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也爱怪人
2016-12-20林深之
文◎林深之
如果你也爱怪人
文◎林深之
怪人之间未必需要关联,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独立存活在世上。
谁会生来就财迷心窍,还不是日月太狠
别人养花,张绿却养草。
她养的是一种叫金钱草的植物,不论是从宿舍还是到课桌,只要属于张绿的地方,肯定会有一盆金钱草。圆圆的叶子,朝天开着,细细的腰肢,坚挺的竖着,叶脉像雨天滴落的涟漪,层层叠叠。
张绿仔细擦拭花盆,固定浇水,每天移盆。她想着有一天金钱草吸尽日月精华,她也许能沾点好运,突发一笔横财,或者中超级大奖,为此她每天坚持买一组彩票。
对此朋友们都调侃她财迷心窍,连草都养得那么奇葩。
有人就说了,既然那么想发财,你还不如去养招财树快呢。张绿说:“想过,但买不起。谁会生来就财迷心窍,还不是日月太狠。”张绿现实,是她穷怕了。讲起过往,张绿都能将一瓶二锅头闷头干掉不带眨眼,她总是说,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这不怪张绿,别人问起她家乡,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在中国的区县版图上,张绿出生在西安一个郊区叫不出名并且即将消失的自然村里,村里只剩下四五户人家,都是老的少的,走不了的。张绿在襁褓中就住在这儿,一直生活到了10岁。
她小时候在自然村跟着爷爷生活,每天粗茶淡饭,却也没有把她养得骨瘦如柴。这事还得从她的爷爷独门菜绿油饼讲起来,因为物资匮乏,新鲜的鱼肉根本无法送达自然村,张绿的爷爷就学会做腊肉,而且还会做那种熟了并且保存一两年的食物。张绿的爷爷说,这个做法是上个年代当兵时,在部队里学到的。那时又冷又饿,部队一旦迁移就是十天半个月,饿得连个树皮都没得啃。于是有人就用这个方式,将食物储存下来,饿了掐指甲片大小塞进嘴里都能抗半天肚子。
用同样的方式将后猪脚肉保存下,张绿的爷爷每次做都用小刀削成一片一片的,然后跟葱和面糊一起搅拌,用锅子慢慢煎熟,张绿每次都能吃四五片。
爷孙俩坐院子里,吃一顿饭,张绿心急火燎地等着下一块饼,爷爷就喝一口自酿高粱,慢悠悠地将那些张绿觉得久远又陌生的故事讲出来,远处的余晖换上晚霞,周围的绿荫将凉意弥漫,夏天这样过完,张绿就会胖一圈。
中了一次二等奖
长年养成的习惯,让张绿几乎爱不上其他食物,中学时得知要去外地读,这下可把张绿愁坏了,于是走出自然村远赴外地读书,张绿行李里有一半带着的就是腊味,简直到了三餐不离的程度,张绿每回寒暑假回来都会带满满一背包,在宿舍煮个泡面削几片,在食堂吃个馒头夹两片,晚上宿友没下酒菜,她就会提供出来顺便蹭别人酒喝。
张绿爱财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想买更多设备材料,让爷爷做上未来十年二十年的量,她怕自己以后吃不到,会疯掉。
也许是金钱草真的发挥了作用或者她走了什么狗屎运,大学毕业前张绿买的彩票真的中了一次二等奖,领取奖金的那天,张绿嘴里念念有词,奖金一半邮寄了回去,还特别叮咛了爷爷要买肉,另一半则拿去租了一个四人合租房。
再翻口袋时就没剩下多少钱了,张绿只能待在小租屋里自己拿酒精点火煮吃的。
有一次张绿做了泡面,但却做出了别样的味道。她首先将辣油包扔掉,只把调味包倒进去沸水里,然后再把面条跟腊肉放进去,稍煮一下放入打散的鸡蛋。闻见香气的隔壁室友走出来,问张绿可以吃一口吗,张绿正在煎绿油饼,她点点头说可以呀,说完就后悔了,因为室友不仅吃光了她的面条,还尝了她的绿油饼。
吃饱了的室友打了个嗝,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张绿觉得这个男生也忒能吃了。
这个能吃的室友叫秦浩,后来经常借张绿的酒精锅用。有时候他买了水果吃不完,也会送给张绿吃,其他两个室友都是女生,早出晚归,抓不住人影。初冬到了的时候,张绿还是没找到工作,全天窝在被子里翻报纸,偶然出来倒水,都能冻得四肢发抖。
她太想念在自然村过冬的日子了,热炕头和热茶,一天不出门都能很好的度过。可现在她得不断地舒展四肢,以防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冻坏。张绿第三次出来倒热水的时候,看见秦浩哈着热气回来,手里提着两袋东西,直径往小厨房走去。
他走过去又倒退着把头伸出来问张绿:“吃火锅不?”
张绿提供酒精锅,秦浩提供材料,俩人吃起了廉价寒酸却热气腾腾的小火锅,一直吃到了酒精都用光,才吸溜着鼻子说:“要不咱们买个电磁炉吧?”
秦浩用咱们,张绿怔怔地说:“可我没钱。”
他说:“我也没钱。”张绿奇怪地说:“那你小子还敢乱提议。”秦浩没说话了,趁机抢夺了锅里最后一颗鱼丸。
两个爱财的人遇见就在一起吧
张绿和秦浩的关系,因为一顿小火锅而热乎起来。
秦浩每天无所事事,双手插在裤袋不是游街就是逗附近的大狗,被惹怒的大狗常常追着他跑,张绿回家时总能看见他双目凄惨地抱着一棵树,打死都不下来。
张绿的金钱草长出了小草,她索性移植到了好几盆里,放在房间、厨房、阳台,秦浩发现后就说:“你真爱财。”
张绿直认不讳地说:“你不爱吗?”秦浩笑了:“爱啊。”
都说两个能吃到一块的人遇见就在一起吧,后来又有了一句,遇见两个爱财的人就在一起吧。张绿跟秦浩真的在一起了。
契机就是绿油饼,有一次张绿过年回家,再回来时带了好多腊味。秦浩就盯着她看,张绿伸出手说:“拿钱来买。”秦浩啪嗒啪嗒穿着拖鞋走回房间,又啪嗒啪嗒走回来说:“我没钱,以身相许可以吗?”
张绿笑了,大刀阔斧地做了十张绿油饼。秦浩吃舒服了,她也吃舒服了,俩人就躺在客厅中央,一起讨论如何发财。
除了爱财,秦浩还有一个爱好,就是雕刻。他的房间放着一个独角兽雕像,已经雕出的上身,栩栩如生。张绿脑洞大开,瞬间想到了如果拿出去卖,应该会有一个不错的价钱。她将这个想法告诉了秦浩,对方盯着她足足十秒钟,说:“不要。”
张绿没问为什么,爱财之人未必要把心爱之物也卖掉,这道理张绿懂。没钱的情侣交往也简单,张绿做绿油饼,秦浩待在房间里刮石灰;张绿发传单,秦浩做服务员,碰巧都没兼职时就凑一起吃小火锅,俩人唯一的约会方式就是去网吧组团打怪兽。
交往的第一个情人节,他们互赠彼此一盆金钱草。
张绿说:“祝你发财。”
秦浩说:“祝你发财。”
然后两个人笑成了一团。
经过时间打磨,她终于不得不想开
梦想着发财的俩人,躺在闷热难耐的房间,像两具僵尸。另外两个女室友早已搬离,四人合租变两人合租。正是夏日,天气炎热,谁都不想动。
张绿脑袋晕乎乎地说:“我想回自然村去避暑,然后把绿油饼吃到饱。”
秦浩纳闷地问:“自然村?在哪呀,那儿有怪兽吗?”
张绿摇摇头:“有毒蛇和蜥蜴。”
秦浩撇撇嘴说:“那还不如回我的家乡呢,那儿有大片的森林和果园,野兔野猪很多,池塘也很多,就是人少。”
俩人不说话了,张绿看看秦浩,秦浩看看张绿,最后谁家都没回。因为他们想到了一条财路,去打怪兽的财路。
俩人说干就干,不过不是去荒岛,而是做起了游戏研发员。秦浩有一台自己的电脑,张绿就去二手市场也给自己捣腾了一台二手电脑,有美术基础的秦浩做了主力,她做了个提供点子的副手。
两个人没什么相关知识的人,没日没夜地进行专研。游戏里的世界,来自他们心中的世界,那儿有森林和果园,有池塘和动物,还有恶毒的蛇。兔子保卫家园,毒蛇侵占领地,这是一个简单却又复杂的游戏。
半年后,他们共同研发出了这款小游戏,运作理论简单,操作容易,规则清晰,张绿试玩了好几夜,确保了没有任何漏洞后,他们激动地抱在了一起。
这种狂喜在一天内就消耗殆尽。秦浩联系了无数家网游公司,都以失败告终,最后游戏以两千元的价钱卖给了一家专门做儿童游戏的公司。
做发财梦的两个人,其实没有财,只有梦。现实这头怪兽,并不买账。
初尝铜臭味,他们去路边摊吃了饱饱的一餐,然后又去酒吧庆祝。钱花完了,他们就躺在合租房里望天花板。
卖出去第一个游戏后,他们就打住了做游戏的梦。
最后一个礼拜合租到期,张绿跟秦浩又回去了街边摊,喝了个大醉。他们与其说是情侣,不如说是更像朋友。他们有谈不完的话,聊不完的想法,最重要的,他们都喜欢吃绿油饼。
喝到神志不清时,秦浩开始说酒话,他说:“我还是回去做雕刻师吧,毕竟你曾经那么喜欢我做这件事。”
张绿啃着烤老了的羊肉串,被上面的辣椒呛出了眼泪。她知道,秦浩的心爱之物不是她,而是那个住在他心里的姑娘。她出现在男生最好的时候,教会他成长教会他爱,秦浩心中有她,象征俩人过往的独角兽雕像,他不愿卖掉,却再也雕刻不出更好的作品,落魄的艺术生,躲在了暗无天日的廉价合租房里,遇见了想发财的张绿。
现实直白的姑娘,可能某种程度击中了秦浩对过往虚无的厌恶,于是他吃着张绿的绿油饼,索取着片刻的温暖。
这些张绿都知道,她也会自我掂量,喜欢但不爱自己的秦浩跟不喜欢但爱他的自己,张绿选择了后者,可经过时间打磨,她终于不得不想开。
那晚回去后,张绿想了想,送了秦浩最大一盆的金钱草,留了一张纸条给他:“祝你永永远远,都有财可发。”
最难以再续的纯真
时间能治愈一切,也会使一些东西慢慢消失。张绿在人生最忙的日子,回了一次自然村,爷爷病逝,她还没赚到足够多的钱,他却先走了。张绿吃着剩下的腊味,想着有一天再住回来。可没出一年,自然村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荒芜和败落。
张绿还是说不出自己来自哪儿,她喝大瓶大瓶的二锅头,吃很少很少的绿油饼,好像吃完的那刻,人生就会完蛋。
张绿喝醉去结账,结账处老板娘的小女儿在玩电脑游戏,张绿看着那个小女孩化身成大兔子与毒蛇展开了殊死较量,兔子跌进池塘,毒蛇走进一步,兔子爬起放大招,无数个绿色的饼子发出来,毒蛇倒退,兔子胜利。
他们构造的那个世界,留下了他们最难以再续的纯真。
世界很大,她和秦浩遇见过一次。
他开始正正经经地经营起了自己的雕刻工作室,人瘦了,张绿在跑业务,却胖了。她汗流浃背地站在百货商店外的喷泉池边,秦浩拿着传单朝她招手,他们分手分得很平和,所以再见面也依然是朋友。
他们坐在咖啡馆里聊近况,秦浩突然认认真真地说:“要不,咱们去打真的大怪兽吧,据说最近边境一带出现了还没有被发现过的怪物,五只爪子,六只脚,两个头,很恐怕啊。”
张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秦浩喝着果汁也笑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世上没有大怪兽,只有怪人,想探索宇宙的怪人,疯狂想发财的怪人,爱吃鸡蛋不爱吃鸡屁股的怪人,跳楼压死别人的怪人,好多好多怪人。
怪人之间未必需要关联,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独立存活在世上。
因为没有谁是不能没有谁的,就像她以为没有了爷爷的绿油饼,自己的人生将会出现巨大阻碍,可事实上,她活得依然充盈明媚,吃不到爷爷做的绿油饼了,还可以自己做给自己吃。
傻气跟纯真一线之隔,爱财也可以抵达纯粹的童趣,嚷嚷着纯洁美好的,其实才最不纯洁美好。失恋过,才明白拥有一个梦跟学会一道菜,有多么重要。张绿仍然想发财,为此,她朝着自己认定的财路,拼命地奔跑着。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