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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之道——《乙瑛碑》临摹解析

2016-12-20薛元明

江苏教育 2016年61期
关键词:汉隶

薛元明

中庸之道——《乙瑛碑》临摹解析

薛元明

《乙瑛碑》与《礼器碑》《史晨碑》并称“孔庙三碑”,但各有特点。作为汉隶趋于成熟时期的代表作之一,可以说它是八分隶书规范化的极致。临习该碑宜注意用笔稳中求变,方圆兼具;结字巧中见拙,刚柔相济;章法上注重横向关系,横成行而略有起伏,竖成列而基本平直,字距略大于行距。选择临摹《乙瑛碑》,需要借鉴思考:善学化生,实中见虚,工处求活,俗中见雅。对原刻有了初步的学习之后,再观摩一些名家的临作,会有更多启示。

汉碑,中和之美;临摹

《乙瑛碑》风格趋于严谨端庄,和内容极为匹配。虽与《礼器碑》《史晨碑》并称“孔庙三碑”,但各有特点。和《礼器碑》相比,《乙瑛碑》的笔画要粗一些,多一分沉厚,有种更为丰满的感觉,已完全是隶书笔法。《礼器碑》多少还带有一点金文和汉简的遗韵。《乙瑛碑》比起《史晨碑》则多了一份雄强,不像《史晨》那样平实。清方朔《枕经堂金石跋》有言:“《乙瑛》立于永兴元年,在三碑《礼器》《史晨》为最先,而字之方正沉厚,亦足以称宗庙之美、百宫之富。王筠林太史谓雄古,翁覃溪阁学谓骨肉匀适,情文流畅,汉隶之最可师法者,不虚也。”用笔方圆兼备,结体古雅灵致,法度齐备,有庙堂之气当不是虚言,但“汉隶之最可师法者”的判断,时过境迁,需要“重新问题化”。

汉碑各见风范,而《乙瑛碑》具备了汉隶的全部表现手法。虽然现今看来,也只是一家风范。作为汉隶趋于成熟时期的代表作之一,可以说是八分规范化的极致。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建初以后,变为波磔,篆、隶迥分。于是《衡方碑》《乙瑛碑》等碑,体扁已极,波磔分背,隶体成矣”。《乙瑛碑》笔法严谨,点画规矩而有法度,方圆兼备,粗细统一,尤其是雁尾姿态非常优美。结构可以说是所有汉碑中最美的,字字方正,笔画向四周均匀分布,排列匀整,没有大的松紧变化,近小篆之排叠布白,内部空间匀称,不像《史晨碑》和《曹全碑》那样刻意突出长大的主笔画,骨肉匀适、秀逸清丽,从而不激不厉、雍容华贵。郑簠说:“隶法有欹侧俯仰反正之势,此刻姿态足备,古色照人,是为东汉名家第一。”

先看用笔。

一是稳中求变。用笔既不像《张迁碑》那样多方笔,强化切锋方笔入纸,也不像《曹全碑》那样多圆笔,顿笔圆转出锋。平画表现最为明显。横画捷出而不忌锋芒,起笔略朝下压,笔势稍稍下倾,使得体势偏中求正,增灵秀之美,秀润而不失端凝。点画强化了抒情寄意,于长笔伸展中辅以短笔来调剂。末笔点书写多取简牍之法。捺画沉着有力,入笔回锋,某些出锋的笔触只是微露而已,蓄力充盈饱满。作为汉隶主要特征的波碟笔画显明突出,燕尾呈方形挑出,遒劲有力,形态优美各异,而且极其规范,上挑紧趋,逆入平出,起处逆、收处蓄,笔笔逆、笔笔蓄,一丝不苟。临摹时起笔处的逆势不能形迹外露,否则会流于唐隶蚕头,起笔过多侧露则易见庸俗之风。

二是方圆兼具。转折处衔接工整,粗细间隔,清晰有力,富于变化。特别是碑文后半段,行笔偏重左侧逆向行笔,使得点画入木三分,尤为凝重,不时又能流露出潇洒俊逸的神态,难能可贵。这种融合调和可谓不偏不倚,不同于《石门颂》的圆,也异于《张迁碑》的方。今人敬而远之的原因即在于此,究其本质,不过是以今世之趣味来苛责古人。

再看结字。

一是巧中见拙。碑石上打好了格子,每字都处于界格之中,但笔势不为所缚,字势开张,俯仰有致,向背分明,看似巧丽,却有内在的古朴,何绍基评《乙瑛碑》:“朴翔捷出,开后来隽丽一门,然肃穆之气自在。”神态飞扬而能结构匀适,精美之中有一份庄重。虽然极其规范,注重技巧到位,但不刻意追求技巧,否则就会失去很多原生态的美。

二是刚柔相济。汉隶总的结构特点属方整平正。与篆书相比,把竖画或竖方向的行笔收缩,压缩字形高度,紧收中宫,故而体势多取横势;另一方面,横画、撇捺或横向行笔的笔画,尽力舒展放纵,变修长结体为横展取势。《乙瑛碑》结字虽不脱左伸右张、上下收敛之态,但并非字字扁方,有时会根据字形及笔画排列甚至章法要求来处理,也就是善于取势。字形虽大多方正,因为用笔能着重点画始末的顿挫屈张,张力丰满,宕逸相逼,气息凝整,舒缓适中,朴实端庄而不失潇洒俊逸,平正中有秀美之气。

章法上注重横向关系,横成行而略有起伏,竖成列而基本平直,字距略大于行距。全篇行气流畅,相互间不争夺,平静有序,注意虚实疏密,穿插避让,避免了过于程式化。整体风格缜密典雅,气度雄古。

可以说,儒家的“立德、立功、立言”主张落实在众多汉碑之中,而《乙瑛碑》则尤为完美。如果不能提升到这样的高度来理解《乙瑛碑》,就不能发掘其内在本质。儒家的哲学观念、文化心理、艺术审美等在中国社会的潜意识和现实中无处不在。“中和”是中国古代较早出现的一个美学范畴,强调思维的整体性、求同性、直观性。中,即适中,不前不后,不上不下之意;和,即平和、融合之谓。强调“和”为贵,过犹不及,“和”被看成物生成与发展的动力,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一”中包含着辩证统一的两面,即阴阳相和,才能形成具象的万物。“和”成了生存之力、生命之依。重“和”,体现了强大的内聚力、向心力、融合力,不仅天与人可和,阴与阳可和,儒、道、释皆可和,大至无限,小至具象的一切不同对立均可相和,无所不备。

但有一点不可否认,“中和之美”极难表达,学《乙瑛碑》确实很难化出来。从碑刻本身来说,不像《石门颂》和《张迁碑》更适合现代人的口味。然而就汉隶而言,需要这样一种典范。如果说《石门颂》是自然之美,《乙瑛碑》则是人工之美。前者奇崛,后者平实。按今时之表达,奇崛往往以独到而大胆的构成手法使作品夺人眼球,强调视觉冲击中的节奏和张力,平实一路则以简约见长,笔法和结构看似简单,从中却凸显出一种雅洁朴素的趣味。但如果把握不好“度”,“尽善尽美”可能会变成一种“平庸的恶”。就书法而言,衍生出既看不到任何缺点同时也没有任何优点的“馆阁体”。其实不独明清两朝,历代皆有馆阁体,也不单单是某一种书体,任何书体都可能出现。临摹时不辨高下,看似规整,却不免拘谨板滞,要学会区别完美和完善,成熟与固化。

如果驾驭不了《乙瑛碑》,想要避免程式化,首先是选与不选的问题。如果选择了临摹《乙瑛碑》,不妨从以下四个方面来借鉴思考:

一是善学化生。

借用李邕的话“学我者死,似我者俗”,可以增加一句“化我者生”。在当代来讲,可能有一些人取法《乙瑛碑》,但以此规范终生者,几乎绝迹,此碑多半界定为“规矩一路的入门范本”。这与时下的审美喜好不无关系,普遍喜欢狂怪野。世人对待唐楷的态度,不也如此吗?梁巘《评书帖》言:“学隶书宜从《乙瑛碑》入手,近人多宗《张迁》,亦适中。晋唐乃至后来为隶书者,多取法于此。规矩合度。”梁氏所言不虚,此碑对唐代隶书(如史惟则、梁升卿等)、明清隶书(如郑簠等)以及当代的马公愚、来楚生等都有重要影响。从大多临作来看,独宗一家者易俗,大多是兼取。所以必须有一个定位,最重要的是善于融会贯通,那种为临而临,停留在技术层面的僵化拼凑,完全失却取法过程中“意念生发”和“模拟互动”的主动性。临摹时要注重个人理解的融入,才会有灵感出现。换一个说法,书家最终的原创是建立在对传统精华广泛吸收、提炼的基础之上,经过长期精确的技法锤炼,方可奏效。

二是实中见虚。

有无相生、虚实相济是艺术趋于完美的最高境界,所谓“实以形见,虚以思迸,实能就法,虚已藏神”。书家要处理好心境、感觉、技巧、工具的关系,抛开知识、学问、功利、得失,才能谈审美,把“无常”变成有序。《乙瑛碑》的基调是虚和、融和,每每于朴实中有秀丽之处,临摹切忌华而不实。于中和之中感悟虚灵,领略其中的变化。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言:“至于隶法,体气益多:虚和则有《乙瑛》《史晨》。气度高古典重,字亦刚健有风韵,为汉碑之名品。”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注重取势。蔡邕《笔论·九势》中说:“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起笔有虚逆和实逆之变。虚逆主要是空中作逆势,实逆则主张轻锋入纸,落笔迅速。收笔时要留得住笔。善于蓄势,避免势尽力竭。掌握好起笔与收笔,点画姿韵自出。要保持心态的平和,切忌先入为主,尤其是像《乙瑛碑》这类风致平和的碑帖,否则就很难看到本质。对于碑帖的解读类似人与自然界水乳交融的淡逸情怀,只有远离世俗,思想和精神得到净化,获得平静、纯洁、浑朴的心境,临摹时方能做到实中见虚,并且不会刻意,如行云流水,于素淡中见佳境,于自然中见韵味。

三是工处求活。

《乙瑛碑》风格严谨,然而古人的这种“严谨”,与一般书家通常临摹时的“刻意”有区别,与时下很多书家的“在意”又是另外一回事。古人的严谨是技巧到位,今人的刻意是因为太在意名利。刻意和随意都要不得。刻意而致刻板,状如算子。提倡严谨,避免临摹时过于随意,以“意临”之名来解构。临摹以他人作品为参照,最初当然不免有刻意的成分,经过一个适应过程,逐渐做到举重若轻,过渡到“以形写神”。“形”只是一个开始,最终要追求内在的神韵。书法不是简单的实体存在,而是融注了书家的心灵情感,表现人的精神世界以及对生命的态度。从技法本身来说,临摹是一个培养良好书写习惯的过程。在临摹时过于随意,等到正式书写时想要纠正,痼疾已成,除却极难。

四是俗中见雅。

《乙瑛碑》用笔方圆兼备,结字匀适调和,章法规矩合度,但处处注意风度、法度,写得四平八稳,很容易变俗。杨守敬评:“是碑隶法实佳,翁覃溪(翁方纲)云:‘骨肉匀适,情文流畅’,诚非溢美,但其波磔已开唐人庸俗一路。”其实还有一种俗,用笔和结体注重夸张变形,拿腔调来故作高深,刻意求雅,以至于异、怪、变、扭,或者说是“伪高雅”。目前隶书存在的问题是笔法太杂,普遍行草化,或者盲目掺入篆隶简的笔法。通过临摹《乙瑛碑》可以体会到汉隶的“庙堂之气”,养眼养心。摩崖的山林气和刻碑的庙堂气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但不管放逸也好,肃穆也罢,都是非常纯粹的、透明的,非常地道。隶书追求高古,气息纯净很重要,雅有古雅、典雅、清雅之别,无一例外强调的都是气质。“古”的前提是“纯”,“杂”必然导致“俗”。表层的“雅”未必是雅,意境雅才是真的雅。

图1 吴让之临《乙瑛碑》(局部)

图2 何绍基临《乙瑛碑》(局部)

对原刻有了初步的分析之后,再观摩一些名家的临作,会有更多启示。

吴让之临《乙瑛碑》(图1),笔意凝重,顿挫有力,吸收了邓石如的方法,化为自己血肉,没有掺杂太多的其他成分,是原汁原味的隶书。当时的隶书仍处于上升期,整个时代的习气痼疾尚未显现。再对比其篆刻风格,不作夸张异态,“以让头舒足为余事”,体现了“中和之美”。像吴氏这种风格流传极其广泛者,往往是俗中见雅之作,雅不避俗、雅俗共赏,一泻无余地流露出自身的笔墨情趣,最大的特点是不故作姿态。

何绍基的临作(图2)融入八分意蕴,不局限于原刻的一点一划,追求整体气韵生动。胡小石用笔振颤较多,完全以自己的北碑笔法来经营,老辣苍茫、凝练厚重,名为临,实为创,转换之间得心应手。在他二人手中,汉碑、魏碑和唐碑成为一个严密的系统,共同点是具有金石味。这种多元尝试,必须是在融会贯通的基础之上,出入有度,游刃有余。

金农(图3)与来楚生(图4)之间有“私淑承继关系”。来楚生早年取法金农,几乎别无二致,一生打上了浓重的烙印。金农生前没有见过汉简,但令人称奇的是,其隶书多见简书韵味,尤其是撇画处理,字态飞扬而不飘忽。此时金农个人风格初显端倪,不拘原碑形貌,注重个人发挥,有些结体取势仍有所保留,若即若离,亦我亦他。来楚生悠游于隶简之间,间架结构为隶书,融汇一些简书技法。来氏本是简书高手,一生书印得益于此,故而信手拈来,笔笔见神韵,字字如珠玑,笔墨清雅流利,化解了原碑中存在的刻板之气,可谓以形写神。两人临作皆以个人风格为主导,有简书意味。清万经《分隶偶存》称“字特雄伟,如冠裳佩玉,令人起敬,近人郑簠每喜临之”,用来评价金和来二人,也很妥帖。

(图3)

以上四人隶书格调皆不俗,既能以各自的风格来演绎,又不失原刻内在韵味。但要明白一点,汉隶和清隶最大的不同在于,汉隶属于生发期,尤其是早期汉隶没有习气,是取法的重点,东汉后期逐渐规范化、程式化。到了清人手中,个性与习气往往相伴而生。清人与今人相比,取法都很驳杂,今人尤甚,但清人不管如何驳杂,最终风格会很纯粹,篆是篆,隶是隶,简是简,界限分明,今人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大杂烩。这是格调不高的主要原因,关键在于学养。

黄易的临作较精雅,点画一改肥美为清丽瘦劲,行笔迅疾,精严之中有潇洒流利之气,金石碑刻化为笔墨意趣。阮元临作少了些古味,多了轻佻之气,原因在于起收笔的挑剔小动作多了,有些随意。沈田莘临作间架是借鉴《石门颂》,比较开张,也因此少了庙堂之气,起收笔有些过快,上挑过甚,致使含蓄不足。三人临作出现一些问题,也是清代后期很多书家所存在的“结壳”问题。换个思路,所谓的“俗”,就是个人风格没有时代风格更令人印象深刻,被潮流挟裹了游走。真正的大师是引领时代风潮的,也是超越时代的,像金农便真正做到了“入古”,最终超越了自身所处的时代。一个书家如果仅仅属于某个时代,时过境迁,就会被遗忘和淘汰。

图4 来楚生临《乙瑛碑》(局部)

罗振玉、童大年、商承祚、林散之(图5)可以看作晚清余波。商和林的临作笔笔见方,点画严谨,实以《礼器碑》写《乙瑛碑》。童大年的临作规整工稳,已无原刻的雅丽之气,平直生涩,有程式化的不足。任政之作工稳雅利,惜乎太过标准化,拘谨规矩,少了变化。

从以上诸家来看,《乙瑛碑》不好学。其实但学经典,哪一种会容易呢?得皮毛之似三个月,得神髓未必三十年。学《曹全碑》容易媚,学《张迁碑》易野怪,中和易俗,夸张易怪,其实是另一种俗。有一点毋庸置疑,古人的笔法有高下之分,但没有明显的败笔。理解《乙瑛碑》必须想到最初的目的,一是实用记事,二是庄重虔诚,并非“纯艺术表现”,不能以现代人的情感要求和表现形式来衡量。像清代邓石如等人的用墨,浓得化不开,就是当时的特点。如果以黄宾虹用墨的方法来要求,便是一种误导。或者说,黄宾虹的这种用墨方法并非什么人都合适,要按照具体情境来分析。大师既是超越时代的,也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切忌削足适履、东施效颦。

图5 林散之临《乙瑛碑》(局部)

再者,针对当代激烈多变的审美观,必须加以反思。认为非此即彼,不是好就是坏,没有中间路线,这种想法于书法不适用。书法是多元的,经典必定各式各样,重复不能成为经典。经典和恶俗之间泾渭分明,两者之间还有平常和平庸。俗非雅,不俗也可能是非雅。《乙瑛碑》的特点概而言之,是儒雅中见平凡,平凡中见儒雅。宗白华曾说过:“‘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中国艺术的两元”,静的表面蕴含的内在的生命热情和能量,用来评价《乙瑛碑》,可谓至当不过。

J292.1

A

1005-6009(2016)56-0026-05

薛元明,《书法报》专栏作者,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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