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风物
2016-12-22戴启江
戴启江
【主题导语】
王开岭在《古典之殇》中深情痛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然而,多少古人有过的,今天的视野中却杳无了。古典场景的缺席,不仅意味着风物之夭折,更意味着众多美学信息与精神资源的流逝。不久,对原版大自然丧失想象力的孩子,将对古籍中那些伟大的美学华章和人文体验——彻底不明就里,如堕雾中。”
回望身边,确实如此。日渐繁华的生活里,一些风物正离我们远去:戴望舒笔下优雅的油纸伞、江南悠长寂寥令人回味无限的青石小巷、农家地头默默耕耘无私奉献的老牛、那些曾经谙熟的日月星辰……随同一起消逝的还有那些美好而难以忘怀的古朴的生活记忆。
与之极大反差的是,似乎“重建”也正在兴起。我们一边抛弃,一边捡起重新打磨,各种古镇、民居、老街如雨后春笋,但不幸的是,几乎都被贴上了一层灿烂的“商业”标签。许多的地方打着古城的名号,披着古旧的外表,却完全是一颗现代的心,古城的那一份宁静与美好早就埋进了历史的故纸堆里。古典美,美在哪里?蒋勋老师说:古典之美,美在回头看到自己。那时候的“自己”是一种朴素、一份古朴,那一滴纯净,像大地的眼睛。倘使我们真的在日渐消逝的古典风物中感到痛悔,那就不去惊扰它们,静静地与它们相守,用心去保护还留存的古典生命,因为我们保卫的不仅仅是这些久远的风物,更是生活和生活的美学理想。
【选文一】
远去的周庄
王本道
自幼生活在北方都市,却偏偏喜爱江南水乡的情调。每每听到江南丝竹或是苏州评弹那缠绵婉丽的乐曲,眼前便梦幻似地出现黛瓦粉墙、长街曲巷、小桥流水式的江南风光。
今年初夏,真的去了一次周庄。正午时分,我们顶着炎炎烈日,走过很长一段茶楼、酒肆、歌舞厅的“长廊”,终于见到了那方心仪已久的土地。我看到了拱桥、小巷、骑楼、石街……古董般的建筑格调,水巷之中摇曳的小船,曲巷老屋的沧桑,古朴之中透着似曾相识的亲切。正待细细地寻觅昔日梦中的幻景时,思绪却忽然被阵阵鼎沸的嘈杂声惊扰。循声望去,那嘈杂之声出自古巷两旁鳞次栉比的食坊、酒楼,出自密密麻麻的摊床、卖店,出自人头攒动的各色游客组成的长街人海。泅在万花筒似的人流之中,我左顾右盼,汗水早已浸透了衬衫。尽管老宅仍如聊斋故事中那场景的格局,然而眼前的人流、物流早把老街那仅有的一线天光塞得满满当当,我心中禁不住涌出一种淡淡的失落和迷惘。
周庄,你似乎并非我心仪已久的模样。你那恬淡宁静的氛围在哪里?你那由古运河的浸染而生出的沁人心脾的情致在哪里?走出摩肩接踵的古巷,我和朋友来到水巷码头,想感受一下“船从家中过”的滋味,于是攀上了一只漆得明黄的木船。船家是一位四、五十岁的胖女人,头上蒙一块印花毛巾,身着靛蓝裤褂,当地人称做船娘。枯坐船头,蓦地想起在一幅油画里认识的周庄:古老的运河之上,横跨着垂直相联的两座拱桥,粉墙黛瓦静静地倒映水中。如今,我正乘船行进在那画境之中。然而,双桥犹在,但古运河那清粼粼的流水却被一艘接一艘的木船遮盖得严严实实,哪里还有倒影可寻周庄,这就是你吗?你那神秘幽远如江南丝竹的水韵在哪里?沿河旧屋的雕花格窗中那一张张灵秀的笑脸在哪里?“山温水软似名姝”说的是水乡以柔见长的特色,这当然是名副其实的。这里的名产,如丝绸刺绣、糯米甜食、地方戏苏昆剧、评弹的曲调都是细腻的、软软的,就连说话的声调也是吴侬软语,温文尔雅。在古镇逗留期间,忽然想起了缠绵凄婉的苏州评弹,于是便在街巷里寻找演唱评弹的说书馆院。然而走遍旧巷老宅,竟然一无所获。只有林林总总的歌舞厅、卡拉OK厅不断散放着强烈的“蹦的”噪音。
周庄,我不敢置信,这块土地竟是你的名字。你那“犹抱琵琶半遮面”在哪里?你那“歌管楼台声细细”在哪里?于迷惘、混沌之中,我走出了周庄古镇,一颗心也一直在下沉着。有人说,周庄并没有变,桥还是那些桥,屋还是那些屋,水还是那方水。这话也许并不错。周庄的格局、框架乃至躯壳的确还都是明摆着的,那黛瓦粉墙的做工似乎还大大超出了旧时的工艺。遗憾的是,这一切都被“现代化”的色彩所涂抹,所淹没。古运河仍在,儒雅已无;双桥、旧巷仍在,遗风尽失。匠气的装饰,喧哗的商贾,把我以往梦幻之中的繁华幽雅变得奢靡浮躁,恰似让天生丽质的少女穿上了艳俗的服装,让人望而生厌。
周庄——我半个世纪朝思暮想、梦萦情牵的一方水土。诸多神交已久的先师为我描绘过你的芳容,各路文友向我诉说过你的娟秀。吴冠中先生甚至有“黄山集中国山川之美,周庄集中国水乡之美”的结论。但这或许是对往日周庄的怀念,或许是对未来周庄的希冀罢。时下,紊乱无序的游人向这里涌流,无孔不入的商海在这里泛滥,如何还能保住这片人间的“净土”。
我曾几次去过西欧,对那里文物般的老城十分惊叹:街巷、河流、老屋,狭窄的疙疙瘩瘩的路面以至整个城区的格局,都原汁原味地保存着,老屋仍是世袭的主人,店铺还是当年的规模。就连三、四百年前邮局的邮筒,以及开启邮筒的钥匙至今仍然完好地使用着,而我们呢?去了一次周庄,了却了多年的夙愿。然而在我心海的里程中,周庄却渐渐远去了。尽管这样,我依然相信,周庄,是固有的周庄,她有些扑朔迷离,但她英灵仍在。
归来兮,梦里周庄那水村山廓、寻常巷陌、子夜吴歌……
[解 读]在作者的印象中,周庄是那么恬淡宁静,神秘幽远,沁人心脾。而现实中的周庄却喧哗、浮躁,儒雅不再,遗风尽失。周庄的格局、框架乃至躯壳的确都还存在着,但是已经失去了它原来的韵味,因为紊乱无序的游人向这里涌流,无孔不入的商海在这里泛滥。文中大量使用问句,表达了作者对现实中周庄的失落和迷惘,对中国传统文明被“现代化”色彩所涂抹、淹没的遗憾和不甘,也表达了作者对昔日周庄的怀念和对未来周庄的希冀。漫漫前路有多远?也许只有周庄自己知道,每一个生活在古典里面的人知晓。我们也真切地希望能早日再见到那梦中的天堂,不要让它渐行渐远。
【选文二】
逆光里的白洋淀
李骏虎
白洋淀,在秋日的长空下,有些肃穆,有些神秘,有些苍凉。天是浅蓝的,云像云一样白白地铺开在蓝色的背景里,仿佛凝滞不动,让人感觉是在油画里;又仿佛闲庭信步,让人的心也悠然飘荡起来。水是墨绿墨绿的,在逆光里,是无边大的一块绿玉,木船朽黑的船帮无声地划开它,让人的心感到疼。那些苇草,密密地,挤挤地站着,看着;芦苇丛中欲言又止的港汊,想告诉你一些历史,或者一段神话,来不及,它自己却神秘地消失了,让人看也看不透,想也想不通。蔓延的绿苇不绝于目,昔日的歌声与枪声依稀入耳。白洋淀,神秘的历史,诗意的开始。
水浅一些的地方,开始有了荷叶。仲秋后,不是看荷花的季节,连莲蓬都被摘走了,残败的荷叶和水草一起开始腐烂,成为有营养的物质,给另一些水里的生物提供生机。芦苇已经渐成衰草,但依然站立,互相借力,手挽着手,秋日的长空云卷云舒,仿佛风烟,成为背景。在五月里,它们的头顶曾经生长出三五片阔阔的芦叶,被摘去包了粽子。能用来包粽子的芦叶,其实不过三五厘米宽,所以需要细细地缠,比阔大的竹叶包的粽子更耐人寻味。
我们的船,共有七艘,木船,有桨和篙。这些船,是渔民用来谋生计的,平时打渔,旅游旺季就载客观光,他们没有导游词,也不会讲白洋淀的革命历史,他们会的是划船和检查水下网子里的鱼,让你来看。船老大,我们姑且这么称呼他吧,想出的第一个主意是摘荷叶,让你顶在头上遮太阳。荷花密布的水域,水浅得很,埋伏着密密麻麻的网子。船老大在船头的水里插上竹篙,伏下身去拉起一个网筒来,有青蛙,有螃蟹,有拇指大的鱼和透明的虾米,偶尔,会有一条抓也抓不牢的泥鳅。泥鳅像软泥一样滑。许多带壳的水生甲虫,扁扁地爬在那里,鱼目混珠。
船老大良莠不分,将这些爬爬沙沙、蹦蹦跳跳的生物悉数扔进船舱,让你看,让你玩。这样的情景,二十几年前我在村西的小河里司空见惯,而今,小鱼小虾和扁扁的水虫在我们那里灭绝多久已经不能记起,白洋淀的水,依然是它们的王国,它们的乐园。光阴的那一头我是主角,现在成了看客,发出陌生的赞叹。这里没有冰冷的水寒,我恍惚产生了要钻进水底的欲望。我们把所有的鱼虾都放生了,船老大也不生气,或许它们太零碎,他看不到眼里;或许今天他不是渔民,有载客的收入,不必再去计较收获与得失。那些网子,都是他自己的,鱼虾是他网里的鱼虾。
白洋淀,不见孙犁先生笔下月光里编席的妇女,也不见她们身下雪片般翻飞的苇片,也许,不是季节,也许,这一切要逆着时光去水底寻找。然而,船头划开水面,竟然没有声息,没有风,没有雨,听不到风尘的呼吸;没有诗意,只有静寂,还有淡淡的,水草的气息。
竹篙慢溯,桨声耶刈,光影在碧玉中跃动,白洋淀,在逆光里延伸到无限。所有的欢声喧哗,沉入水底,任你凝神,也无寻迹。
[解 读]记忆里的白洋淀无疑是动人的,文人笔下,更是摇曳生姿。写得最好,也最深情的无疑是孙犁先生:“春季,水域清澈,烟波浩淼,芦苇翠绿,一片勃勃生机;夏季,莲菱蒲苇随风摇曳,满淀荷花盛开,湖内白帆点点,使人暑意顿消;秋季,白洋淀天高气爽,气候宜人,鱼跳水面,蟹肥味香、捕捞繁忙;冬季,白雪皑皑,冰封大淀,一派北国风光。”我们在文字里依然可以窥见那最美、最纯粹的时光。
但,白洋淀也已慢慢地失去了她最初的美。作者一次次扼腕叹息:看不见那些时光旧印,无声无息的现实里涌动的全都是过往的剪影。想起孙犁先生在《白洋淀之曲》中说:“人们在这里,靠着水生活,千百年来,谁不说这带是水乡南国!在这河北省的平原,有这样一个大水淀:环绕着水淀有一条宽堤,春夏两季有了个西湖的颜面。荷花淀的荷花,看不到边,驾一只小船驶到中间,便像入了桃源。”可惜,桃源终于无觅处了,古典里的白洋淀也已经落入了时间的河流里,伴随着一阵阵浪花渐行渐远,徒留下一阵阵惋惜。
【选文三】
又到山花烂漫时
刘宏伟
又到了花团锦簇的春天,这是个属于养蜂人的节日。
一提及蜜蜂,总会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两件事情:故乡小媳妇白花花的胸脯和金灿灿的蜂蜜。
故乡在山清水秀的大巴山深处,除了一年中那些应季的各种鲜花外,生长在山沟溪谷里的各种野花,更是四季常开。因此,故乡的山野间,自然成了蜜蜂的最爱。
在小山村,蜜蜂是孩童们少不了的童年伙伴,要是在哪里发现了一个蜂窝,立即会令一群孩童兴奋不已,总会挥舞着棍棒想着法子去攻击、捣毁。下场则是跑得慢的被愤怒的蜜蜂蜇得满头包,疼得撕心裂肺地哇哇大哭。
村民们在长期的生活实践里,积累了一套治疗蜇伤的土办法:用新鲜的人奶涂在患处。至于这样的处置方法有什么科学根据,我至今不清楚。但这个土办法的效用,却是儿时的我时常见到的。
当金黄的油菜花开满田野的时候,隔三岔五地总有小孩子凄厉的哭叫声响彻乡村。不大一会儿,就能听见焦急万分的家长开始四处打听,接着就是满山头的人相互喊话,询问谁家的小媳妇有奶水。
于是,在崎岖的乡间小路上,前面是口中责骂声不断、满脸焦急的父亲或母亲,后面跟着一个满头大包、不断抽泣的孩童,就成了这个时节里一道另类的乡村风景。
无论是在田间地头耕种劳作,还是在家里院坝闲聊,只要看见焦虑的家长和满头大包的孩童,从来不问对方姓甚名谁,是哪个村子的,正在哺乳期的小媳妇便会毫不犹豫地敞开胸怀,把乳白色的奶汁挤在孩童的伤处,临走还会让带上一碗,直到擦到消肿为止。大巴山人的淳朴、憨直和广阔胸怀,由此可见一斑。
尽管村里的孩童时常被蜜蜂蜇伤,但村民们对蜜蜂,却从来没有一丝的责怪之意,因为蜜蜂不会主动蜇人,家长们时常会拿蜜蜂的勤劳来教导我们的生活和学习。村民们对蜜蜂,还有另一种感恩的情怀。在贫穷的山村,蜂蜜不但是亲友间相互馈赠的好礼,而且还是很多病痛的偏方和药引。
小时候隔壁婶娘家就养了几桶蜜蜂,别的小孩都挺怕,生性孤僻的我却时常静静地坐在婶娘家门前的梯坎上,看着满院子的蜜蜂在头顶飞来飞去,在蜂箱和天空间飞进飞出,耳朵里全是一片嗡嗡声,不时还会有蜜蜂停在我的头发或衣服上,有的甚至会偶尔停留在我的鼻子上,但都是短暂地驻足后立刻就飞远了,估计是被我的汗味儿熏着了。我总感觉这是它们在跟我玩耍说话哩!
每到采蜂蜜的时候,附近的小孩都爱跑来远远地观看,婶娘总是戴着那顶用纱巾围了一圈的草帽,把手小心地伸进蜂桶里,不一会儿,她的胳膊上就爬满了厚厚的一层蜜蜂,然后满头满身都被不断飞舞的蜜蜂层层包围着,那场景,看上去着实可怕。每当这时,我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替婶娘担着心。这样的场景,往往要持续好几个小时才能结束。
每次婶娘取完蜂蜜,总爱第一个招手让我过去,让我看看桶里金灿灿的蜂蜜,分享她辛劳采取的果实,然后用手沾上金灿灿的蜂蜜直接放进我的嘴里,蜂蜜一进嘴里,粘稠得连吧唧嘴都很困难,但那股馥郁的甜香立刻全身心地漫延,令人迷醉……
如今,又到了山花烂漫的时节,在故乡人烟越来越稀少的乡野,辛勤的蜂儿们,你们还好吗?
[解 读]故乡的蜜蜂仿佛是庄周迷梦中的蝴蝶,确实早已成了一场半醒的梦。
于很多人来说,故乡的风物是必须要甩掉的裹脚布,仿佛不遗忘,他们就难以飞得更高走得更远。仅仅有少数人,沉浸在对故乡的美好回忆中,失魂落魄地站成了一段乡愁。随着世界同一化日趋加剧,许多人的乡土情节亦日渐淡薄了。回首故乡,遗落下来的除了这些风物,还有旧日时光以及发黄的回忆。我想,人们乡土情结淡薄如水之原因,或有其他。城市早已相像:宽阔马路,高大楼宇。如此一来,行走于这都市之间,便很难再有乡土归属感。仿佛哪里都是故乡,又仿佛哪里都不是。
突然想起野夫在《乡关何处》所言:现在坐在异乡的灯前,抚看着23年前故人的手书,薄薄的笺纸像一片枯叶,墨色也日渐黯淡如我们已逝的青春。而故乡一切,都伴随着那些谙熟的风物的离世而离逝了。
[作者单位:江苏省无锡市辅仁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