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渡那头是故人
2016-12-20沈嘉柯
文◎沈嘉柯
轮渡那头是故人
文◎沈嘉柯
宜家宜室的男人
禾信没有见过这么想发财的人,午饭时间雷打不动下电梯到楼下买一张六元三注的彩票。这样的男人每天脑海里都有些什么在打转,绝对不是谜。
禾信很想借用著名导演的老梗进行规劝,人不能爱财到这样的地步。但终归禾信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千遍一万遍,一个字都没有蹦出牙齿缝。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道理越老越有道理。
人活在世上也不能没有外号,除非你不跟人打交道。手指尖尖十分漂亮的是“小葱”,身材椭圆的是“橙子”,至于天天想发财又姓费名成的男人,自然就叫“废材”。
整个办公室,也就是个动植物俱乐部。奇妙的是这个男人一贯不生气,无论如何都不生气,就算知道背后大家称他“废材”。
这是个宜家宜室的男人,女性们在闲扯八卦的时候,郑重作出了鉴定。
“也许会有一个女孩子中意宜家宜室的男人,在人群中找到费先生,但绝对不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禾信宣布终审判决。
那天早上禾信皱着眉头看文案,边看边敲键盘,核对电脑显示的错误字词。直属上司巡回来了,眼光落到禾信的脸上,立刻皱眉。
“禾信,上班不要吃东西。”
禾信张张嘴巴,企图辩解,但唇齿失控来不及发言。
上司嗓门越发提高:“你听见没有。”
如果可以,禾信一定吐,但她实在做不到。她想哭,但成年人不能够哭。禾信希望有人来救她,相好的小葱、大鱼或水果,沉默温柔极具美德。关键时刻毫无义气,禾信在心里一个劲儿冒犯她们的祖宗。
“她其实是牙坏了,肿的嘴巴老高,就像是在吃零食。”当时当地废材男挺身而出,替禾信解了围。上司始终是上司,要面子。“哦”一声没道歉就撤退。
“废材救了你,拿什么谢她?禾信,你是该以身相许了。”她们说,她们又说,她们再说,连续几天乐此不疲。
当然,禾信口齿不清龇牙咧嘴,恶狠狠地回答。
在打自己嘴巴和以身相许之间,禾信必须做出选择。
一个人很普通,也可以这么深厚地去爱一个人。
以身相许
“说吧,你想我怎么谢你呢!”禾信很认真地问。禾信知道自己,看起来狡猾精明,其实心比豆腐。最重要的是,识好歹。谁对她好,她知道。
“张、张家云,你不用客气。”废材很认真地说。
“那我以身相许吧!”禾信做出了选择。
不过不是禾信的身。是葱花、龙俐鱼跟纽西兰大红橙的肉身。火候刚刚好,盘子端出来,一眼看上去,红红绿绿很好看。废材小心翼翼吃了第一口,酸酸甜甜最可口,忍不住发出赞叹:“想不到你的手艺这么好呀!”
当然,禾信敬谢不敏。然后禾信很随便地问了他几个问题。
问题都得到回答,有存款,还不够买房,还在努力。他的脸普普通通,但不难看,看久了也会顺眼。吃完了禾信收拾打扫桌子,送恩人出门。站着门口,这个男人忽然又重复了一遍:“你做的鱼,味道真的很不错。”
她也听出来了,那是一点点恋恋不舍。然而禾信终于还是说:“再见。”
如果是16岁禾信可能多多少少没这么坚决,26岁的女人,最好现实一点儿。梦想发财的,跟发了财的,差了距离。所以禾信要等的不是费先生。在租来的公寓里看着电视,禾信催眠自己,要相信你所期待的必定出现。
但是,谁又是生来如此现实?
天大的幸运
在废材意识到没戏而萎靡的时间里,禾信保持镇定。废材不是好的选择,却是一个好开端。一个多星期后,禾信被约会了。男方姓丘名安,家住市中心某小区,年纪不算太老,只是快要三十岁。尤其重要的是,还算干净。见面是在公务场所,男人要了禾信的电话。然后就开始约她出来吃饭。
吃了一次两次三次,禾信知道的越来越多。
丘安服务于一家很牛的公司,这注定了他就是青年才俊。禾信没有想到梦想实现得这么快,丘安对她很好,公司年度定额安排的出国飞机票,折换成了人民币,任凭她支配,足够买三四个C字头包。禾信真的买了一个,原价不打一点折的新款。
“等你习惯了我对你这么好,你就跑不掉了。”男人捏着禾信的鼻子说。
哦,这就跟养熟的宠物一样,别无出路,好吃好喝好穿的生活,太难割舍。禾信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有人愿意如此养着你,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禾信开始请假,请的多了,干脆就不上班了。她已经见过了丘安的父母,且表现良好,通过了家长关。结婚大概是迟早的事,就连去哪里度蜜月,禾信都有计划。
正式离职是个秋日,她没有跟一干女性密友告别,是的,她一定会被嫉妒被嘲讽,她看穿了她们都是小女人,可以共享八卦,不可以彼此祝福。
站在门口,禾信看见仍然顶着废材外号的费成,低头对着桌面,没有抬头目送她。他们没有视线交集的机会。
“算了,就这样再见吧。”
她桌上没有带走的零散物品,有用的自然会被大家瓜分。
有人拿走了她最常用的圆珠笔。
禾信再次见到费成,还是吃东西。这一次他们吃的是烧烤,在这个城市小吃街的老巷子里,坐在烟火缭绕的烧烤店角落。相对而坐,并不客气。扇贝生蚝之后是茄子。
尾端还带着娇嫩碧绿的茄子叶的肥大茄子,对半剖开,直接在炭火上烤,肉质渗透出汁水,撒点儿盐,吃起来柔软而甜美。
“你有女朋友了吗?你还在做发财梦吗?你还在买彩票吗?”禾信边吃边问。
费成边吃边摇头。他的脑门都是汗,他吃的多,禾信吃的少。他还说,“你结婚了,过得这么好,挺好的。”
“你后悔了吧!要是你当时主动追我,说不定我就嫁给你了!”禾信抬头,看着这个旧日同事的男人,如是说。
费成也看着她,照着老样子笑了,有点儿羞涩,“是后悔啊!看你第二天态度冷冰冰的,就不敢跟你说话了。”禾信也笑,发自内心的笑,她说:“你多吃点儿啊,够不够,再来一份生蚝吧!我请你吃啊,可要吃好啊!”
费成说:“好啊,好啊!那就再来一份吧!烤茄子也要。”
这些食物都很美味,但禾信吃得不多,她吃的是更高级更美味的精神食物。
在公司的楼下遇到了费成,禾信喊他的外号,他们有两年没见了。这个男人愣了一下,居然露出久违亲切的笑脸,跟她打招呼回应了,居然还愿意跟她一起吃东西。到今天,他还承认了他是喜欢她的。
她如数家珍——去过的国家,住过的酒店,吃过的东西,玩过的景点。“我都能用英语跟小贩讨价还价了。”她一直在说,他一直在听。
禾信觉得很饱了。
很满足的饱,很痛快的饱。
吃饱以后又逛了一圈江滩,他送她上了轮渡,看着她进了闸关。禾信觉得那种眼神,似曾相识。没错,就是那一次送他出门,在门口逗留片刻的眷恋目光。
还有什么不满足?
28 岁的费成转过身,慢慢往回走。他要坐52路公交车回家。
他姓费名成,他浪费了人生的28个年头,在爱情上仍然一事无成,可是,总会有人愿意跟他走到一起的。只不过不是她。
当他回过头,再次看见了她,措手不及,很紧张。他听见她接电话撒娇,手机泄露出另一方的宠溺,“禾信你玩儿归玩儿,记得不要太晚。”他都听着,间或看着她微笑。
他想过用那只笔写一张卡片祝贺,但没有地址也就作罢。不常用的圆珠笔,搬家后就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他还是没有中彩票,他终于存够钱了,他终于买房了,但他还是一个人。他也约会过别的女生,来逛过江滩,坐这条线的车回家。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妙的情绪,难以言喻而又填满了胸口。
他今天找到了答案。
他的答案是,他足够爱着她。
一个人很普通,也可以这么深厚地去爱一个人。
为了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费成开始笑,渐渐弯下腰。女公交司机小声嘀咕:“神经病。”
轮渡离开码头,时间晚了,乘客不多了。28岁的禾信没有找椅子坐,她靠着栏杆看江水。灯火倒映,更有光辉。这样漫长的江,流过千里万里,没有流出笼罩半个地球的夜。
她不会后悔她要的人生。只是此刻她捂住脸,曾经拔牙的那一边,纯属记忆的痛遥遥扑来,她想哭。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无端端在世界上哭。在哭着谁?
人生如此圆满,旧识如此圆融,全情作陪成全她的幸福感,还有什么不满足?如果有一件事是严重的,就是轮渡那头,已经是她的故人。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