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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调与启蒙是对立的
——严家炎“鲁迅复调小说”理论质疑

2016-12-17李有智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16年4期

李有智

(宁夏社会科学院期刊中心,宁夏银川750021)



复调与启蒙是对立的
——严家炎“鲁迅复调小说”理论质疑

李有智

(宁夏社会科学院期刊中心,宁夏银川750021)

摘要:严家炎《复调小说:鲁迅的突出贡献》以复调小说理论研究鲁迅的小说,看似开启了鲁迅研究的又一个新局面,然而,严格地说,此文在使用该理论时,存在严重误置的情况。巴赫金所说的复调,实际上指的是人物各自独立的意识以及相互间的交锋;而严文在分析鲁迅作品时,未加界定,无限放大,凡是情节、性格、理念甚至情感色彩等方面存在对照、对立或任何不同之处,均被视为不同“声音”。鲁迅小说揭示了中国人的生存困境,表现出孤立、孤独、荒诞的美学风格,“反对话”则是一个基本构成要素,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是由鲁迅启蒙主义文学所决定的。启蒙与复调实际上处于对立状态,不可并置。

关键词:鲁迅小说;复调理论;反对话;启蒙文学观

在国内学术界,严家炎先生是较早将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运用于鲁迅作品研究的学者,他的论文《复调小说:鲁迅的突出贡献》①此文原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3期,同年收入论文集《论鲁迅的复调小说》(上海教育出版社)。后有两处增改:第132页第2段增加了“让人对孔乙己不能不同情……让人对孔乙己实在无法同情”数语;第136页第16行增加了“鲁迅一向主张小说作者不应自外于反省圈外……鲁迅就注意把自己同样放进小说具体情境之中”一段。2011年又出增订版《论鲁迅的复调小说》(北京大学出版社),亦收入此文。被誉为是“富有创新”的、“探索鲁迅小说现代性的又一力作”,读后“有豁然开朗之感”[1](199);以复调小说的视角来研究鲁迅的小说,“使这种研究具有新意”[2]。然而,严格地说,此文在使用复调理论时,存在着严重误置的情况。此后十几年来,这种乱用、滥用复调理论的现象,不仅仅是在鲁迅研究领域里,而且扩大到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里,愈趋严重,积非成是,习以为常了。

严家炎先生文章开首即说鲁迅小说具有复调特点:“几乎每一位认真仔细地读过鲁迅小说的人,都会感到他的许多作品有一种特别的不大容易把握好的滋味,让人久久思索。这特别之处在于:鲁迅小说里常常回响着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的声音。而且这两种不同的声音,并非来自两个不同的对立着的人物(如果是这样,那就不稀奇了,因为小说人物总有各自不同的性格和行动的逻辑),竟是包含在作品的基调或总体倾向之中的。”[3](131)

然后具体寻绎出了小说中存在两种不同“声音”的地方,以下试撮述其要点。

《狂人日记》:表层上,日记既是病态的胡言乱语,又清醒深刻地揭发了封建历史真相;深层方面,控诉了礼教和家族制度的“吃人”罪行,又沉痛反省参与“吃人”的罪行,“战斗感与赎罪感并存”。

《孔乙己》:孔乙己遭遇的冷漠令人同情,而他好吃懒做等毛病又使人无法同情。

《药》:千千万万像华老栓家那样愚昧的普通百姓需要一场革命来解救,可革命者的血却成了愚民们治疗痨病的药。

《故乡》:“我”暗自嘲笑闰土“崇拜偶像”的迷信,结尾又出现另一种声音,即自省“现在我所谓的希望,不也是我手制的偶像么”。

《头发的故事》:由N先生对革命的失望与“我”对其人的批判态度“这两种不同的声音组成”。

《孤独者》:魏连殳穷困潦倒时,连孩子们也躲着他,做了军阀的顾问后却门庭若市;魏连殳狼嚎般的哭声“也同样发自作者鲁迅本人”,“这是多重音响的复合”。

《祝福》:引用了汪晖的论述——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个“新党”,是唯一能对旧伦理体系给予批判的人,也是祥林嫂寄托希望的人,但他回避了后者关于灵魂有无的追问,“或多或少加速了祥林嫂在绝望中走向死亡”,似乎也对她的死“负有责任”。

文章还以同样方法寻找出了《补天》《奔月》《非攻》《理水》等作品中存在的不同“声音”,来说明鲁迅小说“基调的复杂性”。这些论述过于牵强、随意,存在着太多有待商榷的地方。

巴赫金所说的复调,实际上指的是人物各自独立的“意识”以及相互间的交锋;而《复调小说:鲁迅的突出贡献》一文在分析鲁迅作品时,却未加界定,无限放大,凡是情节、性格、理念甚至情感色彩等方面,只要存在对照、对立或任何不同之处,均被视为不同“声音”,即使像《头发的故事》这样明显属于“自言自语”的作品,也要从中寻出不同,这本身就是成问题的。

复调小说理论包含两个必不可少的关键性因素。

第一,小说中的人物必须是“自由的人”,具有各自独立的意识,人物的意识有时会反抗甚至高于作家的意识。巴赫金在研究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时发现,陀氏创造的人物不是“无声的奴隶”,而是有着独立意识的“自由的人”,更有甚者,“这自由的人能够同自己的创造者并肩而立,能够不同意创造者的意见,甚至能反抗他的意见”。巴赫金说:“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在他的作品里,不是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作者统一的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这里恰是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间不发生融合。”[4](4)

第二,小说人物的意识并非“自足”封闭,“总是同他人意识处于紧张关系之中”,这体现了人类思想的“对话本质”。巴赫金认为,陀氏笔下人物的意识,也即“主人公的每一感受,每一念头,都具有内在的对话性,具有辩论的色彩,充满对立的斗争或者准备接受他人的影响,总之不会只是囿于自身,老是要左顾右盼看别人如何”[4](43);意识或思想总是希望被他人听到,获得理解,得到其他声音从其他立场做出的回答,因为“思想只有同他人别的思想发生重要的对话关系之后,才能开始自己的生活,亦即才能形成、发展、寻找和更新自己的语言表现形式、衍生新的思想”[4](114~115)。他归纳出了陀氏小说中对话的基本特点,“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中,一切莫不都归结于对话,归结于对话式的对立,这是一切的中心。一切都是手段,对话才是目的。单一的声音,什么也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两个声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条件,生存的最低条件”[4](340)。再看鲁迅的小说。“自由的人”和“对话本质”这两个构成复调理论的重要因素,在鲁迅的全部小说中,连一条也归纳不出来。因为在鲁迅笔下,多是一些在“铁屋子”里昏睡待死的人,他们需要同情和怜悯,需要被唤醒,更多的则是那些被当作背景处理、隐约闪现的麻木的看客们;只有极少数先觉者、革命者,孤独莫名,结局悲凉,他们与前两类人根本不在同一层面上,二者之间不存在对话的平台。

按照巴赫金的定义,小说人物即“自由的人”必须具备独立意志和内在价值,以此为衡准,鲁迅小说中的几个先觉者,均可视为“自由的人”,如狂人(《狂人日记》)、夏瑜(《药》)、迅哥儿(《故乡》)、魏连殳(《孤独者》)等,可他们最终的结局不是死亡,便是离乡出走。从更为严谨的角度上说,巴赫金所谓“自由的人”是有绝对条件的,即一批自由的人与另一批同样自由的人,在一个不受限制的语境中展开意识间的交锋,往复辩难,未有已时,如此才会获得真正的自由。而鲁迅小说中的先觉者,身处黑暗的奴隶世界中,他们不可能与处于社会底层的被侮辱、被损害者“对话”,也不可能与制造“铁屋子”的凶暴统治者“对话”,故他们本身的自由也受到了损伤,是不完整的。

与“自由的人”相对立,鲁迅小说中更多的是巴赫金所说的“无声的奴隶”,没有个性,没有灵魂,没有独立的意识和声音,他们拥有同一个谱系:华老栓一家、夏大妈、祥林嫂、爱姑等;即使像赵太爷、鲁四老爷、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等人,尽管他们也发出了声音、表达了意见,可那完全是被“规训”了的声音和意识,缺乏人所应有的鲜活生气和个性,要而言之,没有人气。

“自由的人”与“无声的奴隶”之间,不存在对话基础。先觉者、革命者为了启蒙和解救广大的愚民庸众,向他们宣传反清革命思想,好像在做着对话努力,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因此,鲁迅小说具有一种“反对话”的特征或本质,其中有三类比较典型的情形表现出了这一特点,以下尝试论之。

第一类:先觉者、革命者说出的话,愚民庸众和帮凶们已经根本听不懂了。狂人和夏瑜是两个突出例子。狂人自感周围“布满了罗网”,失去了自由,可并未放弃劝说的努力,只要有机会,只要不被囚禁起来,他就会主动寻找机会,发出声音,可谓到了唇焦舌敝的地步,一部日记,便是狂人不间断地向所有人发出声音、寻求对话的记录。他逼问一个年纪二十左右、满面笑容的年轻人“从来如此,便对么”,连续三次用了“对么”这一反诘词,其用意在于激醒对方,让他明白吃人是不对的,得到的答复却是“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狂人“格外沉静,格外和气”地劝说他的大哥立刻“真心改起”,不要再去“入伙”吃人,而大哥的反应始则“冷笑”,继之露出“凶相”。在小说第二节,狂人对孩子们大声说“你告诉我”,孩子总归天真单纯,然而“他们可就跑了”。他的一切诉求或寻求对话的努力,全部归于失败。再看夏瑜,他“劝牢头造反”,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刽子手康大叔嗤笑这不是“人话”;而烈士关于红眼睛阿义“可怜可怜”的话,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等听了之后,连眼光都“有些板滞”起来,“话也停顿了”。大清国的顺民们早已停止了思考,也不会思考,黑白莫辨,是非不清,当然异口同声地说夏家的那个“小东西”“发了疯了”。

第二类:知识者与庸众之间缺乏一个基本的共有语境,因而无话可说,“说不清”。《祝福》中的“我”与鲁四老爷一见面,后者即“大骂其新党”,“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只好一个人退回到书房里去。再如,“我”以“说不清”为由回答祥林嫂关于灵魂有无的发问,这是无奈的,也是唯一的应对方式。祥林嫂的苦恼本身是一个习俗或迷信上的悖论,“我”作为一个新式知识者,肯定能够解答这个问题,可如此一来,就会增加她的苦痛,出于知识者的良知和悲悯之心,“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故而答以“说不清”。小说写道,这“是一句极有用的话”,语气反讽,但也是真实之情,所以从根本上说,主人公不存在什么负罪感或要负起什么责任。最明显的例子应属《故乡》,闰土的一声“老爷”,标志着一对曾是少年玩伴的成年人之间那层“可悲的厚障壁”般的身份限定:知识者与农民不可能“对话”、交流,前者明确地说“我也说不出话”;面对豆腐西施杨二嫂的乖张举动和言辞,叙事者也是“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地站着”,眼看着她把母亲的一副手套塞进裤腰里,然后便如圆规般扭拐着腿走出了院子。

第三类:如果稍稍扩大一点,从日常交流角度来审视鲁迅小说中的底层人物,他们其实大多处于孤立、孤独的状态,相互之间也是难以沟通和对话的。祥林嫂失去孩子后,以不断的诉说来减轻痛苦,寻求安慰,次数多了,听的人就显出“厌烦”,甚至有人以此来取笑她。当着人们“又冷又尖”的“笑影”,她知道“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一见那些无聊的人,便瞪着眼,“不说一句话”。再如孔乙己,他自己很清楚与成年人没什么可说的,“便只好向孩子说话”,然而一个“讨饭一样的人”,怎么吸引得了孩子,孔乙己只好叹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这种“反对话”的特点,同样存在于《野草》诸篇中,如《影的告别》中,“我不如彷徨于无地”“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的绝大孤独;《求乞者》中,“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另外几个人各自走路”,四外皆灰土,呈现出一个无声的、荒漠般的世界;《复仇》中,握刀相向的裸体男女,“以死人似的眼光”鉴赏看客们的“干枯”,始终不发一语;《颓败线的颤动》中的老女人站在“无边的荒野”,两眼向天,发出了“无词的言语”。

鲁迅小说揭示了中国人的生存困境,表现出孤立、孤独、荒诞的美学风格,而“反对话”则是一个基本构成要素,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是由鲁迅启蒙主义文学观所决定的。鲁迅深刻地认识到,专制制度及其思想造成“沙聚之邦”,造成了人与人精神上的隔绝,因此,他要以小说“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5](512),也可以说是呈现出荒诞图景,以引起注意。体现在叙事法则上,文本中即有一个权威叙事者,有时是隐蔽的,有时化身为人物之一;正是这个唯一的、高于一切人物形象的叙事者的存在和指点,才使读者清楚地看到了作品中所描写的“病苦”诸相及其“病根”。周作人《礼教吃人〈呐喊〉衍义(七)》中写道,《狂人日记》“虽然说是狂人写的日记,其实思路清澈,有一贯的条理,不是精神病患者所能写得出来的”[6](188),他的意思显然指向了隐藏起来的作者。这种启蒙观与复调正好相对,因为复调不需要一个权威叙事者,不需要一个统摄一切的、决定着小说人物意识的作者视野或作者意识。

韦勒克在其《近代文学批评史》中评价复调小说,认为巴赫金信奉“客观性”,复调小说最后走向的是“作者退场”[7](591~592)。而对具有启蒙主义文学精神的鲁迅小说来说,如果出现“作者退场”现象,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与鲁迅的小说,它们的出现,反映着各自的时代风气。

复调理论是巴赫金于1929年出版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1963年第二版时改书名为《陀斯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一书中首度提出来的,当时正值斯大林文化专制主义禁锢一切的时代。美国学者卡特琳娜·克拉克、迈克尔·霍奎斯特在《米哈伊尔·巴赫金》一书中评论道,巴赫金专著结尾的口吻像是对政治形势的评说,“这种政治形势渐渐只让人们听到一种单一的权威声音,而将巴赫金这样无法接受独白的人们送去流放”。克拉克指出,复调同杂语一样,这两种理论突破了“小说和艺术的有限范围”,“既是他语言哲学的基石,又是生活本身的一种功能”,实际上就是巴赫金对“斯大林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8](329,347)。鲁迅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奴隶占多数的时代,奴隶不是“自由的人”,他们不可能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没有自由的精神,因而彼此间不会存在对话的空间或平台。鲁迅创造的“铁屋子”就是一个著名的意象,除非少数启蒙者大叫大嚷起来,惊起几个较为清醒的人,否则那里面全部为“从昏睡入死灭的人”。奴隶的经历已经使他们丧失了自我表达的能力,遑论相互间无休止的、往复辩论式的“对话”。

由此可见,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呈多种视野,其“对话”精神,恰如王德威所准确翻译的,乃“众声喧哗”[9](124);而鲁迅的小说,显示忧愤深广的美学风格,其启蒙精神,有如一个清醒的人独自叫嚷于奴隶世界中,得不到丝毫回应。显然,这是两种完全不相干且性质极为对立的类型,冰炭不相容。将它们硬拉到一起,原因可能并不是多么复杂,只是望文生义而已——既然复调是多种声音,那么,一部作品中如果有两三个不同类型的人物,或不同的思想观念等,皆可视之为复调。事实上,现今一些运用复调理论来研究现当代文学的人,多为望文生义,照猫画虎。问题在于,当那么多作品都具有了复调的品质,鲁迅小说是否还能称得上具有“特殊贡献”。

参考文献:

[1]解志熙.严谨的开拓者及其固执——《论鲁迅的复调小说》读后感言兼及对“五四”的反思[A].陈平原,主编.现代中国:第五辑[C].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2]杨剑龙.深入探究鲁迅的复杂与深刻——评严家炎《论鲁迅的复调小说》[J].上海鲁迅研究,2005(S1).

[3]严家炎.论鲁迅的复调小说[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4][俄]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铃,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5]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7][美]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7卷[M].杨自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8][美]卡特琳娜·克拉克,迈克尔·霍奎斯特.米哈伊尔·巴赫金[M].语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

[9]曾军.接受的复调:中国巴赫金接受史研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海晓红】

收稿日期:2016-05-01

作者简介:李有智(1967-),男,宁夏海原人,宁夏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627(2016)04-012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