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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大地

2016-12-17左中美

大理文化 2016年9期
关键词:粪球屎壳郎芋头

●左中美

安宁大地

●左中美

左中美,女,彝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大理州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个人散文集《不见秋天》《时光素笺》《拐角,遇见》,历史文化集《中国名城·云南漾濞》。散文集《不见秋天》获第七届云南省政府文艺创作奖励基金奖,散文集《时光素笺》获首届大理州人民政府文艺奖等。

一、生命篇

鸟雀

据说乌鸦能提早闻到腐肉的气息。村庄的人们说,听到乌鸦啊啊叫,村庄里就要有人去世了。为此,人们又把说不好的事应验的人骂为“乌鸦嘴”。

乡村世界,各种鸟儿都有,这当中自然少不了乌鸦。可是在平时,人们似乎不容易听到乌鸦叫,又或者是听到乌鸦叫两声而并不在意。只有当村庄里有人病入膏肓了,人们这才注意到了乌鸦,才听到了乌鸦的叫声,并且,以乌鸦的徘徊和叫声的密集度,默默计算着病人将要离世的时间。常常有村庄的一些老人,生命就要走到最后,人全身浮肿躺在床上,不小心擦破皮的手脚上淌着亮亮的黄水。这时候,乌鸦总是越飞越近,在村中不断地来回徘徊。人们都心知肚明,亲戚族人们各自默默准备着该准备的一应物事,安静地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到来。

也有村庄里并没有人在生病将要离世,而乌鸦却在村头的那一排老黄栗树上啊啊昏叫的情况。这时候,有人会骂乌鸦昏了头,说好好地来乱叫个什么。却不想,乌鸦叫过几天之后,村庄真就有人意外死去,比如坠崖,比如落水,又或者喝了药什么的。这样一来,人们越发地不喜欢乌鸦了。在乡间,常有一种像乌鸦那样的人,自称能预见出灾祸,常向人们告诉说村庄里或是某户未知的人家要遇到什么灾祸了,每每这时,人们对他所说的话总是又怕听又想听,怕听是怕那些话最后得了应验,想听是想看看那些将来的灾祸会不会殃及到自己头上,也好早点想些办法避开。

事实上,不止是乌鸦,在乡间,几乎每一种鸟儿都能闻见村庄的某些气息。

麻雀最喜欢秋末谷子晒干后的那种香暖气息。每年秋收之后,房前屋后的麻雀格外地多起来,在房上房下、院里院外不停地飞起飞落。家里的谷子晒干后堆在楼上,麻雀们成群地飞进去啄食,人到楼上拿东西,楼梯上才一响起脚步声,麻雀们便警觉地从没有装楼窗的厦口上呼啦啦飞散出来。人在楼上舀米,筛豆子,拿干菜,把弄倒的一个瓶子扶正,又把一只踢翻的篓子重新放置好。麻雀们就在外面等着,在院子的围墙上,或是猪圈的草檐上歇着,梳梳羽毛,看看风景,吱喳着交谈两句,等着人咚咚地下了楼,关上楼门,进了厨房,麻雀们呼啦啦又飞回来,飞回到楼上那金黄的散发着阳光的醉人香气的谷堆中间。

家里刚出的小鸡还不会吃整粒的玉米,母亲把玉米磨成糁,一次将一把玉米粒和半把玉米糁一起,撒进罩着鸡妈妈和小鸡的鸡罩篮下,撒的时候,有一些玉米糁落在了鸡罩篮外,围墙上的麻雀眼尖,很快飞了过来,快速地啄吃那些落在鸡罩篮外的玉米糁。它们不敢靠鸡罩篮太近,靠得近了,鸡妈妈就会很凶地把头从鸡罩篮的篮眼里伸出来示威。鸡罩篮的篮口下压着一只给鸡喝水的水碗,水碗的碗口里外各半,水碗将篮口抬起的高度,正好够小鸡们进出,小鸡们在里面和外面都可以喝到水。初见世事的小鸡们对那灰色的麻雀好奇,钻出篮子外面来看,看看,发现麻雀对自己没有敌意,便也跟着麻雀一起啄吃起来。

长久以来,麻雀总是眷恋着人的气息,天地虽然广阔,它们却一直生活在人们的周围,生活在村庄的周围,以及田野的周围。假若你曾观察过的话,你会发现,在森林茂密的深山大林里,其实不容易看到成群的麻雀,那些一群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它们一直围绕着村庄,围绕着人。它们在房前屋后,从这棵果树飞到那棵果树,从猪圈头上飞上院子的围墙,从主屋的下厦飞到上厦,甚至在同一片厦檐上从左到右跳跳停停,或者悠然踱步。冬日阳光晴好的正午,它们在圈门外晒太阳的猪和牛的脊背上“散步”遛达,随意地飞去飞来。它们把巢筑在檐下高处向阳的墙洞里,调皮孩子的手够不到它,就连那只灰黄条纹的老猫也没有法子,只有望墙兴叹。

燕子能闻见一方屋檐下安宁祥和的气息。乡间人们都喜欢燕子来家里筑巢,说燕子在家里筑巢是吉兆,说明这家里富裕兴旺(至少是即将要富裕兴旺了)。乡间孩子在一块,会比谁家里有燕子巢,谁家里没有,谁家燕子巢多,谁家燕子巢少。说也奇怪,燕子是极少在茅屋檐下筑巢的。我年少时,家里住的是一方年代久远的旧瓦屋,我们那一院子,正房、下房、西房,都是那样的旧瓦屋,听说这院子早前是一户地主家的房产,土改时分到各家的。院子的东面听说早前是一方照壁,待我记事的时候,那照壁已经没有了,那里变成了我家和同院的阿喜家堆柴禾的地方。院子虽三面都是瓦屋,却不记得有燕子来院子里筑巢。后来,我家新盖了房子搬出去,新屋装修好新住进去的头一年春上,就有燕子来檐下筑巢,新泥筑的燕子巢像半个葫芦瓢,很新鲜地倒扣在新装的楼板下。

到了第二年,楼板下的燕子巢又增加了一只,想必是燕子一家繁衍昌盛的结果。新燕子巢紧挨着上一只巢,大燕子和小燕子从里面飞出飞进,吱喳吱喳。燕子巢下方的水泥地上常常落了许多稀燕子屎,被太阳一晒,干在地上,我嫂子拿一支硬竹帚,一手里拿着瓢冲水,一手里用竹帚使劲刷,才能把那燕子屎刷干净。嫂子一边刷着燕子屎,一边唠叨说,瞧这燕子,拉下这么多屎。

都说喜鹊最能闻见喜庆的气息。黑身子白肚皮的喜鹊在村前村后的树枝子上一歇,喳喳一叫,村庄的气息就晴朗起来了。从冬腊月一直到春上,村庄里有人要娶媳妇,有人生了孩子,又或者有人盖了新屋。人们把喜鹊叫作报喜鸟,当然,也有可能是心有喜气的人,更容易在乡村众多鸟儿的叫声中,发现出喜鹊的喳喳声来。

在乡间,各种各样的鸟儿,它们与村庄相依相存,一年一年,它们探听着村庄里炊烟的气息,村庄的土地上春长秋熟的气息,村庄的大路上牛哞羊咩的气息,村庄的人们生老病死的气息,并且,在这些熟悉的气息里,一茬一茬繁衍生息。村中的古井头上有一棵数人合抱的古大青树(村里的老人们说,从村庄诞生之日起,就有了这口井和这井上的树),早年的时候,常常有猫头鹰夜里歇在这树上。村中的人们说,这猫头鹰夜里发出怪叫的时候,村庄里就会有什么事发生。许多年里,那只猫头鹰的这种“预报”似乎大多总是应验,村庄的人们没有人说得清这其中的缘由。这些年,古大青树眼看着衰朽下去不少,几枝大枝子都渐年枯朽脱落。细回想起来,我已许久没有听村庄的人们说起这古大青树上的猫头鹰了。

蜜蜂

我家老院子的西房里,原本住着我本家奶奶家,后来,奶奶家盖到村庄西面的左家那边去了,屋子的面板装修全都拆了带走,还有楼梯,还有堂屋上的那道月亮门,留下一间高高的空屋子在那里——因为空,这屋子楼上楼下看起来便特别地高旷。

我的同伴阿喜他爹、同院下房里的老二叔在这楼上养了两房蜜蜂,蜂筒是用空了的核桃木锯的,一米来长,中空直径约四十厘米,两头各用一片锯成圆形的木板作盖,木板周边与蜂筒相接的地方用牛粪糊住封牢,一端的盖板上通一个小孔作“门”,让蜜蜂们从这孔里出入。

蜜蜂每天要吃两次饭,一次在上午十点左右,我奶奶把它叫作吃早饭,另一次在下午三点左右,奶奶把它叫作吃晌饭。每天,到了这两个饭点,那两房蜂就准时地热闹起来,两只蜂房的周围,全都是密密飞舞的蜜蜂,嘤嗡之声盈满楼上以及整个院子,每次像这样要持续半个小时之久。相比较起来,蜜蜂们下午的那次晌饭,嘤嗡之声比上午那次要繁盛,持续的时间也要稍长一些。

这两房蜂是我奶奶的时钟。每天上午蜜蜂吃早饭的时候,我奶奶往往已经把早饭做好,饭锅在灶旁偎着,菜锅在灶上,下面撤了火,灶里柴火的余温足够维持菜的温热。大锅里的猪食已经煮熟了,大灶里的柴火撤到灶外,用水泼熄,猪食舀在盆里晾凉。屋里屋外的地一早起来就已洒扫干净。奶奶揭开靠在厦柱前面的木水糟的盖板看看,若水糟里还有空,就提上水桶,穿过西房的过厅,穿过隔壁老师家的院子以及外面阿顺叔家的院子去水井再提一两桶水,把水槽灌满。阳光布满院子和屋子的台坎。房后村路上,放早牛的人已陆续赶着牛回来了。我们在家里,等着母亲和哥哥嫂子从地里干活回来。

下午蜜蜂吃晌饭的时候,我奶奶开始慢慢准备晚饭。主要是有需要长煮的东西的时候,比如要煮豆子,或是芋头之类的,这时候就要煮上了,要不然赶不上晚饭菜。我哥哥每年两季在地里犁地时,给他送晌饭一定要赶在蜜蜂吃晌饭之前。给我哥送了晌饭回来,刚好那两房蜂在吃晌饭,那便刚刚好,若是等蜜蜂吃晌饭才去送,我哥他便饿不住。

早前,老二叔在他家灶房后墙的檐下也养过一房蜂,我奶奶每次要听蜜蜂是不是吃饭了,要估摸着时间专门跑出院子去房后看,有时候派我出去看。那一房蜂后来飞走了,这其中的原因,大约因为那灶房的后墙下便是路,往来的路人和牛羊对它们多有打扰,又因为灶房的墙原本不高,常有调皮孩子用石头或是棍棒捣弄那屋檐下的蜂房,故而把一房蜂给气走了,等发现到的时候,只剩下一只空蜂房在那墙上,被两根插在墙洞里的木棒托举着,任凭糊蜂房盖板的牛粪在风吹日晒里一点一点变灰变白,最后,完全地风化剥落。

而今,老二叔在院子西房的楼上养了这两房蜂,我奶奶要“看”时间就便利得多了。惯常,一房新蜂的来路大多数是经征得许可,从别人家的旺蜂那里隔一撮蜂回来养,等到养旺了,可以再不断地“分家”。因为隔一房蜂对原来的蜂房有较大的影响,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把整房蜂带跑,为此,除了关系亲密的人家之外,一般人家是不会同意人来隔蜂的。也有极少数的情况,会有一群不知何来的蜜蜂来到家里,萦萦绕绕地留着不走了,这时候,主人家便顺承天意,找一只蜂筒,将一房蜂留下来。老二叔的这两房蜂,我后来已不记得是怎么养起来的了,只记得养了好几年,给我奶奶当了好几年的时钟。

自然,我奶奶也以太阳作时钟,太阳时钟比蜜蜂时钟刻度更准确,上午的时候,奶奶以我家下厦的影子下移到面板上的位置为刻度,下午的时候则以西房屋檐的影子在院子里东移的位置为刻度。只是,太阳时钟虽相对准确,但遇到天阴下雨就没法了,只有那两房蜜蜂,每天到了那个时间就要准点吃饭。一般情况下,蜜蜂在上午的时候都比较安静,只有少数的蜂飞出去。“早饭”过后,稍歇一会儿,蜂就大量地飞出去了,我奶奶就指给我们看,说蜂吃过饭,出去劳动去了。

这两房蜂一年割两次蜜。割蜜的时候,老二叔先是找一件旧衣服把自己的头脸和脖子都包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有时候手上再戴一副手套,将自己全副武装上。之后,搬一盘梯子架到楼上,将事先在灶里引燃过的干牛粪用火钳夹着带上楼,分别放在两房蜂箱外,然后赶紧下楼。蜂房里的蜜蜂被牛粪的烟子一熏,纷纷惊慌地从盖板的洞孔里往外飞逃,整个楼上和院子里一片慌乱的嘤嗡之声。

大约半小时后,绝大多数的蜂都被熏走了,眼看着蜂房周围渐渐安静下来,老二叔拿一只搪瓷盆子再次上了楼,盆里放一把尖刀。老二叔先用刀尖把蜂箱的一边盖板割开,之后逐一割取蜂房里的蜂饼。从老二叔燃了牛粪上楼,到他二次上楼割蜜,我们在院子合适的角落或者屋子里躲着,又或是在院子东面土堆上稍远处等待,一边小心提防着被慌乱出逃的蜜蜂叮到,一边远远地观看那割蜜的整个过程。割蜜的日子是幸福的,我们等待着老二叔割一满盆蜜,最后从那木梯上下来。

终于,老二叔从楼上下来了。那割在盆子里的蜜,形状依着蜂房里大约圆形的内壁,成一片一片圆形的饼状。多年来,这两房蜂一直是一房较旺,一房较薄,较旺的那一房蜂,割下来的蜂饼流溢着黄亮的浓浓的蜜汁,而较薄的那一房蜂,蜂饼较小,且每片蜂饼上有蜜的部分大多只有一半,另一半则是枯的。这一盆子蜂蜜放到桌上,先要给下房奶奶、老二叔的母亲,我奶奶,下院奶奶以及隔壁表婶分别舀上一小碗最好的蜜,之后,再给院里院外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一人掰一块蜜汁饱浓的蜂饼,到最后,盆里剩得几片蜜汁少的甚至是干枯的蜂饼,老二叔和他媳妇,我母亲、我三姑他们坐在桌旁,撕那些蜂饼蘸着留在盆底的蜜汁吃。

要说一说的是,老二叔每次割蜜的时候,总要留一片好的蜂饼在里面。若是把蜜全部割尽,蜜蜂们就会从此负气离家。每次割蜜之后,傍晚之前,老二叔要重新用新鲜牛粪把蜂房的盖板封上。蜜蜂们远远观察着环境已慢慢恢复,便一只一只陆续地飞回来了。也有一些胆小的蜜蜂飞得远,会在两三天之后才小心地再回到这个家。

蝴蝶

三月四月桃李花盛开的时候,村庄里到处嘤嗡热闹的都是蜜蜂。直到进了五月,早种的南瓜开了花,才见蝴蝶们这里那里地绕着那些黄色的瓜花繁盛起来了。

种早瓜是我奶奶每年春天里的一件大事。瓜种是去年所有收获的南瓜籽里挑选最好的留下的,晒干晒透后收在一只头上开口的葫芦瓶里,口上用一截旧布包着的玉米骨头塞紧,不让虫子们有接近的机会。种瓜的土要选最肥的地方,要想瓜种得好,有时候还要专门烧一堆草皮灰,烧草皮灰又去虫,肥力又好。即便是不专门烧草皮灰,至少也要将一些灶灰、鸡粪等与细土拌在一起,作为底肥,奶奶总说,施了鸡粪的瓜特别面。

瓜种三月里点下去,就在我家那块一分多的早前的自留地里(葫芦瓶里的瓜种更多的还留在后面,等着雨水下来种大春时,每块玉米地里也都要间种一些)。这块自留地,形状成一把镰刀状,“刀把”一边挨着村路,一溜篱笆沿路边栅过去,以防牛羊。奶奶将瓜窝沿着篱下点过去,隔五六步一窝,好让它们以后在篱上爬蔓。这时节雨水还离得远,奶奶每一两天就要从村中井里提了水去浇瓜窝。地边的栅篱防了牛羊,却防不得鸡们跳过去,为此,奶奶常常派我去赶鸡。这赶鸡的事,难免百密一疏,哪天不小心让鸡啄了瓜秧子,奶奶在骂我一顿不上心之后,便又赶紧从葫芦瓶里倒了瓜种去补种上。

从两片椭圆形的状如豆瓣的嫩芽拱出土,到慢慢长成嫩叶,之后,看小小的瓜叶一片一片地生发出来,上面长满亮白的扎手的细绒毛。清明前后,几场细雨,看瓜秧一点一点伸长,一寸一寸爬上篱栅,终于,在某一片瓜叶的叶柄与瓜藤相接处,迸出了第一枚小小的带着长柄的花蕾——人一天天看着这瓜的生长,在这整个的过程里,充满了大地和村庄所特有的诗意。

记得有一次在书上看到有人说南瓜花俗,说它土黄土黄的样子,特别俗气。说这话的人,她一定不曾真正地在土地上生活过,不懂得庄稼,不懂得土地,她不知道,在这大地上,没有一种庄稼和菜蔬是长得丑的。黄色的南瓜花灿烂明媚,一朵一朵开在篱上,点亮了五月的村庄。一篱灿烂的南瓜花,引来各种各样彩色鲜艳的蝴蝶,翩翩地绕着瓜花飞舞。

早种的黄瓜这时候也陆续地开了花。黄瓜的花小而轻盈,花色偏于明黄,相较起来,南瓜花则偏于蛋黄。雨水一天天前来,花事渐趋繁盛。山地里种得早的玉米已挖过头遍,而后种的则刚抽出了一支一支嫩绿的“笔管”。这大地上的一切,随着雨水的到来,一天天葳蕤繁茂。在花开叶绿的村庄以及大地上,到处可见蝴蝶翩飞的身影。

和这大地上许多自由飞舞的虫鸟一样,蝴蝶在村庄的大地上是如此地熟悉和常见,熟悉到在许多年里,我们竟从来不曾想过,那些蝴蝶,它们究竟是怎么来的。——蝴蝶妈妈生的呗,蝴蝶妈妈生下了小蝴蝶。我们不用想便这样以为。是后来多年,在课本和老师那里,我们才终于知道,是,蝴蝶妈妈生了小蝴蝶是没错,但里面的过程是这样的:蝴蝶妈妈生的是蝶卵,蝶卵孵化出来是毛毛虫,毛毛虫长大后,才变成了那些美丽斑斓的蝴蝶。那些蝴蝶的小时候——一条一条可怖的毛毛虫,我们见了总是躲开,我们从不曾把它们与那些扇着美丽翅膀翩翩飞舞的蝴蝶联想在一起。

一如我们不知道毛毛虫正是蝴蝶的童年那样,对于这大地上的许多事物,我们一直不知道其中嬗变的真相。在远去的那些年月里,我们不知道小河以及村庄水塘里那些一片一片摆着尾巴的黑色小蝌蚪,它们就是青蛙的童年。夏天午后,我们看见蜻蜓像一架一架小飞机那样,轻盈快乐地在水面上、在绿草间滑翔,我们不知道,蜻蜓的幼虫在长成之前原来是那样的灰褐暗淡。夏日炎炎,蝉鸣灌耳,我们不知道,那些响亮到聒噪的鸣唱对于一只蝉,竟只有短短的一季。朝菌不知晦朔,蟪姑不知春秋。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蝉,知春而不知有秋。而就是这只有一季的生命,它们的虫卵有时却要在地下蜇伏几年,甚至几十年,经历漫漫长夜的黑暗。待又一年炎夏,村中的古榕树上蝉声炽烈,那嘶嘶声唱,原来早已不是去年的蝉声。

事实是,到了今天——乃至以后更遥远的岁月,在这大地上,仍然有许多事物是我们所不知晓的。我们虽知道了蝴蝶是毛毛虫变来的,但我们却不知道那个蜕变的过程里蝴蝶的幸福或是痛苦。我们虽知道了青蛙的前身就是蝌蚪,却不知道在青蛙的记忆里,是不是会记得自己是蝌蚪时的模样。我们不知道一只雌蝉留下的蝉卵,会在哪年哪月,重新幻化出又一次生命的鸣响。我们不知道一朵瓜花谢后,是在哪一个瞬间开始凝结出一个小瓜。我们不知道一粒玉米在黑暗的土里,是怎样一点一点生发出一芽嫩绿的幼苗。我们不知道一粒比针尖还小的小米粒,这大地到底给了它怎样的力量,我们看见它在阳光和雨水里一天一天生长,最后看着它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的、数量多到人永远无法数清的新小米粒。一粒小米的生命和一片大地的力量,唯有让人敬畏。

是的,我们还不知道。村庄的人们,对这大地上的许多事物都还不知道。我奶奶一年一年地种瓜,她笃信,有种才有得摘。农人们一年一年地种地,知道春天种下去,秋天才有得收获。在孩子们的眼里,毛毛虫和蝴蝶是分开的。看到池塘里那一片黑色有尾巴的蝌蚪的时候,他们还不能联想到夏夜的蛙鸣。这大地上的万物,依着时序,依着天意,各安所在,各得其时。

——因为不知道,人们依然朴素地生活在这大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种,秋天收获。种下的南瓜依时发出叶芽,开出黄花。蝴蝶和蜻蜓们依时飞舞在花朵和绿草之上。向日葵在夏天开花。燕子在春天回来。

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村庄的大地上那些斑斓多彩的蝴蝶——那些生动鲜活的色彩,正是这大地温暖的原色。

夜精灵

夏天晴朗的夜晚,村庄里到处飞满了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小学语文课本上那首儿歌“萤火虫,挂灯笼,飞到东来飞到西,晚上飞到家门口,宝宝回家它来送”,恰好正是对村庄夏夜的写照。

除了住在庄房地而离得远的几户人家,村庄的孩子,晚饭后总要聚集在村中学校的操场上游戏。我们常玩的游戏有捉迷藏、猴子下山掰包谷、赶马帮、种南瓜、绑绑腿等等。村中学校虽只是一间草屋,面前的操场却是宽绰平整,地面是胶白的泥土,两端竖有一对简易的篮球架。我们的游戏总是以操场为中心,以周围五十至两百米为半径,大大小小的孩子,有时候大家同玩一场游戏,有时候则分开成几拨。晴朗的夏夜,往往是夜空里满天繁星,头顶上萤火虫流光闪烁,操场上喊笑声一片,纷纷攘攘。直至,一家一家大人们喊自家孩子归家的叫声远远传来,游戏才渐渐散场,孩子们才各自在萤光的陪伴下一一归去。

乡野大地,每一种生命在其间总有着各自不同的舞台。萤火虫,这夏夜的精灵,我曾在白天时细看过它,那是一只在夜晚被捉到的萤火虫,它的样子实在是其貌不扬,全身呈浅浅的土灰色,一对椭圆形的短翅下面,坠着一个鼓鼓的肚腹,这肚腹的后半部分,据说便是它夜晚发光的所在。而造物的圣意是这样的巧妙,就是这样一只只看上去灰扑扑的小虫子,到了夜晚却是光华闪耀,为村庄和大地点亮万盏闪亮的萤光,与夜空中漫天清澈的星光遥相呼应。

“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采于夏月。”多年之后,我在书上读到这样的句子。抛开书上本要表达的哲理,我首先的反应却是惊讶:呀呀,原来是这样的呀!在村庄的大地上,百草和庄稼在阳光和雨水里一年一年地生长,庄稼一季一季地收获,野草一年一年地枯萎,那些庄稼收获后的秸秆以及野草——那些重归于泥土的腐殖,原来竟是夏夜里美丽萤光的来处。而那些夏日炽烈于林稍的蝉鸣,原来竟起自于污浊之粪秽。我不知道这里的作者是否对两种生命的来处经过了确切的考证,而我能够确定的是:这大地上的所有生命,它们最初一定都来自于大地。

大地孕育出万物。田野上生长出庄稼。腐草里生起萤火。季节里雨水依序前来。包谷出了天花,稻子结了稻穗,红薯在泥土里一天天长大。夏天悄然走到了尾声。而后,秋天来了。

村庄每年大季的收获总是在中秋前后。包谷收回家来,每只包谷在撕壳的时候,尾部留两三片最里层的柔软壳页,凭着这两三片壳页,包谷被绑成一组一组地挂到楼上以及屋檐下的晾杆上。而稻谷则多数要在场坝上晒干后再收到楼上。这时候,学校的操场就变成了晒谷场。为了防沙石,在稻谷收获的前面,人们要将操场的地面用鲜牛粪兑上水均匀地抿上一层。这是农人的智慧,那牛粪本是脏物,而像这样抿在地上晒干后,却变成了干净的淡淡草绿色,孩子们可以在上面打滚而身不沾尘。人们从田里把稻谷打回来,直接摊晒到上面。

晒稻谷的时日要依着太阳。若是连日晴好,三四天就能晒干,多一点则要五六天。晒稻谷的日子是美好的。一面宽绰平整的大操场,淡淡草绿的干净的牛粪地上,摊晒着金色的稻谷,大人们忙着地里的活,白天就让老人或孩子看守稻谷,看守之责一是赶鸡和前来啄谷的鸟雀,二要拿一把耙子,隔一会儿就将稻子翻一回。

天黑以后,为防露水,稻谷要收拢成堆,在上面盖上塑料布和旧麻袋。晒稻谷的日子,为了省去来回搬运的麻烦,母亲晚上便抱一床席子、一块薄被来这场坝上守夜,而我总是跟母亲一起。母亲把席子铺在谷堆旁的牛粪地上,枕头是两件旧衣服,又或是一块旧毯子。我们睡在上面,秋月清朗,清辉如泻,空气里弥漫着稻谷的清香,以及隐约的干牛粪的气息。那些夏夜的萤火虫这时候已然消遁了,月下的夜风里,布满蟋蟀的鸣唱。

细想起来,这全身黑亮的虫子亦是属于夜晚的。在白天的时候,似乎总不大听到它的鸣唱,偶尔有之,也是单只独鸣。而到了夜晚,这蟋蟀的鸣唱才繁盛起来。在整个操场的四面,到处都是它们的“唧唧”之声,月光如水,蛐鸣如织,夜,在看不见的露水里渐深渐凉。

我后来读到书,才知道原来蝉和蟋蟀都是雄的才会鸣叫,且鸣叫的目的是为了求偶。《诗经·豳风·七月》里有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七月炽夏,蟋蟀活跃在田野草丛间。八月雨水密布,它跑到屋篱旁。九月,秋风从远方一天天赶来,它进了屋门。十月夜露寒凉,蟋蟀爬到了床下。谷堆,月色,牛粪地。四面密集的蛐鸣,像是一曲从夏至秋的长乐,就要在秋夜最后的高潮里,渐近尾声。

秋渐行渐深,大地上的庄稼一一收尽,翻耕过的土地里播上了秋作,大多是豌豆和小麦。晾晒在场坝上的稻谷已全部收到楼上,装进囤里。新饭已经尝过。学校宽绰的操场重新变回孩子们的游戏场。抿在地上的那一层牛粪被一点一点地踏掉,继而,终于又回复成一片胶白的泥土。深露里的村庄和大地,无声地孕育着下一茬的生命以及生长,孕育着又一年的萤火,以及蝉声。

一弯新月从操场东面的屋顶慢慢爬上中空。又一夜的游戏在各家大人们远远近近的唤归声中散场。快近家门时,分不清从哪道墙缝里传出的一声幽幽的“唧唧”声,想是这一季最后的蛐鸣了。

村道上的西西弗斯

清晨八九点钟的村道上,放早牛的人们刚把牛羊赶过去不久,牛们憋了一夜后拉下的一大团一大团的粪便还在地上缓缓地冒着热气。这时候,一身黑亮铠甲的“铁甲武士”屎壳郎便闻“粪”赶来了。

新鲜热乎的牛粪,它的湿度和软硬度都最适合于抟成粪球。一只屎壳郎欢快地扎进热乎乎的牛粪堆,开始了它一天最重要的劳作。假若,你曾观察过屎壳郎的劳作,你会发现,屎壳郎对待工作的态度,几乎有着一种庄严感。在屎壳郎抟捏粪球的过程中,一只粪球从小到大,其形状都一直认真地保持着圆形而没有任何的马虎。从豆籽大,到橄榄大,最大的粪球,可以滚到像乒乓球那样大。在不受到外力干扰的情况下,一只屎壳郎滚好一只乒乓球大小的粪球,大约需要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的时间。待细细将粪球滚好,屎壳郎便会奋力地推着数倍于自己身体的粪球前行——它要把这粪球、它的食粮推回它的家里去。这小小的虫子,上天给予它的智慧让它懂得,唯有滚成球,它才有可能将数倍于自己身体的粪球搬回家。

在泥土的村路上推着粪球前行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每遇到一个小石子,或是一根小木棍的阻拦,对于屎壳郎来说都不啻是一座山,它都要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将粪球推过去。在这样的“爬山过坎”当中,弄不好常有粪球被颠散的危险。若遇粪球被颠散,屎壳郎便要从头费一番努力,将散开的粪重新滚成球。若是实在不行,它便重新返回牛粪堆,再从头滚一只新的粪球,然后又一次奋力推着,踏上返家的路。

而更难的则是遇上上坡和下坡。

屎壳郎推着粪球上坡时,其状恰若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它的头和肩努力地抵着巨大的粪球,手脚拼力地向后蹬着地面,一步一步,艰难而执著地向上。这黑甲武士,它推着粪球上坡的努力,沉默而坚韧。在整个上坡的过程中,屎壳郎都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一旦稍有松懈,粪球就会压过它的身体,顺着来路滚回去。

下坡同样艰辛。粪球自身的重量以及圆形使得粪球止不住要沿着坡面骨碌碌往下滚,屎壳郎很难掌控得住这巨大粪球的加速滚动,多数时候,它只能任其下滚,然后赶去追,最后,在粪球停下来的地方,重新推起粪球往前走。这当中,有两个很大的变数。一个变数是粪球沿坡滚下去后,颠散了架,并且,这粪球不是滚到最后才忽然散成一摊,而是一路上一点点散架,这样一来,屎壳郎要重新把这只粪球滚起来已不可能了。另一个变数是粪球在沿坡下滚的过程中,因为惯性力太大,或是因为途中遇上什么障碍物而被弹到别的方向去,这两种情况都会使粪球冲出路面,而粪球一旦冲出路面,大体便已回天无力了,极大的可能是粪球已经颠散,而就算是有幸没有颠散,不管这粪球是滚进草丛,或是沙石间,或是落叶间,屎壳郎都没有可能再把这只粪球重新推出来。而这沉默的武士,它永远不知道气馁是怎么回事,只要粪球还没有最后推回到它的家里,它便会一次一次地放下失败,重新返回到牛粪堆旁,从头再滚一只新的牛粪球,再奋力地推回家去。

清晨的阳光柔和地照着村路,鸟儿们在树林间欢快地啁啾。鸡们在树下及田野间自由地觅食。大清早地一般没有外人来家里,看家护院的狗们暂时没有事,出来在村路上遛达闲逛。圈里的猪们偶尔也会被放出来晒晒太阳,睡了一晚上,走在有着暖暖阳光的村路上,它们会把积攒了一夜的粪便一路留下。当然,村路上还有人。人们从家里出发,去向各家的地里或是山上,他们或是身上背着篮子,或是肩上荷着锄头,又或是腰上挂着绳子,别着镰刀或是砍刀。在路上滚牛粪的屎壳郎会小心地听着身旁的动静,每当身边有脚步经过时,它便机警地停下劳作,分辨这经过的脚步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危险,并且机警地做好避让的准备,一直待那脚步过去了,确定安全了,它才又重新开始它的劳作。

惯常,人们是不会故意踩屎壳郎的,看到滚牛粪的屎壳郎,人们都会让开脚步,让它继续捏滚它的粪球。而牲畜们的脚步却不长眼睛,尤其是牛马驴等大牲畜,屎壳郎若是避让不及,常常会在这些大牲畜的蹄下瞬间毙命。还有猪的蹄子,屎壳郎也要特别小心。村人们形容一个人脚力尖硬,常说“跟猪蹄似地”。平日里进圈喂猪时,脚上若不小心被猪蹄踩到,轻则一面青紫,重则痛跛数日。小小的屎壳郎若是被猪蹄踩到,自然没有生还的可能。和别的虫子们一样,那些不幸毙命于村道上的屎壳郎,会被闻讯赶来的蚂蚁们奋力抬回家去,最后变成蚂蚁们的食粮。

调皮的孩子们有时候喜欢恶作剧。看屎壳郎在路上努力地捏滚粪球,故意用一根小棒把它滚好的粪球戳散。这时候,屎壳郎先是小心避让,低眉敛眼,屏息凝声,一直到粪球被完全戳散,那挥舞的小棒暂时停止了动作,它便又重新整装上阵,再滚新的粪球。恶作剧的孩子们在旁边看着,等它一点一点滚好新的粪球,再一次把新的粪球戳散。

有时候,孩子们会用小棒把屎壳郎滚好的粪球赶到远远的地方,屎壳郎伏头看着,一路追踪它的粪球的去向,待旁边的人不再动作,它便奋力地向着它的粪球赶去,当中,不管可恶的孩子故意把它的粪球推滚开多少次,屎壳郎都不放弃,一路紧追不舍。待终于追到粪球,便努力地推着往家的方向前行——任何时候,屎壳郎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家的方向。

村路上多的是粪便,牛粪马粪,驴粪猪粪,狗粪羊粪,甚至还有无德的人夜里拉在路上的大粪。村人们有一句话叫马粪蛋子外面光,那马粪外表看着光滑,一掰开里面却很粗糙,不利于捏成团,驴粪骡粪也都是这类质地。羊粪蛋小而硬。猪粪人粪太黏,屎壳郎独钟爱牛粪。清晨,放早牛的人们把牛赶过去之后,村路上就出现了许多辛勤劳作的屎壳郎,一身黑亮甲衣的它们,围着一堆堆热乎乎的牛粪,努力地将这“甘美”的食粮一点点抟成球。

夏秋之际雨水多。遇上雨水天,牛粪落到地上,一会儿便被雨水淋稀了,没有办法滚成球。而即使是勉强着滚成球,在有雨水的路面上也没有办法推着前行。屎壳郎有自己的智慧,在雨下来之前,它们已经把“粮食”储备好。并且,屎壳郎不仅储备雨天的食粮,它们还会为自己的孩子储备好食粮。书上说,屎壳郎总是把卵产在粪球里,这样,幼虫在暖暖的粪球里出生后,睁开眼睛就有得吃了。

二、生长篇

菜地

夏栽椒茄,冬栽菜蒜。村庄的每户人家,都会就着自家地旁的某处水源,开有一块自己的菜地,依着节令,在上面种着各样品种的蔬菜。

我家的菜地在离家约有一里半的一处水塘旁,一共有七八户人家。一笼包括竹子在内的各种树木混杂的绿阴从上方半围着一面两格屋子大的塘子,一眼泉在塘子东北角最大的那棵香叶树下,浅浅的泉池里蓄着一汪够打三桶量的清水,水满溢后则流向塘里。塘堤下脚有出水洞,可开可闭,多数时候,从泉池流出的水没有在塘里蓄起来,而是从水洞里流出去,塘子口外以及往下的菜地引着这水,各家再在地旁挖一方小塘蓄上,浇菜的时候,不用上到塘内的泉池里来提水。绕着绿树和塘子,菜地分布在四面,我家的菜地在塘子上头,浇菜的时候,从泉池里提了水,要走约十五步的上坡路,从绿树间的“之”字小路费力地把水提上去。

傍晚放学回家,母亲常常派我去浇菜。开始的时候,只能提动半桶水,就这样,每回把水提上去之后,歇下桶还要喘半天气。后来慢慢地,手劲一天天练出来,能提到三分之二桶了。每次多提一点,我就可以少提两次,可以早一点浇完地回家。

我家的菜地约有半间屋子大,多数时候切成大体相等的长方形的四墒,墒宽以浇菜的时候不用踩进墒面为准,最边上剩一小块不规则的三角形。菜地里夏天种辣椒和茄子,往往是三墒辣椒,一墒茄子。我曾看到有人在书里写制作风干茄子,村庄的人们却不会这一路,茄子只供鲜吃,辣椒则除了鲜吃,还要晒辣椒干,以供一年的用度,故而辣椒总要种得多些。边上的三角形里撒一塘芫荽,三角形的两条外边上种两行韭菜。有时在辣椒或茄子的墒头上割出一米见方,种一塘姜。

各样秧子都是自家用上一年留下的种子秧的,有时在菜地的一角,有时也在家里的牛圈房后围一火塘大的地,篱笆头上再盖一些树枝。各样籽儿分块撒下去,早晚洒水,约十天出苗,三十至三十五天,长到一拃来高,可以移栽了。移栽后,辣椒一月左右开始见花,约五十天时,就能吃上小嫩椒了,真的是嫩,吃到嘴里还不怎么有辣味,就是个鲜。茄子要稍迟一些。辣椒开白色的花,茄子开紫色的花,一路开花,一路结实。辣椒初熟时节,山上的菌子也开始出了,洗一盆鲜鲜的菌子,切一把嫩嫩的青椒,青椒炒菌,放一点蒜片和花椒,滋味鲜美无比。

母亲喜欢做火烧茄子凉拌。将茄子和青椒一起在炭火上烧熟,茄子撕去焦皮,茄肉撕成细条,青椒同样撕成细丝,放入盐、酱油、蒜末、芫荽、花椒,倒进泡好的木瓜水拌匀,有时候采一把嫩薄荷与茄子同拌。火烧茄子凉拌鲜辣爽口,每次总是供不应求。偶尔,做一回荷包茄子,调一碗鸡蛋面糊,将茄子切片,在面糊里打个滚后入油锅炸。炸出来的荷包茄子,又香又糯。

印象里,吃韭菜的场合少一些,只偶尔地拿来素炒一回。夏天的雨水里,两行韭菜长得一片葱绿,一久,密密的绿叶间,抽出了一支一支的白花来。

深秋,包谷收获的前后,辣椒大量地红了,我奶奶把红辣椒摘回去,用一根大针穿上线,从柄上把辣椒缝成串,挂在屋檐下。其间,奶奶要选一部分最好的辣椒单独挂一小串,留作明年的种子。冬腊月时,这些辣椒干大部分要摘下来打成面,做豆酱,腌豆腐,腌菜里面也要撒一些。最后留下一两串干椒,以备平日炒菜时偶尔用到。

那一塘姜也挖回来了。挖回来,放在屋角阴凉的地方,做豆酱、腌豆腐都要放姜丝。杀了年猪要做腌生,就是把一些带肉的骨头剁成小块,拌上盐、辣椒面、姜丝等各样佐料,密封腌制,以备春夏菜荒时节拿来应度。腌生里的盐总是放得特别咸,一来使腌生不容易变坏,二来吃的时候好下饭。

每一季,各家菜地里所种的菜品都差不多,只有数量稍多与少、种得肥嫩与瘦寡的区别。除了各家菜地里的菜,塘埂子上以及周围还生有许多茴香。茴香是多年生草本,长在那里,一年一年地从原根上发出嫩芽,一年一年地开花结籽。春夏时节没菜的时候,我奶奶掰两个干豆豉粑粑,在锅里用油炒后,加水成汤,汤涨,煮进切好的嫩茴香,做成一锅茴香豆豉汤。深秋,茴香籽熟,奶奶也要采许多回来,晒干,舂成面,豆酱、腌豆腐、腌菜、腌生等各样咸菜里面都要放一些。塘子东南角两丈开外有一棵花椒,每年总是结得特别好,奶奶也要采一些晒干,一部分打成面,拌在各样咸菜里。

冬春栽菜和蒜。先栽的菜是青菜和白菜,各有两三个品种,青菜有高脚菜,齿边菜,卷叶菜,白菜有敞叶的,有包芯的。经霜的敞叶白菜,叶面上泛起浅浅的粉白,而各样青菜却愈加地碧绿。大量的菜一时吃不完,有两种储存的途径。一种是将整棵的菜洗净焯水后,挂在线上晒干,做成菜干,又叫干板菜,到菜荒时节,用温水泡醒后煮在汤里。敞叶白菜最适合做干板菜。另一种是做成腌菜,腌熟后,留一小部分现吃,更多的则倒出来晒干,称为干腌菜,日后煮在汤里。做腌菜以高脚青菜最宜。

青蒜每家种一小墒。家里有豆腐时用蒜苗炒豆腐,杀年猪的时候,做一碗青蒜炒肉,最受欢迎。

正月中,各样青、白菜慢慢收完,把地一翻,紧接着栽下莴笋和鸡莴菜。鸡莴菜,外面人叫作生菜,有紫色和绿色两种,村庄的人们栽的都是紫色的鸡莴菜。鸡莴菜长得快,栽下去,一月左右就可以择吃了。若是家里种了蚕豆,这时候正好吃青豆米,鸡莴菜豆米汤,一锅子清新嫩绿。

清明时节,莴笋出地,青蚕豆米还有着最后的尾子,将莴笋削了切丁,与豆米同焖,是上坟时的特色菜。

一片葱绿的菜地,是一户人家日子的表情。菜地都荒芜了,可想而知一户人家的日子过到了怎样的荒境。塘埂子下隔着一丘田,下面是一个“马蹄窝”,里面原来是同伴小贵家的菜地,一向由他母亲侍弄着。“马蹄窝”头上有一棵桃树,桃子结得好,少年时淘气,为了摘这树上的桃子吃,一群孩子没少挨小贵母亲的骂。前两年,小贵的母亲去世了,之后,小贵出门去打工,两三年没有回来。那一片“马蹄窝”的菜地里,长满了荒荒的野草。

瓜豆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

种子都是去年秋收时节就精挑细选备下的,各各藏在葫芦里,或是装在竹囤里,或挂在墙上,或放在柜中,做到严密防鼠,防潮,防虫。

瓜种地边,豆点地里。南瓜蔓长,种在地边,瓜蔓才伸展得开。早前我们家的自留地,挨着村路的一面栅了刺篱笆,以防猪鸡牛羊。奶奶把南瓜点在篱笆下,每隔三五步一窝,一窝点二至三颗瓜种。瓜蔓长出来,爬在篱笆上,开花的时候,一篱笆都是黄色灿烂的花儿。有爬过了篱笆的瓜藤,奶奶把它又扶回到篱笆上,篱内和篱上同时结了瓜,奶奶一定要先把篱上的瓜摘来吃,就怕被路人随手摘了去。

自留地大约只有两三分,成一把镰刀形,窄窄的“把子”挨路,“刀背”挨箐,镰刀弯内是半方干塘子,听说早前集体时候,这塘子里曾养着鱼,一池子波光潋艳。包产到户时,塘子里已经没有水了,变成了一方干塘子,干塘子一分两半,抱在我家自留地的镰刀弯里的半边分给了我们家,另外半边分给了另一户人家。干塘子里种包谷,塘子边上靠镰刀弯和镰刀把的两面,奶奶也要种上瓜,瓜藤顺着塘边爬上来,绿色的叶子和黄色的花在斜斜的塘堤上爬成一面宽宽的花墙。

黄瓜蔓喜欢爬高,但凡篱笆,果树,包谷,逮到什么就牵着往上爬。爬高的黄瓜结出来上相,一个一个修长地往下长,青青绿绿地,刺棱棱地,瓜长到半拳大,头上还顶着黄花儿。都说植物长着眼睛,不信你去看包谷地里的黄瓜,在近旁的包谷当中,黄瓜蔓总是拣着最壮实的那株往上爬。

村庄的人们,篱边地头种一些黄瓜,就跟桃李果木一样,当个零嘴。到地里割草摘豆,见挂了黄瓜了,随手摘一个下来,摘了花抹抹刺就吃。偶尔地,摘两个用火烧青椒拌个凉菜。多年以后,我无意间在光明的农家乐吃到一道菜,叫老黄瓜炖羊肉,在地里养到了黄褐色、全身布满裂纹的像小猪一样大的老黄瓜,削皮去瓤后,切坨炖在羊肉里,羊肉全无膻味,肉汤清爽不腻,炖的黄瓜坨入口,一嘴软糯。

丝瓜种上三两窝。我后来在外面,才知道外面人把嫩丝瓜炒来当菜的。村庄里种的丝瓜从来没有过这使命,爬在篱上、桃李树上甚至猪圈上的丝瓜,夏天里开满明媚的黄花,花色比黄瓜花略深,比南瓜花略浅,结出的一个一个青绿的丝瓜,吊的吊睡的睡。瓜自顾结着,没有调皮孩子来打扰它们。一直到深秋,各样庄稼都收进家了,主人家这才注意到了那吊在篱下或是睡在圈顶的已然渐渐褪去绿色的丝瓜,于是摘几个回来,晒在厦台上,等晒干了,剥去皮,抖出籽,作一年用的洗碗擦。

冬瓜重肥。母亲在每年的正、二月间常常要烧一些草皮灰,种大板薯、种瓜时与灶灰、鸡粪等拌在一起作垫窝肥。通常,种一窝南瓜只用垫半瓢肥,种一窝冬瓜则要垫三瓢肥,自然,挖的塘子也要大得多。一窝南瓜,大大小小结五六个,七八个,一窝冬瓜最多结三四个,最后长好的,或许也就一个两个,一个有三个月的小猪那样大,煮在肉里够待六桌席,若是切丝拌凉菜,够待半场客。

收获的老南瓜在屋檐下堆成一座小山。这些南瓜,棱沟分明、看上去会比较甜面的,挑了留着秋冬里吃。看上去“相貌平平”的瓜,一般都不太面,奶奶将它们削皮去瓤,切片晒干后仔细收存,到菜荒时节,将干瓜片泡醒后,用油焖炒。晒干过的瓜片,没有了面与不面的差别,焖炒出来,滋味都差不多。最后剩下一些“歪瓜劣枣”,切了煮在猪食里喂猪。每一个南瓜破开,奶奶都要把瓜籽掏出洗净,晒干收存。冬春闲时,或是家里来客人时,炒一碗瓜子出来,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

轮到说说豆子。

豆子是一个繁荣昌盛的家族,旗下种类繁多。惯常,人们说到瓜瓜豆豆,指的都是各种四季豆。四季豆少有单独种的,多数间种在包谷地里,一行包谷,一行豆子。一般的四季豆爬短蔓,恰好以包谷为杆,爬蔓开花,抻藤结实。

四季豆里面有一种叫四十天豆的,与包谷一同种下去,薅二遍包谷的时候,就能吃上青豆了。或许是因为这时候身边的包谷还矮小不足以爬蔓,四十天豆只有很短的蔓,自己抻着。因为结实早,到包谷挂红缨时,四十天豆就结落了,豆棵子拔回来,把上面之前摘剩下的零星豆子再摘一摘,豆杆豆叶拿去喂牛。

筷子豆,形如其名,每结成双,修长优雅,恰若一双一双的筷子。筷子豆的花浅紫红色,豆壳深紫红色,籽实小,但豆壳面糯,一般掰成段油焖。这豆子耐时,性子慢,从包谷出天花时候开始开花,一路开花一路结实,直到包谷收获,仍有一朵一朵如蝶的零星紫花开在藤上。

腰子豆形若人肾,俗呼“腰子”,故而得名。豆籽一身纯白,豆壳质硬不能吃。干腰子豆煮腊猪脚,是彝家人待客的一道脸面菜。大多数四季豆,豆壳上都有花纹,腰子豆的豆壳上没有,青的时候素绿,深熟待收的时候浅黄。

芸昌豆,又叫鹌鹑豆,豆籽近于圆形,布满鹌鹑蛋般的花纹,鲜豆籽豆皮为浅粉色,晒干后则成为红色。煮芸昌豆待客,一定记得在边上放一把匙子。用筷子搛芸昌豆,三下两下搛不起来,客人该不好意思了。

四季豆青吃时节,一时吃不了那么多,奶奶就把青豆撕筋后掰段晒干,妥善收存。干青豆吃的时候,可以泡醒后油焖,也可以先烀后回锅加油盐。奶奶之所以每年晒许多干青豆,是因为干青豆带着豆壳,比只收干豆籽的量大,可以填充更多的日子。

与别的豆子都不一样,荷包豆是多年生的豆子。我母亲在牛圈房下面种了两架,一架爬在一棵梅子树上,夏秋时候,豆蔓把梅子树全都盖住。边上隔几步还有一架,母亲专门砍来树枝给它搭的架子。有一回,母亲给我带来一包荷包豆,我泡了剥豆米煮汤,煮出来汤色乳白,汤味鲜香。我因说了一句荷包豆的豆米汤特别香,自那之后,母亲总是把两架荷包豆一年一年的收获全都带来给我,鲜的时候带一些,等收了干豆再带一些。鲜荷包豆籽,豆皮浅绿色,几乎看不出花纹,晒干后的豆籽则变成红色,上面显出了白色的花纹。

我大妈家有一块地,地名就叫金豆地。金豆籽近于绿豆,比绿豆小,长椭圆形,鲜豆籽浅绿,干豆籽浅黄。金豆耐贫瘠,产量高,煮出来还特别涨。村庄里的薄田瘦地常常拿来种金豆。有人家的孩子乱丢乱长大的,村庄的人们就说:跟金豆似的。

根菜

我母亲每年总要种上一片芋头。

种芋头需要沙土地,且又不能糟水。我家的芋头种在村庄下面三里远的地方——在我那时的心里,那已经是很远的路程了。去地里的路一路都是下坡,陡而弯曲。在那里,有一坝二十来丘、大约十亩的山田,上半部分是我二姑家的,下半部分是我家的。在山田下脚靠东南,有一片缓斜的沙土地,大半部分用来种包谷,地脚靠西南的一小块土最厚,大约两三分,母亲在那里种上芋头。记得那时,每季种芋头前,母亲总要背两三篮子灶灰撒在这地里,当然,粪肥也要背上几背。

芋头真是清美的作物。芋头叶子给人的感觉,若窈窕清婉的女子。近于心形的芋头叶子,初时为浅绿和翠绿,待长成则变成碧绿。夏天雨后的芋叶上,常常会积了圆而晶亮的雨珠,有风时,那雨珠子就在芋叶上一摇一颤地来回滚,像一群调皮的孩子。

我如今生活的小城漾濞,夏天的清晨,菜市里常有卖芋花的,淡淡紫红的茎,头上顶个淡黄色的花苞,有提篮的大妈买一把芋花,长长地横放在篮子口上。我一直不知道芋花要怎么吃,似乎听得是煮在汤里的。记得有一回在报上读到一篇文章,题为“芋花生吃也不麻”,那文章里面介绍到的吃法,事实上不能算是生吃,而是经过了巧手腌制的。腌制的具体法子文章里面作了详细的介绍,只是我后来已忘记了。

我所奇怪的是,母亲那时一年一年种着芋头,而我却竟不记得芋头有花,村庄的人们似也没听说有吃芋花的。留给我印象深刻的,除了夏天雨后的芋叶,更多的是芋头的清糯滋味。大约是中秋前后吧,芋头可以挖了。我奶奶中饭后喝过午茶,背一个背兜,拿一把条锄,去村庄下面的芋头地里挖芋头。到下半晌,挖得半背兜芋头回来。稍歇一口气,奶奶将芋头抓出半盆子,洗去泥,在锅里煮上。大约半个时辰,芋头煮了,奶奶把芋头重新倒回盆里,稍晾之后,开始剥芋头。跟奶奶一起剥芋头是我最爱做的事,大的芋头奶奶要留着做菜,小的“芋孩儿”便归我吃,为此,我每次总是要先拣着那些“芋孩儿”剥,再后才帮着奶奶剥大的芋头。

奶奶做的芋头菜,惯常有两种。一种是腌菜炒芋头。整个秋冬季里,家里总要常常地吃这道菜,我们也总是吃不厌。尤其是冬腊月杀年猪,腌菜炒芋头是一定要上桌的一碗菜,端上桌来,男女老少都爱吃。再一种是芋头青菜汤,秋冬时候,菜地里的青菜正肥嫩,将芋头切片,与青菜同煮,汤里面便带上了芋头的乳白和滑糯。

红薯对土质的要求则随意一些。我不太记得母亲是怎么储存芋头、红薯这些块茎种子的了,只记得母亲将红薯种子切成斜块,每块上带着一两个芽子,切开的斜面上抹上灶灰(芋头似乎也是这样的)。我又记得种红薯还可以插秧子,只是,头年的红薯秧子不容易在地里一直留存到第二年,因而更多时候,似乎还是种块茎多一些。

红薯有黄的和白的,黄的叶子近似心形,白的叶子多为剑形,细分时白的单称为白薯,而一般情况下则黄、白都统称为红薯。红薯不挑土不挑肥,随意种植便可生长,若是种在土肥稍好的地上,便能给人以丰硕的回报。我小学毕业到县城上初一那年,学校近旁有一条河,河的两岸,河水冲积出的沙土地里旮旮旯旯到处种着红薯,这些河石间的红薯地,大的不过两三分,小的小到一屁股那样大。因为土质肥沃,红薯藤长得特别茂密,肥壮的叶片因为深绿而显出墨色。沙地里土质疏松,当地的农人在收获红薯的时候,不用像我老家的人们那样用条锄挖,而是用铁耙子一捞,一窝子大大小小的红薯就捞出来了,常常是看着小小的一块地,却能挖出几篮子的红薯背回家。

我奶奶那时候年老了,一嘴里只剩下一颗独牙,她喜欢用清水煮红薯,煮到糯,而我们小孩子却喜欢将红薯捂在灶灰里焖,待焖熟刨出来,外皮上带一层焦脆的煳锅巴。那些红薯,既是食粮,也是美味的零食。杀年猪的时候,将红薯切成块做粉蒸底,一碗一碗蒸出来,红薯甜糯,排骨浓香。

红薯的生长力特别强。头年种过红薯的地里,二年还会长出许多红薯藤来,秋末,藤蔓渐枯,这时,沿着藤蔓去寻挖一番,又能挖得半兜红薯。甚至,到第三年,第四年,在这地里,也还有零星的红薯藤生发出来。村庄里放牛的孩子,熬不过山坡上的漫长时光,常常成群结队去寻找附近的旧红薯地,用几支棍子寻挖出一块半块的红薯来,烧起火来烤了吃。只是,旧红薯地里长出的红薯,常常有许多的虫眼,吃起来有着稍稍的苦涩味。

我母亲还种了紫薯,村庄的人们又称为脚板薯。种紫薯要挖半米见方的塘子,在里面垫上烧过的草皮灰、发酵过的鸡粪等肥土。紫薯的种子亦如红薯种子那样,切成斜块,切开的斜面上抹上灶灰。紫薯种下后,母亲要抽空在上面搭上架子,待雨季来临,紫薯的茎叶生发,就会缓架而上。精心种植的紫薯藤蔓茂盛,茎紫红色带棱,叶子为尖心形,叶脉上亦带紫红色,茎茎叶叶,将整个架子覆满。

土地虽不刻薄人,但土地对人的努力却是明了的。就说这紫薯,一定是肯用心细致的人才能种出的,随意挖两锄头打个坑种下去的紫薯,那等于没种,长出的紫薯茎细叶瘦,自然也长不出紫薯来。我母亲种的紫薯,一大块根茎像手指那样分出两三叉,最好的一块能长到四五斤,家里来了客人,刮洗一块煮上,装一大锅绰绰有余。村庄里每年杀年猪的时节,惯常只有我家的杀猎菜里能有这一碗清焖紫薯。

同样带着紫色的是魔芋。这种生长在村庄的沟头箐脑的植物,因其粉色的茎杆上布满黑色的斑点,像极了那些神出鬼没的蛇,使我多年来一直对它有着说不出的抗拒。尤其是它的花,淡黄的花苞打开后,长出的是一穗由猩红色圆粒包裹着的棒子,看上去像是一道魔幻的咒语。磨芋的叶子墨绿色,也无甚美感,叶茎上同样布满黑色的班点。

魔芋的根是球茎,外皮紫灰色,内里紫白色。魔芋在村庄里,平常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女人们将其磨浆熬糊后,用来打做鞋帮的硬布。那些穿烂的大人孩子的衣服,终于盖烂的被里被面,洗净后拆成块,将大簸箕或是一片宽的木板刷洗净,晾干,在上面刷一层魔芋糊,铺一层布,再刷一层,再铺一层。像这样将五六层旧布粘在一起,在太阳下晒干后,整块揭下来,挂在阴凉地方,便是可供做鞋的硬布。擦魔芋要就着一片板瓦,手上包一块塑料布,若不然,魔芋浆子沾在手上,会让人奇痒难忍。

一般情况下,大人们是不允许孩子碰魔芋的,怕碰了手上身上痒。有一回,我三姑做得一锅魔芋豆腐,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魔芋可以做成那样,待我看见的时候,那魔芋豆腐已经做好了,一坨一坨地,灰紫色,浸在水里。那锅魔芋的滋味,我多年后已没有印象,倒是后来在小城漾濞,菜场里一年到头地有人卖着做好的魔芋豆腐。因为孩子喜欢吃腌菜炒的魔芋,我有时候便买一点。那魔芋也是一坨一坨地,浸在桶里或是大盆里,每坨大约一斤到一斤半,方便卖。那些魔芋,有时候灰紫色,有时候颜色则要浅得多,几近于黄白色,那些颜色太浅的魔芋,我看着心里便起了疑,它不像我三姑那年做得的魔芋。

编辑手记:

本土作家左中美的散文创作,已经取得了瞩目的成绩。在其最新创作的长散文《安宁大地》中,作家把关注点再次放到故乡。作家经历了从故乡出发,把故乡搁置了一段时间,然后再次回到故乡的创作过程。作家一直受益于故乡与民族身份背后独特的观照世界的方式。那些独特的关注世界的方式,在她的散文创作中,一直萦绕着,时而清晰,时而若隐若现,这也让她的散文有了独特的质地与意味。故乡早已成为作家生命里无法割舍的部分,而记忆是回故乡的唯一途径。在《安宁大地》中,随处可见记忆的返乡,作家承袭着自然文学的优良传统,崇尚人与自然的和谐交融,以及自然界本身的和谐交融,悲悯大地,从自然界中汲取精神力量,从自然中获取启示,从而得到心灵的慰藉,展示了一种普遍又独特的生态视野。《安宁大地》获2016年度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这也高度肯定了这个文本所具有的价值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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