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邓
2016-12-17许文舟
●许文舟
诺邓
●许文舟
像云南许多村子,这个离云龙县城三公里的古村诺邓,远眺,不论你站在什么角度,都只会看见从诺邓村头上升起的淡淡烟岚,因为它在群山怀抱中。师傅说,诺邓到了可以下车,我才看见几百户人家爬在一个很陡的山坡上。参差坐落的人家,像是雨季冒出来的鸡,好像拥挤着才能互相温暖一样。从最高处的玉皇阁到最低处的盐泉客棧,没有哪两步石级完全雷同,也没有哪两间古屋完全相似。石头,红褐色的石头印满马蹄,那是关于诺邓最古老的文字,记录着因盐而兴的村子,千年悲喜。
诺邓的民居建筑式样,有“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等。每一处门、窗、木梁、柱、檐上,都雕刻精细美观的图案,山墙、院墙上均有绘画,或疏影横斜,或浓淡相宜。屋脊,常骑着各种瑞兽,避邪美观的功用都有吧,一个吉祥的村子,肯定不用那么多瑞兽值守的,想必更多的是考虑到了美。寸金之地,再富庶的人家也不会拿出大面积的地方做院场,所以整个诺邓村,尽管都是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格局摆布,这里的大院与大理其它地方相比总是显得挤促与窄小。但再小的院子,总有花花草草待的地方,那些美丽的花朵,会让你联想起阡陌小路冲你莞尔一笑的女孩。
诺邓并不庞大,看上去有些杂乱的人家,其实都按山的脉系布阵。当然,抢占主脉的人家,一定是那些发了盐财的灶户,抑或是来往于盐马古道的商家。现在发财的诺邓人家大有人在,但没有谁推掉老屋立些钢筯水泥建筑,这样,诺邓才保持了原本的古朴。旧是这个村子的原色,哪怕离村子三公里的云龙县城五光十色,这里的人,依旧蛰伏于旧屋,等人,也等一季又一季的秋风,陡然间摘光树叶,再把无心安落的鸟逐走。
我在诺邓住了一晚,鸡叫得亢奋,我却一直赖在床上,只到阳光拍响了生锈的窗子。这时,驮沙石料的马,走出轻重不一的脚步。客栈年轻的老板早起床做活了,只有一位老人在捂着肚子不停地吹火,那张黑不溜秋的大铁锅盛满卤水。电完全可以驱动一应俱全的炊具,主人似是更喜欢柴火。老人指了指屋檐下的燕巢,说燕子也喜欢有烟火味道的人家,他说村子里不烧柴火的人家都没有燕子前去筑巢。抬头,新垒的燕巢,就在烟灰浓尘的屋檐下面。
诺邓美得很接地气,睡眠再好,也有蛙声客串。随地所取红泥,粉筛和浆,就是糊墙粉刷的好料子,不皲裂,不起皱,不粘衣物,时间多久,不会褪色。除了井盐的清香,还会有书卷气息弥漫。这是周末,诺邓小学大门紧闭,在一处处老屋的屋檐下,那些捧着课本诵读的孩子,与衍泥的燕子差不多地忙。黄秋莹带我逛完秀才的故居,又领我走进贡生院的深处。春上有暖阳催人下地的耕作,扛着犁背着种子的男人,已经沿石阶走了好长一段,还会回头喊孩子好好读书。父母再苦,也要让孩子在书中汲取营养。看到这,也就不怀疑才有1000年历史的诺邓村,会出200多个秀才,40多个贡生,以及数量不少的举人进士。
大多数诺邓人家都有祖传的古董,随便拿两件出来,那历史就让你合不上嘴。而能系统地把属于诺邓的古旧物品集在一屋的,只有一个叫黄家昌的有心人做到。马大气病的偏方,秀才留下的毛笔,穿得薄似纸张的马掌,真真假假的印鉴,那是诺邓的曾经与过往,都在与他一家人的生活打挤。我喜欢上了博古架上的一顶黑丝绸缎的瓜皮帽,一定是舍不得老人把它带进棺材,才流落到黄家昌的藏品中。看到这顶瓜皮帽,我无端地想起戴一幅老花镜,布谷啼桃花落都会让他感伤不已的秀才。
黄昏来临,廊灯静寂,井盐清芬漫漶。此刻,位于村子中间的大青树下,老人们围坐闲聊。不说昨天,也不说家长里短,聊的还是自己,身上新添的毛病,夜晚离奇的梦,好久没回家的孙子。村子为什么选择这么陡的山坡,盐泉客栈老板黄树江说是风水好。一个好的村子既要有靠山,来脉周正,绵延数里,还得有蹬脚。诺邓之所以千年平安,就是因为脚下的盐井。至今村子里起房盖屋用料,都是人背马驮运上去的,气喘吁吁的马与它同样气喘吁吁的主人我都觉得心疼。
我抵达诺邓,春天刚刚撒手,春风不可能催促全部的树木都忙乱地抽枝,所有的花朵都笑脸相迎,毕竟,有一些花朵将留到秋天,但天空确实是被使劲地擦过,干净而蓝。水不再寒意蚀骨,步子变得笃定而自信。由于制盐,诺邓周遭的山剃度般光着,那些葳蕤的森林都喂进了灶嘴,变成清盐和现钞。可以想,诺邓盐井发现之前的样子。当然,没有盐井,也就不会有滇西最大的灵星门、文昌阁,也不会有千年古村源远流长的文化。
佛教道教乃至白族的本主崇拜轮番登场,村里庙宇林立,既有文庙,也有武庙。管财的,降水的,送子的都各司其职,就是山羊因贪吃崖上的草忘了回家,人们也会找到山神,才感觉山羊不会丢掉一样。当然了,诺邓人最终相信读书明理、勤能补拙、劳动才会致富,相信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道理。
盐道很咸,终究淡化在历史的褶皱里了,事实上诺邓的富是盐浸出来的,日子有咸味,不见得就苦。当海盐大量产出,诺邓盐便淡出“咸恶”江湖,千年只剩下一条七断八接的盐马古道,接受旱灾与雨水交替的浸泡。而现实的诺邓人,依旧把卤水抽到祖屋下,盛在铁锅,在轻烟浮冉的晨昏,硬是把一锅水煮出精盐来。这是一种尚商的延续,走在诺邓,每个临路的窗子都变成了商铺,当然最多也就摆几斤诺邓井盐,个把火腿。守铺子的多是上了年纪的大爹大妈,游客是世景,买不买都无所谓,老人们是在安度时日。进屋,他们会让给你泡茶,点烟,而他们就坐在废弃的石臼上,与你说彼时的诺邓。
有人总要站到诺邓村头的高处,会看不会看地指点青龙与白虎,朱雀和玄武。我这一刻也站在了灵仙门前,我看不出诺邓前山后水的脉络,一幅历史的画卷却在我面前徐缓铺展。五滴水老宅升起的炊烟,四合院上盘桓的鸽哨,大青树风中的舞姿……
诺邓有迷,也有悬念。谁最先捧起诺河之水,嗅出盐细弱游丝的冽香?才有寻源而来的先人,在深不可测的洞穴,舀出一瓢瓢沉睡的卤水。那些衣裳褴褛的外省人,怎样地谦卑与坚忍,才赢得本土白族人的接纳,最终把心爱的金花下嫁给这些盐井上的劳工,让那些福建人四川人湖南人最终成为诺邓早先的居民。纵观中国历朝历代,盐总是与白花花的银子有关,因盐而设的关卡与盐司,总是把民生的食品变成价格飚升的财富。驮盐的人离开诺邓有些就没再回来了,贩盐的路充满凶险与变数,我听过黄树江父亲关于盐马古道的调子,分明听见悲壮而泣血的声线,就在我投宿的客栈时隐时现。有些盐贩当然是发了,置物盖房,取大小老婆,添头骡大马。更多的人守着贫苦的日子,也舍不得离开诺邓。诺邓气候宜人,就是冬天,也不会有剐骨的寒风君临。
2012年,中央电视台“舌尖上的中国”栏目组到达诺邓,便把这里独特风味的火腿推荐给全国观众,古村一夜之间红得有些疯癫,蜂拥而至的客人,临时起念的客栈,供不应求的火腿。有人把形已荒废的古盐井再度掘开,焚香烧纸,唤醒管卤水的龙王,仓促上阵炼制井盐,整个古村再度飘起井盐的清香。诺邓火腿的有名与诺邓的优质盐有关,诺邓火腿的历史与诺邓的盐一样悠久。诺邓火腿很多时候是煮食,当然还可以炒、蒸、炸、烩,配什么素菜都成,就是一锅清汤,也因为煮过火腿,放一把苦菜都会食之不忘。
诺邓火腿的腌制方法是很有讲究的,本地土猪,加上传统方法饲养,从本质上保证猪肉品质。全手工腌制,也是诺邓火腿品味的保证。猪宰杀后,先用50度以上的纯包谷酒喷洒抹匀,再涂抹揉搓上诺邓井盐,酒与盐都是杀菌功臣,一只诺邓的猪火腿,才能敌过蚊蝇的觊觎与细菌的侵蚀。想想,海盐未投产前的盐那么紧缺与昂贵,又会有多少人家把大把大把的食盐往一只猪火腿上拼命地敷呢。因此可以这样说,没有诺邓的井盐,也就没有诺邓那只一千多年历史的火腿。
我喜欢诺邓火腿的鲜香,诺邓井盐的传奇。烧一坨盐丢进菜汤里,与放一些盐面味道总是不一样。肚子疼,有盐入茶,盐同样需要火烧得通红再投入茶水中,立竿见影的疗效让医生纳闷。骨伤,文火慢炙的精盐揉搓,有止痛通脉的奇效。把卤水转化成精盐,没有捷径,都得经过煮熬。熬盐需要功夫,与一大铁锅水叫板,还得培养自己耐性,一点点蒸馏水分,盐能留在锅里,实际是一场对弈和搏击。
诺邓村的盐井位于村子最下面的诺河边,两年前新建的保护性质的房子,罩住了盐井有些颓废的老井。每一位到诺邓的游人,都会在这里补上属于诺邓千年史的重要一课,那就是一井盐与一个村庄千丝万缕的干系。诺邓过去大约有80多户灶户(熬盐的人家),从事熬盐,烧制成盐等技术性的工作。1995年诺邓村的盐井正式停止了生产,少数离卤房较近的人家利用空暇时间做点筒盐作为旅游商品出售也可添补家用。与辘轱绞车提卤相比,现代人只需在家中一合闸,电便驱动抽水设备,将深井的卤水冲送到铁锅。“万驮盐巴千石米,行商坐贾交流密,百货流通十土奇,铭铃时鸣释道里。”这是诺邓至今流传的古诗,可以想象出诺邓当年盐业繁荣的情形了吧。我再也看不到管卤水龙王的神龛,据说还有,藏在民间,主人有意将其遮蔽起来,人间嘈杂,龙王寿年不轻。
当然,那时的盐不是随性而为的产业,需有制盐的灶户将制成的盐交到盐局,再由盐局分配发放到各地经销。想来,彼时的灶户不过是苦点工钱的手工业者罢了,扯不上富,养家活口的行当而已。就像时下的诺邓村,虽然以火腿之名声迎来众多客人,但也只有那么几家客栈做得活。很多人家只留老人与孩子,年轻力壮的都出去打工了。也不是每家都会腌制火腿,也不是每家都把管子伸进盐井,制出让客人掏腰包的纪念盐。诺邓冷清了许多,但诺邓不会因此失去美。
这个喝卤水长成的村子,似乎仍可品出咸味来。雕花马鞍,有马很咸的汗液。账房先生的算盘珠子,据说年末都要有专人清洗,洗下来的水有盐的成分。一大锅卤水要熬多久才变成精盐,老人不答,依旧注视着锅中水的变化,顺着他的目光,渐渐升温的锅里,我看见一朵朵时间的漩涡。黄秋莹不小心弄响了挂在墙上的大铃,那对系在头骡脖子上的铃铛,响声与粉尘同时落下。就在这时,我看见锅里有絮状结晶物,我想,老人家,我终是懂了一锅卤水熬制成盐的时间,那就是诺邓千年的时间长度。这是一种生命形式的转换,而转换的结果是,盐还年轻,熬盐的人一代一代老去。因此啊,别把诺邓想得过于富有,不过,诺邓人也不会因为游人蜂拥而至当起甩手掌柜,凡事亲历亲为,据我所知,除了像盐泉等规模大一些的客栈,很多人家的主人既是老板也当小工。
住在黄树江家的盐泉客栈,老板一再问我感觉如何,我直说了,这客栈还不是我想要的样子,它新得有种都市的味道,当然,它的价格也不允许我待上一年半载。第二天换了家比较旧的,离万寿宫比较近的风清客栈,我喜欢它的旧有种淡淡的陈腐。老椽被雨浸渍得有些朽,勾头瓦缝长满了喜欢与风较劲的野草,梅花窗雕功精细,有些颤动的楼板散发着微弱的松脂味。一杯茶放在苔藓满面的石桌,颤巍巍的老人便咂着长长的旱烟锅凑近,向你说起万寿宫的缘来缘去。
离开诺邓,我没有购火腿,一则因为价格奇高,再则我故乡诗礼也有与诺邓一样香味的火腿,那是父亲每年都给我备下的土特产,每次回家,那些火腿都挤在我车屁股里。我跟黄树江买了四提井盐,贴着商标,印有精美包装,就摆在他家金属货柜上。商标也好,精美包装也好,都不能将这些盐送到比一条盐马古道更长的远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