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论曲
——听文人和曲家谈美
2016-12-21整理南亭
整理 南亭
纸上论曲
——听文人和曲家谈美
整理 南亭
周瘦鹃(1895 — 1968年),江苏省苏州市人。现代杰出的作家,文学翻译家、盆景艺术家。
周瘦鹃:南昆之美催我“披星戴月”
哎哟哟,这真使我昏头昏脑地忙得够了。从十二月十三日起夜夜总要披星戴月地赶出去,夜夜总要挨到十一点钟左右才赶回来,到得上床睡觉时,听到爱莲堂上的那只大钟已镗镗镗地连敲十二下了。一连半个多月,夜夜如此,这是我生命史上从未有过的新纪录。
江苏省昆剧团有两个专场演出,演了“卖兴”、“写状”、“寄子”、“亭会”等好几个折子戏,所有“继”字辈青年艺人,几乎全体登场,十分卖力,我最欣赏张继青的《痴梦》,他所扮演的朱买臣妻子崔氏,已成了艺坛一绝,名满东南,她能把戏中人的内心活动,在外形动作上深刻地表现出来,前后笑了四次,各不相同,第一次笑得冷淡,第二次笑得顽皮,第三次笑得快乐,第四次笑得凄惨,借着梦境刻画一个虚荣的妇人,真是淋漓尽致。……此外她又和董继浩、吴继月合演“游园惊梦”,式歌且舞,尽态极妍,倘以文章来作比,那就是一篇宋艳班香的六朝小品了。
最后的三夜就是湖南昆剧团和江苏省苏昆剧团的联合演出了。湘昆的“醉打山门”、“武松杀嫂”、“议剑献剑”、“出猎诉猎”等折子戏,都是粗线条的表演,技巧非常热练,举手投足,其见功夫,……苏昆剧团表演了“浣纱记”、“永团圆”、“钏钗记”中的几个折子戏,却是属细线条的类型,全由“继”字辈“承”字辈青年艺人登场,倒也五雀六燕,铢而悉称。
——选自《姑苏书简》
张充和:踏实健康的昆曲是真美
张充和(1914年——2015年6月),苏州教育家张武龄的四女。50多年来,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默默地耕耘了一生。
最近有一电视明星每日跟我学《思凡》,她是用去出风头赚钱的,可怜我得挤出时间精神来教她。她并无甚音乐舞蹈天才,只不过觉得既是中国人要点中国文化,可以拿得出去。便如此现买现卖了。当初记得教人时多起劲,原因是三顿饭不用自己做,衣服屋子不用自己做,如今真是不爱教人,虽然有人能解决我的日常生活琐碎或给我相当的报酬,亦何岂不可。但临时抱佛脚,岂不是连我的人也丢了。为此事我亦伤了很久的脑筋。因为项馨吾的介绍,后来项也觉得如此速成非艺术之道,现在她要五日学一两段《思凡》可以上台,但她并无基础。我仍然喜欢昆曲,大概你不会记得我有两句诗:“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此二句董作宾曾用甲骨书成寄给我,让我丢了。
前日在纽约见到项馨吾,他要我同他唱《小宴》。他是多年不登台,一是因为无笛子,最近他好像训练一个吹笛子的。他老给京戏票房里当老旦,实在很可惜。他倒是真正俞(粟庐)派,振飞非常京派。再有一事托你调查一下,贵下的唱片中有无粟庐的那十张百代公司的老片子,有《拾画》《三醉》等支曲,若有慢慢想办法把它转录下来,我近来听什么昆曲都不过瘾,一回想起那十张片子,可真是踏实健康的昆曲。
——选自《一曲微茫——宗和充和谈艺录》
陆文夫:内美的流露让我醉了
陆文夫(1928-2005),江苏泰兴人,曾任苏州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等。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被下放到黄海之滨,冬天冻得缩在墙角里,忽然听说苏剧团和著名的苏剧演员庄再春、导演易枫也被下放到邻近的一个公社来了,顿时产生了那种“不知穷人怎么熬”的心理。我看过庄再春演苏剧《醉归》,那简直和诗一样的美丽!那么美的戏和人,怎么经受得起海滩上的风雪?
易枫约我去探望庄再春,到达时日已偏西,庄再春穿着老棉袄,戴着绒线帽,当门坐着,在那里剪螺丝。螺丝在庄再春的手里转动着,叮叮当当地掉在脸盆里,门外的北风刮起黄沙,打着旋子向海边飞去,我觉得那清丽婉约的苏剧也随着黄沙飘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荒野苍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一晃过了二十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又看到了苏剧《醉归》,我事先也没有打听是谁演花魁女,还以为是庄再春又上台拚老命,心中有点不忍,我很害怕那无情的岁月会冲毁一个美神的化身,戏剧可以抢救,青春却无法永存。
花魁女出场了,几声吴侬软语,跟着就是一声叹息:“月朗星稀万籁幽,一腔新恨转家楼。”一个完全陌生的青年演员登场了——王芳!
在一场浩劫中长大的青年人能演花魁吗?要知道,这花魁女不是一般的妓女,历代文人笔下的妓女都不是真正的妓女,而是流落风尘的美丽、善良、温柔、多情的女性的化身。从虎丘山下的真娘,到常熟城里的柳如是,直到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托尔斯泰笔下的马丝洛娃都是这样的。没有一点功力的人不要去写妓女,不要去演妓女,要不然的话,那妓女会成了真妓女,糟透!
王芳一登台就带有一种诗人的气质,举手投足不是风尘中人,而是温良秀美的古代女诗人。她没有把妖冶当作妩媚,没有把轻浮当作轻盈,没有把内心的苦闷当作无病的呻吟,她是那么的含蓄、深沉、娴静。对一个演员来说,最可贵的不是什么高难度的动作,而是一种难以描绘的气质,即通常所说的天生丽质。天生丽质不是天生的,也不仅仅是外貌的美丽,而是一种内心美的流露,是精神状况的物化。最高明的演员是用心灵演戏的,唱念做打是心灵的通道,即所谓的得手应心。得手而不应心者,那戏就少点灵气;应心而心不高雅者就没有那种高雅的气质。应该说,这一点是很难做到的,王芳似乎是个天才,一下子便进入了角色。
——选自《陆文夫散文集》
顾笃璜:轻、精、细、慢是昆剧表演之美
顾笃璜,系过云楼顾文彬曾孙,曾任苏昆剧团艺术总监和总导演,中国著名的昆剧理论研究和实践专家。
有不少人在提到昆剧表演艺术的特色时,总要归结为“载歌载舞”四个字,好像昆剧表演艺术的优点就在于身段多、身段美、舞蹈性强。其实这样的认识多少有些片面。
其实,归纳起来,昆剧的形成,从戏曲原有的基础出发,出现了以下四个方面的转型与提升:
一、从民间的戏曲转型提升为文士的戏曲;
二、从通俗型戏曲转型提升为高雅型戏曲;
三、从粗放型戏曲转型提升为精致型戏曲;
四、从野外型戏曲转型提升为室内型戏曲。
在我国戏曲大家庭中,迄今为止,全方位地基本完成以上演变的,昆剧可以说是唯一的一个剧种。
昆剧的以上转型与提升,当然涉及综合艺术的方方面面,但是最终又必定从其舞台表演艺术中集中地体现出来。而昆剧从其艺术形态的层面所显露出来的与众不同的鲜明特点便是:因为走向室内,观众从近距离观赏,无论唱念与伴奏均大大降低音量。又因为观众从近距离观赏,唱、念、做、打一概向精细化发展,所谓“一字无遗,无微不至”。又正因为如此这般地精雕细刻,必然向“慢艺术”发展。不妨把以上昆剧的表演艺术特点概括为:轻、精、细、慢。
总而言之,戏曲表演艺术并不是从昆剧开创的。但昆剧的诞生却标志着我国戏曲表演艺术的雅化与成熟达到了历史的高峰。
白先勇:昆曲是中国美学理想的集中体现
台湾当代著名作家,生于广西桂林。中国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2002年后,以推广昆曲为已任。
昆曲是中国美学理想的集中体现,是中国古典文化高度发达的产物。昆曲出现在明代,这是中国文化极度绚丽、极端成熟的朝代,在苏州出现吴门四学士,出现昆曲,再延伸到后来古典小说《红楼梦》的出现,都是一脉相承的。我一直认为《牡丹亭》是上承《西厢记》,下启《红楼梦》的。
中国以前一直是两种文化传统,一种是精英的士大夫的文化,另外一种是农村和农民的文化。1949年以后,因为时代性的原因,精英文化被压制。自发的底层的农村文化,当然有着很强的生命力,有自身的艺术价值,但是如果把这种艺术形态,政策性地放置到艺术的中心,并为政治服务,我们统一的艺术细胞自然就不完整了,就被削弱了。
开放以后,每个人内心深藏的对美的追求,中国式的美学追求,重新凸显。尤其是现代知识分子,在内心是有这种文化上的牵动和渴求的。但是1949年以后,这套东西事实上被压下去了。青春版《牡丹亭》的上演,正好赶上改革开放以后,有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的大范围的出现。在东西方交流和比较的背景下,他们在思考,在寻找,中国人内心的文化构成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芭蕾舞对俄罗斯人,歌剧对意大利人,莎士比亚戏剧对英国人一样,中国人用什么艺术形态来对应呢?
到博物馆去,玉器、青铜器、陶瓷,我们有很多静态的展示,但是有生命的、活着的,可以感受的艺术形式我们是匮乏的。我们有很多戏曲样态,但是能够在世界艺术的殿堂中,拥有一席之地的,我们几乎没有。如果有,昆曲就是。对我来说,每一次昆曲的演出,就是青铜器的展出,就是兵马俑的展出,而且这种活生生的舞台艺术,更能直接冲撞人的内心世界。
——选自《白先勇说昆曲》
周秦:“姑苏风范”重启了时代痴迷
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知名昆曲研究学者。
昆曲发源于14世纪中国的苏州昆山,后经魏良辅等人的改良而走向全国,自明代中叶开始风靡中国剧坛近300年。昆曲被誉为“中国戏曲之祖”不仅因为时间的久远,主要是指昆曲哺育了包括京剧在内的二三百个剧种。
首先,昆曲的音乐是集曲牌的大成者,京剧只有北曲,元杂剧主要是南曲,而昆曲包括了南曲和北曲。其次,体现在文学成就上,明清创作的传奇,大多也是昆曲的剧本,大概4000多个传奇中有2000多个剧本,所以昆曲在文学上覆盖了那五六百年的创作高峰。从表演上来说,昆曲所确定的行当、体系和程式、舞美非常完整,把中国的歌曲、舞蹈、表演都融合在了一起。昆曲唱腔华丽婉转、念白儒雅、表演细腻、舞蹈飘逸,加上完美的舞台置景,可以说在戏曲表演的各个方面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正因如此,许多地方剧种,如晋剧、蒲剧、湘剧、川剧、赣剧、桂剧、越剧、闽剧等,都受到过昆曲艺术多方面的哺育和滋养。昆曲中的许多剧本,如《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都是古代戏曲文学中的不朽之作。昆曲曲文秉承了唐诗、宋词、元曲的文学传统,曲牌则有许多与宋词元曲相同。
昆曲的学习跟古琴有相似之处,需要从文学进入,从语言进入,从内涵进入。只要我们能够看懂本子,从对昆曲的理解进入,那我们可以唱得非常好。这不是由嗓子决定的,也许我们的嗓子比不上演员,但是在理解了昆曲的内涵以后,我们会通过我们的理解来表现,来演绎它。而青春版《牡丹亭》能成功,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昆曲本身的美,是《牡丹亭》本身的美。我们非常传统地延续了昆曲原来的风格,我们把它叫做姑苏风范的现代延展。
——选自《牡丹亭》成功的重要原因——著名昆曲研究学者周秦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