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岭南谪宦文学启蒙影响论
2016-12-19王新锋
王新锋
(华南农业大学 艺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唐代岭南谪宦文学启蒙影响论
王新锋
(华南农业大学 艺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有唐一代,杜审言、沈佺期、宋之问、张说、刘禹锡、韩愈、李绅、柳宗元、刘长卿、李德裕等人都曾被贬岭南,岭南道贬谪文人约150名,流贬官员共380余名,高居全唐十五道之首。南来谪宦群体对岭南文学启蒙有无影响、有何影响以及如何影响,这些都是探讨谪宦影响时必须思考的问题。本文将从文人地域分布相关性分析、启蒙精神和悲剧精神建构两个方面,探析唐代谪宦对岭南文学启蒙及文学发展的历史影响。
谪宦;岭南文学;启蒙;悲剧精神
何为“启蒙”?《说文解字》的解释是“启,教也,从攴,启声,论语曰不愤不启。”“蒙”则指“蒙昧”,“启”“蒙”二字联系起来指对蒙昧者进行教化。《辞源》解释为“开导蒙昧,使之明白贯通。”《辞海》解释为“开发蒙昧,教育童蒙,使初学者得到基本、入门的知识。”事实上,“启蒙”可指源于西方的启蒙运动,或指一种批判精神,又可指教育学的术语,内涵丰富。“一般而言,‘启蒙’就是以理性去开启蒙昧(与一般知识分子比较而言)的大众,使之具有知识、教养和理性精神。”[1]鉴于此,本文的“启蒙”既包含对岭南文学直接的、具体的积极促进,又包含对其潜移默化的、长久的积极影响。
南来谪宦群体对岭南文学启蒙有无影响、有何影响以及如何影响?文人群体地域分布相关性分析,是一个切实可行的研究视角。
一、启蒙之所:相关性的地域分析
谪宦的群体南来,与岭南文学启蒙有何关联?笔者将本土文人群体出现视作启蒙效果产生的标志,通过分析谪宦、本土文人、本土进士三大群体地域分布特点,尝试探究谪宦与岭南文学启蒙之关联。
据尚永亮统计,唐代共有贬官2602人次,岭南道共429人次,约占全唐的17%,高居榜首,崖州又为岭南之最。[2]70刘志勇认为唐代岭南有进士49位(实为48人)[3]。笔者增补广州的李屿、交州的廖有方、韶州的邵谒、李端,认为进士当为52人。陈凤谊在《唐五代岭南诗歌研究》一文中认为,岭南有本土诗人63人,笔者将唐代进士补录其中,认为本土文人群体在95人左右,其中7人地域不可考。
根据相关数据,制定《谪宦、本土文人、本土进士三大群体地域分布列表》(表1):
表1 谪宦、本土文人、本土进士三大群体地域分布列表
州名雷州昭州崖州柳州驩州新州澄州交州潘州泷州康州合计嫡宦171437141310164218429文人0000022111188进士0000000100152
对比三大群体地域分布数据,可以发现其相关性呈现两种关系特征:
(一)正比例关系
此种关系又具体地表现为两种状况。状况一,三大群体数量都比较大,集中于广州、韶州、连州、桂州、潮州五地。谪宦比率分别为4.2%、3.5%、7.0%、5.4%、3.3%,之和占岭南23.2%;文人比率分别为20%、17.9%、8.4%、7.4%、8.4%,之和占岭南62.1%;进士比率分别为17.3%、19.2%、15.4%、11.6%、5.8%,之和占岭南70.8%。显而易见,五地文教在唐代最为发达,发达原因则不尽相同。广州乃岭南道治所,良好的经济文化条件吸引了诸多宦游和流寓文人,数字远超谪宦规模,谪宦对广州文学发展影响实则有限。韶州、连州为北江源头,是中原文化和谪宦进入岭南桥头堡,“近水楼台先得月”。“(宋)之问再被窜贬,经途江、岭,所有篇咏,传布远近。友人武平一为之纂集,成十卷,传于代。”[4]5025谪宦在贬所接受岭南士子拜谒、行卷,带动了当地文学风气和本土文人发展。
岭南进士多出自官宦家庭,韶州张九龄、爱州姜公辅、连州刘瞻均为宰相之家,韶州孔闰、康州李谨微、广州韦滂、钦州宁原悌均为仕宦望族。而刘轲、卢宗回、郑愚都家世殷富。进士又多出自中原移民家庭,他们将家庭教育带至岭南,“父教其子,兄教其弟,无所易业,大者登台阁,小者仕郡县,……五尺童子,耻不言文墨焉。其以进士为士林华选。”[5]357家学在岭南文学启蒙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状况二,三大群体数量俱少,如泷州、滕州、澄州三地。谪宦比率分别是0.5%、1.4%、0.2%;文人比率分别是1.1%、2.1%、2.1%;进士比率分别是0、1.9%、0。这三州流贬官员甚少,本土诗人少量出现,可见文学启蒙的自发性。
(二)反比例关系
此种关系主要表现为谪宦多但多本土文人、进士少,如崖州、端州、雷州、昭州、驩州五地。谪宦比率分别是8.6%、7.0%、4.0%、3.3%、3.0%,之和占岭南25.9%;文人比率分别是0、2.1%、0、0、0,之和占岭南2.1%;进士比率分别是0、1.9%、0、0、0、之和占岭南1.9%。文人、进士规模与其谪宦相比悬殊,与广韶连桂潮的文人进士规模相比更为悬殊,岭南文教已现两极分化。究其原因,崖州等地更加僻远,自然经济条件恶劣,流官居多于贬官,不利于本土文人群体出现。
综上所述,谪宦是唐代本土文人群体出现的一个因素而非全部因素,与岭南文学发展并非简单的正比例或反比例关系,而呈现复杂的互动关联。作为启蒙的充分非必要条件,谪宦在唐代群体南来后,则加速了岭南文学启蒙的历史步伐。
二、启蒙之后:文学影响与历史评定
谪宦是政治上的失意者、信仰上的爱国者、文化上的启蒙者。他们高扬启蒙精神与悲剧精神,对后世岭南文学和贬谪文学均产生深远影响。
(一)启蒙精神的承传与发展
置身未化的蛮夷之地,唐代谪宦在岭南倡兴官学和私学,将中原先进的儒家文化、官方文化传播至岭南,成为岭南文化启蒙者,为后人树立了榜样。宋代谪宦在险恶依旧的岭南,继续从事启蒙活动。
苏轼到“大率皆无耳”[6]984的儋州开辟学府,推行文教,姜唐佐、葛延之等众多士子从其学。子瞻北归后“相去五六十年间,文学彬彬,不异闽浙。”[7]卷16,10弟子不断考中功名,宋代海南共出12位进士。黄庭坚在宜州开馆讲学,将科举之风带到宜州。张浚在连州“构书院于嘉鱼坊”,传授学徒。丁谓在崖州撰《知命集》《青衿集》,教民读书著文。此外,傅自得在融州、莫汲在化州、吴元美在容州、郑侠在英州、胡铨在崖州、高登在容州、郑刚中在封州,开设书院、编印经书、广收门徒、倡兴文教。李光更以老迈之躯,为落成郡学题诗作文,支持文教。明人边贡有感于此赋诗道:“古迹怀苏老,轻吟和李纲,要怜蛮聚落,从此识甘棠。”(《芮令尹之兴宁》)充分肯定苏轼、李纲等谪宦的岭南教化启蒙之功。
文学创作也是精神传承的重要途径。北宋名臣刘安世被贬梅州后,不以险阻动心,苏轼称之为铁汉。宋人建铁汉楼以旌其节,明人陈献章作《铁汉楼》诗以为纪念。后来,黄遵宪游铁汉楼,亦作《铁汉楼歌》追思刘安世,赞其“铁石心肠永不变,腾腾剑气光湛卢。”丘逢甲作《铁汉楼怀古》诗,云:“封章故国回天恨,梦寐中原割地愁。”吊古伤今,发出近代民族危亡的忧叹。铁汉楼诗的创作绝非个案。事实上,贬谪名人名作历史掌故韵事传说,连同庾岭、尉佗楼、伏波庙、坡亭等岭南人文景观,以及罗浮山、番山、禺山、岭梅等岭南自然景观一起,经过历朝历代文人书写和艺术沉淀,成为重要的审美对象与文化资源。当后人仰望贬谪先贤时,其仁政善举和道德文章成为效仿学习的对象,启蒙精神也因此得到了继承与发展。
(二)悲剧精神的延续与表达
负向贬谪的唐宋谪宦,是“忠而被谤信而见疑”的悲剧人物,其人其文洋溢着浓厚的悲剧精神。生存与毁灭的对立、悲哀与力量感的混同、沉沦与超越的抵牾,这一系列二元悖反又相生相成的矛盾体验,成为悲剧精神核心特征。
北人贬南地,环境成为首要考验。唐诗中,“瘴气”、“蛟涎”、“射工”、“飓母”、“临海”、“僻远”等字眼触目可及,岭南更被冠以“炎方”、“魑魅乡”、“四罪地”等名号,完全是个危险丑恶的化外之地。在与自然对立、被主流社会抛弃后,谪宦的健康受到摧残。与韩愈在《潮州刺史谢表上》、柳宗元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关于形容憔悴甚至年寿不永类似的描写在贬谪文学中俯拾皆是,宋代谪宦情形依旧。
“去日惊涛远拍天,飞廉几覆逐臣船。”(折彦质《叙怀》)“鲸鳄口垂涎,喷咤烟雨集。万怪竞周章,腥臊助嘘吸。”(任伯雨《叙怀》)狂嚣的自然景观传达出惊怖惶恐的生命体验。“举头见日,不见长安”(赵鼎《行香子》),抒发了贬谪的抑郁孤愤。“败叶乱如雨,暮蝉声似哭。感物悲昔心,佳期怅难续。”(寇准《远恨》)渲染了萧瑟物象与悲凉心境。苏轼诗文表现的总是那么乐观豁达,他的胸中并非没有感慨和不平,没有苦涩和抑郁。“世间万事寄黄粱,且与先生说乌有。”“年来万事足,所欠唯一死”,正是这种情感的偶尔流露[8]。苏辙在《雷州谢表》中写到:“雾雨蒸湿,血属星散,皮骨仅存。身锢陋邦,地穷南服。夷言莫辨,海气常昏。出有践蛇茹蛊之忧,处有阳淫阴伏之病。艰虞所迫,性命岂常。”[9]1080秦观被贬横州后作《自作挽词》道:“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殡宫生苍藓,纸钱挂空枝。无人设薄奠,谁与饭黄缁。”[10]164预感年寿不久心思枯槁、抑郁失落溢于言表。上述诗文揭示的现实处境和心灵苦楚,反映了宋代文人谪居岭南时的普遍心态,这种悲剧精神在历代岭南谪宦身上都有体现。
面对无涯的现实苦难,唐宋谪宦在文学中实现了生命的超越。“梦得佳诗,多在朗、连、夔、和时作,主客以后,始事疏狂,其与白傅唱和者,尤多老人衰飒之音”(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至于柳宗元“精思于窜谪之文,然后世虑销歇,得发其过人之才、高世之趣于宽闲寂寞之地,盖有惩创困绝而后至于斯也。”(《虞集《杨叔能诗序》)这种现象还发生在张说、韩愈、柳宗元、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苏轼、黄庭坚等一大批谪宦身上。苏轼在《自题金山画像》中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对贬谪经历评价极高。有学者认为贬谪与文学之间,正存在着一种正比例关系,亦贬谪所受磨难愈甚,文学所含悲情愈深,愈易惊动俗听[11]13。质言之,贬谪不幸诗家幸,谪宦将悲剧精神演绎为独立意志和人格力量的诗意抒怀,展现为生存价值的乐观探索,以文学超越之美化解了生命沉沦之痛,丰富和深化了悲剧精神的内涵与深度。
三、近代回响与文学精神奠定
及至近代,在新的历史环境下,爱国主义、启蒙精神和悲剧精神产生了历史的回响。
在“西学东渐”和反抗列强侵略的时代主题下,传统意义上处于优势地位的中原文化——以儒家为主体的封建主义意识形态和文化观念,遭受了西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和文化观念的渗透、影响和改造,启蒙精神有了新的内涵:批判封建专制主义,宣传自由民主观念,破除封建迷信思想,提倡科学;清除愚昧落后的思想意识,建立新的社会文明[12]。这种新变既丰富了启蒙精神的传统内涵,又标志着启蒙精神的新发展。
近代以前,谪宦与政治强势力量对立冲突后,导致个体生命悲剧事件发生,构成悲剧精神基础,属于华夏民族内部矛盾范畴。近代的情形为之大变,悲剧精神以强烈的忧患意识、抗争意识及深切的痛苦体验为特征,促进了有别于古代、以和谐为审美特征的近代新的审美意识崛起[13]。中西冲突、华夷对立、民族国家的苦难与抗争,构成近代悲剧精神的核心逻辑,是对传统悲剧精神的继承与发展。
汪松涛先生将现实主义、爱国主义、开放性和平民化看作晚清岭南文学的重要特质,认为“开放性”这种文化品格在近代西学东渐浪潮中表现尤为突出,为岭南文化在吸收西方文化营养后,在晚清由非主导型地域文化一跃而成为近代中国社会的主导型文化奠定基础[14]。郭延礼先生将则将近代文学的特点概括为五个方面:启蒙精神与文学启蒙,忧患意识与爱国精神,自由民主精神的高扬,西学东渐与文学变革,革新精神与大众意识[15]。发源于唐代的爱国主义、启蒙精神和悲剧精神,经过千百年发展,最终汇入近代文学的汪洋大海,升华为岭南文学和中国文学的基本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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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24
王新锋(1979- ),男,讲师,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从事中国近代文学与传播学研究。
I206.2
A
2095-7602(2016)09-009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