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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型语境与人性话语:新时期初期的沈从文重评

2016-12-16任南南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文学史沈从文作家

任南南

(烟台大学 人文学院,烟台 264005)



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转型语境与人性话语:新时期初期的沈从文重评

任南南

(烟台大学人文学院,烟台264005)

文学重评作为20世纪八十年代重要的文学现象,是新时期文学确立合法性的重要途径,也是现代文学研究范式转换的必经之路,它和重写文学史思潮一起贯穿了1978~1989年的全部文学进程,成为各种文学力量和话语体系博弈、交锋的关节点。在这些复杂的重评现象中,沈从文的重评和复出都比较有代表性。在国家意识形态置换形成的转型语境中,新时期文学首先反思沈从文在以左翼文学为线索的现代文学史中的定位,继而启用新的标准来重新评价沈从文创作的意义;同时,世界范围的“沈从文热”也启发了国内学界对沈从文的关注,海外汉学界的研究成果为国内的沈从文重评提供了理论资源和书写借鉴;在具体重评中,研究者启用了“人性”作为核心概念,谨慎地推敲重评沈从文的成规和尺度,在对个人和文学史的双重观照中实现了沈从文文学形象的全新建构。

新时期文学沈从文重评

经典重评是20世纪八十年代重要的文学现象,与重写文学史思潮一同贯穿了八十年代的始终,成为特殊语境下的现代文学知识生产方式。在重评中,一直作为左翼文学对立面的自由主义文学,实现了艺术层面的合法化,成功酝酿了新的文学史范式。在这种文学史书写格局的变化中,很多作家在重评中确立了新的文学史形象,沈从文正是这样一个在文学史书写中不断被选择、被排斥直至再度被选中的作家。他在文学史书写中的命运遭际显示出两种文学史观以及文学评价标准置换的轨迹,作为个案显示出主流文化作用下的价值规范和文学制度的影响,勾勒出国家意识形态置换的复杂背景下文学领域内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文学与政治、纯文学与工具论等各种话语方式更迭交织、彼此消长的复杂局面。

一、转型语境下的沈从文重评

德里达认为,所谓的社会记忆只是各种政治社会群体在有不同价值观念的影响下,刻意筛选和过滤已发生的事实后的结果,是在各种权力作用下建构出的一定时期被信以为真的“历史”*张凤阳等:《政治哲学关键词》,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72页。。为了确立这样一种广泛而权威的社会记忆,新中国成立后的创作和文学转型史研究都呈现出建构新中国历史的鲜明倾向,形成了一整套全新的话语方式,20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的现代文学史著作都是这种话语方式的产物。陈思和这样解释这种现象的合理性:“一个新的国家刚刚诞生,上层建筑及其意识形态都在为巩固政权而展开工作,政治、教育、历史、哲学、法律、文学等社会科学领域都参与了这项工作。”*陈思和、王晓明:《主持人的话》,《上海文论》1989年第6期。作为这样的机缘下建构的社会记忆,所有的文学史书写都有明确的目标,即阐释“革命”是如何成功的以及成功的意义,进行国家主体的塑形,“左翼文学”也因此成为文学史主体,“阶级性”“倾向性”取代了“自足性”和“审美性”的标准。在“人民文学”取代“人的文学”的文学讲述中,超然于一切政治斗争之外、以追求“纯正的文学趣味”为目标的自由主义文学,被学者有选择性地回避、放弃,沈从文正是这种以左翼文学为主要线索的现代文学史中被压抑的对象。

20世纪三十年代以来,沈从文作为“京派”文人的代表,经历了左翼评论界从创作观的分歧、摩擦到道德性批判直至政治性全面批判的升级,最后甚至被界定为“反动派”。20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的现代文学史著作中,既要忠实历史地还原文学发生演变的全部过程,又要在评述沈从文时与主流话语保持一致,这是件颇费斟酌的事。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最重要的教材之一,《中国新文学史稿》是20世纪以来最有影响力的现代文学史著作,完成了整个学科框架的建构。王瑶在1951年7月发表的《〈中国新文学史〉教学大纲》的指导下,按照《新民主主义论》进行文学历史分期,将“文学史”与“革命史”结合起来互相观照。在上册第二编的小说专章中,作者用了大约七百字的篇幅介绍沈从文,这一章前后有老舍、巴金等七位作家被推出,沈从文被置于居中的第四位。文中,王瑶认为沈从文的出现代表着这一时期文坛的多样性,创作高产,但是他的创作大多是“以趣味为中心的日常琐事,并未深刻写出形象”,而且“空虚浮泛”*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 上册,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第274页。。这种从具体创作作出的分析并没有获得研究界的认可,《史稿》因为“政治性、思想性不强”受到批评,作者“对徐志摩、沈从文等给予礼遇”,“把反动的和革命的拌在一起”,从而无法更好地解决“为谁树碑立传的问题”,*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57页。文革期间甚至被攻击为“为黑线人物树碑立传”、“三十年代吹鼓手”。在这个背景下,同时代的其他学者都要考虑到现实的话语权力和当代中国社会记忆固化的政治需要,后来的文学史编写吸取了《史稿》的教训,努力在学术个性、文学史陈说和政治要求之间找到平衡。沈从文作为一个政治立场暧昧的“桃红色的”“反动的”现代作家,被以左翼文学为主要线索的现代文学史彻底放弃。

“‘文革’的结束,不仅结束了一个政治时代,也结束了一个和政治相呼应的文学和文学史时代。”*李杨:《文学分期中的知识谱系学问题——从“当代文学”的“说法”谈起》,《文学评论》2003年第5期。随着新时期文坛对左翼文学史观下历史书写的反思的展开,在“人民文学”建构中被定格的“沈从文形象”,在“新启蒙主义”思潮中呈现出某种松动的可能。1980年《花城》杂志曾集中发表了一批回忆、研究沈从文的文章,其中包括朱光潜的《从沈从文的人格看他的艺术风格》。文章中,“风格即人格”是朱光潜立论的重要根据,他还原了三十年的京派文人的创作细节:“不管他有多么忙,他总是有求必应,循循善诱。他自己对创作的态度是极端严肃的。”在肯定沈从文的创作态度之余,朱光潜又从民族身份入手解读主题,辨析民族文化、民间文学对沈从文的影响,尤其是其小说中无奈忧郁的情绪与“少数民族在心坎里的那一股深忧隐痛”之间的对应关系;左翼文学观的阶级视角也被朱光潜用来完成对沈从文的阶级身份的再解读——“从文是穷苦出身”。文末,朱光潜由个人文学态度、道德、民族,谨慎地转移到艺术评价,在民族文化的背景下评价了沈从文在民间文化的审美影响下形成的细腻而深刻的文章风格。*朱光潜:《从沈从文的人格看他的艺术风格》,《花城》1980年第5期。同年,《新文学史料》发表了沈从文1930年代的旧作《从文自传》,并附加了作者新近完成的《附记》,这些文章的出现显示出新时期初期文坛对沈从文的再度发现,围绕其创作的评价方式、话语重心都有了策略性的调整。

除此以外,“新时期文学”在新的语境和话语秩序中重新观照沈从文。在反思“文革”、呼唤人道主义的大背景下,在意识形态领域尊重实事求是、解放思想的原则下,沈从文作品与新时期语境的某些契合得到有意识地挖掘,很多作者往往是立足于后文革时期的特殊现实来解读作品的。在吴立昌的论文中,沈从文的湘西题材作品与拨乱反正的时代话语相应和,从而得出结论:“这样的作品只会激起人们对自己所处现实产生不满,发出诅咒,当然它也不可能鼓励人们起来反抗现存社会秩序,不要说对过去的读者,即使对今天的读者,比如在林彪、‘四人帮’肆虐时期,假若谁读了《边城》,也会神往于书中描绘的理想世界。因为那不堪回首的十年动乱,不仅毁灭经济和文化,而且毁灭人性,将多少年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革命的同志关系破坏殆尽。没有革命激情,缺少阶级友爱的现实生活里,小小边城那种和平安静气氛,尽管是一种自然素朴的人生形式,也会引起人们的企羡。”*吴立昌:《论沈从文笔下的人性美》,见刘洪涛、杨瑞仁:《沈从文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55页。这种对作品的肯定无疑源于“文革”过后在阶级话语普遍失效的语境下,沈从文作品的日常琐事叙述、人性呈现、对纯正的文学性的追求,可以成为避开左翼文学遮挡的话语屏障而受到重评者的关注和启用,并成为沈从文文学史定位转变的契机。

当代文学的诉求之一是建构一种集体性的文学,这种建构是在对“个人性”、“文学性”的不断批判中完成的,即要求原先囿于个人狭小圈子的作家,冲破个人的小圈子,从身边琐事和个人悲欢中解放出来,从表现自我的思想感情,调整为对劳动人民的好感和热爱。在这种“集体性/个人性”、“阶级性/人性”、“革命斗争/日常生活”、“党性/文学性”的二元对立中,前者是被肯定和认同的,而后者则受到严厉批判;而在新时期语境中,“个人性”和“普遍人性”在新启蒙的立场下重新得到挖掘,而沈从文也在这种强调“个人性”的背景下得以复出。因此,对沈从文的重评,正如重评者所反省的那样,是一种在“预先规定了重写的格局、规模、所能达到的边线”下的重写,从而具有明显的当下性。沈从文则是在新启蒙思潮以个人性对抗专制主义的整体框架下被新时期语境所选择,被成功激活的“个人性”、“文学性”成为拒绝左翼文学以“阶级性”打造的“社会记忆”的切入点。

在布迪厄看来,复杂的权力场域内,文学的自主性绝不是摆脱了政治和经济的影响,相反是在对这两者的“双重拒绝”下才有生成可能,因此这种“拒绝”就蜕变成更暧昧的深层联系。*[法]皮埃尔·布迪厄著,刘晖译:《艺术的法则》,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396页。沈从文重评中的“去政治化”趋向和对“文学性”的强调,也并非简单的去政治化,而是要理顺文学与政治、学术与政治之间的纠葛,在这种拒绝和悬置中,实现文学/政治、政治/学术之间的复杂生态的还原和观照。

二、世界范围“沈从文热”的形成

沈从文个人的文学史遭遇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一个缩影,标志着自由主义作家在左翼文学史观下的处境和历史定位。新时期重评中,突然爆发的历史转型给予了经典被重新审核、确认的动力,此时海外汉学界对沈从文的历史定位在对左翼文学史观的评价标准构成挑战的同时,也带来重评的启发。沈从文对“任何形式的政治的回避和疏离”的自由主义立场,一方面使其沦为左翼文学史叙事中的异端而受到排斥,另一方面也为他在新时期得到重评埋下了伏笔。20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是“沈从文热”形成的关键,长期被文学史书写遗忘的沈从文被重新挖掘,尤其是他作品的人性内涵和与“工具论”形成反差的“纯文学”追求,很快与新时期语境实现良好的互动,从而酝酿生成了影响甚广的“沈从文热”。

解放后的中青年读者了解沈从文的渠道很有限,其旧作仅有1957年出过的一本《沈从文小说选集》,也只印了两万多册,因而沈从文重评与其他现代文学作家重评的最大区别在于海外汉学界的启发和推动。当沈从文在大陆现代文学界受到冷遇时,海外学者的研究已经形成规模,并且拥有一支由西方学术界组成的忠实的读者队伍。*[美] 金介甫著,符家钦译:《沈从文传》,北京:国家文化出版公司,2005年,第1页。在海外汉学界,夏志清和司马长风是两位代表学者。夏志清是西方研究现代文学的先行者,《中国现代小说史》以作家为中心呈现历史脉络,全书共十九章,其中十章是以作家的名字命名的。在沈从文一章中,作者从小说《凤子》入手,用传记方式交代沈从文的创作渊源,肯定了他是中国现代文学上最杰出、最有想象力的作家。香港的司马长风与夏志清一样高度评价了沈从文的文学成就,在《中国新文学史》中沈从文的重要作品都得到了关注和“鉴赏式批评”,认为它们代表了20世纪三十年代新文学的成就;同时,夏志清和司马长风都是在世界文学的参照下完成沈从文的文学史定位的,肯定沈从文在小说艺术上的创造力。夏志清在介绍沈从文小说时,一再与福克纳、华兹华斯、叶芝、海明威作比较,肯定沈从文“是中国最伟大的印象主义者”;司马长风认为沈从文之于中国文学的意义,就像莫泊桑和19世纪的法国、契诃夫与俄国一样,*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中卷,香港:昭明出版社,1978年,第37页。肯定了他在文体上的创造性。除此之外,两本文学史著作都认为沈从文作品主题深刻,尤其是对现代人生存处境的观照和呈现达到了同时代罕见的深度。在大陆、海外因为异质文化语境和时空关系导致的解读差异中,甚至出现了引证同一条材料却结论相反的现象。《中国现代文学史》与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均引用了丁玲对沈从文的评价:“沈从文因为一贯与新月社、现代评论派有些友谊,所以他始终羡慕绅士阶级……”*丁玲:《一个真实人的一生——记胡也频》,《胡也频选集·序言》,北京:开明书店,1951年,第17页。,王瑶据此推断出沈从文早期以“趣味”为中心的倾向和政治上的淡漠。夏志清却认为:“沈从文跟那些教授作家能建立友谊,主要是因为意气相投”,甚至最后“只剩下沈从文一人,卓然而立,代表着艺术良心和知识分子不能淫不能屈的人格”。*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37页。至此,我们可以发现不同文学立场和审美维度形成了不同的文学史定位,海外的沈从文研究与以左翼文学为线索的“反帝反封建”的大陆现代文学史的这种有张力的历史对话,在八十年代的现代文学领域形成了一种彼此冲突的特殊景观。

海外汉学界对沈从文的“颠覆性研究”带动了国内学界对沈从文的兴趣,这一阶段不断有沈从文小说向读者大力推介,相关的工具书也不断问世:1976年,香港陶斋书屋出版《沈从文资料集》,囊括了沈从文散文以及研究论文、回忆文章共24篇;1978年《沈从文著作及其研究资料》一书在香港出版,共收录7篇沈从文作品、24篇沈从文研究论文、7篇沈从文生平及纪念文章。1980年美国学术界(美中学术交流会)邀请沈从文到美国十多所大学讲学,哥伦比亚大学在欢迎海报上称其为“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在世作家”, 沈从文分别就自己在1920年代的创作、新中国建立后从文学到考古的转向等话题做了演讲,*沈从文海外演讲的题目分别为《20年代的中国新文学》、《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20年代我从事文学的种种和社会背景点滴》。重点向美国学术界和文化界介绍了自己从事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的情况。《华侨日报》、《时代报》、《太平洋周报》、《东西报》等对沈从文访美进行了关注。在《海内外》杂志沈从文先生访美专辑中,主编在《编者的话》中将沈从文和鲁迅并于一处进行评价,“鲁迅与沈从文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国家和同胞有极强烈的爱,对黑暗和腐败有强烈的憎。有爱才会有憎,世上绝无孤立的爱或憎。两人不同的是作风,鲁迅外表强调憎,而沈从文外表强调爱”,认为两人皆有“令人敬爱的本色”。1988年沈从文逝世后,《海内外》再发《纪念沈从文先生专辑》,台湾的《联合文学》推出沈从文专号*专号中发表沈从文的相关文字如下:生平2篇、小说6篇、散文4篇、创作谈3篇、作品评论5篇、传记资料9篇。,以及沈从文作品的主要年表。这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沈从文研究的展开,标注着“沈从文热”的酝酿和生成。

在海外研究中,沈从文的苗族身份和新中国成立后的遭遇颇受关注,他被描述成“少数民族的血液所形成的生理素质和心理素质,个人亲历的人生苦难使他的艺术悟性和直觉思维得到了高度的发展”*[美]金介甫著,符家钦译:《沈从文传》,第2页。,因而作为曾经被新中国国家意识形态流放过的人物出现时,沈从文访美时甚至需要对此作出回应——“在近三十年的社会变动过程中,外面总有传说我有段时间很委屈很沮丧……那些曾经为我担心的好朋友,可以不用再担心!我活得很健康,这可不是能够作假!”*沈从文:《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化——在美国圣若望大学的讲演》,张胜友编:《中华百年经典散文·励志修身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年,第422页。作为一个命运波折的作家,沈从文对于20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的文学际遇的态度,赢得了海外学界的好感:“一些大陆来的访问的艺术家,说了‘文革期间’的种种及自己遭遇的一切。但是大家同样惊奇的发现,沈老几乎很少很少主动提到‘文革’及他几十年来不同寻常的遭遇,在这里也显示出沈老特异的风格。”*凌宇:《沈从文传》,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239页。这种特异风格对于海外学者的影响,在金介甫的文章中也得到了印证。1980年,金介甫《沈从文论》发表于《钟山》,在现代文学领域产生很大的影响,该文解释了海外沈从文热的成因:“我们在海外的人对沈从文感兴趣,至少有两个原因。第一,即使是在欧洲和美国,在中国文学的朋友们中间,他的文学创造力也是有名的。他的清新的文笔和来自丰富了他的故事情节的生活经验而产生的生动素材比其他作家更受重视。中国没有第二个沈从文。”“第二个原因是他的生活经验使我们在海外的人吃惊。沈从文仿佛是人的奇迹,他真的依次相续有过三次生命:首先,作为一个青少年时代的兵士。”“其次,作为一个作家满足五四运动所唤起的青年大众的爱国需求;再其次,作为中国文物艺术史上的一个学者,直到今天,年近八十,还严肃认真地、默默地尽他的本分来帮助完成历史上的检讨,使中国人民得以更好地进行他们的四个现代化。”在这里金介甫首先颠覆了大陆文学史中沈从文“反动作家”的历史定位,肯定了他的文学价值以及其个体人生对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意义,将其重新塑造为“国宝”——“是一个工艺美术鉴赏家,而且是作为给予年轻的艺术家以滋养的人,是对于中国人民那无法挽回的,却又是难忘的伟大过去的记录者;是一个鼓舞着,并解放了国内外无数读者想象力的人;而且还是一个保持他的尊严,安静地进行他的工作的有完整品德的榜样”。在这里不难看出,沈从文政治落难后的改行和成功,反而为他赢得了海外评论家更多的赞赏和尊重,马悦然也是从这一角度来理解沈从文:“他的价值是,包括鲁迅在内,没有一个中国作家比得上他。沈从文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作家。越是知道他的伟大,我越为他一生的寂寞伤心。”*盛文强:《沈从文:一个人的归途》,《文苑(经典美文)》2012年第7期。

海外汉学界对沈从文的高调“评价”推动了国内重评的展开,《钟山》杂志发表《沈从文论》时配发“编者的话”强调:“十年浩劫,许多中国人已经不再知道,中国曾有过一位作家沈从文;但是沈从文并没有成为过去,他的作品仍然继续在人间开花,结果。金介甫是用外国人的眼光看待中国文化的,他的许多看法和想法我们不必(也不应)苛求。为了我们祖国文学艺术的繁荣,为了国际间的友谊,我们觉得更该重视这位美国学者的辛勤劳动。”*《编者的话》,《钟山》1980年第4期。这段话暗示出国内文学界对海外沈从文研究的看法,透露出将沈从文作品视为“人类友谊桥梁”的意味。海外汉学界的推崇促进了国内文学史对沈从文的挖掘,而海外学者对于沈从文文学家身份之外的个人人格的肯定,也同样是国内新时期语境中主流文化评价沈从文的重要依据。1985年《光明日报》发表专访,对沈从文的道德和成就予以高度褒扬,认为“他是这般谦虚,这般豁达,这般的不计较个人委屈……坚定地站在祖国的大地上”。甚至在他身上昭示着整个知识分子群体的精神价值——“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崇高风范”*郑笑枫:《坚实地站在中华大地上——沈从文访问记》,《光明日报》1985年12月19日,第1版。。至此,沈从文在新时期语境中由一个“反动作家”到一个遭受不公却忠诚爱国的知识分子,获得了主流政治的重评,这显示出文学重评中,沈从文新经典地位的确定是转型期意识形态语境对海外汉学研究成果有意识的选择。我们在重返八十年代的文学现场时很难不去揣测这种新文学经典的指认,是对沈从文“谦虚豁达”“知识分子的崇高风范”的嘉许,是对沈从文作为遭受历史不公者仍然忠诚爱国表现的回应。因此,在对以沈从文为代表的自由主义作家的文学史回顾中,重评虽然表现出对沈从文创作中的“文学性”追求的好感,但这种去意识形态化的研究方式仍然渗透出周围政治语境变迁的痕迹。

三、沈从文重评中的人性标准

随着海外学者对沈从文解读的不断深入,国内学界对沈从文的关注从1979年开始,时隔一年,众多新语境下的阐释形成热潮。在这些研究中,用什么样的话语支点来撬动沈从文的传奇文本?用哪些方式逐步推进最后实现文学史评价的颠覆性结论?对这些重要的问题展开思考,可以帮助我们深入至新时期初期的重评场域,了解沈从文重评的相关细节。

在重评中,地处中国南方的几家大型文学刊物与海外汉学界因地缘关系成为非常重要的平台,为国内重评和海外研究成果的对接提供了话语场地,发表了一系列质疑左倾观点下的沈从文评价的论文。《花城》率先发表了金介甫《给沈从文的一封信》,《新文学史料》在刊登《从文自传》的同时,附加了作者的近作《附记》;1980年11月7日,贾树牧的专访《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访著名文学家、古文物学家沈从文》在《光明日报》发表,及时向国内读者介绍了海外读者对沈从文的接受和研究的热潮。*参见荒芜编:《我所认识的沈从文》,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167页。原表述如下:“在香港沈从文的选集出了一百多种……在巴黎一所大学的中文系里,要考取终生中学的中文教员,必读的四本中文作品,内中就有沈从文一本作品,在香港、日本,正出版或翻译沈从文的全集和选集。”无论是《从文自传》还是这篇专访,都在展示沈从文的同时呈现出湘西的地域风光,在肯定乡土描写特色的方向上给予沈从文以相应的肯定。上述文章在1980年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并在海外沈从文艺术成就评价论的启发下,研究界开始思考四十年来对沈从文的曲解,并重新评价沈从文的思想和创作。首先为沈从文寻找政治平反的可能性,梳理以往研究的片面和局限:研究者只关注作家没有激进的“革命言论”,却回避他对“新旧军阀”的批判;只看到他与左翼文学理论的“格格不入”,却忽视了他对“艺术风格”的追求。*吴立昌:《沈从文的“浮沉”与现代文学的研究》,《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2期。在《沈从文小说的倾向性和艺术特色》中,作者肯定了沈从文小说的艺术价值,在现代文学的完整进程中考察其意义,并且质疑了新中国成立后研究的方法误区,认为“文学作品一旦产生,就成为一种客观存在。一个作家之所以值得研究,就因为他有作品。因此,对于作家,主要的应该把他做为作家来研究,估价作家在文学上的得失,就应该从他的作品出发,引出相应的结论。将人分品,以品衡文,必然失之公允”*凌宇:《沈从文小说创作的倾向性和艺术性》,《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年第3期。。在《从边城走向世界》中,凌宇从文学思潮的角度梳理、还原了复杂的历史语境,通过回顾沈从文20年间参与的文坛论争,对其文学观念和重大政治问题立场作了耐心细致的解读,澄清了沈从文究竟是反动作家还是民主主义者的这样一个历史悬疑。除此以外,为了能更好地解读沈从文创作的倾向,研究者努力挖掘沈从文小说的进步属性和历史意义:通过文本细读,概括出当创作者“看到了病态社会肌体上的各种毒瘤”后要改变那“使人不成其为人”的世界的强烈要求,*余永祥:《一幅色彩斑驳的湘西历史画卷——评沈从文描写湘西社会生活散文的思想倾向》,《湘潭大学学报》1982年 第1 期。揭示作家对于社会现实的批判立场;凌宇也在分析创作倾向时,强化沈从文对底层民众的同情和对于上流社会的讽刺、暴露两大主题,凸显其书写的政治正确。这些研究为沈从文文学史地位的提升准备了充分的前期成果。

根据学术期刊网的检索数据,1979~1989年间以“沈从文”为篇名搜索到的研究论文有170篇,以《边城》为篇名的为49篇。在这些研究中,以“人性”为切入点来解读沈从文小说成为一种重要的研究取向。凌宇是新时期以来最早启用人性话语观照沈从文小说的研究者之一:“作者从人与人的道德关系着眼,发泄他对黑暗现实的愤懑。……因此《边城》中‘他对美的感觉叫他不忍心分析,因为他怕揭露人性的丑恶’。他要保留这种人情美,作为医治现代社会腐烂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良药。”*凌宇:《从〈边城〉到〈长河〉》,《花城》1980年第5期。这里“人性”成为凌宇立论的话语基点,而艾晓明将这一立论角度高度评价为整个现代文学之沈从文研究的突破:“凌宇独辟蹊径,他将沈从文的人生观念作为一个更具重要意义的认识对象来探索。这不仅使沈从文的精神个性获得充满历史感地解释,而且为作家思想方面的研究打开了新的视野。”*艾晓明:《人的重新发现:读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一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7年第3期。

其他研究者也不约而同地以“人性”为切口重评沈从文。在吴立昌看来,沈从文小说创作的重要线索就是他对“人性的执著追求”*吴立昌:《论沈从文笔下的人性美》,引自刘洪涛、杨瑞仁主编:《沈从文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55页。。张德林则表达了相反的观点,他在肯定了小说的“诗情画意”的同时,认定作家刻画的“并不是现实生活中实际存在的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而是“‘君子国’里田园牧歌式的‘人性美’和‘人类之爱’”。*张德林:《怎样评价〈边城〉》,《书林》1984年第1期。也有研究者从人性角度质疑“湘西世界”,认为“作家所极力赞美的人生形式,所表现出来的健康自然的人性”只是一种主观臆测。*徐葆煜:《〈边城〉不是现实主义作品》,《书林》1984年第1期。这些文章都在努力挖掘沈从文笔下人性特有的社会内涵、文化指向,人性在这里成为争鸣交锋的核心话语。还有研究者注意到沈从文人性书写呈现出的阶级价值,阶级性也是考察的指标之一。孙昌熙、刘西普的研究显示出将人性标准和阶级性标准结合起来的努力:“文学并不一般地反对表现人性美,而是反对表现抽象的人性美……根据这一标准,《边城》写到翠翠和老船夫等下层劳动人民善良、纯朴的美好品质时,这种美好的天性与人物的阶级性就统一到一起了,是真实存在的,这种人性美就具备了真实性,起到净化道德的作用。反之,如果对船总顺顺等地方权势,也一味地描写他们身上的无私、平和和人性美,便是脱离现实的,弃这些人物的阶级性而不顾,表现抽象的人性美。由于《边城》在描写上把人性普遍化、抽象化,便造成‘纯粹的人类感情’遮蔽人们的阶级性的结果。”*孙昌熙、刘西普:《论〈边城〉的思想倾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5年第4期。这显示出八十年代初期的沈从文研究,即使坚持了五十至六十年代形成的阶级论立场,也开始以“人性美”、“人性论”的批评话语进行作家定位。

赵园的研究是从“人性—文化”心理角度着手,关注沈从文的原因在于对方意味“有价值”的问题,尤其是眼下引起广泛学术兴趣的“创作者的审美意识与社会历史意识以及更广阔的文化意识的关系问题”*赵园:《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文学评论》1986年6期。,而这一问题视角下的沈从文是反思20世纪中国的现代思想文化的理想平台。在赵园看来,湘西世界反映了“作者的审美意识和道德意识,作者的审美判断与文化价值判断,以及作者的审美追求和社会历史思考”,沈从文在“城市文化”和“湘西文化”的对照中呈现的感情倾向,是“人类经历过而且在经历的精神矛盾”*赵园:《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文学评论》1986年6期。。在解释自己立论的心理动因时,赵园解释了自己对现代文学的思想史兴趣的由来,“半是由对象、半是在自己的反思愿望中形成的”,“正是这专业满足了我们自我表达乃至宣泄的愿望”。*赵园:《赵园自选集·自序》,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页。这实际上道出了八十年代现代文学研究潮流走向的历史契机,学者们在经历“文革”, 因个人被卷入整个国家的政治命运的漩涡而积累起来的血肉淋漓的人生体验,影响了他们研究对象的选择,个人命运感受也在研究中循着“作品——文本”的线索,潜入到现代文学作家们生命体验的深度,从而发现自己与现代史上那几代知识者的精神感应。在这一特殊的心理机制下,学者在重评现代文学作品的同时也在观照个人的命运起伏,“人性”、“精神家园”、“终极关怀”,因此成为研究者和现代文学自由主义作家成功对接的媒介。

这种研究对象的选择和解读,一方面为现代文学史找回了缺席的鲁迅、沈从文、徐志摩,另一方面也根据八十年代历史转折需要和学者们的感情、愿望,为这些经典作家的解读注入新的元素,建构起新的作家形象。这种作家重评的心理动因被程光炜概括为:“经历‘文革’浩劫,文学史家精神生活和文学生活最缺少的是什么?就是面对苦难、荒诞时坚持自我的勇气,就是‘纯文学’的执著和那种极其浪漫、理想的爱情传奇。而80年代那一代文学史家的生命中是缺乏这些东西的”,又恰好是“鲁迅、沈从文和徐志摩们的强项”。*程光炜:《新世纪文学“建构”所隐含的诸多问题》,《文艺争鸣》2007年第2期。因此,以沈从文为代表的自由主义作家的重新回收,正是这样一种在新时期语境中立足于启蒙立场下进行的文学经典选择。沈从文对“人性”、“文学性”的强调,使得这种选择在新时期对“纯文学”的想象中能够顺利展开。在“人性”视野中被文学史家高度关注的沈从文,以一种苦难、浪漫、执著、坚定的精神特质,被整合进新时期的文学生活和现代文学史,作家形象得到了重新“建构”。

新时期初期的文学重评在建构新经典的过程中,不同的作家遭遇也不尽相同。同样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被夏志清重点推介的作家张天翼,在文学重评的热潮中并没有获得沈从文这样的机遇。尽管夏志清对其评价很高,但在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以及新启蒙的文化语境中,革命文学的阶级倾向、意识形态化、左翼叙事的现实功利性,都在新启蒙去政治化的研究目标中被过滤,所以张天翼“左翼文学新人”的身份以及阶级叙事,很难在“人道主义”、“新启蒙”的话语场域内激起浪花。因此,无论是“沈从文热”还是张天翼的被冷落,都不是单一的文学力量选择的结果,这一如阿诺德·克拉普特的研究所显示的:“经典,从不是一种对被认为或据称是最好的作品的单纯选择;更确切地说,它是那些看上去能更好地传达与维系占主导地位的社会秩序的特定的语言产品的体制化。”*[美]阿诺德·克拉普特著:《美国本土文学与经典》,引自乐黛云主编:《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7页。而以沈从文为代表的自由主义作家在文学重评中得到正名,也只是在新启蒙的话语场域中文学性、审美性和新时期文学策略多种力量交相作用的结果。在八十年代的现代文学经典重构工程中各种文化权力的介入,不仅对于具体篇目的入围备选发挥作用,而且为这些作品的解读方式立法,作为一种“经典阐释”规约着读者的阅读与接受,而这种被重构的经典和经典阐释方式在具体的文学史书写中得到经典化,成为“经典”的重要组成部分。

Context of Transformation and Human Discourse:

[责任编辑罗剑波]

Shen Congwen’s Re-evaluations in the “New Era Literature” Period

REN Nan-nan

(School of Humanities,Yantai University,Yantai 264005,China)

Re-valuation as an important literary phenomenon,is an essential means by which the legitimacy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could be established and the research methodology could be changed.Together with the re-writing literary history trend,it went through the whole course of Chinese literature evolution during 1978-1989,and turned out to be the pivotal event that all sorts of literary powers and discourses confronted and negotiated.During the period,the re-evaluation on Shen Congwen was more representative.In the context of the national ideological transformation,New Era Literature first made reflections on Shen’s status in modern literature with the clue of Left-wing literature,and then began to use new standard to re-evaluate Shen’s significance in creative writing.Meanwhile,the overseas “Shen Congwen hot” evoked the interests of national academia.And the research of international Sinologists provided theoretical resources and writing context.The researcher employed “human” as core concept,cautiously weighed the standards of re-evaluating Shen,and re-constructed the image of Shen in both individu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

new era literature; Shen Congwen; re-evaluation

任南南,文学博士,烟台大学人文学院讲师。

⌾本文系山东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现代化意识形态与新时期文学重评关系研究”(项目批准号:RW15J12)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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