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缘师徒有师生—叶鸣兰先生追忆
2016-12-19夏燕平
文/夏燕平
无缘师徒有师生—叶鸣兰先生追忆
文/夏燕平
8月的最后几天,一个远离公众视野很久了的京剧名家叶鸣兰先生的辞世,引起了杭城的一阵不小的骚动。惊闻了这场骚动,我不禁回想起和叶先生的一段“貌离神合”的师生情缘。
说来惭愧,我还是从报纸的整版报道中才准确知道叶先生的往事的:“1931年出生南京。本名叶家香,7岁时,随祖母去天津姑妈家。这位姑妈大有来头,她是袁世凯的六夫人叶氏。叶氏喜欢听戏,袁家的十四表哥也经常提笼看戏,这成了叶家香的开蒙教育。他是最后一批民国京剧科班出身的京剧演员。解放前,他回南京入‘鸣声社’科班。解放后,他调往杭州京剧团,成为当家小生,直到剧团上世纪80年代解散,之后,转入杭州艺校,直至退休。”
需要纠正的是,文中提到的“上世纪80年代解散的”杭州京剧团不是叶先生“解放后,他调往”的杭州京剧团,这个杭州京剧团大概是后来的浙江京剧团。“80年代解散”的杭州京剧团,是在1976年成立的,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团员来自杭州市“五七”文艺学校毕业的学生,本人恰逢在册。叶鸣兰先生就是那个时候来的杭州京剧团。叶先生倒是乐见两个时期的杭州京剧团“合二为一”,他说“我很高兴,我又回到了‘杭京’”。
1976年代是京剧行业由现代京剧回转传统京剧的“始皇年”,我们这些说是京剧科班出身的学员,学的都是现代京剧“样板戏”,对于传统的招式完全找不到北,此时便有像叶鸣兰先生一样的前辈调到杭州京剧团,既当教员也当演员。那时的尊称是老师,先后调入的有叶老师的夫人洪云艳老师;张善林老师(盖叫天之孙)、夫人王水仙老师(京剧武旦);刘芸兰老师(京剧名旦);李新庚老师(京剧老生);耿正老师(京剧老生);张晓蓓老师(京剧青衣)。还有著名剧作家赵季康老师(电影《五朵金花》、《摩雅傣》编剧);作曲家周东升老师;礼聘宋义增老师(京剧名丑);梁少垣老师(著名司鼓);李达老师(著名琴师);陈效琴老师(荀派花旦);魏克玉老师(京剧老旦)等。
叶老师“先前曾经阔过”。1949年前叶老师搭班在江南一带演出,1950年私营戏班子改作剧团,叶鸣兰被推选为金星京剧团团长,这年他20岁。剧团在他的带领下,邀来诸多京剧名家,在常州打响了第一炮,叶鸣兰老师也与多位大家同台表演。1951年底他加盟江西“洪云艳京剧团”,与他的爱人洪云艳“琴瑟和鸣”。洪云艳后来是庐山京剧团业务团长,毛泽东主席到江西便要看洪云艳的戏,1959年7月为庐山会议演出,毛主席曾为其更名为“红云艳”。
五年后,“文革”开始了,传统京剧面临巨大变革。传统京剧小生,扮演的是青少年男子,表演的最大特点是真假声互换,这样的角色在现代京剧中被取缔了,叶老师失业了。
十年后,叶老师可以重操旧业了,但是,年龄增长,长久“失声”,叶老师的声音不复当年了。于是,他把浑身解数用在了培养年轻学生身上。
因为早就听说来了一位有名的老师,第一次见叶老师,不免有敬畏和局促。叶老师笑意融融,双眼分明在使劲地打量着我上下,仿佛于朽木之间寻找着可以雕琢的部分。不久,我被含蓄地告知,如果我愿意学小生,叶老师可以教我。我非常讶异,不经思考我便刻意回避这个问题。首先我以为我不具有扮演小生的先天条件,别说假声,就是真声音我还尚未摆脱“变声期”的魔爪。京剧行当中最难觅的人才是“花脸”和“小生”,因受嗓音条件限制,是典型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百分之一的天赋,而没有那百分之一的天赋,那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便白搭”的行当。其次我从内心深处不喜欢小生这个行当——请叶先生恕“小生”无礼。其时的我们还无法理解京剧艺术中小生行当的精美绝伦。
于是,我每见到叶老师一次便生一丝愧疚,叶老师依然是初次见面时那样的笑意融融,从未提及此事。
好景不长。杭州京剧团在建团六年后解散,我改行做了电视。然而和叶老师的缘分依然不减:常常不期而遇在各大剧场,叶老师看戏,我做电视实况录像。依然是笑意融融,并给我欣慰的目光和鼓励的话语。
1997年某日,还是在剧场邂逅,叶老师告诉我他的一个创举:和夫人洪云艳老师在当时的杭州工人文化宫创办了杭州京剧茶座,我觉得这是浙江电视台《纪录》栏目的一个好题材,于是请编导专门拍了一集片子,算是内心获得些许慰藉。
此后叶老师把余生精力全部投入到培养和熏陶京剧票友身上。某年浙江广播电视厅新年迎春晚会,一个叫夏迎宾的男旦惊艳全场,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尽显专业的打磨,我忍不住上前打探“哪个师娘教的”?夏迎宾回答说:“我是叶鸣兰和洪云艳老师的学生。”我惊讶一声“怪不得”!“叶老师经常说起你”,夏迎宾补充说。我一阵欣喜,又生一丝愧意。
叶老师教授了许多业余的京剧票友,我看过他们的表演,有不少票友的演出,远胜于我们这些号称专业的出身,因为他们有天赋,且真爱。看他们表演,与看专业表演不同,蓦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动,有时潸然泪下,有时一声叹息。
曾经,我为叶老师叹息和不平,一个当家小生,一个20岁就担任了剧团团长,一个颇有建树的京剧名家,退休之年却为了些京剧票友忙碌奔波,为那些冒调的黄调的跑调的一顺边儿的扮起来老摸咔嚓眼儿的,一遍一遍地练习传授,值得吗?
当我逐渐理解了中国京剧大美境界的时候,这样的“叹息和不平”才转变为赞叹和敬仰。他是执念于京剧艺术的精神,民族文化的魂灵,尽管这些票友们不可能登上正式的舞台,但可以将这种精神传递,使这种魂灵不灭。
叶老师做到了。在杭州这座暖风沉醉的城市,越来越多地响起西皮二黄那高八度的激越和苍凉之声。
有一天,岳母大人说要去参加京剧票友会。我心里嘀咕:岳母大人嗓音条件不错,但毕竟没有经过任何训练,声音的控制能力没有……此后我就经常在家中听见我熟悉的京剧音乐和唱腔,有时岳母大人唱戏,岳父大人操琴、制琴,真个是“琴瑟和鸣”。你别说,岳母大人的唱腔还真越来越入耳了。
又一天,岳母大人说,“你认识叶鸣兰吗?……他说你是他的学生”!我有一阵莫名的感动和愧疚,但却肯定地回答:“是的,叶鸣兰是我的老师”。
叶老师不曾收我为徒,没有教授过我专业的技能。但尊者为师,敬者为师,叶老师精业、敬业、爱才、豁达,为京剧艺术有继奋力,为民族文化不衰鼓吹,未来会想起他的。
无缘师徒有师生。叶老师是我的老师;我是叶老师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