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庄

要我说，四儿他娘的就是个浑蛋！猪狗不如的东西！

一

郏文孝第一次见到刘庄村委书记四儿是在乡办事处的二楼会议室里。作为刘庄拆迁一事的负责人，四儿刚从县里面开完会回来，郏文孝一听说四儿回来就知道他肯定要安排拆迁的事，忙赶到乡办事处。

四儿：“哟，哥，找俺干啥事嘞！”

郏文孝：“咦，俺能有啥事，就是那个拆迁的事，咋搞啊？恁不是刚从县里面开完会回来吗？四儿。”

四儿：“嗨，上面说咱刘庄的火神台刚评上AAAA级旅游景点，将来啊，人是肯定得多，恁再看看咱这庙会，哪一年人少啊？”

郏文孝：“可不是嘞吗？咱庄每年都有一堆人在庙会的时候干生意，赚的都是钱。”

四儿：“赚钱是赚钱，但是恁看看咱庄这屋子，盖得乱成啥啦，再看看这地，弄得都是啥。上面说了，刘庄要是不拆迁，来火神台的人绝对会少，所以刘庄必须得拆迁，还得赶紧拆。”

郏文孝：“恁可别骗俺。那这上面给拨多少钱啊？给少了俺这儿可都不同意啊。”

四儿：“咦，能让恁吃亏不？要是让恁吃亏，俺才不干嘞。恁尽管放心好啦，咋说咱这房子也得两千一平米。”

郏文孝：“中，那俺这要搬哪儿去住？”

四儿：“放心，到时候肯定有住的地方。撑不过一个礼拜就得量房子。”

四儿：“还有嘞，哥，现在啊，赶紧回去干活儿，趁着天黑，到自个儿地里面盖个屋，往自家儿屋子上加层泡沫板房，那都是挣钱嘞。就这几天啊，一定要天黑偷偷地干，白天会有人来检查，小心着点儿，叫人家看到还没盖好的屋子，赶紧说点好话，给人家弄点儿好的东西，肯定能混过去。俺现在都准备着在其他庄整个屋子，以后肯定有用。”

郏文孝：“老弟啊，恁好好干，俺这儿是绝对不会为难你嘞。”

二（一）

天刚擦黑儿，郏文孝沿着用煤渣填平的土路回到家里，看到郏於氏正在淘细米，而自己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赶忙把她拉到院子里的石榴树下，自己躺在太师椅中，逍遥快活。那漏水的屋顶上面的黑瓦，那破窗外面挂着的干瘪的葫芦瓤，在刚刚的落日的涂抹下，在老郏看来，就是红瓦，就是红葫芦，就是美滋滋的。

“哎，我说，老於，恁知不知道咱家这回要发了。”

“咦，我看恁个孬种想钱想疯了吧，恁个瞎话篓子，净搁这儿瞎放屁！”

“老於，瞎咋呼啥，俺可告诉恁，咱这儿马上就要拆迁了，等再过一个礼拜就开始，现在赶紧地，只能晚上偷偷盖房子。咦，咱可有活干了，等活一干完，咱就等着数钱吧！”

“乖乖，真嘞啊，那还等啥，赶快干呗。”

“这不是回来跟你商量事儿吗？你看你急嘞。头先咱俩定媒的时候，恁咋不着急。俺看啊，今个儿先放一放，明个儿商量好咱就好好干啊。”

“中中中，听你嘞。”

二（二）

刘庄热闹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郏文孝就忙东忙西，比庙会的时候干生意还急。

老郏：“哟，老单，这日头恁拉一车子水泥想弄啥嘞？”

老单：“俺说老郏啊，恁不会还不知道吧，咱这个庄要拆了，只能等晚上偷偷盖屋子，恁再不开始盖屋子，过了一个礼拜可就摸不到钱了呀。哎，不说啦，俺急着拉石料。”

郏文孝心里嘀咕着：我日，这咋回事儿，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啊？

二（三）

这天天刚擦黑儿，老郏赶紧地把日头安排好的石料和水泥运到自个儿地里面，喊上从李庄找的几个穷苦力，就地盖房！

“恁几个给我好好干，别搁这儿跟我次毛（方言，指做事不老练、差劲），想干都干，不想干别干，赶快滚蛋，别搁这儿给我耍。干得好了，不差恁几个的钱，听见没有？”

郏文孝刚把话说完，哇，好家伙，天上就打了一个闪，紧接着又是一声闷雷。

二（四）

这天前半场儿（方言，指上午），郏文孝刚好往地里运石料，迎头走过来一批人，打头的手里卷着一张纸，耳朵上挂着一支笔。

“哎，俺说，恁他娘的往这地里面盖屋子，知不知道这是违法嘞？啊，俺就问恁知不知道啊？”

郏文孝一听这话，心想：这不会是来检查的吧？我日，还真来啊！

“哟，哥，恁别急啊，来来来，弄根烟，消消气啊。”

老郏一溜烟儿蹭到领头儿的身旁，扭过去身子，先递过烟，后又搓出几张钞票。

“哎，哥，咱这儿也不容易，都知道。嗯，恁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啥时候俺这儿把事儿搞完了，绝对得先去恁那儿，要不咋弄，恁先把这一点儿钱收下？”

“嗨，恁早说不就早完了吗？肯定，肯定会照顾的。那行，恁慢慢忙啊，不打扰了啊。”

三（一）

拆迁了。

郏文孝第二次见到刘庄村委书记四儿是在乡办事处的二楼会议室里。作为刘庄拆迁一事的负责人，四儿刚安排完拆迁的各项工作。郏文孝一听说开完会，赶忙到乡办事处。

“哟，哥，又有啥事儿？”

“咦，也没啥事儿，就是那拆迁的事儿呗，上面给拨了多少钱啊？安排好住的地方没有？”

“七百二一平米。”

“日，恁搁这儿开啥玩笑嘞？”

“俺可告诉恁，就是这个价。恁还想让安排住的地方，门儿都没有。”

郏文孝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

“恁自个儿看着办，撑不过三天，都得给我交房产证，签字画押。屋子里的东西全他娘的给我弄走，不听话，哼，强拆也得弄倒。刁民。”

三（二）

刘庄又热闹起来了。

老郏：“哎，老单，恁这是弄啥嘞？”

老单：“啥弄啥嘞，恁不会还不知道吧？四儿他就是个孬种。啥拆迁啊，啥七百二啊，日，都是他干的好事儿。四儿他跟一个开发商商量好的，要用咱庄的地搞开发，赚钱嘞。他娘的，四儿到县里面开会，也不知道上面是咋啦，连这样的狗屁事儿都批准，日。”

四（一）

一九八零年，芦成三十岁。王庄开始热闹起来了。

一九八一年，王庄拆迁了。芦成打了一场官司。

据后来芦成他儿子说的，芦成以屋子拆迁后没有得到合理的补偿以及安置起诉了城建局。

芦成见到城建局王庄拆迁的负责人高建设是在法院门口。碰面儿的时候高建设正等着一会儿进去打官司。

“哟，这不是芦成吗？乖乖，恁行啊！连城建局都告啊！”

“恁个王八蛋！狗娘养的！谁让恁们坑害老百姓嘞，光顾着拆俺这儿屋子，想赚俺的钱，啊，头先说好的事儿嘞？恁让俺现在搁哪儿住啊？恁个不要脸的东西！”

“日，恁瞎说啥，一群财迷，想钱想疯啦，恁要是不想拆就甭签字，签完字就甭搁这儿瞎咋呼？瞎咋呼啥？啊，俺就问恁瞎咋呼啥？”

“哟，中，恁厉害啊，恁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就搁这儿瞎闹。恁给我记住，现在全国都在搞拆迁，不差恁一个孬种，啊，还有脸搁这儿打官司，要不要脸？恁看看，要是恁能打赢，俺就不姓高！”

四（二）

芦成的屋子没了，媳妇儿嫌他穷，跟别人跑了。原本想靠拆迁捞一把儿，最后穷得丁当响，只能带着儿子窝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平板房里。

“娃啊，恁多大啦？”

“爹，俺再过月把儿（方言，指几个月）就十二啦。”

“娃啊，恁爹不中用啊。恁给我好好干，混得有出息点儿，别跟爹一样窝囊。”

“爹，恁别这样说。”

“娃啊，恁给我记住，那儿是咱家，不是让人想拆就拆嘞！”

五

不知过了多少年，王庄变成了刘庄，芦四儿当上了刘庄的村委书记，而芦成早已离开了他。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刘庄被拆了。

事后，郏文孝再也没有见过芦四儿，只是听说，芦四儿被上面的人给查了，进了看守所。

六

大白天的，郏文孝站在刘庄的土地上，站在火神台旁，那刺眼的、灼热的阳光落在老郏的身上，遗留下了火印般的痕迹。

大半夜的，郏文孝站在刘庄的土地上，站在火神台旁，那远处的草房子是他最早的记忆，却变得如此的陌生。

整个世界空荡荡的。

[作者学校：河南省实验中学]

[点 评]吉林大学教授、著名文学史家张福贵：

嵌题连字作文往往难得写好，或者生硬做作，或者关联不大。胡浩然的《故人庄》能够在行文间拥有直面现实题材的勇气、构划转折冲突的手法、揭示社会问题的视角，可说是难能可贵的。

故事以片段式叙述展开，围绕着“拆迁”这一敏感的社会命题形成整体逻辑，主题表述相当深刻。主人公郏文孝从初次获悉拆迁消息时的犹豫，听闻最初拆迁条件后的惊喜，回家之后在对话、行事中展现出的鲜明的小农意识和“小聪明”，到最后发现受骗，面对巨大的现实落差时的不知所措等情节连环起伏，配合着方言和土话，呈献给我们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故事开篇一句“要我说，四儿他娘的就是个浑蛋！猪狗不如的东西！”，也让读者从一开始，就恍然料到了结局。而之后芦成、芦四儿父子两代人之间两段故事的鲜明对比，虽然在转折上略显生硬，但是确实拔高了整个故事的主旨。几十年间两个相似的事件，父子二人各自不同的选择，前后的轮回间是应该问问这个功利的时代，还是应该看看我们人性本身？“芦成早已离开了他”这最后的一幕场景，陌生而又空空荡荡。

作为一篇嵌题连字作文，故事的情节架构还有着几分瑕疵，但人物定位和文章立意都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如果说几十年前还有芦成的坚持，那么几十年后，不论是狡诈欺骗的村官、趁夜盖房的村民、吃拿卡要的巡视者、被“欺瞒”的上级领导，各个阶层间，作者并没有设置一个“好人”的形象，却也展示给读者一种最残酷的真实。这样冷峻、直接的思考角度，真实客观的表达方式，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作者身上，是足够让我们惊喜的。

湖北大学2016级学科语文研究生陈荧：

拆的不是房子，而是人性！

作者用小说的题材向我们讲述了社会一大热点——拆迁。带有乡土气息的语言是本文的一大亮点，例如“次毛”“前半场儿”“月把儿”等带有地方特色的方言，这些都得益于作者的生长环境，这一优势给了作者先天的创作素材与创作灵感。在现代快节奏生活中，我们还能欣赏到原滋原味的方言的文章着实是一股清流。小说更多地采用对话形式，把郏文孝、四儿、老单等市井小人想通过不劳而获来发财致富的神情描写得淋漓尽致。例如“啥拆迁啊，啥七百二啊，日，都是他干的好事儿”，郏文孝和老单等一类劳动人民知道被忽悠时的气愤已跃然纸上。此外，作者的动作描写也相当精彩，例如“老郏儿一溜烟儿蹭到领头儿的身旁，扭过去身子，先递过烟，后又搓出几张钞票”，“蹭”“扭”“递”“搓”这几个连贯性动作描写出老郏等人的贪图便宜的嘴角。不用“拿”出钞票而用“搓”出钞票表现出老郏贿赂工作人员的急迫心情。

美中不足之处在于章节多而散乱，显得有些杂乱和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