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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所见晋唐时期的长柄香炉

2016-12-21

考古与文物 2016年5期
关键词:长柄香炉底座

冯 慧

(南京大学历史系)

中日所见晋唐时期的长柄香炉

冯 慧

(南京大学历史系)

长柄香炉实物,图像,手炉,佛教,供养

晋唐时期的长柄香炉在中国出土品和日本传世品中均有所见,本文梳理其实物资料,并结合文献,讨论其该如何准确命名,并将它们分为鹊尾、狮子镇、塔形镇和如意形几类,且进行时代先后排序,探讨其演变规律。笔者考察相关壁画内容组合和文献资料,通过分析长柄香炉出现的场合,探讨了其具体用法,推测长柄香炉不仅仅用于供养,还有表示礼敬及导引的作用。其用途并不限于佛教,在道教文献中长柄香炉也不鲜见。

香炉是一种焚香用具,除日常使用外,多被用于宗教活动。

冉万里曾将唐代金属香炉按照个体大小分为大型、小型两种,又依据使用方法分为手持式和非手持式两类,并认为手持式较小,非手持式往往属于大型[1]。但大与小的界限并不明确,而手持与非手持这种分类标准也较模糊。小野佳代按用途分为置香炉和柄香炉,称放于桌上的为置香炉,有柄手持的为柄香炉[2]。但实际上置香炉的界定并不十分清晰,比如图像中的很多小型塔形及豆形炉,虽然无柄,却既可被持于手中,也可放置于桌台。而陈于案上的柄香炉也不鲜见。笔者认为还是按形制分类更为客观。

综合迄今所见实物和图像数据可知,香炉有豆形、多足形、塔形、莲花形、兽形、长柄形等等形制,最常被论及的是博山炉[3]。关于长柄香炉,大概由于出土数量较少,国内学人对其关注不多。王明珠曾将定西博物馆藏一件北宋长柄香炉与敦煌壁画中的相关图像作对比,并据敦煌文书将其定名[4];冉万里在讨论唐代金属香炉时将长柄香炉单独分为一类,并举例说明日本所见的香炉无疑是受唐代影响的结果[5];扬之水在论述莲花香炉和宝子时对其有所论述,认为鹊尾炉又名柄香炉或手炉,有与之配套的宝子[6]。据笔者所见,长柄香炉的研究除上述成果之外,其他一般或简单介绍,或是在讨论整体香炉时以极少篇幅顺便提及,或是在讨论壁画的文章中一带而过,深入探讨较少,且对域外资料关注不够。

日本收藏有若干长柄香炉的传世品,日本学界对此有过一些不同程度的专文论述[7],但几件香炉的时代顺序问题尚待解决。本文拟对中日所见长柄香炉资料做一梳理,并根据形制变化讨论其发展规律。关于其用法,一般笼统地认为是佛教中的供养用具,小野佳代曾根据文献对具体用途做过较为详细的讨论,颇具启发意义,但并非无可商榷之处。笔者拟对比石窟画像组合与文献资料,略抒管见,以期见教于方家。

图一 河北景县出土品

图二 法隆寺281号藏品

图三 正仓院藏品

图四 久保惣纪念美术馆藏品

图五 黑川古文化研究所藏品

图六 白鹤美术馆藏品之一

根据目前的资料,长柄香炉的出现是在晋唐之间,唐以后(如宋辽时期)的实物和画像也不在少数,但主要形制并未发生根本的变化,所以晋唐时期的长柄香炉尤其值得研究,本文讨论的时代也止于唐代[8]。

一、关于长柄香炉的定名

文献中的长柄香炉可追溯至南朝宋、梁时期,南朝齐王琰的《冥祥记》载:“宋费崇先者,吴兴人也。少颇信法……至泰始三年,受菩萨戒……每听经,常以鹊尾香炉置膝前。”[9]北宋洪刍《香谱》中记载,“宋玉贤……更着黄巾裙,手执鹊尾香炉……梁大同初,隠弱溪之间。”[10]南宋曾慥编撰的《类说》卷四十三载,“香炉有柄可执者曰鹊尾炉”。前引费崇先“置膝前”的鹊尾香炉虽未言手持,但根据鹊尾这一名称推测,除了有柄,很难想象会有其他造型。据此判断,至少从南朝至南宋,鹊尾炉都附柄便于手持这一点是共通的。

有学者认为鹊尾炉又名柄香炉或手炉[11],对此笔者不敢苟同。中国文献里确有手炉之名,其中一部分亦确实可判断为长柄香炉,如南宋周应合纂《景定建康志》卷十九“又得铜炉有柄,若今所谓手炉者”[12]。陕西法门寺地宫出土唐代长柄香炉的“咸通十年文思院造银白成手炉一枚”铭文更是直接的说明[13]。但是,若据此认为可以将长柄香炉等同于手炉,是不甚恰当的。按字面理解,手炉为手中所持之物,文献中有除“手执”之外,还有“手捧”者,后者使人怀疑并不带有长柄。况且取暖用具中亦有名“手炉”者,如宋无名氏《采兰杂志》称“冯小怜有手炉,曰辟邪,足炉,曰鳬藻,皆以饰得名。”冯小怜是北齐后主高炜的宠妃,南北朝时期的辟邪形状近似有翼狮子形,南京郊区至今尚存多座六朝石刻辟邪,此处的“辟邪手炉”或可能会被误认为是狮子镇长柄香炉。但参照其他版本,文中有“冬日顷刻不离”语[14],可知此手炉为日常取暖之具。清代文献里也有多处可判手炉为暖手用具者,本文不再枚举。所以,准确地说,鹊尾炉只是长柄香炉和手炉的一种,前后关系并不等同。

唐代敦煌文书中有“长柄铜香炉”、“长柄熟铜香炉”的记录,有学者据此认为“长柄铜香炉”即其定名[15],但实际上目前发现的长柄香炉质地有铜有银,甚至还有木制品,统称为“铜香炉”就不够准确。

日本学界对此类物品迳称为“柄香炉”,国内学者也有用此名称者。日本文献《古今一阳集》中载有“柄香炉五口”之语,是这个词语的第一次明确出现,据此,藏田藏和奥村秀雄分别推测也许在镰仓时代(1185~1333年)和室町时代(1333~1573年)就已经出现了柄香炉这一说法[16],小野佳代据《寻尊大僧正记》和《别会付五师方引付》的记载,认为柄香炉的名称至少可追溯至室町时代[17],这一推断是目前最具说服力的论说。

图七 赤峰山2号墓出土品

图八 法隆寺282号藏品

图九 正仓院藏白铜柄香炉

图一〇 正仓院藏紫檀金钿柄香炉

图一一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品

图一二 白鹤美术馆蔵品

图一三 神会身塔塔基出土品

图一四 正仓院藏赤铜柄香炉

图一五 正仓院藏黄铜柄香炉

综上所述,参照文献及实物的形制、质地,笔者认为遵照汉语语言习惯,将此类物品称为“长柄香炉”最为适宜。

二、实物资料中的长柄香炉

长柄香炉通常由台座、立轴、炉体及附加的长柄组成。根据长柄的形制不同可以把晋唐时期的长柄香炉分为鹊尾、狮子镇、塔形镇和如意形几类(表一)。前两类的类别名称依照的是日本学界的通常说法。

1.鹊尾长柄香炉

本来因炉柄尾部分叉形似鹊尾而得名,为便于叙述,本文把柄尾不分叉、但无其他装饰者统称为鹊尾形。炉体呈喇叭形杯状,口缘部不同程度外侈,炉底与炉柄通过长C形构件相连接,此构件与炉柄处连接的铆钉多呈较夸张的半球形。有的配备内炉。

实物八件,有河北景县封魔奴墓出土品(图一)、日本法隆寺献纳宝物280、281号两件藏品(图二)、东大寺正仓院藏品(图三)、久保惣纪念美术馆藏品(图四)、黑川古文化研究所藏品(图五)、白鹤美术馆两件藏品(图六)等。

其中可明确判断年代的有如下三件。

河北景县的封魔奴墓出土品 这是现存实物长柄香炉中年代最早的一件,原报告描述为铜鐎斗[18],但参看照片,并未见鐎斗的典型形制之三足,柄部和南北朝常见的鐎斗柄也相去甚远,与传世品作对比,实属鹊尾香炉无疑。据同出墓志可知,墓主封魔奴北魏太和八年(484年)葬于代京(今山西大同),正光二年(521年)改葬于今墓地。此香炉应该是改葬时放入的。

法隆寺宝物280号香炉 台座、炉缘里、柄里分别有“带方”、“上宫”、“慧慈”铭文,朱书“慧慈”铭虽为后世所加,但此香炉被认为是日本圣德太子的师尊、高句丽名僧慧慈法师(623年卒)的曾用物,加上带方曾是高句丽领地,推测此香炉有可能为朝鲜半岛所制。有学者认为《法隆寺缘起并流记资财账》中记载的一尺三寸八分的黄铜制香炉可以与此相对应[19]。

图一六 江西瑞昌出土品

图一七 陕西白家口出土品

图一八 法隆寺283号藏品

法隆寺宝物281号香炉 柄里墨书“山背大兄御持物”,可能曾为山背大兄王(圣德太子之子)的用品[20]。公元643年为山背大兄王的卒年,应该即此香炉的年代下限。

其余几件年代不详,但根据香炉的台座形制大概可以划分前后顺序。

封魔奴出土品的底座今已不存,不能断定是本来既无还是年久遗失,同墓所出铜制器座未见图片,不知是否香炉底座。法隆寺280号香炉和黑川古文化研究所藏品的底座为12瓣2重花形,久保惣纪念美术馆和正仓院藏品的底座为8瓣2重。这些香炉的底座虽然花瓣数量不同,但均有2重,且都为薄片状,上镂小孔。法隆寺281号香炉底座也为2重,但下层制成圈足,周围刻画纹饰,已呈现明显的高度,白鹤美术馆的两件藏品底座为菊花形,圈足更高,与稍后出现的狮子镇香炉的底座较为相似。

炉体口缘部的外侈程度显现从大到小的变化过程,鹊尾的分叉则从明显趋向模糊。若不考虑制作地点[21],年代先后大致可以判断如下,除景县的一件外,法隆寺280号藏品年代最早,与正仓院藏品时期接近,接下来是久保惣纪念美术馆和黑川美术馆藏品,法隆寺281号藏品为过渡类型,白鹤美术馆的两件年代最晚。

2.狮子镇长柄香炉

香炉柄尾有狮子形镇,起平衡作用。炉体口部折沿外侈,底部微微外张,底座为圈足多瓣菊花形,柄端与炉底以S形构件连接,炉与柄连接处有心形装饰板,柄尾下折成L形,上加附有底座的狮子形镇。有的设置内炉,便于清洁香灰,内炉上近柄处蹲踞翘尾狮子作为捉手。实物九件,分别为湖南长沙赤峰山2号墓出土品(图七)、河南洛阳菏泽神会身塔塔基出土品、日本法隆寺282号藏品(图八)、正仓院四件藏品、白鹤美术馆藏品和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品等。有相对清晰年代的四件。

湖南长沙赤峰山2号墓出土品 根据同出的文物和开元通宝,断代为唐代前期。原报告定名为铜香斗,柄末饰鎏金兽,出土时香斗内仍满贮香料余烬[22],实为一件狮子镇长柄香炉。报告照片显示炉柄与炉体角度奇怪,而非正常所呈直角,应该是受到外力挤压变形所致。

正仓院藏白铜柄香炉 配套的收纳箱内里有“神龟六年七月六日”的刻铭[23],神龟六年为公元729年,可能即此香炉的下限(图九)。

正仓院藏紫檀金钿柄香炉 记载正仓院藏品的文献《续修正仓院古文书后集》卷四十一有“光仁天皇去世时施入‘紫檀御香炉一具’”的记事,被认为与此香炉对应[24]。光仁天皇亡于天应元年(781年),此香炉的年代下限(图一〇)。

河南洛阳菏泽神会身塔塔基出土品 神会是唐代著名高僧,根据身塔铭文,亡于乾元元年(758年),入身塔是在永泰元年(765年)[25],香炉应是入塔时放入的。

图一九 正仓院鏝形器

图二〇 法门寺出土如意形长柄香炉

根据狮子底座、狮子形制可以大致将此类香炉分为前后两期,早期有湖南长沙赤峰山2号墓出土品、法隆寺282号藏品、正仓院藏白铜柄香炉等三件。底座没有图案或仅进行简单刻划;狮子体型较瘦,口部衔环,颈部鬃毛下垂,尾部上翘不高,不超过狮子头顶;赤峰山2号墓出土品不见香炉柄端装饰板,有遗失可能,法隆寺282号藏品的柄端心形装饰板内里呈心形,正仓院白铜柄香炉的心形装饰板内里呈云头形。后期几件的底座为莲花座;狮子形体偏向壮硕,颈部鬃毛卷曲,尾部上翘较高,超过狮头;柄端装饰板内里均呈云头形;内炉柄端蹲踞小狮子与柄尾狮子相背,由前期的回首变为不回首。

图二一 炳灵寺石窟无量寿佛龛(第6号龛)侧壁的供养人所持香炉

图二二 江苏丹阳胡桥吴家村南朝墓砖刻壁画中的相关形象—天人手持物

图二三 江苏丹阳胡桥吴家村南朝墓砖刻壁画中的相关形象—羽人戏龙图像中羽人手持物

值得说明的是正仓院藏紫檀香炉,底座为24瓣菊花座,内炉小狮子作回首状,这两点都与正仓院藏白铜柄香炉相同,且狮子口部衔环,颈部鬃毛卷曲不明显,尾部上翘不高,较多显示早期特征,但柄尾狮子座为仰覆莲花形状,又呈后期特点,推测处于前后期的过渡阶段。虽然根据文献推测此香炉是光仁天皇去世时(781年)施入的,但其工艺复杂,装饰精美,不能排除长久使用的可能性,制作年代极可能远远早于公元781年。

如上所述,单纯按照形制本身,狮子镇长柄香炉可以排出早晚顺序:长沙出土品—法隆寺282号藏品—正仓院藏白铜柄香炉—正仓院藏紫檀柄香炉—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品(图一一)—白鹤美术馆藏品(图一二)—神会身塔出土品(图一三)—正仓院藏赤铜柄香炉(图一四)—正仓院藏黄铜柄香炉(图一五)。

3.塔形镇长柄香炉

此类香炉一般被定名为瓶镇香炉,但实际上柄镇与瓶的形制并不接近,反而更类似于塔形,联系后文所述香炉与宗教的密切关联,笔者认为称为塔形镇香炉更为合适。实物三件,分别是江西瑞昌唐墓出土品(图一六)[26]、陕西西安白家口唐墓出土品(图一七)[27]和法隆寺283号藏品(图一八)。除柄端镇的种类不同外,形制基本与狮子镇形相同。西安白家口出土品随附有带柄的炉盖,可与正仓院藏镘形铜器(图一九)[28]相参照。

4.如意形长柄香炉

仅法门寺地宫出土一件。银质,由炉体与如意形柄组成。柄端构件也为云头状,以U形银条与炉底相连接。长44厘米、重415.5克[29]。据炉柄錾刻的“咸通十三年文思院造银白成手炉一枚并香宝子共重十二两五钱”铭文,明确可知此香炉的制作年代为唐咸通十三年,即公元873年(图二〇)。

考察实物长柄香炉的质地,可知以青、白、赤、黄铜等居多,与文献记载相契合。两件银制品一件出于神会身塔,一件为“文思院”制品,前者的主人为禅宗七世祖,后者出于皇家用品制作所,使用的对象规格都很高,可能并非日常所用。正仓院所藏紫檀柄香炉比较特殊,以紫檀木制成,且加花鸟、水晶等华美装饰,更像一件奢侈的工艺品,摆设价值应该高于实用。

图二四 炳灵寺石窟第132窟东壁涅盘变中弟子所持物

图二五 敦煌莫高窟第285号窟北壁上层供养人所持物

图二六 巩县石窟第四窟南壁西侧礼佛图中的香炉形象

图二七 敦煌石窟 k401(隋)北壁龛内东侧长柄香炉形象

这些香炉的长度大多在30~40厘米之间,最短的23、最长的44厘米,都属便于手持的尺寸。无镇的鹊尾和如意形长柄香炉的柄部为平板状,狮子镇和塔形镇的香炉柄部两侧均向内折曲,形成槽状。不但可以平衡重量,也可避免香炉两端沉重而中间太过轻飘的比例失调,实现视觉效果的和谐。槽内有的放入锦类织物,再以绳纽对柄部圈圈环绕加固,避免使用时咯手,又可起到装饰作用,正仓院藏白铜、赤铜及黄铜狮子镇柄香炉都是如此。紫檀柄香炉的柄为木质,本无加装绳纽的必要,但其处于此类形制中的一环,正是这种风格的生动表现。

唐释道世撰《法苑珠林》卷十一载“又迦叶佛付我香炉及一黄金函,将付仁者。其香炉前有十六头,半是狮子,半是白象。于二兽头上别起莲华台,以台为炉相,于炉四缘别起六银楼,楼出天童,可长二寸。如是诸天童合有九十六。毎烧香时是诸童子各各分番来付香炉后,狮子向外而蹲踞。”[30]此处所引为周叔迦、苏晋仁先生的句读,末句的“狮子向外而蹲踞”读来有些突兀而指代不明。考虑到有“其香炉前”语,后面多半会对应香炉后云云,笔者试将后一句断句如下:“毎烧香时是诸童子各各分番来付。香炉后狮子向外而蹲踞。”照笔者的理解,此处描绘的香炉分为前、后两部分,参照传世的香炉,或可推测其大概形制为狮子镇长柄香炉,前部的十六头狮、象构成底座,炉体为莲花状,上又有银楼天童,后面“向外而蹲踞”的狮子大概为柄尾狮子形镇或炉体与柄端之间的狮子造型。这里描述的香炉构造繁复异常,当然为虚构,但社会背景却应该是长柄香炉的存在这一事实,同时也告诉我们,唐代的带柄香炉不仅限于鹊尾形,已出现了狮子状柄。

三、图像中的长柄香炉

长柄香炉的出土实物虽少,其造型在晋唐时期的图像资料中却非希见,年代较早的可举炳灵寺石窟第169窟北壁画像,供养列像最前端的比丘一手持长柄香炉一手持钵;同窟无量寿佛龛侧壁的供养人所持的香炉上方烟雾蒸腾,不见底座,长柄弯曲,年代为西秦(385~431年)(图二一)[31]。江苏丹阳胡桥吴家村南朝墓砖刻壁画中的天人所持物与此相似,可以互相参照(图二二)。同墓羽人戏龙砖刻壁画中的羽人手持物图像更接近香炉形状(图二三),原报告称羽人“右手执一长柄勺,勺下饰花朵,勺中熊熊烈火,火焰蒸蒸上冒”[32]。勺为炊事用具,与羽人恐怕很难相联系,且柄尾向下弯曲,疑似鹊尾形状,勺下花朵应即花形底座,解释为鹊尾香炉更为恰当。

炳灵寺石窟第132号窟(北魏)东壁门口上部佛陀涅盘像中最前列弟子手中所持香炉为折柄,炉上方呈火焰燃烧状,为较特殊的样式(图二四)。敦煌莫高窟第285号窟(西魏)北壁上层二佛并坐像下方的画面中,最左侧供养人手持的香炉尾部过长,以致失去平衡感,可能是画师的夸张或失误所致(图二五)。除此之外,图像中的长柄香炉与出土或传世品无明显区别。

图二八 图木舒克出土品

图二九 达摩拉吉卡僧舍院子区出土品

图三〇 斯尔卡普B街区出土品

以《中国石窟》系列丛书所载图像为例[33],麦积山第4号窟(北周)中飞天所持香炉为花形底座,与二重花形底座的鹊尾香炉较为相似,仅多出了炉盖。敦煌莫高窟隋代图像中的长柄香炉大部分底座较小,没有描绘出炉底与柄端之间的S形连接。唐代图像中较多出现S形连接和柄端云头形装饰板,有的带盖。巩县石窟中的长柄香炉较多出现在礼佛图中,柄端与炉底的S形连接清晰可见。耐人寻味的是云冈石窟中不见此类形象。

壁画中的长柄香炉由于图像本身或保存状况不佳等原因很难判断柄端样式,但也有一些可以明确定为鹊尾香炉者,如巩县石窟第1和第4窟(北魏)礼佛图中供养者和比丘所持物,敦煌莫高窟第423、420、401、225等窟中所绘长柄香炉等,这些香炉露出的尾部与实物香炉中的鹊尾十分接近。据笔者的统计,鹊尾香炉主要出现在北魏巩县石窟和敦煌莫高窟的隋代窟,莫高窟盛唐时期的石窟中也有零星出现,也许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其流行年代。

巩县和敦煌石窟中都曾出现持香炉者弯曲两指,伸手向炉上方的图像(图二六、图二七),对照文献方知,这个动作表示添香入炉。如《法苑珠林》卷十一“欲升金刚坛,先执香炉绕坛,可行七匝,十方诸佛,各手捻香,付彼炉中。”[34]又如《香乘》引洪刍《香谱》所载:“司天主簿徐肇,遇苏子德哥者,自言善为返魂香。手持香炉,怀中以一贴如白檀香末,撮于炉中,烟气袅袅直上,甚于龙脑。”[35]

长柄香炉图像还有数例见于日本和韩国,持于菩萨、弟子、飞天或比丘手中[36],日本的几例中香炉多带宝子[37]。

根据目前的资料,推测鹊尾形香炉出现的时间较早,早期图像中有的无底座,柄部也不平直,北魏以后形制稳定。唐代狮子镇香炉出现,并占有较多数量。

四、长柄香炉来源试探

学人多谓用香习俗及香炉传自印度,其实,在中国,熏香事由来已久,春秋文献中多次提及,战国墓葬中已有多件熏炉出土[38],两汉墓葬中的熏炉数量更是不计其数。汉代画像砖、画像石和壁画内容包函了大量的社会信息,但直至十六国时期,长柄香炉的身影都无所觅得。最早的长柄香炉实物出土于北朝,与之相应,此时图像中的香炉数量也在增多。这个阶段正是中国佛教的发展高峰期,多部经典被翻译,佛教造像也大量营造,从这一点判断,长柄香炉也许确实是佛教东传的结果。并且从图像来看,长柄香炉最早出现在敦煌和炳灵寺石窟的西秦(385~431年)窟,中原地区要到北魏迁都洛阳(495年)之后才出现,联想佛教自西向东的传播路径,似乎也可作为此论旁证。

图木舒克2世纪埋葬层中出土的狮子镇香炉[39]与唐代前期香炉极为类似(图二八),只是多了炉盖,且蹲踞小狮子的位置稍有不同,如果地层判断无误,二者应该有着直接的渊源关系。2~3世纪的犍陀罗佛像雕刻中也可见到长柄香炉的简单刻画[40]。另外,河田卓介绍过一件据传毁于二战战火的铜制长柄香炉,采集自西域,曾收藏于德国柏林东洋美术馆,被认为制于3~4世纪,炉与柄结合处以及L形柄尾各铸有一狮子形,且有透雕盖[41]。 描述的特点与图木舒克出土品十分类似,且都收于德国,不知是否为同一件。

在佛教产生之前,长柄香炉的雏形其实就已经出现了,如埃及卡纳克神殿壁画中塞提一世(第19王朝第2代法老,公元前1294~1279在位)手持物也是带长柄并附容器之物,被认为是持香炉敬神的图像。当然,这些图像与汉唐时期长柄香炉相隔的时间、地点都太过遥远,形制类似也可能是一种巧合,都是出于人们方便焚香的初衷,但既然使用目的和形制都相近,认其为长柄香炉的远古前身或许也不致过于荒唐。中亚塔克西拉遗址(公元前3世纪—公元后3世纪)斯尔卡普B街区3B宅子出土的有翼狮子柄香炉和达摩拉吉卡B院子出土的放香用的陶碗装有狮子形柄部(图二九、三〇)[42],或许与狮子镇长柄香炉也有着某种联系。

五、长柄香炉的用途

香供养是佛事的主要内容之一,敦煌文书所列供养具里,长柄香炉是其中的重要道具[43]。那么,长柄香炉的用途是否只限于供养呢?

小野氏在论及长柄香炉的用法时,引用石井公成从语言学角度对梵文《金光明经》的解读,判断卷二中的“手擎香炉”有柄是很令人信服的[44],但她据此判断汉语中持、捉、擎等动词后跟的香炉一律有柄却未免武断,因为图像中拿在手中体型较小的塔形及豆形香炉并不在少数。她还根据《大正新修大藏经》内容推测,魏晋南北朝时代,手持香炉多出现于“誓·愿”场面,其余还有“请佛、想·念、念诵、礼拜、行道、入·导、忏悔”等场合,隋唐时期香炉的用途复杂化,但最主要仍与誓·愿相关[45],对香炉的用途作了较为详尽的概括,颇具启发意义。但笔者阅读《法苑珠林》中的“手持香炉”资料后,认为请佛、誓愿、念诵、行道等场合中的香炉归根结底都是起礼敬的作用,而非表面意义上的誓愿或其它活动的必须品。

笔者曾对《中国石窟》系列图像中出现的长柄香炉做过统计(表二)。由于《中国石窟》系列收集图像并非完全,且有很多图像漫漶不清,加上笔者个人的判断主观,数量的遗漏在所难免,但相信大概面貌不致偏离过多。长柄香炉的主要出现场面有以下几种:

1.说法图中胁侍菩萨或弟子手持

2.佛前所跪弟子或菩萨手持

3.单、双人供养人或供养菩萨、天人、比丘手持

4.礼佛或供养行列中最前端的比丘或供养人手持

5.涅槃像中最前列弟子手持

6 .单独出现的比丘手持

似可归纳为礼敬(1、2、5)、供养(3)、导引(4)及日常所持(6)几种,而日常所持的初衷大概也是为了礼敬。导引图像主要见于北魏,唐代数量较少,供养图像贯穿始终。持于手中的无柄香炉用途与此类似。

对于手持香炉的这几种用法,佛教文献中分别有对应的例子,如《法苑珠林》卷十一“若初成道,欲升金刚坛,先执香炉绕坛,可行七匝。十方诸佛,各手捻香,付彼炉中。”[46]此为礼敬;同卷“如来毎说法时,在大众前常执香炉,天童取香来授与佛,令之供养。”此为供养;卷八十三“中大同元年二月五日,摄山神现形,着菩萨巾,披袈裟,形貌极端正,侍从左右三十余人,又一人捉香炉在前,来入禅堂诣弘誓法师。”此为导引;唐代智昇《开元释教录》卷五上“跋陁自幼已来,蔬食终身常执,持香炉未尝辍手。”此为日常所用。

一般认为香炉为佛教用具,但翻阅中国古代文献可知,道教与其联系也十分紧密。如《云笈七签》所载《木文天尊见像验》称“木文天尊者,开元七年,蜀州新津县新兴尼寺,四月八日设大斋聚食之次,有一道流后至……忽见道流隐形在殿柱中,隐隐分明……左手执手炉,右手炷香于烟上……”[47]前举拒绝婚姻、身着黄巾裙、

手执鹊尾炉的宋玉贤也是南朝著名道教人士。

表二 《中国石窟》丛书壁画中手持香炉图像

续表二

六、结语

中国的用香习俗由来已久,可用于祭祀,可用于静心。但手持的长柄香炉显示出与传统香炉不同的来源与特征,最早的实物和图像都出现于晋唐时期,可能是随着佛教的传来而产生的,后来与中国文化相结合,并影响到日本和朝鲜半岛,使东亚出土及传世的长柄香炉可以互相参照,亦为东西文化交流的又一印证。

总体而言,实物资料中的晋唐时期长柄香炉可分为鹊尾、狮子镇、塔形镇和如意形几类。香炉底座显示由低到高的变化过程,至于炉体与柄端连接处的形制,鹊尾形香炉呈长C形,狮子镇和塔形镇香炉呈现弯曲弧度明显的S形,如意形仅有一件,造型较为特殊。狮子镇长柄香炉的柄尾狮子变化较为显著,如底座由简入繁,体型从瘦到壮,口部衔环渐无,颈部鬃毛下垂变为卷曲,尾部上翘也有增高趋势等。香炉质地一般为铜,偶而所见的银制和木制品推测并非实用。早期图像中的长柄香炉有的无底座,柄部也不平直,北魏以后形制趋于稳定,多鹊尾形,唐代狮子镇香炉出现,并占有较多数量。

考察相关壁画组合和文献资料,笔者推测长柄香炉不仅仅用于供养,还有表示礼敬及导引的作用。其用途并不限于佛教,道教文献中长柄香炉也不鲜见。可以说,在“可以奉神明,可以达蠲洁”这一点上,长柄香炉与其它形制的香炉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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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晋唐这一时间段为中国古代史分期,本来并不适用于本文涉及的日本藏品,但东亚长柄香炉的物品或技术来源都应在中国,为了表述方便,暂且统称为晋唐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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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日本的例子可举法隆寺藏玉虫厨子须弥座正面比丘像(7世纪中期)、法隆寺藏196号背光右三菩萨像(7世纪末)、法隆寺献纳宝物58号灌顶幡(7世纪后半)、奈良国立博物馆藏刺绣释迦说法图(8世纪)、东大寺藏大佛莲瓣(8世纪中期)等。韩国的例子有国立中央博物馆藏弥勒菩萨半跏像(7世纪后半)、国立庆州博物馆藏罗汉像(7世纪后半)和圣德大王神钟(771年)以及石窟庵十大弟子像中的第一和第十弟子像(8世纪中期)等。现收藏于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馆的唐代绘画《引路菩萨图》中,菩萨所持手炉与敦煌壁画中的带盖香炉描绘也几乎完全相同。

[37]同[6].

[38]如陕西凤翔出土的战国凤鸟衔环铜熏炉、浙江余姚老虎山一号墩战国中晚期墓葬中出土的原始瓷香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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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朱艳玲)

Long-handled incense burners, Iconography, Handwarmer, Buddhism, Patron

Long-handled incense burners dating from the Jin to Tang periods have been widely found both in China and Japan. Through a synthetic analysis of archaeological data and textual records, this article fi rst clarifi es the naming of this special type of burners and classifi es them into several sub-types including magpie-tailed type, lion-shaped type, towershaped type, and ruyi type. Based on the classifi cation, the article explores their chronological changes and their contexts when this type of burners appeared in murals and texts. The author proposes that the function of this type of burners includes not only offering but also worshiping and guiding in religious ceremonies. In addition, this type of burners could be used not only in Buddhist but also Daoist ceremon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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