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情事
2016-12-22何钧
何钧
一九九四年,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同时出版了两本自传体小说的英文版。一本是芝加哥大学著名宗教史学者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1907-1986)的《孟加拉之夜》(Bengal Nights);另一本,则是印度女作家梅特丽耶·黛维(Maitreyi Devi,1914-1991)的《永生不死》(It does not die)。两本书的故事线索,都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发生在二人之间的一段情事。由此,两位不同世界的文化名人之间的爱怨情仇的不同版本,第一次展现在英语世界读者面前,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和关注。
在几十年时光中,两位主人公为各自的隐私、名誉和事业而进行的互动,包含了种种未公开的斗争和约定(生前不出版著作的英文版,就是约定之一)。在著作的英文版问世之时,二位当事人都已不在人世,一些个中曲折细节是非也永远湮没,作者只能在这里尽量客观地粗线条梳理一些基本事实,帮助读者了解这桩世纪公案的故事脉络。
伊利亚德出身于罗马尼亚低级军官家庭,从小就展现出语言、文学、哲学方面的天赋和才能。一九三○年,他得到一个机会,去印度加尔各答学习,投师哲学家苏仁德拉纳特·达斯·古普塔(Surendranath Das Gupta,1887-1952)门下,并被邀请住到导师家中,得以认识他的女儿—当时只有十六岁的才女梅特丽耶。后来苏仁德拉纳特不赞成二人的交往,把伊利亚德赶出家门,并且不许二人继续联系。接着伊利亚德回国,梅特丽耶几年之后嫁人。这似乎就是一个司空见惯的被淹没在时光中的平凡爱情故事而已。
但是伊利亚德回到欧洲之后,利用这一素材,写出以“梅特丽耶”为名的小说,该小说于一九三三年应征罗马尼亚的一个文学奖,一举成名。战后他离开家乡转到了巴黎,而这部作品也随之以除英文之外的多种欧洲文字发表,取名“孟加拉之夜”,广受好评,奠定了作者在西方文坛的地位。一九五五年伊利亚德就任芝加哥大学系主任,成为宗教学权威,弗洛伊德之后又一个揭示人的精神本质的学者,与体操明星科马内奇相提并论的罗马尼亚民族骄傲,其著作在我国学术界也颇有影响。在专业领域之外,他继续在文坛笔耕不止,甚至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角逐者之一。
故事的另一个主角,梅特丽耶,在结识伊利亚德的时候,已经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为之作序的是孟加拉文豪泰戈尔。后来她更成为卓有成就的诗人、社会活动家、妻子、母亲,曾于一九八二年、一九八四年两次来中国访问讲学。她的几部关于自己的导师泰戈尔的著作,有全球性的影响。其中一部《家庭中的泰戈尔》在她本人的亲自要求和当面督促下,由我国著名学者季羡林先生译为中文。
大约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欧洲访问归来的父亲就对女儿提到当年被逐出家门的学生出版了关于她的书。五十年代,访欧途中的梅特丽耶也发现罗马尼亚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不过应该是到了一九七二年,她才得知伊利亚德小说的全文,包括其中描写肉体关系的内容。
此时已经年近六旬的梅特丽耶,给伊利亚德写去了饱含情感的诗行,一九七三年还亲自动身去芝加哥大学作关于泰戈尔的讲座,顺便访问了当年的朋友。显然,她希望伊利亚德能够声明自己早年的著作是虚构的文学作品。然而直到一九八六年去世,伊利亚德也并未作出这样的声明,只是没有发表这部小说的英文版。
一九七四年,作为对《孟加拉之夜》一书的回应,梅特丽耶在印度出版了孟加拉语小说《永生不死》(Na Hanyate),获得巨大成功,并于一九七六年被授予Sahitya Akademi文学奖,这是印度次高位的文学奖。小说被翻译成印度语和海外十一种语言,有四十个版本。
一九八六年,也就是伊利亚德去世的那一年,由法国导演执导、好莱坞影星休·格兰特领衔的影片在加尔各答开拍。由于来自梅特丽耶一方的强力干预,这部影片的拍摄语言中途由英语改为法语,并长期未在美国上映。一九九一年,梅特丽耶去世。依照她生前嘱托,二人相关作品的英文版可以在她去世后发表。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完成了这一工作,其中Na Hanyate的英文版It does not die,是作者本人生前完成。之后印度影坛仍然在挖掘这一素材,翻拍成宝莱坞电影。
对于这一时间跨度七十年,牵涉三大洲名人的文化历史公案,不同社会文化背景的读者,对作品背后的事实及其社会背景、影响,作出了截然不同的解读,相当耐人寻味。美国的评论者(非印裔)几乎毫无例外地赞扬《孟加拉之夜》,贬低《永生不死》,对女方的书给予好评的凤毛麟角。《孟加拉之夜》是出于欧美学术文化名人、著名的印度学家、东方学家、世界宗教史家的权威之笔,作者致力于文化的理解、沟通,深为印度和东方文明所吸引,以引入东方古老文明元素来拯救西方文明为己任。他在学术和文学领域的成就交相辉映,因为二者都是关于人、社会和精神的探索。《孟加拉之夜》凸现了超越文明壁垒的深刻人类共性:(包含肉体欲望的)爱情与礼教的冲突,女子对威严父权、凤凰男对师尊的挑战,等等。而另一本书,不过是一个陈腐东方等级社会上层妇女描绘自己阶层“精致”生活的平庸之作,其中读者期待的“激情冲突”被轻描淡写地弱化,甚至伊利亚德似乎都够不上作为男主角的分量,这丝毫不能引起“追求平等、解放和真相”的西方读者的兴趣。作者不能以自己当年冲破礼教文化勇敢追求爱情的行为为骄傲,反而为了维护肉体不曾出轨的伪善名誉进行了愚蠢可笑、徒劳无功的反驳挣扎。仿佛一个蠢妇在殿堂前絮絮叨叨,指着那青春女神的雕像,说那不但侵犯她的肖像权,而且是对她的公然丑化。
在另一个世界,印度读者则认为《孟加拉之夜》反映了典型的男性沙文主义与西方至上主义的结合,俗不可耐。除了支持法文电影《孟加拉之夜》在加尔各答拍摄的一位著名导演,还没有看到印度方面对这部书的赞许。阵营划分可谓立场鲜明。印度方面认为,撇开作者不谈,小说的成功,至少反映了自负宽容丰富文化传统的欧洲读者肤浅变态的趣味。而比《孟加拉之夜》更让人愤慨的是西方评论界对《永生不死》的傲慢态度,反映了深刻的文化隔阂。印度读者则毫无例外地认为《永生不死》是一部无愧于印度文学奖的优秀之作,它的孟加拉文书名“Na Hanyate”来源于印度家喻户晓的古典文献《薄伽梵歌》以及《石氏奥义书》。这两个出处的章节主题都是探讨人生意义和死亡,被认为是古代文献的精华部分,大意指人的灵魂不随肉体生灭。
而“梅特丽耶”本来也是《奥义书》中相关女性的名字。与书名对应,作者把关于个人名节的文字斗争,提升到对于情感、爱、成长和责任的陈述,是对印度哲学和精神的完美文学阐述。由梅特丽耶亲自写成的英文版It does not die,风格隽永清新,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这绝非什么文化精英阶层妇女的无病呻吟、自我伤感的吟咏之作。或者说,所谓文化精英,应当是先于他代表的社会大众预见、思考、体验社会变革挑战的人物。由于作者社会地位、教育背景,以及作品内容的特殊性,使得不同背景的印度读者都可以从书中品味出现代印度社会现实中的各个焦点,包括女性的教育和解放、名节、父权、夫权,传统与现实的矛盾冲突和妥协统一,作出不同的解读。而一个文明的伟大之处,也在于其丰富深刻,与时俱进,兼容现代与传统。
基本的故事脉络和事实之外,也许中国读者可以从另外的角度,观察这一事件的其他细微之处。就文化冲突这方面说,背后的原因其实也没有什么新鲜之处。西方社会的文化界,对客观全面理解东方历史文化并无很大兴趣。其东方观甚至东方学,除了在特定历史时期作为殖民扩张工具,现今往往是为自身社会矛盾斗争服务。譬如,历史上在攻击西欧自身体制中特有的“反动事物”(比如教会、割据的中小封建势力)时,曾经理想化东方世俗大帝国的“君主仁治”。如果左派要强调西方平民的价值文化,往往揭露东方等级体制文化的腐朽不义(因为东方文化,往往是由脱离物质生产的地主贵族官僚阶层传承)。不尊重不关心对方的真实感受和要求,按照自己的想象和需要,把东方模式化,作为一个方便的工具使用。在对方不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时候,必然导致冲突。东方看西方,也大致带有同样的社会实用功利主义。
然而这里所指的文化冲突,还有一层意义,那就是两位文化名人,都已经把早年二人之间的爱情事件,作为自己一生文化事业的工具,而这两个事业的方向可说是南辕北辙,又都广有追随者。
梅特丽耶的文化和社会事业,主要的就是其导师泰戈尔的事业,也就是挖掘、诠释和发扬传统文化中符合现代社会人道、进步、解放的元素,为社会改良进步服务。与其他文艺形式(比如宝莱坞电影)不同的是,印度的严肃文学读者是偏现实批判性的。读者的反应,肯定了著作的现实性和进步性。西方的书评,未能注意这一明显的事实。更广泛地说,西方的文艺批判,往往不能意识到东方文明在长期历史时期积累的文化传统,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复杂多元的意识形态和价值,包括改良甚至激进革命的思想和价值基础。考虑到印度长期的殖民史,以及印裔在英美社会的成功和影响力,尚且是这般局面,那么中西的文化交流深度和难度,可想而知。
伊利亚德虽然是西方学术名人,广有崇拜者,似乎享有更优势的话语权,然而除了作者自己的长篇自传之外,把他的生平作品作为研究对象,并结合特定历史和区域文化背景的工作,并不多见。与自然科学不同的是,作为一个广泛涉猎宗教史、哲学和文化交流的人文学者,伊利亚德的学术和文学作品,无法和他个人成长的文化环境、政治活动清楚分割,当然也不能简单地混为一谈。其中的联系,就是一个见仁见智的话题。
东欧地区一向有自己独特的历史传统和文化自尊。工业革命之后,面对经济、政治和文化影响力都迅速崛起的强势西欧,以及东邻的俄罗斯强权,还有仰望西欧世界其他地区的人民,东欧的知识分子和民众难免呈现出复杂的心理。各种文化和社会思潮都是对这一现实处境的精神反应,有着明显的地区文化特征。伊利亚德从不掩饰自己的研究和写作背后鲜明而强烈的现实文化使命感,其思想不但根植于一个特定的群体和环境,而且也服务于这个群体和环境。他珍爱自己的文学作品,也并非单纯为着商业成功。《孟加拉之夜》体现出来的色情、奇想和男性解放者元素,在他的作品和学术思想中一脉相承,被一些评论家认为是法西斯文化的特征之一。在自传中,作者强调印度对自己精神和学术的影响,认为一些印度文化元素正好可以疗治西方文明的创伤。瑜伽等事物在西方大行其道似乎是应合了他的预言和期望。
然而伊利亚德的学术思想和文学作品一样,并未在印度受到欢迎,反而被认为和他批判的其他西方印度学者并无本质区别,而这很难不削弱其学术成就的基础。在齐奥塞斯库政权倒台后,伊利亚德作为前共产主义时代的文化代表人物,在罗马尼亚获得了极高声望,但是也不乏对这一时代的其他观察和评论视角。伊利亚德同时期的其他罗马尼亚文化人物(他的师友)的述评,更加深刻立体地反映了这位文化名人复杂丰富的个人和精神生活。美国犹太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贝娄的名著《拉维尔斯坦》一书中,主要反面角色之一,那个从政治到个人品格都不那么光彩的克列莱斯库,原型正是这位芝加哥大学的同事。
我们再回到爱情,试图在简单事实之上,从另一个角度,不同于西方和印度的角度,理解当时的环境和氛围,以及当事者的心理。作为大家闺秀,梅特丽耶及笄之年,已负诗名。父亲大人府上,往来谈笑者,尽是名士鸿儒;家中暂住的门下子弟,哪个不是才华横溢?而伊利亚德只是其中的一个羞涩的外国人,鼻子上架着啤酒瓶底一般的眼镜,异国他乡,寄人篱下,忧郁、敏感、内向、小心。在伊利亚德的小说中,男主角变身为英俊强健的英国工程师,除了对个人外形的自卑,以及配合肉体出轨内容的需要,也不无迎合欧洲读者品味的关系。然而也许正是他的细腻知性的东欧气质,还有不顾那个时代旅行的危险和艰辛毅然远行的忘身精神,反而能引起少女的格外关注,引发一段情愫,但是未必能理解对方经历的文化心理历程。而多年之后会面时,二人的感受如何?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果伊利亚德能够公开声明自己作品的虚构性质,不但有利于当事人的声名事业,更能保护一份青春爱情的完美回忆,甚至可能共同再次挖掘,演绎一个更真实丰富的版本。毕竟爱情是使人更敏感细腻的事物,哪怕是涉世不深的普通男女,都会经过曲折刻骨的心理波澜,更何况这是一对有着非凡精神生活的青年才俊,来自不同的阶级和文化迥异的国度,跨越几乎整个世界相逢。还有之后一生一世的互动交流,都可以作为动人的故事题材。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人们看到的,除了偶尔表现的愤怒冲突,只是沉默不言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