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甫与中国工业投资公司
2016-12-16皇甫秋实
皇甫秋实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 上海 200433)
【近代史研究】
陈光甫与中国工业投资公司
皇甫秋实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 上海 200433)
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前夕,美国私人资本为逃避国内重税向国外寻找出路,而中国以工业化为核心的战后经济重建计划则亟需资本。在此背景之下,陈光甫、李铭、张嘉璈等中国银行家联合美国国际通用电气公司(International General Electric Company)、通用汽车公司(General Motors Corporation),以及利门(Lehman Brothers)和拉柴(Lazard Freres)两家私人投资公司,在美国注册成立中国工业投资公司(China Industries Company),旨在引进美国私人资本,扶助中国民营工商业的发展,同时增加民营银行的业务。中国工业投资公司成立初期,陈光甫秉持民族主义立场,为之制定了向中国政府注册上海分公司、将慎昌洋行改组为中国工业拓展公司(Manufacturing Enterprises of China),以及发展多种民生工业的经营计划。然而,战后美国政府借款成为对华资本输出的主流,而且外资未能如愿流入中国的私营经济领域,因此中国工业投资公司不但未能实现其初衷,反而成为中国民营银行转移外汇资产的渠道。陈光甫等人创办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始末,集中反映了抗战结束前后中美工商界的积极互动,同时也折射出中国民营金融业和工商业在战后经济“国进民退”大背景下的艰难处境。
陈光甫; 中国工业投资公司; 外资; 中美关系; 经济合作
中国工业投资公司(China Industries Company)是1945年由李铭、陈光甫、张嘉璈等中国银行家与美国工业企业及金融机关合作创办的一家投资公司,旨在吸引外资,发展中国工商事业。在国民政府极力争取美国政府借款和援助的背景下,陈光甫等人在国内引进外资的金融巨头——中国建设银公司以外另立门户,成立作为“民营建设银公司”的中国工业投资公司,*《陈光甫致伍克家、李桐村、徐谢康函》,1945年2月9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Q275-1-2434,上海市档案馆藏。实乃中国工商界试图引进美国私人投资的一个典型案例。然而长期以来,由于资料的缺乏和分散,一直未有学者对此进行深入的研究。本文依据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珍本手稿馆的陈光甫文件、上海市档案馆典藏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等原始档案,试图对陈光甫等人创办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始末进行具体考察。
一、陈光甫等人创办投资公司的背景
首先,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创立与中国意欲在战后引进外资,实现工业化的背景密切相关。
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制定了以工业化为核心的战后经济重建计划。1943年4月,国民政府举行工业建设计划会议,8月,国民党十一中全会决议通过了《战后工业建设纲领》16条,工业化被正式作为战后中国经济重建的核心。中央设计局从1944年10月开始制订《第一期国家经济建设总方案物质建设五年计划草案》(简称《物质建设五年计划草案》),拟于1946年7月1日开始实行。*周开庆:《记中央设计局物质建设五年计划草案》,载《传记文学》,1975年第27卷第5期,第71页。在此投资总额为219.73亿元法币的计划中,工业投资高达86%。*周开庆:《经济问题资料汇编》,台北:华文书局1967年版,第82—96页。
然而,中国工业基础薄弱,并在抗战时期遭受严重破坏,国内无法提供战后中国工业化所需的资金,必须仰赖外国对华投资。据中央设计局估计,中国可用的国家资本和私人资本仅够负担实施《物质建设五年计划草案》所需资金的三分之二,其余资金必须以其他方式筹集。*周开庆:《经济问题资料汇编》,第94页。美国经济学家雷麦(Charles F. Remer)估计,战后中国经济重建需要280亿法币(相当于85亿美元),而中国从出口、侨汇和外国在华开支得到的收入,仅能满足进口和偿还债务的需求。因此,中国每年至少要新借10亿美元外债。*雷麦参考了中央设计局起草的一份战后五年经济建设方案中对所需资金的估计,其中工业、矿业与冶金、电力、农业、水利工程、公共卫生六项所需的资本总额为法币16265000000元。此外,交通部估计交通业至少需要100亿法币。因此所有部门所需的资金总额在260亿至300亿法币之间,雷麦取其中间值280亿法币。Charles F. Remer, “Paper on United States Economic Relations with ChinaⅢ.China’s Postwar International Payments”, March-June, 1945, Charles F. Remer Papers, Box 3, pp. 9-14, Hoover Institution, Stanford University.而经济实力位居世界第一的美国无疑是中国引进外资的首选对象。
抗战全面爆发后,国民政府先后从美国获取了6笔借款,包括四次易货借款、平准基金借款和财政借款,借款金额共计6.7亿美元,不仅大大优于晚清和北洋等时期的外债,也在某种程度上优于同期苏联、英国等国的对华借款。*参见杨雨青、程宝元:《对抗战时期美国对华借款的比较研究》,载《史学月刊》2007年第6期。鉴于战时国民政府争取美援的成功经验和对战后中美战略关系的乐观估计,国民政府的军政要员对于战后中国引进美国资本的方式,大都寄望于美国政府借款。但国民政府内外也有人注意到战后国民政府获取美国政府借款的各种阻碍,转而关注美国私人投资。1943年1月,重庆《大公报》社评率先提出,“因政治借款常不免附有干涉性质的政治条件,我们还毋宁偏重于欢迎私人投资”。1944年11月,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的汪祥春也提醒大家,若干学者“主张战后以政府借款方式吸收外资,恐怕是不易实现的希望”。谷春帆也于1945年3月表示,中国不能对美国政府借款抱太大希望。美国政府投资机关虽是国家机关,却是非常商业化的,不大肯接受不稳妥和无希望的国外投资计划。所以,他预计战后美国对华投资将以私人直接投资,即外人在华设厂经营或与中方合资设厂经营为主。*阎书钦:《外资外贸与中国工业化——抗战后期国统区知识界关于战后建设问题的讨论》,《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3期,第68页。
与此同时,对于战后对华投资的方式,美国私营厂商和政府之间也存在意见分歧。“二战”期间,美国私人对华投资和贸易基本陷入停顿,民营厂商主要通过中美政府之间的易货贸易协定,接受政府订单。他们希望战后美国对华投资和贸易尽快回归战前正常的私人渠道。1944年8月,美国对外贸易协会(American Foreign Trade Council)和中美工商协进会(China-American Council for Commerce and Industry)向赴美参加布雷顿森林会议的孔祥熙递交了一份名为“美国对发展中美贸易和工业的态度”的备忘录,指出战后中国政府不能指望美国政府提供大量资金,明智的办法是依靠美国的私人资本。这份备忘录极力论证美国私人资本优于政府借款:
战时美国对待盟友的慷慨态度在战后可能不会延续。当前国会为作战提供了巨额资金,通过税收和公债的方式给美国人民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因此目前选出的国会将改变这一情况,这无疑将影响到美国最有价值的盟友。即便借款被视为有利的,借款数量和偿还条件都将经过严格审核。战后中国重建和工业发展所需的借款数量非常之大,如果未能履行承诺,则意味着严重的外交问题,如果满足其条件将给中国的国内经济带来沉重的负担,也会给中国带来严重的政治和经济问题。相比之下,私人资本不仅不需要中国政府承担任何义务,而且还会给中国带去最先进的经营管理知识和科学技术。*Joint Statement of The China-America Council of Commerce and Industry and the National Foreign Trade Council on American Approach to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American Trade and Industry, 1944, August 29, Arthur Young Papers, Box 73, Hoover Institution, Stanford University;立法院编译处译:《美国工商界关于对华投资之意见书》,1945年5月,Q427-1-17,上海市档案馆藏。
抗战后期,身处美国的李铭、陈光甫、张嘉璈深入了解美国市场,产生了吸引美国私人投资的想法。1943年张嘉璈赴美后对战后美国政府援华投资的期望渐趋悲观,他向蒋介石汇报:“华府国会以人民负担日重,对于援助国外财政支出,多数主张逐渐紧缩,故将来美国对于国外善后之帮助未必能十分宽裕。战后吾国希望美政府经济上之援助更不可期望过奢,似宜由各种不同途径接洽。”*《张嘉璈致蒋介石电》,1943年10月21日,蒋介石档案002-090103-00004-212,台北“国史馆”藏。李铭于1941年从上海去美国,与美国企业家和金融家广泛接触,寻找成立中美投资公司的可能性。*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346—347,359,377,413,417,427,439,487—489,495,499页。据陈光甫观察,美国私人资本正好可为中国工业化所用。他分析道:
美国社会发展到今日,民间资本为逃避重税起见,大欲向外倾流。只须事业稳当,赚钱有望,便愿参加。此种情形,美国各处金融中心皆有同感,纽约垣街特其最大集中点耳。为此,双方供求恰恰相配,要在吾人知所以运用之方也。……
凡此各种轻工业,在美国已发展到尽头,难再图利。而在中国,则一片处女新大陆,只要用长期看法,投资经营,相当年时之内,无疑可赚大钱。目前垣街银行家逐之于股票之置卖,在某种情况下,虽获厚利,而政府重税所迫,终感所得不若所亡。投资于中国,实彼等之一出路。*《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4月19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Q275-1-2433,上海市档案馆藏。
其次,陈光甫等人创办中国工业投资公司是为了扶助国内民营工商业。
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大力推行统制经济,国营企业的经营范围不断扩张,民营工商业的生存空间日趋局促。而民营工商业的兴衰与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浙江实业银行等民营银行休戚相关。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直接投资之事业,有范旭东之永利化学公司,陶桂林之馥记营造厂,无锡振兴纱厂,通州盐垦公司,宝丰保险公司等等。用借款形式间接投资之事业,有自来水公司、纱厂、电灯厂、麦粉厂、航业等等。与外人合作之事业,有慎昌之灯泡厂、铁道车辆厂、进出口公司等等”。*《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8月19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Q275-1-2434,上海市档案馆藏。为此,陈光甫、李铭和张嘉璈在抗战后期联合国内的民营企业家,积极争取民营工商业的发展空间。
张嘉璈早在1943年赴美前,就联合卢作孚、吴蕴初、刘鸿生等国内实业界人士组织“中国工业联合公司”(China Industries Combine, Ltd.),并得到了蒋介石的首肯。*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319、321、327、328、332—333、357页。1944年11月,陈光甫、李铭、范旭东、卢作孚、贝祖诒等中国工商业代表赴美参加美国工商界召集的国际通商会议(International Business Conference)。行前陈光甫曾专门就中外私人资本的经营范围询蒋介石的意见。蒋介石表示,中国在战后将发展自由主义经济,除交通和水利将由政府经营之外,其他工业均将交由民营企业经营;中国政府将不限制外方股份的比例,包括合资企业总经理和董事的人数,也不限制外国银行在华吸引外资的必要活动。*K. P. Chen, “Conversation with Currie”, “Memo on U.S. Loan Proposition”, October 21, 1944, 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International Business Conference 1944 Memos, diaries, notes, etc., Special Files,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经济部在给中国代表团的指示中,重申了1943年9月国民党五届十一中全会的决议精神。*《经济部商业司对我国出席“国际私人工商团体代表大会”代表之指示要点草案》,1944年10月,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Q275-1-2431,上海市档案馆藏。这次全会通过的决议放宽了对中外私人资本的限制,其中《战后工业建设纲领》宣称:“凡工业之可以委诸个人或其较国家经营为适宜者,应归民营,由国家奖励,而以法律保护之,至其不能委诸个人及有独占性质者,应归国营;国营与民营之种类,政府应予以列举之规定”*《国民党五届十一次全会通过的战后工业建设纲领案》,1943年9月11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财政经济(六)》,第81—82页;《战后工业建设纲领案》,秦孝仪主编:《革命文献》第80辑,第351—352页。;《确定战后奖励外资发展实业之方针》规定,经中国政府批准,外国可以在中国单独经营企业,国营事业可以统一由国家接洽向外国借款,民营事业也可以自行商洽借款。*高平叔:《奖励外资方针确定以后》,载《利用外资问题》,上海:商务印书馆1944年版,第88—89页。据此基调,中国代表团在国际通商会议上一再表示对自由企业制度的认同,明确国营和民营企业的经营范围,并承诺国民政府将鼓励和保障外国对华投资。
国民政府对中外私人资本态度的转变更加坚定了陈光甫等人利用外资扶助中国民营工商业的决心,创办中国工业投资公司正是这种努力的具体表现。陈光甫在阐述创办中国工业公司的基本立场时这样说道:
投资政策,一须平民化,以供应一般民众生活需要,提高一般民众生活水准为原则。增长民众购买力以广吾人企业之基础,努力免避贵族式的作风、奢侈品之提倡。二须小单位化,罗斯福之经济人权讲词中曾主张每个国民应享自由企业之机会。在此“平民世纪”,独占主义不宜存在。吾人为中国作想,世无须“助富为虐”,而允宜尽所可能,扶助有前途有实用之小单位的自由企业,既可符民生主义节制资本之宗旨,亦可增平民活力与自由之基础。*《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8月19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Q275-1-2434,上海市档案馆藏。
再者,陈光甫等银行家创办中国工业投资公司,也与当时中国民营银行的处境有关。
抗战全面爆发前,国民政府已初步建立起以四行二局一库为核心的国营金融体系。抗战时期国民政府透过四联总处,进一步加强对金融业的控制。1943年1月11日陈光甫在致派驻在纽约担任世界贸易公司副总经理夏鹏的信中写道:
中国商业银行家因放款受统制,云出路不多,似感到失望。究竟商业银行中有多少人家如此,弟亦不知。重庆银行界情形,可分为三类:政府银行辅助银行筹划战费,维持财政,同时亦有种种计划发展业务。川帮银行,闻已往的情形颇为热心商业。下江银行势力不大,经营商业者不多。今后外汇统制,概归中中两行经理,口岸汇款现已绝迹,内地汇款由政府银行挂牌订价,颇有竞争,难获利益。至存款在此情形之下,亦难增加。放款已经财政统制。假使私家银行经理用心研究,力争上游,所能经营者,亦不过此三事耳。我等在沪经营银行事业,其时为太平时代,经济思想系以货币为中心,换而言之,货币要有价值,金本位即是维持此价值之中心。至国内有失业与否,工商业能否发达,概不能问,只要银行对于钞票能兑现,国际间清算,有金子运出即算安稳。现在情形,因战事货币已经膨胀,战后建国以工业为中心,不以货币为中心,欲达此目的,自然实行管理外汇贸易等等,均须加紧管理,此乃一般议论。能否成功,当然看管理之机构与夫人事之配合。商业银行经理之脑经,须脱离货币中心思想,改为生产脑经,以后方有出路,然非一朝一夕之事。*《陈光甫致夏鹏函》,1943年1月11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Q275-1-2746,上海市档案馆藏。
在大后方的银行界,国营银行享有政府的各项行政奥援,川帮银行凭借过去建立的商界人际网络而尚能维持正常营运,相对而言,像陈光甫这些来自上海的“下江银行”,不得不考虑未来的出路。由于国民政府采取外汇统制和财政统制,一般商业银行不仅无从经手外汇业务,存款、放款活动也受到限制。此种困境促使民营银行改变经营策略,借战后工业化和国际化的趋势增加银行业务。陈光甫在1945年10月从纽约发出的致告同人之寄命立言中写道:
战后中国必求工业化,国际接触亦必日增。吾人此后服务社会之路径,应视本身力量之所及,提倡工业以增人民富力。同时,吾人工作范围,亦宜由国内渐发展到国际。其于国际贸易、国际金融,应速下初步之种子,把握时代之需要,使吾人成为民族生活中不可或缺之一员。*《三十四年十月陈先生在纽约发致告同人之立命寄言》, 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1946年2月,陈光甫在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战后经营方针中阐述该行参与创立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目的:
抗战以还,政府渐知必振兴工业方可以达改善经济目的,于是工业化口号一时遂盛喧尘上,同人之中亦以政府正提倡国营及统制,认为商业出路有限,亟宜及时转移目标至工业方面,余在未来美之前,亦尝作同样看法。兹者寓美一年,经过详细观察,益知工业化之重要,不可或缓。独其举办,应有整个计划及充实之财力人力,事方有济。……需要资本不多,容易举办之事,本行无此人才,规模宏大之事,本行更无此项资本,愿为国家着想,事又不得不办,再四思维,乃有投资公司之拟议。……本行之所以欲参加投资公司者,计有广狭两义。广义方面为求推进中国工业,早就中国技术人才,狭义方面系为本行另辟途径,以增加本身之业务。*《三十五年二月陈先生发布本行战后经营方针一续》, 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此外,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创建与中国建设银公司(China Development Finance Corporation)经营方针的转变有关。
中国建设银公司是中国第一家投资公司,由宋子文于1934年创办,目的在于开辟国内资本市场、引进外资,进而投资国内的交通与工矿企业,与后来的中国工业投资公司并无二致。该公司虽以私营公司的形式存在,但与国民政府的关系极其紧密,是官僚与财阀相结合的典型。抗战全面爆发使中国建设银公司的投资计划遭到严重破坏。抗战胜利之后,中国建设银公司依仗政府特权,通过套取外汇、进口奢侈品牟取暴利。*关于中国建设银公司的研究可参见郑会欣:《中国建设银公司的创立——官僚与财阀结合的一个实例》,载《改革》1999年第2期;郑会欣:《中国第一家投资公司》,载吴景平、马长林主编:《上海金融的现代化与国际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而且抗战胜利前后,中国建设银公司以私营公司之名,代表政府行统制经济之实的特征愈趋显著。1943年宋子文得悉张嘉璈组织了私人性质的工联公司,意欲赴美活动,经营战后经济事业之后,立即向蒋介石进言:“文意我战后经济发展,应由政府统制,以谋整个社会之福利”,而应对张嘉璈的计划加以干涉。*《宋子文致蒋介石电》(1943年9月6日),蒋介石档案,002-080106-00024-002,台北“国史馆”藏。同年,范旭东计划筹集一千万美元购买美国机器,在四川、湖南、广东三地添设硫酸亚工厂。但对此“孔之态度不甚重视,翁(文灏)已具复,谓事关国防工业,已另有通盘计划”。事实上,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已委托中国建设银公司与美国杜邦经济集团接洽,战后合办化学工业。*Memo, Conversation with S. T. Fan about chemical plant, December 30, 1943, 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Memos, diaries, notes, etc. Jan. 1942- Sept. 1944 File No.1,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范旭东的投资计划自然不会受到国民政府的重视。
抗战后期,中国建设银公司转变为一家替国民政府干预经济、倾轧民营工商业的“官办商行”,促使担任该公司常务董事的李铭、陈光甫和张嘉璈产生了另立门户,创办一家“民营建设银公司”的想法,以区别于激起民愤的官僚资本企业,并为处境艰难的中国民营企业吸引美国投资。
二、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筹备与成立
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陈光甫、浙江实业银行的李铭、中国银行的张嘉璈均为金融界巨头。他们结识于1915年,遂成为终身同志。三人都与美国工商界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其中,陈光甫与美国的联系尤其紧密。他早年在美国留学六年,先后求学于辛普森大学和美以美会大学,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抗战初期,陈光甫代表国民政府赴美争取桐油借款和滇锡借款,并为处理易货借款事宜在美国注册成立了世界贸易公司(Universal Trading Corporation)。*参见郑会欣:《国民政府战时统制经济与贸易研究(1937—1945)》,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年版,第230页。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虽然没有专门的驻美机关,但随时可得到世界贸易公司的协助,因此在拓展美国业务方面捷足先登,陈光甫认为“此种便利为他行所无,且因用费关系亦不易做到”*《陈光甫致伍克家、李桐村、徐谢康函》,1945年2月9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Q275-1-2434,上海市档案馆藏。。
1941年,李铭从上海前往美国,直至1946年返沪。1943年9月至1945年9月,张嘉璈也在美国考察。1944年11月,陈光甫率领中国代表团赴美参加国际通商会议,李铭和张嘉璈均为代表团成员。*中国参加国际通商会议的代表原为陈光甫、范旭东、卢作孚、李铭和张嘉璈,顾问为李国钦、王志莘、张嘉铸和葛运成。由于张嘉璈需作为主席代表出席在美国芝加哥举行的世界民航会议而无法参加国际通商会议,李国钦也因事不克分身,因此陈光甫等人在请示重庆的国民政府经济部商业司、全国工业协会和全国商业联合会后,就近邀请已在美国的贝祖诒为候补代表,侯德榜为候补顾问。K. P. Chen, “Pei Tsuyee and IBC”, November 2, 1944, 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International Business Conference 1944 Memos, diaries, notes, etc., Special Files,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抗战胜利前夕,三位挚友在美国经常相互探讨战后利用美国资本和技术的途径,并广泛结交美国工商界人士,为战后引进美国投资奠定了基础。1945年3月,李铭、陈光甫、张嘉璈相约在美国大西洋城晤面,就战后中美经济合作事宜长谈。张嘉璈在结束时说道:“吾三人在以往有一段建立近代金融最光明之历史,及公而无私之结合。今日尚有此志趣,为国家战后经济建设创一新局面,此一机会不得不谓一奇缘。但望他日小有成就,能影响于后代,则此一结合为不虚矣。”*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327页。
在给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总经理伍克家的信中,陈光甫坦言:“照纽约情形,李君与Calder实为公司第一重心,Lehman Bro.与Lazard Frere投资银行为第二(因增加资金要靠其出钱),本行则为第三”。*《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4月16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诚如陈光甫所言,在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创建过程中,李铭首居其功。早在1941年赴美之前,李铭即因上海电力公司关系与柯尔德(Curtis E.Calder)相识。柯尔德系美国电力债券股票公司(Electric Bond and Share Co.) 董事长,并担任花旗银行董事,利门兄弟投资公司(Lehman Bro.)董事。陈光甫评价柯尔德“为人精明强干,确为美国实业界领袖之一”*《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4月16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1944年11月,李铭与柯尔德分别作为中美两国工商业代表参加在美国雷伊城召开的国际通商会议。柯尔德对李铭在“投资之鼓励与保证”专场中的发言颇为赞赏,*K. P. Chen, Diary, November 14,1944, 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International Business Conference 1944 Memos, diaries, notes, etc., Special Files,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也为此后双方合作成立中国工业投资公司埋下了伏笔。据陈光甫回忆:
当初馥荪兄开始接洽美方资本家时,吾人自觉未便开口征求对方即行投资,但望其能以彼方之名誉与人格作吾人之援助。Calder劈头即另眼看待,认吾人肯自觉出钱,确有力量。嗣后采询多方,亦深识吾二人之人品名誉素有所立。又因美国经济已入所谓“饱和”阶段,欲免避重税,势亦有投资国外之必要。遂决定参加资本吾人合作一试。*《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8月19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Q275-1-2433,上海市档案馆藏。
1943年底至1944年初,李铭首先与美国国际通用电气公司(International General Electric Co.,又称奇异公司)达成合作协议,共同组织工业投资公司,并邀请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加入。最初计划由通用电气公司出资六成,中国方面出资四成,将该公司在上海附设的慎昌洋行(Anderson and Meyer Co.)改组为中美合办。双方协定将来合作经营之实业,为在中国设厂制造,并代理美国厂家在中国之进口贸易。*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346—347,359页。通用电气公司为世界最大之电气设备、电气家庭用具、电气工业用具之制造公司,拥有资产将近十亿美元。*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495页。该公司总经理迈勒(Clark Minor)还邀请李铭、张嘉璈、缪嘉铭等人担任慎昌洋行董事。*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377页。慎昌洋行最初由丹麦人伟贺慕·马易尔(Vilhelm Meyer)于1905年在上海创立。1915年在纽约融资,改组为一家股份公司。1934年12月,马易尔的好友迈勒代表通用电气公司买下了马易尔在慎昌洋行的股份,并担任慎昌洋行的总经理。*[丹麦]白慕申著,林桦译:《马易尔——一位丹麦实业家在中国》,北京:团结出版社1996年版,第78—80页、第137—138页、第331—334页。慎昌洋行在中国经营进出口贸易有年,其代理或经理之厂家,计有二百余单位。其最著名者为通用汽车公司、万国农具公司、包尔温铁路机车制造厂、共和钢铁公司等。慎昌洋行还在上海设有爱迪生电灯泡制造厂及铁路货车与小型机车制造厂。*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499页。李铭与马易尔是多年好友,他们同时担任扬子信托公司和中国国际投资信托有限公司的董事。李铭也因慎昌洋行与美国通用电气公司的迈勒熟识。*[丹麦]白慕申著,林桦译:《马易尔——一位丹麦实业家在中国》,第242页。
拉柴及利门两公司为私人投资公司,前者发轫于巴黎,在纽约及旧金山均有独立机构。利门公司于1929年在纽约成立。张嘉璈评价“两公司本身资产雄厚,信用卓著,在纽约资金市场,常为各大公司经销新发行之股票及债券,恒居于领袖地位。有此两公司参加,将来中国工业投资公司不难在纽约资金市场,以发行债券方式,吸收外资”。*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495页。1945年年初,纽约市卫生局局长克芮(W. F. Carey)将利门投资公司主人介绍给张嘉璈。*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361页。张嘉璈还通过前德国拉姆斯德特银行总经理高尔德施密特与拉柴兄弟投资公司接触。该公司参加过成渝、叙昆两铁路借款,负责人威尔(Will)表示希望继续对华投资。*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356页。7月27日,花旗银行管理远东区业务之副总经理麦凯(Mackay)邀请李铭、陈光甫、张嘉璈和柯尔德共进午餐,居间介绍利门兄弟投资公司的股东莫尔南 (George Mornane)。双方就合组投资公司事宜达成共识。*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439页。8月7日,拉柴投资公司主人迈尔(Andre Meyer)和莫尔南邀请李铭、陈光甫、张嘉璈、柯尔德等人会谈,也表示愿意合作。*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488页。对于为何选择与拉柴及利门两公司合作,张嘉璈曾在日记里写道:“吾辈未曾与已经与中国发生较深关系之财团及企业界接洽,而与一后起之新人谈判,盖欲避免为已在中国占有势力之财团所操纵。”*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417页。
经过近两年的筹备,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终告成立。陈光甫将中美合作成功的原因总结为“一则吾人自家有出钱之能力,故有资格引致彼方之手。二则中国方面确有事业可做,有钱可赚”*《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8月19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Q275-1-2434,上海市档案馆藏。。合作各方于9月12日签订认股合同,资本共计五百万美元,中国方面占六成,由浙江实业、上海商业储蓄两银行各半分担;美国方面四成,由国际通用电气公司、通用汽车公司(General Motors Corporation)*美国通用汽车公司与美国福特汽车公司并列,为美国最大之汽车制造公司。除制造汽车之外,复造柴油引擎及家庭所用之炉灶、冰箱及冷气设备等,拥有资产十四亿美元。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495页。、拉柴兄弟公司及利门兄弟公司共同担任。双方于公司成立后先交认股份额的40%。(参见表1)
表1 中国工业投资公司认股份额 单位:美元
资料来源:陈光甫:《投资公司进行状况》,1945年12月4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9月14日,中国工业投资公司在美国纽约州政府正式注册成立。由于公司的主要业务为投资发展实业,而且股东人数在百人以上,须依照美国1904年投资公司法案向证券委员会(Securities and Exchange Commission)注册。经派人与该委员会非正式接洽后,合作各方鉴于“欲借中美民间资金合作之途径推进我国之工业化,其非旦夕所能幸致,甚为显明,公司之生命必须期诸公远,其权限自宜扩大”,决定注册,将中国工业投资公司作为一种有权经营附属公司的投资公司。*对于在美注册投资公司的分类,陈光甫有如下解释:“投资公司共有两种,一为固定投资公司(Fixed Investment Company),即公司投资之种类及成分均经预先规定,公司之股票即代表其投资综合价值之一部分,公司并无经营其投资事业之企图;一为经营附属事业之投资公司,即公司可投资于某种事业并得加以经营,遇适当机会,随时脱售,调换其他投资,此种公司更分为两类,一类为Open end式,即股东有权要求公司赎还其股票,一类为Closed end,即股东无权要求公司赎还其股票,加入投资后除非脱售于他人,不能要求公司变卖资产,发还其投资本。公司之性质即为一种closed end之投资公司” 。陈光甫:《投资公司进行状况》,1945年12月4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柯尔德担任董事长,李铭为总经理,八名董事如表2所示。
表2 中国工业投资公司董事
资料来源:陈光甫:《投资公司进行状况》,1945年12月4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三、中国工业投资公司主要经营计划
中国工业投资公司创办的主要目的在于引进外国的资金和技术,以推动中国的工业化。 但陈光甫和李铭也清醒地意识到,抗战刚刚结束,中国的政治、经济局势尚未稳定,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经营当从长计议。因此,他们打算“办理之初,将完全注重自己经营,俟日后各厂办有成绩,需要扩充增加资本时,再在纽约金融市场发行公司证券”*《三十五年二月陈先生发布本行战后经营方针一续》, 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中国工业投资公司在成立初期主要致力于以下几项经营计划:
(一)设立上海分公司
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与浙江实业银行计划出资组织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上海分公司,陈光甫任董事长,李铭任总经理。经李铭与陈光甫商定,公司所有生意由上、浙两行分摊,以增加两行业务。公司美方董事包括电力公司总理、慎昌洋行总经理、上海西人电话公司总经理、花旗银行经理,以及美国投资银行代表;中方董事除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和浙江实业银行的代表外,还拟邀请上海纺织业和面粉业的实业家加入。陈光甫还推荐朱如堂参加董事会,并担任公司重要职务。*《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4月16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陈光甫认为“此次世界战争告终,国人战后心理对国家观念至为浓厚。如欲脱离昔日上海对于洋商办法,实应以本国人为主体,明向晓谕,以免社会批评我辈仍存有若干依赖外人之作风”。因此,他提议上海分公司无须利用《中国贸易法案》(ChinaTradingAct)注册为一家美国企业,而应向中国政府注册。但李铭认为仍须考虑中国法律计所得税情形。*《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4月16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中国工业投资公司计划首先利用美国私人资本,若干年后代中国工商企业在美国金融市场发行公司证券。届时,公司重心将自纽约移至上海,重要人员必须在华就地察看方可决定投资方针,“凡关于拨用资本投资于一切工业者,应由上海分公司具明说贴,申请办理”*《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4月16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至纽约事务所乃不过根据已定方针,代为吸引外资而已”*陈光甫:《投资公司进行状况》,1945年12月4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二)改组慎昌洋行
如前文所述,美国通用电气公司是慎昌洋行的主要股东。该公司参与中国工业投资公司之后,总经理迈勒提议改组慎昌洋行。李铭自1945年春即开始与之商洽改组事宜。*《慎昌洋行改组概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1945年9月6日,中美双方达成共识,将慎昌洋行改组为中国工业拓展公司(Manufacturing Enterprises of China)。李铭、陈光甫、张嘉璈“认为有此具体事业,则‘中国工业投资公司’之中美经济合作,可以早日实现”*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499页。。中国工业拓展公司股本定为美金一千万元,其中美国通用电气公司出资六百万元,中国方面出资四百万元,其中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浙江实业银行与云南富滇新银行各出资一百万元,剩余一百万元招收外股。一开始资本仅收半数,计划实业扩充再行添收。李铭和陈光甫预计此后添收股款时,可由中国工业投资公司代发证券,不用两家银行拨款。该公司拟设董事十人,美六华四。*《慎昌洋行改组概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中国工业拓展公司业务将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为售货及与售货有关之业务,原慎昌洋行之代理及经理行家均由新公司承继,其中重要行家除通用电气公司外,有“万国农具公司Sacoilowell, Babcock Wilcox co., Bakelite corp., Baldwin Locomotive Bullard co., Chain Belt co., Combustion Engineering co., Heroules Powder co., Parke Davis co., Republic Steel corp., Westinghouse Airbrake co.等两百余家”;第二部分为制造工厂,现包括上海的爱迪生电灯泡厂(China General Edison Company)及铁路货车及小型机车制造厂(China Car and Foundry Company),计划在中国工业拓展公司正式成立后,将爱迪生电灯泡厂改为电气用具制造厂(China General Electric Works),制造电气马达电扇及其他电器;将铁路货车及小型机车制造厂改为铁路机器工具制造厂(China Machine and Foundry Company)制造钢铁机器工具等。该公司计划等中国政局安定后正式成立,此前仅添聘陈光甫和李铭为慎昌洋行董事。*《慎昌洋行改组概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三)其他投资计划
陈光甫认为,随着战后经济的复兴,中国人在衣、食、住、行的需求都将增加,因此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经营发展方向应集中于航运业、玻璃制造、建筑业、灯泡厂、纺织、化肥、造纸、化工和制药等轻工业。他指出,战后全世界都缺乏粮食,中国应增加农业产量,不仅满足本国需求,还应出口农产品。他还提出,中国所需的玻璃、纸张和药品皆仰赖于外国进口,中国工业投资公司应在改进工人生活、挽回国家漏卮方面做出贡献。*《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8月19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Q275-1-2434,上海市档案馆藏。陈光甫对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经营设想不仅反映出他对战后中国乃至世界经济发展需求的认知,也符合他所主张的“福利经济”理念。陈光甫表示:“抗战八年,大家倾家荡产,数千余流离失所,几千余嗷嗷待哺,事实上乃尤增舆情之急切与骚动。为此,论理、论情、论势,吾人任何企业皆绝对不容脱离民生需要,而只打‘纯营利’之算盘。”*《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8月19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Q275-1-2434,上海市档案馆藏。
在实际操作时,中国工业投资公司从“介绍轻便易举工业来华设厂”入手。*《陈光甫致伍克家、李桐村、徐谢康函》,1946年2月8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Q275-1-2434,上海市档案馆藏。在上海代理影片公司、开办罐头厂、投资化学工业等项目均已开始接洽。其中,与美国大陆制罐公司(Continental Can Co.)的合作计划已经成形。大陆制罐公司为世界最大的制罐工厂之一,中国工业投资公司董事之一罗伯特·利门(Robert Lehman)了解到该公司有在华与人合作设厂的意向,将其董事长介绍给李铭。但此前大陆制罐公司已与李国钦洽商合作,因此中国工业投资公司决定与三方合作,各出资三分之一。大陆制罐公司提出在其出资范围内,以技术入股一半,将其制罐方法及其专利权等全部供在华工厂利用。合作各方约定,在法定共同投资设厂之前,先派员赴华调查。*陈光甫:《投资公司进行状况》,1945年12月4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但是,中国工业投资公司与美国企业合作在华设厂,必然会与之扶助国内民营工商业的初衷产生矛盾。陈光甫对于与美国大陆制罐公司合作就颇有顾虑。他认为:
我国已有小规模之制罐厂若干家,我方今与世界最大之制罐厂合作,恃其优越之技术及雄厚之资本,自非小制罐厂所能对抗,其势易引起同业之仇视,认为一种“卡得而”之组织为帝国主义经济侵略之工具,本行分行众多,与社会人士接触繁密,此种口号如加诸吾人之身,亦属不易应付,为和缓此种空气计,或须招致小同业加入合作。*陈光甫:《投资公司进行状况》,1945年12月4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与浙江实业银行的合作乃中国工业投资公司在华发展的基础。陈光甫和李铭在大多数问题上均保持一致,但在与美方合作的立场上仍存在分歧。陈光甫认为,中国工业投资公司“所有营业不在美国而在中国,其发生之影响,处处与中国民生有关,吾人必须确守中国国民岗位,而相与处理。”对于李铭事事向柯尔德请教的谦虚态度,陈光甫评价说:“因年来中国政治情形复杂,李君难免转入偏重美国之心理,对于外人之事业比较容易接近”。而他认为“吾人既为中国人,凡可为力之处,即应当站在中国立场,处处设法方为正当”。因此,他主张将上海分公司注册为一家中国公司,并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和浙江实业银行为主体。*《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4月16日,Kwang Pu Chen Papers, Box 7, Bank’s Postwar Plans Sept. 1945- Apr. 1946,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四、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失败
中国工业投资公司于1949年春解散,中国工业拓展公司未及成立而夭折,其他投资计划亦未能实现。李铭、陈光甫、张嘉璈等人试图引进美国资本,推进中国工业发展的设想本身并无问题。战后日本依照同样办法,利用美国人才资本技术开发其工业就大获成功。*张寿贤编撰:《陈光甫传略》,上海: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内部刊印1977年版,第117—119页。中国工业投资公司之所以失败,直接原因自然是国共内战的爆发。陈光甫等人早就清楚“如果内战不幸爆发,公私一概落空”。*《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8月19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Q275-1-2434,上海市档案馆藏。然而,从战后中国异常复杂的环境分析,即使没有内战,中国工业投资公司引进美国私人资本,发展中国民营工商业的计划恐怕也难以实现。
首先,中国工业投资公司所寄望的美国私人资本未能成为战后美国对华资本输出的主流。战后美国政府试图将对华借款作为政策工具,影响国民政府的政治、经济决策。而在国民政府看来,美国政府借款有助于加强国民政府干预经济、推行计划经济的实力,并且代表了美国官方对国民党政权的支持,有助于维护国民党的统治,具有私人投资所无法取代的政治作用。加之抗战胜利不久内战即告爆发,致使美国的资本家对华投资缺乏信心。因此,战后美国政府借款,而不是私人投资,成为美国对华资本输出的主要方式。根据1948年的外国在华投资统计,美国直接投资在其对华投资总额中所占的比例仅为27.3%,而政府借款所占的比例却高达72.7%,远远高于英、法等国。(参见表3)如果不限于借款,而是计算战后美国通过政府渠道给予中国的物资和财政援助在美国对华投资总额中所占的比例,这一百分比甚至将提高至93.7%。*史全生:《中华民国经济史》,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50—551页。在战后美国对华私人投资不振的大背景下,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中介作用也就无关紧要了。
表3 1948年外国在华投资估计 单位:百万美元
资料来源:许涤新、吴承明主编:《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3卷《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中国资本主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600页。根据“外国在华投资估计(1936-1948年)”一表重新制作。
说明:该表数字是以1936年币值换算成美元计算的。
其次,中国工业投资公司发展民营工商业的计划与国民党政权的统制经济政策相龃龉。统制经济也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在中国盛行,并在抗战时期的特殊条件下被合法化。*参见郑会欣:《国民政府战时统制经济与贸易研究(1937—1945)》。蒋介石曾在1943年出版的《中国经济学说》中指出:“中国久在不平等条约束缚之下,工业落后,不能够与工业发达的各国竞争,故在国际贸易方面必须采取保护政策;在工业的建设方面,必须采取计划经济制度。”*秦孝仪主编:《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第5卷),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史委员会1984年版,第25—26页。陈光甫十分清楚,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成败首先取决于“该公司与中国官方之关系如何”。但他仍寄望于官商关系的改善。他曾明言:
兄相信事实之演进,必将逐渐使官方欣赏私人企业之作用,对商家采取较亲近之态度。而在商家方面,亦须了解国家之环境,对官方创办之事业尽量拥护,尽量帮忙。须知政府若干机关,如资源委员会之重工业兴办,交通部之交通建设,不但是国家之必需,乃亦是一切私人企业之基础,吾人须日夜祷祝其成功。China Industries宜劈头认清立场,以打破官商仇视之传统为己任,对官方企业之若干主管机关,宜力求声气相通,政策相辅,使他们尽量了解吾人之组织,并不是一种外国资本家势力变相之延长,更不是中国资本家倚外自重之机构,乃是彻头彻尾为国效命之国民机关。*《陈光甫致伍克家函》,1946年4月19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档案Q275-1-2433,上海市档案馆藏。
然而,战后国营企业并未局限在此前划分的范围之内,而是在很多行业都与民争利,使经济领域普遍出现了“国进民退”的现象。如轮船招商局、中国纺织建设公司、资源委员会、中国粮食工业公司、中国建设银公司等等,与战前和战中相比,实力都有几倍至几十倍的膨胀。而为中国民营企业所期待的外国资本也未能如愿流入中国的私营经济领域。
尽管中国工业投资公司未能达成利用美国的资金和技术发展中国工业的目的,但却成为中国民营银行转移外汇资产的一条渠道。1948年8月19日起,国民党政府推行金圆券改革,规定民营银行不得收兑、持有或保管外汇。8月至11月,蒋经国被任命为上海区经济管制督导负责人,迫使民营银行将外汇依存到中央银行。李铭曾被指控隐藏了约3 000万美元的外汇而险些被蒋经国逮捕。*裴斐(Nathaniel Peffer)、韦慕庭(Martin Wilbur)访问整理,吴修垣译:《从上海市长到“台湾省”主席,1946—1953年:吴国桢口述回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5—67页。而浙江实业银行和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投资于中国工业投资公司、中国工业拓展公司和国泰保险公司的外汇则幸免于难。(参见表4)由于陈光甫早将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外汇转移到美国市场,1948年除了100多万美元被中央银行低价收购外,其余500多万美元都有“正当用途”的理由申述,其中近200万美元固定投资于上述几家公司,根据合资契约规定,一方股份转让出售,必须征得对方同意,对方既是美国私人资本家,国民党政府就无法强制他们。*孙晓村主编:《陈光甫与上海银行》,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41页。
表4 上海商业储蓄银行1945—1946年在美国的投资 单位:美元
资料来源:转引自Lee Pui-tak,“Chinese bankers coming to Hong Kong in before or after 1949: the case of Chen Guangfu”,载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划时代的历史转折———“1949 年的中国” 学术讨论会论文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344 页。
*1940 年创立,1947 年改组,1950 年计算有资金190余万元。
陈光甫等人创办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始末是中国民营金融业和工商业在战后“国进民退”大背景下的一个缩影。尽管中国工业投资公司以失败告终,但这家公司汇集了战后中美两国一流的金融家和实业家,承载了他们对中美经济合作的各种设想,是研究战后中美关系的一个典型个案。该公司的创建为中美私人资本的结合搭建了桥梁,与中美两国政府对接的资本引进渠道大相径庭,提示了战后中美经济合作的另一种可能性。
[责任编辑 王 桃 责任校对 李晶晶]
2016-04-20
皇甫秋实(1984—),女,湖北宜昌人,复旦大学历史学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经济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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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072(2016)11-003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