星剑,收书动玉琴。半扉开烛影,欲掩见清砧。”黄生《杜诗说》卷五认为此诗颔联“牛羊归径险,鸟雀聚枝深”是“倒押成句”。按,此二句通常的说法是“牛羊归险径,鸟雀聚深枝”。比较两种说法的语法结构,“险”和“深”在其中所处的语法地位有所不同:常式句“牛羊归险径”中的“险”是“径”的定语,处于结构中的第三层:

牛羊 归险径 (主 谓)

归 险径 (述 宾)

险 径 (定 中)

而变式句“牛羊归径险”中,“险”却是整个结构的谓语,处于第一层:

牛羊归径 险(主 谓)

这种结构的变换,使“险”和“深”的语义得到了突出和强调,它们的表义作用也发生了改变:从形容“径”之“险”变成形容“牛羊归”之“险”,从形容“枝”之“深”变成形容“鸟雀聚”之“深”。这样一来,句子的意思也就有所翻新:常式句只是一种静态的描述;而变式句则成了一种动态的表现。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在诗人选择调整句法结构的过程中,实际上存在着两方面的言语机制:一方面,物象的表现常常要重于事理的传达(所以“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优于“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这是因为,艺术的目的不仅仅在于使人知晓,更在于使人感受,所以描写诗人通过直觉得到的物象要比对事理的述说更为重要。与此同时,诗人情感的抒发又重于物象的表现(所以“新荷等是无情碧,高柳依然人眼青”优于“无情新荷等是碧,入眼高柳依然青”)。这是因为“诗缘情”,情动于衷而发于外,任何物象的表现都只有通过诗人主观意识的观照才更能打动读者。另一方面,诗人在句法选择中,音律上的调适要重于语义上的考虑(所以不说“人间换世烛花红,梦里回家山色青”而说“烛花红换人间世,山色青回梦里家”)。这是因为,用韵、平仄是近体诗和词在语音方面的根本性质,不讲用韵和平仄的格律,就不是这样的诗歌体式。但如前所述,讲究音律,往往并不仅仅是为了音律的和谐,更重要的目的是追求诗词语言的一种独具魅力的特色,这便是“诗家语”特别的辞趣。因此,即使不存在音律方面的问题,诗人有时也会为了追求这种辞趣而改变句法结构(将“鹦鹉啄残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改说成“红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可知诗人对于辞趣的追求甚至大于音律上的讲究。正因为如此,诗人有时为了追求特别的辞趣,甚至可以牺牲音律上的常规。例如杜甫诗中的“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崔颢诗中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种句子平仄不合格律,但却是有意为之,它们体现了诗人在律诗中追求古格的一种意趣。上述两个方面的选择机制,可以分别概括为:

事理<物象<人情

语义<音律<辞趣

事实上,事理和物象,语义和音律,都是客观存在的东西,而人情和辞趣则是诗人主观意志的显现。这就是说,诗词句法的机制,诗词句法结构中对于意象和音律的处理,无不以诗人词家自身情意的表现为终极目的。诗词语言的句法结构可以突破日常语体及散文语体句法的规律,甚至可以不断出奇出新,原因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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