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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茶馆靠窗的身影

2016-12-17杨金花

西藏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伊文小惠茶馆

杨金花

1

伊文画完最后一笔,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表,又是午夜时分了!

她退后几步,凝神看着自己刚完成的画,心律有些失常。这是几个月来的一种新体验:画中人竟让她莫明心动!

这是伊文第六次画他了,前五幅画已经被人购买收藏。画廊老板说,有人又交了订金,要买这种风格的画,画中人必须是这位年轻的藏族人。价格不菲,画完即能拿到现金,这对伊文来说简直是中了大奖,并且是连续中大奖。

从美院毕业后的四年里,伊文没有卖出过一幅画。为了生存,她先在报社做了两年美编。每晚数文章的字数、量版面的距离、定标题的字号,重复的工作碾过平淡没有激情的日子,生活像干透的丝瓜一样,失却了水份和味道,里面布满毫无内涵的窟窿,漏掉了岁月、漏掉了青春,自已当初的那点理想也快漏光了。

她决定辞职专心作画。她心里有许多想法,需要变成线条和色彩表达出来。

卖画为生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最初几年。她知道自己既无特技可炫,也无高名可扬,只能靠勤奋和一腔的热情。虽然作足了心理准备,但日子不好过的程度仍超出了她的想象,让她打破了自己的原则,向父母伸手求助。她没钱交房租了,并且连续一周每天只吃一个烧饼。那些日子,每当看到网上有女孩哭着喊着减肥时,她都会满心的羡慕。本就瘦小的她,现在更是形销骨立。

为了卖画,她多次跑到文化大厦,那里有数百家画廊,是本市书画古玩的集散地。她从一家画廊走到另一家画廊,大小老板都将她的画拒之门外。

“老板,我的画挂在一个小角落里就行,不会占您太大的地方。卖出去后,您可以多留一些代售费,比市面上多百分之十,行吗?您放心,不会占用您太多空间和时间,半年,半年内如果没人买,我就撤走!”不知是伊文低怯的声音,还是那多出的十个百分点让老板从毛毡上抬起头。这是一位墩实的中年人,他自己也是一名画家,画国画。

他归拢了一下案子上的纸砚笔墨,铺开伊文的画作。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就按你说的,放我这里吧!”

伊文不知道说了几声谢谢,心花怒放就是这种感觉吧!她感到自己卖画为生的艺术家生涯就要开始了。

穿过文化大厦迷宫般的摊位时,她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味,她喜欢这种香型,浓郁干爽、辽远朴实。她找到香源,原来是一种印度焚香散发出的味道。摊主说,这是达摩香,不但可以焚燃,放在衣柜里还能防虫呢!摊位不大,富有异域特色:墙上挂着织绵唐卡,玻璃橱柜内摆着藏地及印度尼泊尔的工艺品。伊文有些拔不动腿,但是想想钱包,她还是离开了。

艺术大厦的墙上终于挂出她的画,这让她有了希望,但是希望何时变成钱,让她吃饱了有力气继续画下去,却是未知数。

半年后,她的画没有卖出一张,老板也没有让她抱回家。老板说,她的画有几个人问过,有真心想买的,因为价钱谈不拢才没出手。伊文脸上的笑容顿时失却了温度:老板,你就是给他一个拦腰斩的价,也很好啊!她悄悄深呼吸了几次,才化开僵硬的笑容,没有说出抱怨的话。

终于“弹尽粮绝”了,钱包里只剩下几十元钱。她连续一周每天只能吃一个烧饼,房东催交房租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仿佛他们一家人的下顿饭钱,就靠伊文的房租了。她只得打破毕业时给自己立下的规距:不再向父母要一分钱。毕业四年后,她要向父母讨活命钱了。

父母生活在一个小县城里,父亲是中学美术老师,母亲是家庭妇女。

父亲对伊文擅自辞职的事不以为然:年纪轻轻的,就靠画画生活,那还不成了都市乞丐!父亲经常关注书画市场的信息,微信里就有五个群是关于书画买卖的。他感觉这些年的书画市场就像失控的过山车,最初被抛向了半空,价格高到了云彩里,现在又被甩下谷底,零件摔散了一地。何时过山车修理好是个问题,何时爬出谷底走上正规,是个更大的问题。他觉得女儿最好的生活方式是边工作边画画,这样面包和月亮都有,但是她已经辞职了,他不能再说什么。年轻人经历的多一些未必是坏事,哪怕受冻挨饿也是一种经历。他不干涉女儿的选择。

现在女儿终于向他们求援了,他思考了一个晚上后给出一个建议:除了答应每月的生活费外,还拿出一万元钱给伊文,他希望女儿到风物独特、景色美丽的地方写生。这一万元必须专款专用。

伊文明白爸爸的良苦用心。爸爸相信她在创作方面的能力,现在缺的是眼界和阅历。

拿到一万元钱后,她事先准备好的几个写生去处瞬间变成背景越退越远,她的周围萦绕着那股达摩焚香的味道,好闻极了。她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她必须去那里!

楼下有一辆晚归的汽车经过,车灯在伊文的窗帘上抹了一下。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视线不舍地从画作上移开。

等这幅油画干了,就会被人取走。它不再属于自己,伊文的心里再次空了一大块。

2

她又闻到达摩香的味儿了,这次是在八廓街!

路边的尼泊尔商店里放着好听的音乐,焚香味儿从里面飘出来,阳光正好,人群安详。

伊文逆转经的人流站立,她看到了绘画作品中的老人妇女青年孩童,不,那些作品中大都只是画出了他们的形体,此时她却感到了他们的虔诚、安详和无忧无虑。

伊文久久地站着,在人流中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她再次出现在八廓街时,手里多了写生本。她画转经的人群、画服饰、画藏式建筑的一角,画琳琅满目的印度尼泊尔手工艺品,她画累了、饿了时走进一家甜茶馆,在那里她看到了他,他画中的藏族年轻人。

走进甜茶馆时,人们的目光几乎都转向她。她知道这些目光会像大风中的箭一样,摇摆、转移,因为她不美,也不性感。事实也是这样,人们以扭过头的速度扭回头,一切迅速恢复原状,连空气仿佛都是原来的秩序。

伊文走到一个角落里,只有那张桌子旁没有坐人。她要了一杯甜茶、一碗牛肉面。奶制品和肉食一直是她的最爱,这种口味的藏餐很适合她。

许多画家热衷于画甜茶馆里的男人,现在她知道为什么了,这里有太多画家喜欢的面孔,挑战他们的绘画技巧和创作经验。他们就坐在那里,和朋友、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喝茶、聊天,他们神态各异,但是有一种气质却是高原男人共有的。是什么呢?伊文找不到合适的词,但是她非常喜欢。

她悄悄铺开写生本。

甜茶馆里的客人来来往往,随着时间的流逝,同一张桌子旁变化着不同的面孔。伊文画得很投入,她像走进了一片海滩,本想捡几个贝壳,却看到亮闪闪的钻石。

伊文注意到窗边坐着的年轻人时已是下午四点后,此时甜茶馆里只有不多的客人。他久久地望着窗外,像等待也像沉思。她连续画了几张他的侧面速写,非常完美:线条、棱角、肌肉精准无误地呈现在他的脸上,让人感到审美上的享受和喜悦。年轻人像是感觉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盯视,他缓缓转过脸,望向甜茶馆里的客人。伊文迅速用包遮住写生本,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有些凉的甜茶。嗯,茶还是热的好喝。

伊文知道自己不太磊落,但是她太喜欢这张脸了,她怕被喝斥住手,她不想冒这个风险。

年轻人从桌上的黑色文件包里取出一部平板电脑,浏览着什么,样子专注,也许还有些抑郁。伊文把他当成了网上办公一族,这种人在内地的茶园、咖啡馆、洋快餐店并不少见。

伊文挪到另一个窗旁的桌子边,正好面对年轻人。她快速地画着:他扭头凝视窗外、他低头浏览网页、他垂目沉思、他头仰在椅背上休息……

晚饭时分,伊文画累了,他仍坐在那里。

拉萨七月的黄昏很美。让人惊喜的是,很美的黄昏竟能持续很长时间。

夕阳、云朵、空气都很干净;人们脸上的神情沉稳踏实,没有匆忙和焦虑。

伊文从大昭寺广场走到布达拉宫广场,然后绕着布达拉宫转了一圈,她经常停下脚步,从不同的角度仰视这座辉煌的建筑。

她用手机拍了许多拉萨城的照片,分享到微信朋友圈。朋友同学看了都立即表示,有机会一定到高原上看看,最让她高兴的是爸爸的反应,他说伊文选对了写生的地方,看到这些照片,他也想拿起画笔进行创作了。

这片土地仿佛跟灵魂灵感相通似的,伊文心中的线条、色彩,终于找到了它们的主人,她心里的画面精彩纷呈,现在她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和精力,将它们一一呈现出来。

第二天上午,她参观了布达拉宫和大昭寺,午饭时分她又走进了那家甜茶馆。

他仍然坐在那里,边浏览网页边吃包子。

伊文找了一个他对面的位置,中间隔着两张桌子。完美的面孔!完美的模特儿!伊文此时真想变成一个隐形人,坐得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画无数幅画,把自己心里的感觉和激动都画出来。

自己是不是有些偏执?他真的那么出众吗?在偌大的果园里,我为什么只想摘这一棵树上的果子?这小小的疑惑一冒头,便被她心里的一股洪流冲散击碎。

他是完美的!

女服务员收拾伊文用过的碗筷时看了一眼桌上的写生本,然后微微一笑,嘴两边好看的梨窝里满是善意和美好。

伊文不知画了多少幅写生了,她仍感到意犹未尽。每一幅写生都有新灵感、新体会,画中的年轻人感性、丰沛,对生活充满热爱。她突然有一种预感,年轻人也许知道自己在画他,但他并不反感。

吃饭喝茶的客人越来越少,伊文不舍地走出甜茶馆。如果时间充裕,她会继续待在这里,但是她必须匀出些时间多走几个地方、多看看高原,这里的风俗民情与内地多么不同啊!

接下来的三天,伊文乘大巴车去了林芝和山南,林芝的巴松错和原始森林,山南的众多寺庙和神话传说,这些都让她感到震撼。她的想象力被这些人文自然景观冲击冲刷,她感到了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撕裂和喜悦。她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创作方向:明亮、充满张力、纯净而富有童心!

无论伊文多么不舍,离开高原的日子还是到了。明天早晨太阳出来前,她就要离开拉萨去机场了。伊文虽然不舍,但她并不难过,她知道自己还要回来的,一次、两次、三次,只要有路费她就会再上高原。高原就在那里,像家园一样会一直在那里!

收拾好行李已过晚饭时间。伊文走出宾馆,七折八拐地来到八廓街,她再次看到转经的善男信女,逆人流走了一圈后,她再度走进熟悉的甜茶馆,她想在这里吃最后一顿晚餐,记住高原的味道。

他仍坐在窗子边!他一边喝甜茶一边望着电脑屏幕。

茶馆的角落里坐着一对情侣,依偎在一起看手机,两人不时发出笑声,虽然在极力克制,仍听出很开心。

伊文仍坐到他的对面,中间隔着两张无人的桌子。这是几天前她坐的位置。

年轻人缓缓抬起头,他俩的目光第一次相遇。伊文做贼似地迅速闪开目光,就在这瞬间,伊文看到年轻人的笑容:友好和善。

伊文整理好情绪再次望向年轻人时,他又开始浏览网页。今天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藏装、白色的衬衣,伊文有些惋惜,因为她没有带写生本!

伊文直视对面的年轻人,她要记住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次呼吸时的模样。她要将这幅完美的面孔内化成自己的精神血脉,随时流动在大脑和指间。她想走过去跟他说说话,告诉他自己是多么有幸遇到他,告诉他在没有得到他允许的情况下,疯狂地画了很多幅画,还要告诉他,自己到高原后的感受,自己内心的成长。他一定能理解的!

伊文准备过去时,年轻人扶着桌沿站起身。他将平板电脑放进文件包里,拎着走向门口。他长得高高瘦瘦,走起来身子有些摇晃。伊文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出门前他扭头冲伊文微微一笑,笑容灿烂又有些疲惫。

伊文目送他离去,脑袋有些发蒙。直到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上来时,年轻人的笑容仍在眼前弥漫。

3

“我想再去西藏看看。”伊文说出自己的决定。

小惠差点噎住,她使劲咽下嘴里的烤鸭后问道:“为什么?你不是画得挺好吗?那人不是还在订你的画吗?”

“是啊,他说只要我画甜茶馆里的年轻人,他就买。”

“这不很好吗?”

“但是,我画不出来了。”

三天了,伊文不敢站到画架前面,她心慌气短,睡眠很差。这是她从未遇到过的状况。她觉得自己病了。

“我知道了,你爱上他了,你爱上了你的画中人!”小惠笑道。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我根本不认识他。”

“这叫一见钟情,我有体会!”

小惠是伊文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她俩一起被招聘进报社。伊文辞职时小惠曾劝过她,说她太冒险了,卖画为生会很辛苦的。小惠很满意美编的工作,如果这样过一辈子,她也无怨无悔。在绘画方面小惠没有什么追求,当初考美院也是为了能有高等教育的学历,好找个饭碗,并不是因为喜欢。现在她可以安心过日子了,做生意的男朋友前几天在“城市之根”上挂出百米长的求婚条幅,轰动一时。

“城市之根”是一座数百层高的商务楼,形状像极男人之根,在这里挂求婚的条幅既需要财力也需要张扬的勇气。小惠的未婚夫做到了。

“我和他就是一见钟情!”小惠说。

我一见钟情了吗?伊文摇摇头。

“我和他之间不是爱情,是一种默契和无言的理解。”

“我的傻文文,这就是爱的前提啊!没有默契和理解,哪来的爱?”

“也许,这默契和理解只是我的臆想,是我的一厢情愿。”

“不管怎样,你也应该谈恋爱了。有人说三十岁之前没有建立过亲密关系的人,会出现心理问题的。时间不等人的!”

伊文不在乎小惠的耸人听闻,但是这几天她却是在受煎熬。

第六幅作品被人带走后,她心里出现了一个大洞。这个洞是逐渐形成的,现在它深不见底,令她无所适从。

第一幅作品完成时,是午夜时分。当她画好他的眼睛审视时,她竟迅速移开视线,心跳乱了节奏。事后她笑自己,竟然不敢与他的画像对视,太怂了。她退后几步,久久凝望,心里满溢着创作后的满足和愉悦。第一幅甜茶馆的油画,她是乘出租车送到文化大厦的。老板看了半天,等他抬起头时,眼里满是笑意。

“好画!我要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她没有感到意外,但是心里仿佛裂开一条缝,失落感犹如烟尘飘浮。

她相信老板的眼光,相信这幅画很快能出手。但是心里为什么难过呢!

第二幅画是老板派人来取的,心里的这条缝又大了一些。第三幅、第四幅,直到现在竟失控了,心中无底的空洞让她再也感觉不到创作的喜悦,感觉不到银行账户上快速增长的数字带给她的安全感和自信。

她失去了绘画的能力!这种失去就是噩梦!

昨晚,她久久无法入睡。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穿衣下楼,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买安眠药。凌晨三点多钟,她终于熬不住了,她在衣柜里取暖和一些的衣服时,闻到了达摩香的味道,她浑身一颤,知道自己的“病根”是什么了。

她要再上高原!

再上高原,这个想法像一剂良药,心里的失落和焦虑遁走无影,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早晨一醒来,她就在网上订好了明天去成都的机票。收拾行李时,心里踏实安然。再上高原的决定,她只告诉了父母,他俩都很支持。之后打电话约小惠,说自己又卖出一幅画,要请小惠吃烤鸭。

“遇到一个这么让自己喜欢的人不容易,一定要抓住机会。”

“你弄错了,此喜欢不是彼喜欢。”

“文文,谦虑一点。我,长短谈过四段恋爱,至于是什么样的喜欢,我比你清楚。”

伊文笑了笑,她瞬间有些迷糊了:莫非我爱上他了!

“大胆地走上去跟他交谈,别像个少女似的,要尽快把自己变成少妇!”

“我包里有创可贴,看我不粘上你的嘴!”

“别,别,烤鸭太好吃了,我还没吃饱呢!”

伊文辞职后,很少与小惠有这样的相聚,尤其是囊中羞涩时,她更不会主动联系小惠。她害怕小惠说一些让她后悔的话,尤其是在每天只吃一个烧饼的日子里,她甚至害怕听到手机铃声:房东催交房租的电话让她无奈无语,而小惠的电话则可能请她吃饭,两人见面时,小惠不会看不出她的窘境。但是与小惠在一起她真的很开心,小惠能点破她心中的一些东西,它们原来伏在地上或藏在角落,经小惠的纤纤食指一点,都显露在她的面前,有的让她欣喜,有的则让她恐惧,无论怎样,她知道必须去面对了。

“祝高原之行顺利开心!”小惠举起盛鸭架汤的碗。

“谢谢!”小惠也举起碗。

4

这是一座宜居城市,走在大街上,闻到的是生活的味道,就连人们说话的口音都发出“吃吃”的声响。美食,是这座城市的特点之一。伊文真想在成都多住几天,但是她更希望赶紧飞上高原,看看金秋十月的拉萨城,看看八廓街转经的人流,看看甜茶馆里的年轻人。

为什么一想起他,心里就慌张呢?

我喜欢他?这种喜欢跟脑残粉追星有什么区别?我还不如脑残粉,她们至少在网上能查到偶像的资料,而我对他却一无所知。抑或我害怕他?我毕竟偷画了他那么多的速写,用他的形象挣了大把的银子。我害怕他,失常的心跳也许是一种自责。伊文自我分析着。她轻轻叹口气,人啊,可能经常生活在心的迷雾里,自己看不清楚自己。

在成都的大街和双流机场,随时可能看到从高原上下来的人,这让她感到莫名的亲切。明天上午我就能站在高原上,触碰到质感很强的阳光了。

陌生的号码打进来时,伊文已经过安检,进入候机大厅。

“您好,是伊文小姐吗?”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请问您有事吗?”伊文客气地问道。

“请稍等一下,我们老板跟您说话。”男子恭敬地说道。

“伊画家你好!我姓王,是买你甜茶馆油画的人。”

“您好,王老板!”

伊文知道大买家亲自打电话一定有重要的事要说,她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冒昧打扰。我们在你家门口等了快两个小时了,我想见见你,跟你聊聊西藏。”

“真对不起,让你们白跑一趟。我现在双流机场,准备飞拉萨。”

“羡慕,太羡慕了!我就长话短说了,画中人你认识吗?”

“那个年轻人?我,我不认识。”

“太可惜了!”

“……”

“你画的那么好,我以为你认识他呢!”

“这次,这次到拉萨我可能就认识他了。我,我很想认识他。”伊文有些脸热心跳。

“太好了。你帮我打听一下他的家乡在哪里?他的阿爸身体可好?”

“你认识他?”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尽量简明扼要,让电信部门少拿点咱们的漫游费,他们收的太没道理了。”王老板很幽默。

伊文笑了:“没关系的,王老板。您请讲。”

王老板叫王卫东,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进藏工作。他被分到日喀则地区,两年后主动要求去了亚东县。他是学法律的,在基层不但在法庭上判案,还要经常下乡普法。有一次下乡途中突遇泥石流,他是车上四个人中唯一的幸存者,如果没有普次的拚命相救,他也会命丧高原。

普次是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在县邮政局工作。他每星期都要背着五六十斤重的信件包裹报纸杂志爬雪山,山顶上有一个哨所,那里的军人靠普次不停地上山才能得知外界的消息,普次下山时将他们的信件带回邮局,寄往全国各地。十几年了,普次按时送达信件包裹报纸杂志,从没有过失误。那天他从雪山上下来时,邮袋里就装着几十封战士们的回信。他先是听到一声闷响,脚下哆嗦了几下,接着山后出现翻腾向上的烟尘。他马上意部识到了什么,飞速跑向出事地点。

汽车被压在石块下面,王卫东坐在后排的右首,泥石没有直接砸到他这边,但他被扭曲的车体重重地挤住,头上被左窗飞入的石块砸伤。普次费劲地搬开汽车上的石头,把手伸到车门里面——只有王卫东的颈动脉还在微弱地跳动。时间就是生命,为了打开车门,普次手背上被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救人要紧,他任手背上的血流淌,背着王卫东跑了十几里地,终于到了一家医院。

王卫东伤愈出院后和普次成了好朋友。他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他内调后。王卫东是1991年调离高原的,两人通了两年书信,之后他寄过去的信再无回音。

两年的书信往来中,王卫东得知普次结婚生子,儿子于1992年春天出生。

与普次失联后,他多次计划回亚东一趟。普次调到其他地方工作了?普次移民了?普次像他一样下海经商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猜测让他更加牵挂远方的朋友。商海里的他身不由已,多次准备进藏,因生意太忙都未能成行。这是他的一件心事,他想念普次,想念高原上的那些岁月。梦里他多次和普次坐在藏桌旁喝青棵酒,青棵酒的后劲真大啊,醒来时眼角常常是湿润的。

这两年,生意时好时坏,王卫东陷入焦虑之中,常常夜不成眠。三个月前的一天他陪喜欢字画的客户逛文化大厦时,看到了伊文的画。画摊老板一定看明白了他眼中的喜悦和这一行人的经济实力,张口要了一个大价钱,王卫东竟没还价,当场买了下来。

那天晚上,王卫东意外地睡了一个好觉。画中人太像普次了,貌似神也似。他像看到了思念的老友,闻到了后劲很大的青棵酒香,看到了亚东的山山水水。焦虑消失了,心里安然宁静。

这是一幅标准照似的画像,年轻人看着前方,目光和善笑意微显。半个月后,王卫东再次逛文化大厦时,看到了一幅新的甜茶馆油画,风格背景没变,画中的年轻人这次是扭头凝视着窗外。王卫东又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第三幅、第四幅,他发现画家一定很了解画中的年轻人,对画中人的一举一动相当熟悉。他开始订制画作,画家像明白他的想法一样,每次都画不同的姿态表情。当王卫东把画一字摆在大厅里时,活生生的普次就坐在他的面前。

必须见一见这位画家,王卫东坚信画家一定知道他需要的东西。文化大厦里的老板不情愿地告诉了他伊文家的地址及电话号码。

“真对不起,让您失望了!”伊文被他的故事感动了。

“没有,我还有希望。你问问他父亲的名字,我觉得他就是普次的儿子。”

“放心吧,王老板!我一定能办到。”

5

伊文迈入甜茶馆的瞬间,两腿软了一下。她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失望。

他不在这里!年轻人常坐的窗口位置空着!

乘机场大巴到拉萨后,她直奔甜茶馆,她已等不及了。但是他不在!

伊文走向他常坐的窗口位置。甜茶馆里吃饭的人对伊文这种背包客见多了,她的风尘仆仆没有打扰到人们的进餐喝茶。

他开始坐班了?出差了?无论什么原因,我都要等到他!我有时间和耐心,我一定能等到他。伊文坐下来,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沮丧。

长有梨窝的女孩来到她身边,问她想吃什么,伊文仍然点了牛肉面和甜茶。女孩一直微笑着,伊文看出她没有记起自己。也是啊,每天甜茶馆来这么多人,谁能都记住呢!

伊文拿出那本翻旧的速写本,一页一页仔细看着,里面的年轻人鲜活安静,轮廓完美!这些画面她早已烂熟于心了,但是每次翻看,仍有新的灵感和收获。

喷香的牛肉面轻轻放在她面前时,伊文才从速写本上抬起头。她发现端面女孩嘴角两边的梨窝不见了,眼神直直地望着伊文的速写本。

“晋美,你画的是晋美?”女孩问道。

“他叫晋美?三个月前一直坐在我这个位置看电脑的那位?”

女孩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一直画他的那个画家!”

“他去哪里了?还经常来甜茶馆吗?我,我想见见他。”

女孩眼里的亮光消失了,她避开伊文的视线:“你先坐一会儿,我招呼完那几位客人再过来跟你聊。”

伊文有些发蒙,她不知道女孩为什么态度转变的这样快。莫非他俩是情侣,我打扰到他们的幸福了?她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我从没跟他说过话,再说我想见见他也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啊?

伊文一头雾水,焦急地等待着梨窝女孩解开心头之迷。

梨窝女孩终于坐到了伊文面前,不知为什么,伊文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晋美走了!”女孩一脸悲戚。

“走了?去哪里了?”伊文仍然是蒙的。她猜想是情侣分手。

“去天堂了!”女孩低声说。

伊文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两眼直直地望着女孩。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是真的!你还记得他穿藏装的事吗?”

“记得。他穿上藏装更帅了,非常完美!”

“他是为你特意穿的!”

“为我,他不讨厌我画他?”

“一点都不!他知道你画他后,特意穿了三天藏装。”

“离开拉萨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看到他穿了藏装,当时我很后悔没带速写本。那天可能太晚了,他很快就回家了。”

“是的,他等了你三天。那是他最后一晚来甜茶馆,之后就支撑不下去了。”

“前三天,我去了林芝和山南。”

“晋美猜到了。他说他想让你看到他穿藏装的样子。晋美是旅行社导游,经常有画家让他做模特,他从不回绝。他说那也是一种帮助,没什么不好。当他发现你在偷偷画他时,他就知道你是一个容易害羞不喜欢求人的女孩,他说这样的人更应该得到帮助。”

伊文非常想哭。

“我真自私,因为害怕他阻止我画他,没敢跟他打招呼。我后悔死了!”

“不要这样。晋美喜欢帮助人,你画他,也是在帮他完成做好事的愿望。你们是互相帮助!”

女孩的声音很柔和,伊文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他一直在这里看平板电脑,我以为他是不用坐班的上班族。”

“知道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病后,他咨询了专家,他觉得自己的日子得用天计算了。他不甘心啊,每天抱着平板电脑又查又问,希望能遇到一个救命的药方。知道吗,你的出现给了他很大的安慰,他很愿意做你的模特。”

伊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他为什么不去医院?”伊文情绪稍平静一些后问道。

“他说去医院没用,什么放疗化疗的,受那么多罪就为了多活几天几个月,没必要。”

“他最后是在哪里……走的?”

“回了老家。他说家乡山好水好,自己的心情也会更好,说不定会出现奇迹。”

“他的家乡是……”

“日喀则亚东县。”

伊文心头一震:“他爸爸叫普次,在邮政局工作。”

“你怎么知道?”女孩吃惊地问道。

伊文简单地讲了王卫东和普次的故事。

“这次进藏,我还带着帮人寻友的任务。”

“阿爸普次啦早就去世了,我和晋美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伊文一把握住女孩的手:“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爸普次啦往山上送邮件时,遇到了雪崩。那一年,晋美还不到两岁。阿妈卓玛啦没有经受住打击,不到一年就随阿爸拉去了。”

“太不幸了!那你……”

“我是一出生就被抛弃的。不知父母是什么人,我也不想知道了。”

梨窝女孩讲了许多她和晋美在孤儿院的故事,他俩像兄妹一样亲密,无话不说。晋美最后的日子,梨窝女孩一直守在他的身边。晋美喜欢坐在窗边看孤儿院的孩子玩耍。他临终前说,自己真没用,没有办法报答孤儿院了。他原计划挣足钱,回到孤儿院工作,改善孩子们的学习生活环境。

“你能告诉我孤儿院的地址吗?我想去看看!”伊文说。

一个月后,位于西藏南边原始森林边缘的一家孤儿院收到一笔大额捐款,捐款人是“晋美的愿望”。

责任编辑:佘学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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