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诗依然活着
2016-12-21彭龄章谊
彭龄+章谊
黎巴嫩当代著名女诗人纳迪雅·图威妮是1983年6月20日病故的,那时她才48岁。她的早逝令钟爱她的读者痛惜不已。有人说她最爱春天,她说过“春天属于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爱都眷念春天”,所以她执意在夏季来到之前,与春同去。也有人说她厌恶战争,因为自1975年开始的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之间的教派冲突,由于国际、地区外来势力插手,演化成经久不息的战乱,使素有“中东瑞士”之称的最富庶、最繁荣的国家,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首都贝鲁特,两派民兵隔着市中心交界区(又称“绿线”)相互争斗、炮击,更使它变成荒凉可怖的鬼域。1982年6月,以色列又藉口打击巴勒斯坦游击队,趁机强占了黎赛达以南大片领土,迫使大批居民流离失所。而这令黎民众苦不堪言的战乱,不仅毫无平息迹象,反而一天天扩大。纳迪雅预感到一场更大的灾难正在逼近: 我听见战争在喘息,/ 这是又一次战争。/我的屋子——累了/我的面包——干了/我的水——腐了/你们还要什么呢?/我的孩子们——都老了。/雨水冲刷着我的朋友们的血污,/从马路这一边到马路那一边……她预言的“又一次战争”,指的正是1983年8月开始的几乎将全国都卷入战火的“山区战争”。这首诗正是她在战争爆发前于病榻上写就的。所以有人说,她是不愿看到祖国和家乡蒙受更大灾难,而转身匆匆离去的……
我们在黎工作期间,目睹了自“山区战争”起,由于更多外来势力竞相卷入,使原教派间中世纪式的仇杀,一下子演变为大国间的博弈,使这弹丸之国不得不蒙受更大灾难。“山区战争”不仅未给“大贝鲁特”带来一天和平,反而使全国陷入更大的灾难。随着更多重装备的投入,几乎每天都充斥贝鲁特居民耳鼓的“战神交响曲”(枪炮声、汽车炸弹爆炸声和急救车的呼啸声)里,又增添了更颠狂、使人神经欲爆裂的音符:法国战斗机低空突破障碍的爆裂声和美国驱逐舰发射重炮时令半个贝鲁特都随之震颤的霹雳声……
然而令我们惊异的是,就在这终日不绝于耳的凄厉、嘈杂、令人身心俱疲的轰鸣声中,不少黎民众,包括妇女、老人、孩童,不顾随时有被“绿线”上隐匿的狙击手的枪弹、突发的炮击或街边被蓄意设置的汽车炸弹伤及的危险,像赴某个重要约会似的,赶去参加一年一度的书市。书市上,纳迪雅的诗作,与纪伯伦、米哈依尔·努埃曼、小艾赫泰勒等先辈或同辈作家们的作品一样,为广大读者追捧。教派间的战乱与仇杀,在黎百姓心中留下了难以平复的创伤;战事的胶着与发展,加重了原不同教派、党派之间的矛盾纠葛,即使在同一城镇、同条街道的亲朋邻里,也往往由于不同教派民兵设置的哨卡、路障的阻隔,一年半载也难见上一面。然而纳迪雅的诗歌却像插上了翅膀,自由地穿越任何路障、哨卡,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在黎各不同政治派别与宗教信仰的人群中广泛流传。这确是一个颇值得关注与深思的现象。
纳迪雅·图威妮1935年生于黎巴嫩德鲁兹派的名门望族,其父穆罕默德·哈玛德曾担任过外交官,哥哥玛尔旺·哈玛德担任过政府部长。1954年纳迪雅19岁时,嫁给了加桑·图威妮,从此便随了丈夫的姓氏,后来更以纳迪雅·图威妮的名字享誉黎巴嫩与法语系国家诗坛。纳迪雅是穆斯林,而身为黎前驻联合国代表、《白天报》主编的丈夫加桑·图威妮却是基督徒。图威妮家族于1933创办的《白天报》,是黎历史最久、影响最大的私营报纸,不隶属任何党派、教派,是黎政界、思想界与黎社会各种思潮、流派交锋的平台。加桑每日在报纸头版撰写的时评广受关注。而纳迪雅的诗作,同样表达了对有着悠久文化传统,曾为人类文明和发展做出突出贡献的祖国的爱恋,以及对依附外来势力、为一己私利而不惜糟践和分裂祖囯者的鞭笞。“纳迪雅·图威妮不属于任何教派,她是黎巴嫩的女儿”,这是黎民众共同的结论。她相信:“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 只有爱的船才能越过”,她努力用她的诗撑起“爱的船”。从她的诗中,找不到丝毫教派的偏见,她把她全部的爱都奉献给自己的祖国。因而她的诗才能跨越重重障碍,给人们送去光明、温暖与希望。
纳迪雅曾就学于贝鲁特女子学院、雅典法国大学,后又赴法深造。她酷爱文学,尤其是诗歌。她是与诗一同启程的,从小就爱在小纸片上写写画画,纵情抒写内心。不过那些记载着她童年梦幻的纸片,也随写随弃,像随风飘逝的云朵。她曾广泛涉猎并研究过雨果、拉马丁、缪塞、波德莱尔等人的诗作及他们所代表的各种流派。她主张“诗体解放”,即不因屈从“格律”而限制情感通畅的表述;同时又认为诗不是复杂难解的方程式,使受众猜谜似的避而远之。她认为诗应如法国浪漫派诗人拉马丁所说,是“心灵的语言”:节奏鲜明,感情真挚又朴素自然,“像原野上自在奔涌的小溪”。
20世纪20年代纪伯伦等一批旅美作家开创的“侨民文学”,对其后的一代代黎作家都产生过巨大影响。纳迪雅钟爱和崇敬纪伯伦,她以纪伯伦的名字为爱子命名;她临终前,病榻旁还放着纪氏的《大地的神祇》与《先知园》。她崇尚纪伯伦颂扬的爱与美,以及他苦苦追寻的理想世界。由于家庭及纳迪雅自身的文化素养、气质与习惯,她的诗作也多用法语写成。1963年,由她自己插图的处女作《金色的篇章》在巴黎面世,后又相继出版了《泡沫时代》《六月与叛教者》等诗集,在法国及法语系国家都获得好评。她的艺术才华在1970年专为黎“巴尔贝克艺术节”创作的歌剧《敕令》和1972年出版的诗集《为一个故事而歌》中得到充分展现,后者还荣获了法国文学奖。此后,又出版过《土地之梦者》《献给黎巴嫩的20首情歌》《黎巴嫩战争情感录》《被禁锢的土地》等诗集。
她虽习惯用法语写作,但她的诗根植于祖国的土壤,这使它们具有深沉、厚重的现实感与历史感,同时又闪耀着学者与预言家的思辨光辉。虽然文体、内容与纪伯伦的作品不尽相同,但其韵致与内涵是一脉相承的。正因如此,她和她的诗才赢得黎各教派民众的喜爱。特别是1984年1月她的《土地之梦者》《黎巴嫩战争情感录》《纳迪雅·图威妮诗选》被译成阿文后,她的诗更迅速地在广大民众中流传。
她笔下的朱拜勒,早在公元前3000年,那里的人便将雪杉木运往尼罗河口,供古埃及法老建造宫殿、庙宇,换取黄金饰物。而对欧洲人来说,它还有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比布鲁斯(源于古希腊语Biblos,意为“纸”或“书”),据说传往欧洲最早的《圣经》,就是那里的技工用芦苇做原料,按中国造纸术生产的纸张印成的。纳迪雅写道:谧静,像正确的思想,/ 古老,像真理。/港口,面向着海浪飞溅的海水,/第一个太阳从那里落下,/悄悄地,警惕天边的礁岩,/为了再次诞生。/她,有着土地一样的年岁……/我听见曙光在燃烧,在我的眼前,她突然扩展,/爆发出拼音的文字……/她,是我的爱,/朱拜勒,时间的心脏……
她笔下的的黎波里,是黎北部沿海地区政治、经贸、文化中心,同样早在公元前3000年的腓尼基时代就闻名于世,比公元前7世纪腓尼基人在地中海西南岸的属地迦太基建的同名古城、如今利比亚的首都的黎波里,还早2300多年。啊,它是黎明的窗户,/ 被陈列着,像珠宝、首饰;/渔民——冒险的骑士们的子弟,/借灯塔,向我们讲述历史……
她笔下的苏尔,公元前10世纪,那里的人发明了观星夜航并改进了造船技术,迅速成为拥有包括迦太基在内的强大的盟主国首府,连原与它互为姐妹城邦的赛达,也不得不降为其领地。公元1世纪,苏尔人用从海螺体中提炼的紫色染料,将中国丝绸加工染制后远销欧洲,成为古希腊、古罗马风靡一时的商品。爱屋及乌吧,欧洲人把苏尔客商统称作“腓尼基人”。“腓尼基”,古希腊语意为“紫色的”,这也是“腓尼基”这个称呼的由来。而现今,这座古代名城除了从古渡口遗址残存的石柱、地面马赛克镶嵌画和石棺外被岁月雕蚀的浮雕上仍能想见昔日辉煌外,早已衰败不堪: 我是有着两百双手的苏尔,/ 我瞬间固定在遗忘的和平;/ 我是被时代剥光的腓尼基女王,/赤裸着双脚在水面上行进……
而她笔下的贝特丁,是19世纪初埃米尔巴希尔·谢哈比的行宫,位于舒夫山的德尔·卡麦勒镇上,由三座宫殿群组成,是融东西方建筑艺术为一体又富于黎民族特色的建筑瑰宝。建成以来不知有多少人为它唱过赞歌,但最为人们熟记与赞许的,却是纳迪雅这浓缩、凝练又纯朴、自然的诗句:这里,花朵和工程学一同生长,/ 语言带着玫瑰的芳香……
她的诗灵动、质朴,既有女性共有的温婉、细腻,又有独到的睿智与明晰。这些珠玑般闪光的诗句,组成了她诗作的最华美篇章。
不幸的是,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的教派冲突与仇杀,不仅使黎深陷漩涡之中,也彻底改变了纳迪雅的生活。她痛苦,她彷徨:我的祖国,/选择折磨着它,/像在等待,有一天 ——/我们在路上将它失落。/我的祖国,/像每一朵破碎的浪花,/她的夏季,像冬天一样冷漠……/我的祖国,/人们的记忆像饥饿那样严酷,/ 战争多过约旦河的流水……
更不幸的是,在祖国山河破碎的蒙难的日子里,她也染上了沉疴,家人与朋友劝她去法国治病,她却拒绝了,她不忍这个时候离开,坚持留在家乡静养。但她对那许许多多为避战祸而远走异邦的亲朋好友却给予充分同情,因为那些在外来势力教唆下终日打打杀杀的极端分子早把国家变得国不像国啊:不,我的没有祖国的朋友,/不是他离弃了祖国,/是祖国从他身旁逃走……
对祖国、民族深切的忧患更加重了她的病情,面对死亡她却表现得异常坚强。她参加了抗癌协会,并坚信有一天人类会征服癌症。如果没有战乱,她风光如画的家乡本是静养的好处所。然而,没有一天不为国家命运劳神的她,又如何“静”得下来?!当她预感到死亡将至,强撑着病体,写下最后的一首诗:历史与历史之间的桥梁就这样坍塌了,/ 就这样,那些数字,/就这样,生活中那些燃烧的记忆,/就像打破的十字架,我的破碎的梦,/我前面的光亮熄灭了,/我不愿说话,也不去幻想,/哪里是我的祖国?/月亮和她对话,水敞开它的襟怀……/哪里是我的祖国?/是那充满夜的你的泪水的歌中吗?/历史与历史之间的桥梁就这样坍塌了,/就这样,当你接近土地,那些思想也都破碎离析,/还有那些人们,人们……/就这样,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而哭泣的人民/他就没有生的权利?!
她就这样走了,带着深深的遗憾,在那使她家乡也卷入战争的“像冬天一样冷漠”的夏季到来前,用她的生命撑起“爱的船”,与春同去……
1987年3月,我们结束在黎的任期回到北京。虽然离开了黎巴嫩,但对它一直很惦记。1999年9月,安理会通过第1559号决议,呼吁包括叙利亚在内的所有外国军队撤出黎,黎国内要求叙撤军的声浪日高,各种势力在黎明争暗斗的博弈也更加激烈。2005年2月14日,黎总理哈里里遇刺,正好成了这种激烈博弈的引爆点。同年4月,叙终于被迫结束了在黎长达29年的军事存在。
然而各种势力的激烈争斗并未随之消減,就在国际机构仍在就哈里里案件进行调查的同时,又相继发生了多起有预谋的暗杀事件,其中尤以同2005年 12月的《白天报》社长纪伯伦·图威妮一行四人蒙难事件,格外引人关注。纪伯伦·图威妮生前曾发表多篇要叙撤军的署名文章。噩耗传来,不能不令我们深感惋惜又愤怒,因为纪伯伦·图威妮正是被母亲纳迪雅亲昵地称作她的“第一缕晨光”的爱子啊!他终于未辜负父母厚望,不仅成功地继承了父业,一年前还被选为黎国民议会议员,既是黎报业领军人物,又是政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以他的人品、才干,本应像父母希冀的那样,为国家做更大贡献,不料竟被以这样卑劣的手段杀害,成为黎内外各种势力争斗的牺牲品。
纪伯伦·图威妮遇难时也是48岁,恰与母亲纳迪雅去世时的年纪相同……这怎能不令我们倍感痛惜呢?
我们回国后,在赶写有关黎的纪实散文时,也曾计划写一写纳迪雅。后来新任命下达,便不得不匆忙将已写就的文稿编成散文集《黎巴嫩散记》,寄给曾给予我们许多鼓励与帮助的散文家苏晨,恳请他写一篇序并推介出版。之后我们还是插空赶写了短文《她与春同去》,可惜书稿已发印厂付梓,我们还曾为此而惋惜……
2011年底,收到学长仲跻昆教授签赠的《阿拉伯文学通史》,在翻阅黎现代文学一章时,未看到纳迪雅的名字,我们介绍了纳迪雅的著作在黎各教派读者中受欢迎的情况,仲教授说:“我知道这位作家,当时考虑她主要用法语写作,故未将她收入。以后有机会再版或可以考虑补进去……”
今春,为纪念中黎建交45周年,我们应邀撰写文章时,又重新翻阅当年在黎工作期间的日记、剪报、采访笔记等尘封已久的资料,那些早已淡忘的人物和事件又自记忆深处一一展现眼前。当从剪报中翻出纳迪雅·图威妮的图片时,看着那秀丽、沉静而又清癯、柔弱的面容,仿佛听她在说: 请让我重新再一次开花/在海的花园…… /请让我静静地哭泣/昨日的风要求收回我清瘦的影子…… 心中不由一阵震颤。听今春曾去过贝鲁特的人说,那里已很难看到战争的痕迹,往昔的“绿线”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处处花园小区更是一派温馨、祥和景象。海边与港口,一幢幢现代化新楼拔地而起,有旅馆、写字楼,也有供娱乐、休闲的“卡西诺”……当然,战争留给人们心灵的创伤仍难以平复,各教派间由来已久的矛盾纠葛也难一下子消除。当前还需承受接纳、收容因战乱而涌入的近百万叙难民的压力;在南方,以色列与“真主党”还不时爆发冲突……但黎毕竟已走上化解矛盾、重建国家的发展道路,它的夏季,也不再似纳迪雅所说“像冬天一样冷漠”。这是值得庆幸的。
中、黎两国,一直是古“丝路”上相互辉映的明珠,黎对“一带一路”战略构想也是热心的支持者和参与者,两国间这种友好合作关系必将进一步发展。倘纳迪雅得知这一切,也会笑慰的……我们发现当年匆忙赶写《她与春同去》时,许多珍贵的资料未及引用,而那之后又陆续积累了一些新资料,深感在两国建交45周年之际,应另写一篇有关纳迪雅(包括她的家庭)的文章。因为她在祖国被外来势力粗暴干预,被教派间的战乱、仇杀分割得支离破碎时,没有去国远走,而是抱病坚持留下,用她柔弱却坚定的声音,反对分裂,反对战争,维护国家、民族的团结、自主与统一,并赢得各教派民众的一致认同。“她是黎巴嫩的女儿”,这无疑是对她最大的赞誉、爱戴与褒奖。纳迪雅与她亲人的遭遇,是那个时代整个国家的缩影,联系到当今中东乱局,会有不少可资借鉴的意义。
愿这篇小文能化作追怀这位女诗人的一瓣心香。我们相信,纳迪雅·图威妮依然活着,活在比苏尔原野上的紫荆花更芬芳,比科奈特索达山顶上的雪松林更粗犷、更深沉的诗歌里,活在黎巴嫩人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