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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神

2016-12-20柏戚

家庭生活指南 2016年8期
关键词:小惠安阳孙子

文◎柏戚

你的眼神

文◎柏戚

她现在真的老了,一切都留下了时间的痕迹,但只有她的眼神依旧没变,安详、温暖,叫人难以忘记。那应该是一位母亲,疼爱自己孩子,永远不变的眼神。

只有家乡的东西最好

我在拥挤的站台上看见母亲的时候,她正从身上脱下一件崭新的大红毛衣。脚边放着两只臃肿不堪的提包。她已经62岁了,但健旺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是坐了三天两夜火车的老人。

“广州的火车站和咱们安阳的也差不多啊!”

“火车站还不都一样,又不能开出飞机来。”

母亲还是老样子,永远只有家乡的东西最好,就算到了美国,见到我的第一句也一定还是这样说。

我拿起地上的提包,一只格外的重。她说把我小时候的衣服都带来了,给没见过面的孙子穿。

我觉得好笑,“你真不嫌累,大老远的带这些东西来,现在的孩子谁还穿旧的,早买新的了。”

“你懂啥?”母亲一把拿回提包说:“孩子穿旧衣服压惊,再说了,小孩子长的很快的,衣服穿两天就小了,买新的不是浪费嘛。”

母亲的左脚有点儿跛,走在我的旁边,一踮一踮的。她是个很传统的人,传统的有些固执。现在我不喜欢和她争执了,可是从前总要争个没完。

我在广州打工六年,这是母亲第一次来,还是来看她刚满月的孙子。快要到家的时候,她忽然从提包里翻出那件从火车站里脱下来的红毛衣穿在身上。

我问她:“今天15度还穿毛衣,不热啊?”

母样边低头系上大粒的塑料扣子,边笑着说:“专门为来这儿买的,热也得穿上。怎么也得让我儿媳妇儿和孙子看看。”

唯一一次的痛哭

在我12岁之前,全家一直在东奔西走。父亲在一个建筑队里开铲车,母亲就在队里的厨房做饭。每天用铁锹一样大的锅铲,在黑色的铁锅里炒菜。大颗的汗水混着油烟,黏在母亲褐色的皮肤上,一会儿工夫就汇成河了。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口炒菜的锅,晚上,母亲就会把它洗刷干净,放在土灶上,烧一锅温热的水。然后,我就会兴高采烈地跳进去。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浴盆吧。母亲一边给我洗澡,一边唱那首老掉牙的《你的眼神》,词不是很准,哼哼呀呀地也不在调上,但是她的眼神,就像歌里唱得那样,安详、温暖,叫人难以忘记。

我是建筑队里唯一的孩子。父亲也想过像别人一样,把我放在老家。可是母亲始终不肯,宁可自己累点儿,也要把我带在身边。我7岁那年,建筑队正在杭州盖一片小区。母亲请了假,风风火火地跑了几天,终于把我送进一家民工子弟小学。学校在城郊一片破旧的平房里,每天早晨,一辆快要散架的校车,就会满满地塞着一车和我一样父母打工的孩子去学校。运气好,我就会占到车窗边的座位,可以挥手和母亲告别。

母亲没上过什么学,所以对学习总带着一种敬仰。可我却散漫惯了,学校对我来说像一道紧箍咒。我常常和班里的几个同学逃课。那时还没有网吧,几个人凑些钱去游戏厅玩游戏。如果谁也没有钱,就会跑去附近的公园,在草地上傻傻地躺上一天。成绩是可想而知的差,母亲为了学习,没少和我动武。那时看母亲提着鞋子在建筑队的大院里追我,成了父亲和工友晚饭后的娱乐。我们就那样吵吵嚷嚷地跑过了整整一个夏天。

那年期末成绩单下来的时候,成串的不及格,让我不知道怎么向母亲交待。但那天晚上,我却一直没有见到她。和母亲一起做饭的阿姨说,我父母有急事,要出去几天。可我却隐约地听说,是我的父亲出事故了。

母亲是三天之后回来的,人一下憔悴了很多。看见脏兮兮地我,什么都没说,去厨房用铁锅烧好了热水,招呼我洗澡。我看着她的样子,没敢问父亲怎么样了,只是悄悄地脱了衣服跳进水里。

那天母亲没有再唱歌了,只是默默地用毛巾轻轻地在我身上搓洗,搓着搓着,一个人就哭了。我光着身子从水里跳出来,湿漉漉地抱紧她说:“妈,爸是不是回不来了?”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把我抱得更紧,放声大哭起来。那是我印象里,母亲唯一一次毫无掩饰的痛哭。后来,父亲的骨灰下葬的时候,她也没有那样哭过。

早恋带给她的后遗症

安阳最出名的就是我们黄县的红枣。母亲带来许多,放在白瓷碗里,红彤彤的。她说女人生完孩子,气血会差许多,要小惠多吃一些才补得起来。小惠是我的妻子,结婚的时候和母亲才见第一次面。两个人一直生疏。不过现在因为孩子,忽然熟络起来。看着刚刚满月的孙子,母亲总会情不自禁地说起我。小惠就坐在一旁像刺探军情似的,问东问西。母亲说我从来都不会听话。小惠忙问:“他是不是很早就谈恋爱了。”

“是啊,上高二就谈上了。”

我想,母亲一定不会忘记高二那年吧。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带我回了老家。她把家里的地租出去,然后带着我去了安阳,用建筑队给的“事故抚恤金”在一个小区的门口开了家小卖店。其实母亲留在安阳,很大原因就是希望我能在城里上学,将来能考上大学。但是对于我来说,只要不用学习,做什么都可以。记得临近中考的那一年,我们为了考学起了争执。她一定要我上正式的高中,将来去考大学。而我只想去职校,学一门手艺,早早结束学业。当然,那个年龄,我是争不过她的。母亲最终借钱,凑齐了我上学的“建校费”,让我以借读的身份进了安阳的重点高中。可是就在第二年,我偷偷地恋爱了。

那是个喜欢梳马尾的女孩儿,我们还都不太懂怎样才算恋爱,两个人整天腻在一起就算是恋爱吧。那年的圣诞节下了雪。我对母亲说谎晚上去朋友家玩,然后带着马尾女朋友去看通宵电影。原本以为是个神不知鬼不觉的计划,没想到母亲还是放心不下,把电话打到朋友家里。一切就穿帮了。我没告诉别人我去哪儿了。母亲焦急地骑着自行车四处找我,跑遍了半个城市的网吧。

“那个死小子,害我找了他一个晚上,他到好,在楼下的电影院看了一宿电影!”母亲现在说起这件事,还是一脸的气愤。

“那后来呢?他和那个女孩儿怎么样了?”小惠很关心那个马尾女友。我咳了咳,母亲便心领神会了,转口说“后来……我把他揍了一顿,他就和那个女孩分开了。”说完,母亲又唯恐小惠误会,补了一句,“她没你好,也没你漂亮,比你差远了。”

母亲的刻意,反让我们笑起来,连她怀里的孙子也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抓着她的手指,呵呵地笑着。

而真正的“后来”呢?其实和那个女孩儿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在那个下雪的圣诞节,母亲因为心急出门找我,穿着家里的拖鞋就跑出去了,整整一夜。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脚被冻伤了。之后,她左脚跟的肌肉再也没好起来,坏死萎缩成一个瘦小的半球。

从那时起,她的脚就跛了,母亲从没有因此埋怨过我,而我的心里却常常自责。有时我问她:“脚都冻成那样了,你不知道疼吗?到是回家换双鞋啊!”

母亲却说:“没看见你的时候还真不知道疼!心里着急的哪顾得上啊!”

几个月后,我和那个马尾女孩儿就不了了之了。那个年龄的爱情,没有几个能够长久。可是我的母亲,却要永远一踮一踮的走路了。

需要依靠的老人

我曾经发过誓,以后都不逆着母亲了。但是很多事情,不是发个誓就可以解决的。她一心让我考大学,只要报纸上一有哪个农村的贫困学生考上大学的消息,她就剪下来给我看。我说自己确实不是块学习的材料,还不如让我早点儿做些别的事情。但她总是固执地说,只有考上大学,才能真正成为一个城里人,才能对我死去的爸也有个交待。

大学我考了两年,成绩和最低的分数线还要差许多。那时我想母亲这回可以死心了。但她却不顾我的反对,一厢情愿地把我送进了一所安阳的民办大学。

那是2002年,我上大学的第三年,我们黄县的红枣在全国开始出名了。于是母亲决定把家里的地收回来,要回去自己种枣树。临走前,她把学费和住宿费留给我,反复叮咛了很多事情才离开。而我拿着那张存着几千块的存折,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在母亲走后的第三天,一个人退学离开了安阳,坐上了开往广州的火车。

我在广州找到工作之后,才给母亲打的电话,她急的大病了一场。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的住址,就是怕她来找我。可是后来听亲戚说,她还是来了。只是广州那么大,她一个人找了十几天,用光了身上的钱才回去。

2005年,我在广州终于有了家自己的汽修店。过年,我带着小惠回老家结婚。那是母亲第一次见到小惠,她一边笑的合不拢嘴,一边又流眼泪。她变得有些絮叨,说她这几年种红枣赚了不少钱,屋瓦都换了新的,村里谁家添了孙子,谁家又死了老人……我就躺在家里的火炕上,听她说了一夜。直到窗外的天空微微发亮,她才握着我的手,靠在床边睡着了。印象里,她一直是个很强悍的人,什么事都能独当一面。但那一晚,我才发觉她也是个需要依靠的老人了。

母亲疼爱孩子的眼神

厨房的水壶发出水开的鸣笛声,小惠要去调水给孩子洗澡,母亲却抢着要做,让我把抱着孩子给她打下手。

母亲做事仍是很麻利,调水试温,窄小的厕所腾起朦朦的水汽。母亲一只手托着孩子的头,一只手轻轻地擦洗。我靠在门边随口问她:“妈,我没正经上个大学,你是不是挺失望的。”

母亲就笑了,“有啥失望的?让你上大学,就想让你将来过的好点儿,你现在有店,有老婆,有儿子,上不上大学有啥关系。”母亲忽然叹了口气,声音暗淡下去,“我都后悔了,当初如果不是我非逼着你上大学,咱们娘俩儿是不是能好好在一起多过上几年,唉,现在你儿子都有了,想明白也都晚了。”

一直觉得自己离开她,是我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似乎越是努力地在广州打工生活,就越能证明她的错误。可是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她不过就是个希望自己儿子幸福的老太太。我把她一个人扔下这么多年能证明什么?也就只有自己的不孝吧。

母亲看着水盆里的孩子,又唱起了那首《你的眼神》,我很久没听她唱过了。还是那样记不清歌词,哼哼呀呀地不在调上,却让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我坐在那口大铁锅里,等她洗澡,听她唱歌。那时她还年轻,还可以用铁锹翻动一个工地的晚餐,还可以举着鞋子,满院追着打我……但她现在真的老了,牙齿掉的只剩下一半,画着皱纹的嘴唇,微微向里瘪着。一切都留下了时间的痕迹,但只有她的眼神依旧没变,仍然像歌里唱得那样,安详、温暖,叫人难以忘记。我曾在小惠的眼睛里也看到过,那应该是一位母亲,疼爱自己孩子,永远不变的眼神。

编辑/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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