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濞:一颗核桃里的时光
2016-12-17菩禅子
●菩禅子
漾濞:一颗核桃里的时光
●菩禅子
漾濞,成为我儿时的一种向往。在梦里,无数次奔跑在核桃树下,那一棵棵粗壮的核桃树,既陌生又熟悉。凝望着一颗核桃,时光的足迹甚为清晰,而每一条足迹里都记载着或悲或喜,或回味或深思的往事。
我家在鹤庆,同属于大理白族自治州管辖,但两地相隔有点远。对于生长在大山之中的我而言,小时候要到县城赶一次街都盼得把脖子拉得老长老长,更别说走出县外了。但从小“漾濞”这个名字就扎根在我的心里。这次,我的脚步暂且逃离了各种琐事的纠缠,来到位于点苍山之西的彝乡漾濞。还未站稳脚跟,我的视线,我的身体,我灵魂,就彻底被绿浪包围,而这种包围是幸福的。核桃树沿着漾濞江生长,沿着苍山西坡的脊梁生长,沿着时光的掌纹生长,面对一棵棵,一片片核桃树,我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莫非我前世是他们中间的一棵,定好今生来赴约。
一颗核桃很小很小,如一个人的生命,一不小心就会丢失在茫茫苍宇;一颗核桃又很大很大,里面装着天,装着地,装着一个个不同色彩的日子。
万物皆有源。据史料记载,核桃种子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照此说,核桃的源头应该在西域。但1980年,在漾濞平坡发现了一段古木,经中科院考古研究专业测定,其为生长于3500多年前的古核桃树。这一结论证实,在张骞引进核桃种子之前,漾濞江流域就已生长着大片的野核桃林。故把漾濞称为核桃之源,是经得住考究的,是岁月对漾濞这块风水宝地格外眷顾的表现。
漾濞不算大,犹如一颗核桃,但进入里面,却大有乾坤,情感之弦上绽放出一个个惊叹的音符,思想之田里冒出一株株觉悟的绿苗。这个小城在安静的时光中慢慢延续着。
车子像蛇一样,在陡峭的山坡上摇来摆去了过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抵达荨麻箐村。平行望到对面,几乎与苍山顶拉齐;低头望到下面,山谷深不见底,湿漉的空气润泽着皮肤。如此高且陡的山坡,阳光稍微不用点力儿抓住那一棵棵核桃树,很有可能会滚落到早已设伏在谷底的黑夜口中。
在荨麻箐村,高寒的气流深入肺腑,远山的翠绿映入眼帘。我不得不再次对民族同胞的顽强生存能力深感折服。就在这样地势极为偏远海拔极高的地方,他们能世世代代播种着自己的梦想,能把日子调理得有滋有味,确实不简单。我看到这里的人手上都有厚厚的老茧,穿着颜色鲜艳的粗布衣服,皮肤黝黑但透着质朴的光泽。他们是扛着大山行走的民族,他们的臂膀有举千钧之力,再沉重的乌云扑来,都会将其甩到山谷中,或揉成碎片丢到大山的背后。大山赋予他们的不只是力量,还有如核桃树一样茂密的智慧。要在大风都抓不稳的山坡上种粮食,真的难如上青天,滴下的汗水还没把根扎进泥土,就会消失殆尽。于是祖辈们就在山坡上栽种下能打败饥饿和贫穷的核桃树,使后辈们不管遇到多么恶劣的天气,不管身处多么动乱的年代,脸上都堆满春色。
我走访了荨麻箐村的好几个角落,沿路的山花与绿树让我的路途不再孤单,观察了这里很多男女老少的神情,都没有找到一丁点苦难与忧愁的影子。这里林立着满山的核桃树,这些树把他们的梦托举得很高很高,渴了,就喝一瓢清冽的山泉;饿了,就吃原生态的荞饼和核桃仁;困了,就枕着洁白的云朵入眠;寂寞了,就对着额际晶莹的星星说说心里话;脚底板痒了,就纵情打跳自编自导的《打核桃》《捡核桃》等舞蹈。这是一种心性自由和热爱生活的展现。曾经,自己幻想过种种隐居于深山的生活画面,可终究有些模糊和遥不可及,而如今所有幻想过的画面竟然清晰地呈现在的我眼前,叫我该如何自拔和离开。
他们用鲜美的核桃招待了我们,那香甜可口的余味久久在嘴中回绕。这让我想起我们村里的一个女子远嫁漾濞,每次回娘家都会带回来很多壳很薄,单手稍微用力一捏就炸开的漾濞核桃,让人极为眼馋。当时我就想,要是家里也有一个人嫁到漾濞那该多好啊,可以尽情地享受核桃的美味。村里虽然也有核桃树,但都是铁核桃,得用锤子敲,钢针挑,吃得特别费劲,弄不好还会刺伤手。
我曾试图去掩盖生命的皱褶,可始终经不住季节之手的剥离,还未找到掩盖之物,一切早已袒露在阳光之下。我抚摸着核桃树的皮和核桃果的壳,我索性想象自己像核桃那样,顺应生命走向,紧跟着时光的脚步行走,不辜负每一滴雨露的恩泽,也不辜负每一阵寒风的磨砺,让每一条皱褶都经得住寻味,从而不枉到人世间走一遭。
有了一棵棵粗壮的核桃树,荨麻箐村就会永远生机勃勃,就会永远令人仰望。车慢慢离开了大山,可我依然没有走出一颗小小的核桃。我多想躲藏进一颗核桃里,把喧闹的世界关在外面,把自己安放在宁静之中。可我知道,这只是一个美丽的幻想。来到这个尘世,我注定要为各种责任奔忙,注定要先在一颗核桃之外行走很长时间。
后来,我们又来到了光明村,光明村跟荨麻箐村一样,离天都很近,在这深山的雾霭中感觉伸手就可以采摘到天上的云彩和群星。仙境,这是身在光明村时,脑海中闪现出来的第一个词。圣洁的雾气在房前屋后,在古核桃树群的里外萦绕,如梦如幻,身与心都飘飘欲飞。之前就在中美姐的文字里领略过光明村的神韵,故早有亲临寻味的打算。文字真的很伟大,能打破时空的距离,能给人们的心灵筑就一个温暖的巢穴。我认为,任何一个走进光明村的作者都是幸福的,将笔下的文字与光明村同呼吸共飞翔。我也在竭力让自己挤进光明村的内核,去静静聆听那一棵棵老核桃树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都不曾减弱的脉搏。
村子里里外外均是老核桃树,最高的树十米,径粗需数人合围,林业局还在上面标注了树的年份。这些标记对于一棵老树是一个年龄的符号,自然生命的挺拔在岁月中增加了沧桑和厚重,这些树每年的新绿让光明村更加古朴和安静。看到这些老树,让我还回忆起了童年的往事,那是一种恐惧与敬畏所交织的感受。我对“死亡”这个词最初的认识,并在心中留下深刻的印痕,也与核桃有关。在我九岁那年,邻村的一个男孩年纪与我相仿,他像猴子一样,很利索地爬到一棵核桃树上采摘核桃,他爬得很高,有把太阳都采摘下来之势。他正当为所采摘的满兜核桃狂喜的时候意外发生了,脚下踩着的枝干断了,他从高空摔下来,当场断气身亡。一个年幼的生命就这样被死神带走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人的生命会如此脆弱。核桃树的枝干比较脆,容易断,这事儿发生后,大人就常常用警告的口吻告诉我们,以后如果看到谁去爬核桃树,就先打折他的腿。尽管我对大人的警告常常不屑一顾,可从此对核桃树产生了一种畏惧感。现在想想当时对死亡畏惧的原因,不免让人嗤笑,但从中可以看到死亡在一个少年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波痕。
漾濞老街源自一串马蹄印,在眼前的这些石板路上马帮的背影把它在史书中拉得很长很长。来到这里,我仿佛被卷入了时间的深处。这里是南方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路段,关于它的很多故事都被漾濞江的波涛刻录下来,并被一直传颂。徐霞客的脚步似乎有点石成金的能力,他走哪里,哪里就会引以为傲,且随即走红,漾濞老街同样如此。当年他走入漾濞后,在自己的著作《徐霞客游记》中写道:“三里余,抵漾濞街,居庐夹街临水,甚盛。”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漾濞老街确实非常繁盛。如今行走在上面,透过历史的窗口,还依稀能看到过往商客与当地居民融洽交往的热闹景象。
可时光之水流着流着就改道了,它开始逐渐偏离漾濞老街,只留下一排空荡荡的破旧瓦房在黄昏中暗自伤神。眼前这些矮旧的屋子变成了历史的遗物,这是谁也不愿接受的现实,但谁也没有能力去将之改变。时光有时真的很无情,说把你丢就丢下,就算有再多的抱怨和咒骂都不管用。谁也无法劝阻时光的想法和决定。但是当走在这里时,看见依然有人家每天在这里生活居住,一代一代的人在现在与历史中穿梭,时光终究还是揉入了生活之中,把古旧的漾濞老街诠释得更加具有味道。这里虽然还有很多让人值得品味的东西,比如,回荡在历史时空中的马蹄声、映衬在斑驳墙壁上的岁月光影等,似乎这些点滴的过往和历史都会住进漾濞的象征,那一颗小小的核桃之中。
有一棵老核桃树的底部空了一个大洞,人钻到里面绰绰有余。在城里伪装惯老沉和严肃的我,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一直潜伏在心底的童真,竟然毫无顾虑地钻进树洞里。而这一幕正好被同行的师姐用相机记录了下来。后来,有朋友看到这张照片,说我是树懒,我非但没为此生气,反而引以为豪,做树懒哪里不好,可以随性安稳地倒挂在树枝上,想自己所想,思自己所思,什么都不愿想和思的时候,就钻到树洞里呼呼大睡,任由各种纷争和算计在外面撕扯得不可开交。
当我还在无限遐思和梦幻时,这时一颗核桃从秋天的枝头落下来,恰好砸在我的左肩上,把我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之中。我知道,自己就像一颗核桃,这些来自漾濞大山里土地的果实,不管在枝头爬得多高,最终都要落回到地面,要么被带向远方,要么被葬于泥土,不管是哪种结果我都能接受。到远方,我就把自己喂给饥饿的时光;在泥土里,我就再次生根发芽,顶破沉重的黑夜。
车子又再一次开动了,我将要离开这里,在漾濞,一颗核桃里,收藏着流逝的时光和美好的记忆,孕育着生命的召唤和多彩的梦想,这足以让我行走到哪里都能摆脱困惑与迷茫的追击。
丰收熊君/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