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游程（下）

冬日的游程（下）

王鉴伟，苏州人，书法家、作家。著有《艺术的生活》等文集。

侵晨即起，隐约有清扬的笙乐声。独自爬到高处赏了好一会风景。夏、D起得迟，我先走出寨去。

司机候在寨口抽烟，准备载我们回城。我转念，不如包车直扑榕江、肇兴看侗寨去。司机吃惊不小，平日跑惯短途，一去数天，怕经不起折腾。此人皮糙肉厚、精力过剩，车虽旧亦不至散架。我出个高价，又抛出“好吃好住！”壮汉两眼放光，一锤定下。夏君、小D终于赶来，脚步凌乱，睡眼朦胧。略作交代，两人钻进后座，驶出不久鼾声即起，昨晚定未熟睡。

峰环壑转，山路弯急，连绵不绝，头晕目眩，途中景致再好，亦似无睹。后排两位睡客把持不住，急忙喊停，跳下车呕吐一通。前排安稳许多，三人便轮流换坐。大约四个小时，车子驶入榕江。榕江县城不大，只一条主道。过十字路口时，夏君探头问路边警察：“市中心在哪里？”年轻警察张大嘴巴讪笑道：“这里最热闹”。

车江三宝侗寨距此不远，时候尚早，便去一探。寨中鼓楼据称天下第一，旅游指南中图片亦极伟岸。跟前一看，楼乃新建，二十余层，不过三十几米，似袖珍“巨人”，空摆架子。侗寨沿江铺开，榕树多而密，木楼甚旧，有妇人在自家门口摆弄织机，鼓楼底下长者闲坐，境地恬淡。在县城繁闹处住下，天色已晚，准备大吃，然不甘挨宰。我脱去身上亮艳的外套，嘱夏、D二人远远跟在后头，勾着司机肩膀一路笑谈往饭店去，踏进店中扯开嗓子点菜，状如本地居民，等价钱算好，果然不贵。向门外一招手，夏、D入席。此店酸汤鱼炖得稠厚味浓，大佳。大山最深处之肇兴侗寨，原始巨廓，鼓楼成群，令人神往。地图上只一小跨，然山路仍须盘旋半天。

众人睡足动身，沿途景致悦目，心情大好。一路清流相伴，江南三月的油菜花在这里已然初放，一簇一簇的金黄，衬着青绿的草木、灰褐的寨楼，只要肯端起相机，便能拍出杰作。夏君懊恼万分，用力一甩车门，跟在后面的小D缩手不及，右手拇指被夹，“啊”的一声惨叫，面无人色，蹲下身去。众人将他扶起，只见指头青紫。此时开出不远，急忙回城。药店有售进口消炎药，营业员取剪刀在胶囊药板上比划，问：“要买几粒？”我连连摆手，让她拿一整盒。小D服了胶囊，又吞下两片止痛药，面色始缓。小D拇指肿胀疼痛，焦躁得厉害，夏君犯下过错，神情颓然。此时，纵然前程风景再好，亦无趣味。商议再三，两人留在榕江以观伤情。前方路途坎坷，司机亦不想前行，不便勉强，我独往肇兴。

搭上过路班车，如飞鸟归林，畅快得紧。大约行了一小时，道路果然坑洼，客车艰难地跳跃向前，途中转了趟车，天黑之际，来到寨前。进寨道路漆黑，打开强光手电筒，前途一片光明。此电筒买来搁置了一年，今日终于派到用场。

行至主道，始有路灯。寻到一家客栈打尖。此处酸汤鱼有奇香，与先前不同，老板指着门前那盆新植的香叶让我欣赏。正吃着，有芦笙乐传来，浑厚如黄钟大吕，继而一道清亮之音飘上九霄，时断时续。心头激荡，忙起身探看，却是侗楼下聚着一群少年在练习。侗家芦笙状极简陋，高者一米多，小则数十公分，呆呆地赏看了许久。

肇兴侗寨沿谷底铺开，间有溪水蜿蜒，伸展二里许。清晨散步，见几位工匠正攀援在侗楼上修缮描画，途中有风雨桥，亮丽悦目。道旁一位老妇人正执着木棒捶打织布，“啪啪”声传出很远。

心有挂碍，勾留片刻，即起身回榕江，颠簸一路，众人会合。夏、D二人状态尚不错，于是踏上归途。凯里火车站前黑压压挤满了人，细问方知，恰是春节返程高峰，哪里买得着回去车票。包车还在，索性高速直上贵阳。司机吓了一跳，自己山道驾驶技术了得，然高速公路从未上过。我拍胸脯：“你坐车，我来开。”上了高速，司机打起瞌睡，我猛踩油门，发动机嘶吼，轮子却不紧不慢。两个小时后抵贵阳，付过车资，司机挥手别去。

多年以后，赴贵阳书法笔会。一时心念所动，便重访西江。

苗寨景区大门巍峨，门票价昂。寨中大建商业街，店铺、酒家林立，歌乐齐鸣，人声喧闹，其繁华不可言状。

夜酒过后，凭栏独立，怅然若失。此刻，朗月清秋，抬头望远处山空，恍然间，又回到那年冬日的游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