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精神

文◎若怀特

骑士精神

文◎若怀特

那些嚷嚷着要离开你生命的人，最后都留下来了。反而是那些消失了的人，从来都一声不吭。

眼药水的魔力

唐琬最讨厌的颜色是绿色，低迷而惨淡。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生错了年代，不然怎么会在她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股票市场一片惨绿。那条趋向负无穷的曲线让她手中唯一的筹码输得一干二净，报纸上纷纷扰扰的新闻都是各地高楼的天台上想不开的小股民英勇就义般的身影。

唐琬不明白的是，有谁能够比她更有资格站在那些天台上，对着玩具模型一般的马路和汽车俯冲下去。那段时间，父亲负债累累跑路了，只留给她街角那家一直亏本的游戏厅。本该陪着家人一起度过难关的唐琬，利用经济学专业上的一点小聪明想赚来下一学年的学费，却没想到连生活费也搭了进去。

陶然听说了她的惨况，打电话给她:“我刚接了学校一个校庆微电影的活儿，女二号临时生病来不了了，你的处境特别符合女二身上的悲情气质，要不要来赚点外快?五百块，虽然不多，但总好过天天吃泡面吧。”唐琬想也没想就说好，两家的父亲是同学，和陶然认识的这些年，他放着家里的公子哥不当，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艺术这条不归路。在午夜里拍酒吧门口醉醺醺推搡的男男女女险些被殴打成植物人，在悬崖边拍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奇迹差点摔下去上新闻，在黑心作坊里拍下变质的食物原料回来后一闻到辣条的味道就反胃想吐。唐琬试图从经济学的角度来分析他的动机，如果不是抱着有朝一日潜规则女演员的心，谁会从事这般高风险、低回报的工作呢。

刚改完剧本的陶然拉着几个男生布置道具，把柔光灯箱的支架固定住角度，终于找到令他满意的角度，然后坐到监视器后面喊:“大家准备，Action!”

“唐琬，你给几个演员都化一下妆。”陶然把化妆箱提过去。

“我不就是跑个龙套吗?”

“你想得美，钱哪是这么好赚的?学校预算给得少，谁不是身兼数职啊。”男主角是表演系赫赫有名的林煜，长得一张标志的美少年脸。女主角是校花丁嘉莉，据说追她的男生能绕操场几圈，站在唐琬身边更衬得她的浮肿矮小。她有点儿后悔来了这个到处是俊男美女的剧组，拖低了平均颜值。

一场哭戏，堂琬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看得陶然在监视器后面直皱眉头。他在道具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瓶眼药水扔给她，在她耳边小声说:“演不好，一分钱都没有。”

这句话就像魔咒，一下子击中了唐琬的软肋，眼药水借助连日来的负面情绪发挥了功效，她边念台词边掉眼泪，演技惊人，看得全场目瞪口呆，也包括林煜。

为你我受冷风吹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林煜动心，或许是他蹲在地上边吃盒饭边钻研剧本时认真的侧脸，或许是他眼睛里无意笼罩的雾气像一道蜿蜒的迷宫，或许是他每一次主动搭讪时头发上那股清淡的洗发水香气。

他俩一起的戏，唐琬总是NG不断，引起了陶然强烈的不满，“没事别老犯花痴，赶紧擦擦口水，别耽误我们拍摄的进度。”

陶然从四岁起就成为唐琬最忠实的朋友，跟她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伪造过不及格试卷的家长签名，替她编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请假，帮她调查暗恋男生的兴趣爱好。只消一个眼神，一句话，陶然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杀青的那天，剧组去校园边上的KTV里庆祝。唐琬喝多了，半梦半醒间，对着话筒唱《为你我受冷风吹》，好歌那么多，偏偏挑这一首，高音吼不上去，只好转过身来对着林煜尴尬地笑，像是有话要说。昏暗的包厢里充斥着啤酒和烟味，烘托着暧昧的气氛，林煜和陶然比赛吃香辣牛肉面，谁先吃完面喝干汤，就能要求对方做一件事。明明是不会吃辣的人，陶然仰起脖子把辣汤喝得一干二净，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辣得翻出泪花对林煜说，大家都看得出你对唐琬有意思，要不你就表个白吧。

在众人的起哄声里，林煜有点儿尴尬有点儿不情愿，但他还是对唐琬说:“电影的结局应该是我们决定的，不如我们一起去试试改变吧?”唐琬用力点了点头，颇有种修成正果的意味，没注意到角落里几分落寞的陶然。

唐琬成了他的挂名女朋友，她原本的兴趣只是打工，帮同学拿快递，兼职当辅导员，偶尔去学校对面的奶茶店当收银员，可现在却经常被陌生人指指点点。她的兴趣里平白无故地添加上许多和林煜相关的事情，陪他上课，陪他去理发店做造型，陪他去不同的剧组试镜，都快忘记自己也有要干的事情，却总觉得跟林煜的距离越来越遥远，愈来愈像一个驻足在他生活以外的人。生病的时候他总说，宝贝你要多照顾好自己身体。大姨妈的时候，他总说宝贝你早点儿睡喝点儿红糖水。失意的时候，他总说别胡思乱想有时候吃亏是福。在食堂看到林煜和其它姑娘亲密的一起吃饭，唐琬无意中问起，林煜说不过是一起拍戏的同学，需要对对台词，反倒让唐琬为自己的小心眼儿不好意思起来。

也吵过几次架，每一次都以冷暴力的方式潦草结束。唐琬有点儿难过，这种难过像是心爱的小动物在不期而遇的某天失踪，像是等了一个晚上的日出却在凌晨飘下细雨，又像是吹到一半破灭的肥皂泡，可以重头再来，却总有点什么不一样了。她告诉自己，灰姑娘之所以能够幸福是因为她愿意等，等来王子在茫茫人海之中拿着水晶鞋向她求婚，而前面所有的忽视和冷落，不过是每一段感情里必经的波折和考验。

可是她忘了自己没有南瓜马车，没有仙女教母。那会儿两个人过着精神丰富物质贫瘠的生活，打着爱情和艺术的幌子互不拆穿对方，总觉得这样低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林煜听说唐琬有一个游戏厅，总是借着各种谈戏的理由把那儿变成兄弟免费吃喝玩乐的好地儿，玩到深夜才散去。他们在每一台篮球机上投篮刷新纪录，联机大吼剧烈摇晃着赛车，跳舞毯上流畅连贯的比划。唐琬每次欲言又止，林煜在空荡荡地游戏厅里扳过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笑得一脸真诚，“我真的特别特别不愿意占用你的时间和地盘，但我爱你，你们学经济的最明白不过了，这叫资源的最大化利用。”

虽然唐琬始终想不明白，这跟爱有什么关系。

糖衣炮弹

夜里的马路烟火流飞，林煜站在门口用一贯的口吻哄着唐琬是不是可以把游戏厅的钥匙给他，“宝贝，你看你平时也都用不着，放我这里就不用每次都麻烦你了。”唐琬犹豫着，一群不速之客拿着棍子气势汹汹地出现在游戏厅门口，梗着脖子要求还债。林煜和他的那一窝兄弟们吓得从座位上弹起来，连忙撇清关系不过是来玩的客人，鸟兽状散了，留下唐琬一个人，从抽屉里抽出这些日子的营业额，毕恭毕敬地递过去，叔叔您先收着，剩下的下次一起交。

林煜惊魂未定，埋怨唐琬没有事先告诉他家里的情况，但事后仍然信誓旦旦请求唐琬的原谅，“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刚才就像有人在我心上撒了一把跳跳糖，你得原谅我，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我真不应该撮合你们在一起。”这不过是陶然让朋友演的一场戏，那之后林煜再也没有踏足过那家游戏厅。陶然把钱还给唐琬的时候，知道真相的她有点儿生气，埋怨他用这样偏激的方式来证明林煜是个软弱的胆小鬼，可是明明更应该生的是林煜的气吧。

陶然苦口婆心很多次都被唐琬当作耳旁风，“我觉得你们不合适。他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每拍一部戏就泡一个妞儿。如果不是为了找个免费的保姆，他为什么会选你当女朋友?我真受不了他这样欺负你。”可就算如此，他还是给了唐琬几个导演的电话号码，告诉她这些都是正在招募演员的剧组。可有些话不能对她说，比如没说出来的喜欢你是不想让你有压力，比如不甘心站在你身边的不是我但是只要你开心就够了。

或许爱情和电影也没什么区别，新鲜感尚未褪去便放映在众人眼中，在经历或长或短的时间后，无法避免地变成电脑诸多文件中的一块碎片。要是记忆没有搜索功能，可能永远失去它。

那天唐琬软磨硬泡了一个广告片导演很久，才为林煜争取下来这个几十秒里只有四句台词的角色。她跟导演握手，激动到舍不得松开，导演淡淡抽出手来，也没什么，我和陶然特别好的朋友，听他说你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儿，所以才把机会给了你。

她握着合同跑去找林煜，想给他一个惊喜，跑过湖边的路灯却看到一个身形和自己男朋友十分相似的人搂着其他女生拥吻。她躲在黑暗里屏住呼吸，直到在他转过头来才终于看清楚这两个自己认识的人，有底气跑到他们面前流着眼泪颤抖地问她为什么要抢自己的男朋友。

丁嘉莉一脸不可思议地反问，“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长得好看，所以什么都不用做。因为我是女主你是女二，所以过尽千帆，我才是赢家。”唐琬看着慌乱的林煜甚至不敢为自己说一句话，心彻底凉了一截，她咬下嘴唇懦弱地问他：“可是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改变结局吗?”

片子剪到一半，陶然晃到男生寝室的凉台上抽烟，远远看到这一幕，冲下去把合约书撕了丢在丁嘉莉脸上冷冷地说：“可你演技太烂，被解雇了。”

“我才不稀罕呢!你凭空把她塞进来，还给她加了这么多场戏，以为我们都是傻子，看不出来吗?”她过分美丽的五官因为愤怒扭在一起。

唐琬不可置信地看向陶然，眼睛里写满了过分复杂的情愫，无法掩饰的伤心，一闪而逝的尴尬，戳中软肋的痛楚，在黑暗里扩散成一张无形的网，勒得陶然胸口生疼。

有多少人以爱情的名义贪图便利，就有多少人用便利交换爱情。唐琬爸爸刚破产的时候，陶然的爸爸有意无意想撮合两个人，他觉得不务正业的儿子很需要这样一个实际出发的儿媳妇管教，却被唐琬委婉拒绝了，失去爸爸已经很可怜了，如果他们的友谊也因此毁于一旦，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但她不知道的是，陶然在房间里听得一清二楚。

生活就是这样，糖衣炮弹总裹着一颗毒药，糖衣有融化的一天，可是就算是毒药，至少有人花了心思让你心甘情愿吃下去的一瞬间，是快乐的。

爱你就像一场赌局

那个夜晚像一个不真实的梦，林煜从唐琬的生活里销声匿迹了，有些感情也像杀青了的电影一样，留在了原地。他是最精明的猎人，只享受捕猎的乐趣和征服的快感，却不在乎猎物，也不在乎自己最终的去向。

唐琬想起爸爸离开的那个夜晚，他们一起坐在屋子里沉默地看电影到后半夜，她在浮光掠影之中沉沉地睡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边留下粉红色的一叠钞票，但父亲已经不在了。

可爱情不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苦肉记吗？唐琬记得爸爸和妈妈最初恋爱，也受到了诸多阻力，尤其是外婆极力反对，认为爸爸是个不靠谱的男人，给不了女儿应有的幸福，最后爸爸咬牙赚下人生的第一桶金，买下这座游乐厅送给妈妈，希望她一辈子快乐。可是后来呢，爸爸的生意急转直下，一走了之的是他，只剩下这个捆绑悲伤回忆的故地，承接着妈妈的眼泪，验证着外婆言之凿凿的谶语。

那些嚷嚷着要离开你生命的人，最后都留下来了。反而是那些消失了的人，从来都一声不吭。不爱一个人，永远都在用口头承诺兑换的空头支票，而爱一个人是披荆斩棘也要为他杀出一条血路。手机里关于林煜的专属铃声再也没有响起来，他们或许连朋友都不算。

唐琬坐在游戏厅里，盯着眼前的老虎机，终于承认爱过林煜一个稳赔不赚的决定，林煜爱着的是花花世界的花花姑娘们，不会轻易把自己的感情终结在任何一段剧本里。

陶然找到唐琬的时候，机器旁边放了几个喝干了的酒瓶子和一堆揉成团的纸巾，唐琬的眼眶红得像只兔子。

“你说的都是对的，怪我自己，总把他想得过分完美。喜欢一个人就像是站在老虎机面前，我把兜里所有的硬币都堆在桌上，多想换来他一点点的回馈，一把糖果，几盒烟。我站在那台笨重的甚至有点儿粗糙的机器面前，双目凝神，心跳加快，用我仅剩的筹码一点儿一点儿赌，直到什么都没有剩下，成了这个局里唯一一败涂地的人。”

陶然答非所问：“你知道吗，其实所有最美的镜头都是无法被记录的，刹那划过的流星，花朵绽放的瞬间，顷刻之间的日出。但也是因为得不到和吃不准，才让它们有了扑朔迷离的美感。”

唐琬走到门口蹲下来，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问，为什么在自己的世界里当一回女主角都这么难呢?

陶然冲她喊，看你说的是哪一出戏了，影后也不过从龙套跑起的，但你在我心里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女主角。

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刚好重叠，这一幕如果可以拍成电影，一定具有特别唯美的镜头语言。

仗剑走天涯

陶然因为单方面毁了约，学校的微电影没法按时上交，按照合同上写的需要赔一笔不少的违约金。他被打回原形，还是那个郁郁不得志的小导演，爸爸愿意替他赔偿，只不过条件是让他放弃这个没有出路的兴趣。唐琬替陶然把违约金结清了，只是让他帮忙拍摄游戏厅拍点海报和广告。她只想好好待在爸爸留给她唯一的记忆里，希望有朝一日能把这件小铺子的盈亏扭转过来。

陶然扛着摄像机潜伏在游戏厅门口半年拍了一个名叫《变迁》的纪录短片，那些四四方方的画面里，黄昏像颜料把游戏厅斑驳的老墙涂上了一层暖黄，“唐记”粗粗的霓虹字体闪回在繁弦急管的城市角落里，面无表情的路人，天真烂漫的孩子，甜蜜依偎的情侣，这些元素让他获得了一个电影比赛的奖项，被捧成最有潜力的青年导演。原本已经被时代逐渐抛弃的游戏厅，唤起了太多人回忆那段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岁月浪潮，唐琬的游戏厅也红成一个观光约会的火爆地点，她摇身一变成了小老板，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

她窝在沙发里看颁奖典礼，镜头扫过他，笑容里褪去了青涩，熟悉又陌生。

那天下午她百无聊赖守在厅里看店，门口一阵细碎的响动。陶然扛着摄影机朝她深情款款，“唐琬，我想借你和你的地盘用一用，你愿不愿意来出演女一号，灯光，幕布，打板器都准备好了，导演和男主也都有了，戒指鲜花一应俱全，结局很美好，预算很充分，就差你了。这一回，你不是那个得不到爱的女二号，你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王。”

天空像漏斗，筛去所有的浮云，只留下层次的分明的蓝，午后阳光温煦的洒在唐琬身上，像蘸了一层薄薄的蛋黄酱，她心情愉悦，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王子大多是这个世界的负心汉，但幸好还有骑士陪她一起仗剑走天涯。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