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好运撞了一下腰
2016-12-15严苏
严苏
1
听说孟小三发了大财,一家伙得了300万,听者脸上布满不屑,说骗鬼去吧,你当钱是树叶呀,一捋一大把。传话人尴尬极了,嘴巴像沙滩上的鱼张了几下,知道说破嘴也无人信,叹息一声走了。众人看传话人离开了,一个个敞开嘴巴笑。十里无真言。县城离小孟庄六十里,不用推算,也知这话水分有多大。孟小三发大财,除非老驴长角铁树开花。孟财富是有心人,他想无风不起浪,真相如何必须弄清楚。中午到家,他顾不上吃饭,一头扑进房间,抓起电话就打给儿子,要他打听一下,看孟小三犯了啥事。
知子莫如父。
孟财富的儿子孟小宝在县城做包工头,手下有一群农民工。农民工嘴巴甜,把孟小宝捧上天,人前孟总,人后也孟总,叫得他飘飘然,真把自己当成总经理。总经理就不是普通人,抽烟要“紫一品”,便宜了拿不出手;喝酒要百元一瓶的,钱低不上档次,喝了辣嗓子;出门要坐小轿车,把一辆半新摩托放在家里睡大觉。孟小宝自成“孟总”,家庭地位也不同以往,常把家人当手下,说话吆五喝六,官腔十足。这种情况,孟财富要他当侦探,看孟小三发啥大财,十有八九遭拒绝。孟财富换个角度说话,孟小宝果然感兴趣,当即表态说:“大呀,你等着,我这就打听去!”孟财富没敢挪窝,守在电话旁等消息。两顿饭工夫,电话响起,孟财富惊得像针扎屁股,凳子倒了也顾不上扶,抓起电话就往耳朵上捂。只听孟小宝在电话那头喊:“大啊,不得了喽,孟小三发大财了。奶奶的,他是一夜暴富!”
孟财富听了,心快要蹦出来,他强咽一口唾沫,问:“孟小三发大财,你说说看,他是不是抢银行啦?”
孟小宝着急道:“大呀,你想歪啦,孟小三是走路捡元宝——走天时!”
孟财富疑惑道:“走天时?他……他真的捡到元宝啦?”
孟小宝说:“咳!不是捡元宝,是拆迁,政府给的补偿,一笔头就是300万。300万啊!”
孟财富倒吸一口气,惊叫道:“天啦!300万?小宝,你……你没听错吧?”
孟小宝又恢复往日模样,官腔十足道:“我会听错?告诉你,我的耳朵好着呢!”说后挂断电话。
电话这头的孟财富没有看到,也不会想到,孟小宝是指着自己的鼻尖说这话的。
2
在小孟庄,孟小三知名度挺高,鲜有不知的。提起他,老一辈会摇头,脸上似笑非笑,会看的能看出那笑后隐藏的是不屑;小一辈会说那个蹬三轮捡破烂的小气鬼。
如此看,小孟庄人是不待见孟小三的。这怨不得别人,路靠自己走,名要自己树,孟小三自己赖在地下,弄得一身脏也怨不得别人。
孟老爹在小孟庄辈分最高,辈分比他高的都已入土,成了故人。论资排辈,孟老爹成了小孟庄最受尊敬的人。孟老爹过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孟老爹过寿,这既是他个人喜事,也是小孟庄人的喜事。生日这天,全村一户不落,每家都出一个代表去他家喝喜酒。孟老爹家院子大,八仙桌摆了6桌,还有人没地方坐。孟老爹放眼一看,不等“支客”发话,挥手说:“狗子,把你家院子挪一挪!”
听到召唤,一个叫狗子的男人从席位上站起来,跑着走了。不用吩咐,一群男人跟着狗子去了。人多好做事,不多会儿,狗子家院子里的杂物就被挪出来,再一会儿院子里就摆上几桌酒席,剩余的人蜂拥而去。皆大喜欢,整个村庄都沉浸在祝寿的喜悦中。宴席开始,酒打开肉上桌,酒香肉味随风而去,引来一村的猫狗。猫蹲在桌下,一会儿用爪子挠主人,一会儿又用脸贴主人的脚,提醒主人别忘记它;狗趴在不远处,眼睛盯着桌子看,期待主人赏赐鱼刺或是肉骨。这一天,这个时辰,孟小三骑着三轮车一头汗水地回来了。他回来的正是时候,孟老爹看到他的三轮从门前经过,心里美滋滋的,想这个孟小三,全村人都说他小气,把钱看得比面子重,我看不尽然,今天不是回来了吗!他回来干什么?肯定是奔着喜酒来的!孟老爹和“支客”耳语,让他提前安排,把酒杯斟满、筷子摆好,孟小三来了就喝酒吃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到两院人酒足饭饱,拿着喜糖、捧着寿桃散去也不见孟小三身影。孟老爹在心里骂一句:给脸不要,真他妈小气!
孟老爹做寿是喜事。乡俗曰:喜事不请不到。这么说孟小三没到孟老爹家喝喜酒是可以原谅的,要怪只怪孟老爹没提前招呼。但孟小三做下另一件事,就不能怪小孟庄人指着他的背影说三道四了。
五婶比孟老爹晚一辈,岁数却比孟老爹大,是米寿之人。五奶心善,老少无欺,见谁都笑,猫见她嬉闹狗见她摇尾。五奶身子骨硬朗,连感冒都少有,乡医院、村卫生所的门朝哪开一概不知。就是这样一个人,说走就走了。走即死。五婶走不是病走的,而是一觉没醒。那天早饭时,五婶没有起来。这事从没发生过。五婶勤快,每天都是第一个起,放鸡、扫院,做完这些,家人才陆续起床。五婶的儿子见母亲没来吃饭,叫闺女去叫。闺女到床前叫了几声,不见应答,慌慌返回,说奶奶不理。儿子闻后奔至床前,叫声妈,五婶不应,儿子掀开被子,五婶双目紧闭,浑身僵硬,看来已走了多时。
小孟庄人都说五婶是福人,走得利索,自己没遭罪,家人没受累。
乡俗曰:丧事不请自到。
五婶过世,小孟庄的人都以各种方式前去吊唁。出殡那天,家家关门,全村老少都去墓地送五婶,连远在省城的孟法官也赶了回来。
孟小三也回来的。五婶的家人记得清楚,在场的人也都看到了,孟小三是给五婶磕过头才离开的,可翻阅账簿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名。五婶的儿子几夜没合眼,眼睛发花,他怕看错了,揉揉眼又看,还是没有;接着翻礼簿,从头翻到尾依旧没找着孟小三的名。奇怪呀,记账人曾干过会计,做事细着呢,想出错都不易,就是说孟小三来吊唁连只花圈都没舍得买。消息传出,小孟庄人议论纷纷,都说孟小三小气、啬刻,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3
孟小三成了郊区人,说到底是沾“倒插门”的光,严格说是个冒牌货。小孟庄的年轻人不知底细,孟财富这一辈人是水牛吃荸荠——嘴上不说,心里有数。
时光退回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孟小三和他的兄弟仿如路旁的破砖烂瓦不受人待见。
孟小三兄弟多,按顺序排名,共有五人,都是带把的。五个带把的真叫人头疼,睁开眼就打闹,家里连只猫都养不活。别看兄弟几个在家闹成一锅粥,出门却是一群狼,打起仗来一致对外,拳打脚踢、指挖嘴咬,从不吃亏,村里的小伙伴惹不起,见到他们就躲。
日落月出,冬去春来,孟小三五兄弟眼看着长大了,大到讨媳妇的年龄。老大孟小一彻底没戏了,奔三十的人,脸黑皮糙暮气沉沉,看着像老丝瓜,别说姑娘,离婚女人也不愿嫁他,这辈子铁定打光棍。孟小二也滑入危险边缘,做父母的心急,死马当成活马医,隔三差五往媒婆那里跑,家里两只老母鸡生的蛋、柜子里藏的几斤花生种全进了媒婆嘴,也没见她领个姑娘到门上来。男欢女爱是你情我愿,和政府的扶贫济困是两码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仙女钟情穷小子只有戏文里有,现实生活从没见过。简言之,没有人愿意从米箩进糠箩,更无人愿往火坑里跳。常言说,猪多没好糠,人多无好饭。孟小三家那么多张嘴,每张嘴都是漏斗,多厚的家底也会吃穿。事实也是,用孟小三的话说,一天三顿吃眼珠(饭稀,能照见人影),只有三十年晚才能吃顿干的。
这样的家让媒婆作难。眼见孟小二紧踩孟小一脚后跟,也踏入光混行列,孟小三有了紧迫感、恐惧感。他不想再糟蹋鸡蛋和花生米,悄悄跟父母说,他愿意“倒插门”,绝不打光棍。
父亲吃惊道:“你心甘情愿做别人的养老儿?”
孟小三两腮的肌肉动了动,眼睛看定父亲,说:“我情愿!”
父亲又问:“你愿意为别人养老送终?”
孟小三斩钉截铁:“我愿意!”
父亲无话可说。
“倒插门”不体面,家庭走到这一步实属无奈。如果否定孟小三,他将恨他们一辈子。更重要的是,家里已有两条光棍。外人有所不知,光棍是会传染的,如果不从孟小三这里斩断病源,任其传播,这个家就成和尚庙了。利弊权衡,两害相权,父亲最终拍板:不要老脸,成全孟小三!
多年后回头看这事,小孟庄人无一不竖大拇指,夸孟小三精明,说他父亲开明、有远见。
“倒插门”是男嫁女娶,媒婆闻说后主动上门,笑嘻嘻地掏出两张照片,任孟小三挑选。
两个姑娘一胖一瘦,胖的丑瘦的俊,孟小三相中的是瘦姑娘,父母看中的却是胖姑娘。孟小三诧异,怪父母黑白不分、美丑不辨。父亲开导孟小三,说:“世上三件宝:丑妻、洼田、旧棉袄。”又说,“美不能当饭吃,俊不能当衣穿。”孟小三清楚,父母相中胖姑娘,看的不是模样,而是她的家。胖姑娘家住西坝。西坝在哪?在郊区。郊区仅次于县城,比农村强百倍。据说那里的户口早就冻结,只有婚迁才能落户。
孩子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胖姑娘条件好,那就听父母的吧。
媒婆火眼金睛,看孟小三换了眼光,不停端详胖姑娘,就知这桩婚姻有了眉目,于是向他介绍胖姑娘,说姑娘姓郝,名字叫郝翠翠。翠翠姑娘姐妹四个,人称四朵金花,前三朵已名花有主,做了别人的妻,剩下老巴子。老巴子芳龄二十,父母不让嫁,要她娶。孟小三要是乐意,就点个头,她立马坐车去西坝,择个见面日子。听了媒婆的话,孟小三的胸腔里像装了马达,整个人都要飞起来。
母亲看在眼里,催促道:“三儿,别磨蹭,赶紧应下啊!”
马达在轰鸣,孟小三感觉浑身的血液像洪水一样翻腾,嗓子发紧,想说话发不出声。母亲再次催促,他两眼离开照片,如同小鸡啄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4
孟小三“倒插门”来到西坝,感觉自己就是一棵树,在小孟庄生长二十多年,被自己连根拔起,移栽到了西坝。西坝对于孟小三是陌生的,他不认识这里的人,也不熟悉这里的环境。开始几天,孟小三就像那些嫁到小孟庄的新媳妇,见人就笑,跟谁都打招呼。无事时,孟小三会走出门,顺路往前溜达,没几天,通向村外的几条路就被他摸清楚了。一天郝翠翠带他进城,孟小三一路在前,给人感觉是他在领路。
转眼蜜月过去,小俩口开始正常生活。
西坝地少,人平几分田。几分田不种粮,种蔬菜,人们把这里称之为蔬菜村。种蔬菜是细活,也是轻快活,跟女人缝衣绣花差不多。在小孟庄,男人不做这活。
出工第一天,孟小三没敢走在前,一路跟着郝翠翠。来到田里,看到一畦畦绿油油的蔬菜,孟小三不敢轻举妄动,眼睛瞟着郝翠翠,依葫芦画瓢,郝翠翠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太阳跑得快,不觉快到中午。
小孟庄干活记工,半天下来,男人得5分,女人记4分。西坝不一样,同工同酬,男女平等,干半天,发五毛现金。
五毛不是小数,到街上能买七两猪肉,在小孟庄累死累活干两天也挣不到这么多。吃过饭,孟小三拿上工具,到门外等着。郝翠翠见了说:“你当西坝是小孟庄啊?”
孟小三不解,问:“怎么啦?”
郝翠翠一脸优越,说:“我们这里半天班,上午上班,下午休息。”
听到“上班”二字,孟小三想笑,心想这里虽说是郊区,干活不是记工,而是发现钱,但归根到底还是和土地打交道。和土地打交道的人是农民,与机器打交道的人是工人;农民在野外劳动,工人在室内开机器,二者有天壤之别,三岁小孩都懂。把劳动说成上班,明显在拔高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后来又想,工人上班挣的是工资,而这里的人上工挣的是现钱,现钱和工资是一码事。这样一想,感觉郝翠翠也没有说错。
入乡随俗,孟小三说:“我想上班,不想休息。”
郝翠翠笑说:“我知道你想的什么?”
孟小三问:“我想的什么?”
郝翠翠一字一句说:“想—钱—呗—!”想想又说,“想钱没有错,初到西坝的人都这样。”
心里想的被郝翠翠戳穿,孟小三有点难为情。后来一想,他们是两口子,他想钱为的是这个家,不是为个人。思路转到这里,孟小三有了底气,说话也理直气壮:“我一不偷二不抢,凭力气吃饭,靠双手挣钱。”
郝翠翠看孟小三犟劲上来了,母鸡下蛋似的咯咯笑起来。父母不知,好朋友也不知,郝翠翠自己清楚,她看中孟小三就是这股犟劲。自从父母不让嫁,叫她“娶”,她相过的小伙子有一打,看多了眼睛花,说这个不够帅,嫌那个像瘦猴,没一个称心如意的,不想就碰到了孟小三。相亲那天,初见孟小三,郝翠翠并没看出他就是自己想要的人。郝翠翠的择偶标准是什么,她也说不清。很显然,孟小三还没达到郝翠翠说清楚的那个标准。前几次,郝翠翠都没将相亲进行到底。半途离场,将媒婆和男方一干人晾在那里,这行为有点不礼貌,但也表明了态度。郝翠翠这种不拖泥带水、快刀斩乱麻的相亲作风,深得媒婆认可。就冲这个,媒婆愿为她多跑腿。今天郝翠翠受好奇心驱使,没有半途离场——她想听听这个带有浓烈泥巴味的小伙子会说些什么。这就误导了媒婆,她看郝翠翠坐着不走,以为看上了孟小三。媒婆像自己相中如意郎君似的,喜的眉开眼笑。媒婆看火候已到,问孟小三:“你对郝翠翠满意吗?”
孟小三的脸腾地红了,低着头回答:“满意。”
媒婆接着说:“你到郝家就是顶梁柱,你愿意把郝翠翠的爹娘当父母?愿意为他们养老送终?”
听到这里,孟小三猛然抬头,像和谁斗气似的说:“婆婆,这还用问吗?要是不愿意,我来这干什么?”
一个神情,一句话,赢得郝翠翠的芳心。
5
日子像一块布,开始是新的,渐渐皱了、旧了,有了洗不净的杂色。
孟小三做了父亲,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算是全福之人。按风俗,孩子随母亲,都姓郝。大孩子是男孩,叫郝强;二孩子是女孩,叫郝秀。两个孩子都健康,有爹爹奶奶照看,不用孟小三和郝翠翠操心。
郝强出生第一年,县里的化肥厂落户西坝。这里的地本来就少,再建个厂,地就更少。化肥厂怕群众上访,给出的条件是,每户招一人进厂当工人,西坝人闻讯后一片叫好,把失地之忧抛到脑后。郝翠翠处在两难之中,拿不准自己当工人好,还是孟小三当工人好,最后是郝翠翠的父亲一锤定音——让女儿进厂。孟小三心里有气,认为他们偏心,不把养老儿当亲生儿。当郝翠翠成为一名正式工人,有了城市户口本,把郝强的户口往上落时,孟小三才恍然大悟:姜还是老的辣。全西坝每户只有一人吃上国家口粮,而他家却有两人。那时地方出台临时政策,农业户口想转为城镇户口,需交纳三万元。三万是天文数字,多数人家拿不出,只能望“钱”兴叹。孟小三家一人进厂当工人,却落下两个城镇户口,没费吹灰之力,净赚三万,真是走路捡元宝,讨了大便宜。自到西坝,孟小三都是含胸走路,自儿子落上城市户口,他的腰直了起来。其实,孩子随母是国家政策,化肥厂只是做个顺水人情。不几年郝秀出生。郝秀是超生,当时计划生育抓得紧,稍有不慎能丢掉饭碗,郝翠翠没敢声张,悄悄把郝秀送到小孟庄,让孟小三父母代为抚养。煎熬两年,待风声小些,才把郝秀接回西坝。因为违反政策,郝秀的户口没能落到郝翠翠名下,退而求其次,落在西坝,与孟小三共一个户口本。
一家四口,两种体制。
郝翠翠在化肥厂上三班倒,工资不高,到月就拿。孟小三依旧上午上班,下午休息。刚成家那会儿,岳父母没老,小的没出生,虽没有大进项,但凭孟小三和郝翠翠每天一元收入,过日子绰绰有余。后来有了孩子,岳父母年龄渐大,日子有点捉襟见肘。西坝不比小孟庄,这里吃水要钱,照明要钱,烧煤球要钱,上公厕也要钱,离钱寸步难行。孟小三是男人,得设法挣钱,把家撑起来。
孟小三在小孟庄学会种田,到西坝学会种菜,除此没别的技术,想挣钱只有一条路——出苦力。
下午无事,孟小三到县城转悠,两眼贼似的四处瞅望,寻找适合自己干的活计。半天跑下来,孟小三找到了挣钱的路子——蹬三轮。
孟小三当时没有想到,在后来的日子里,蹬三轮成了他的主业,家庭主要经济来源靠一辆三轮。
6
孟小三的三轮紧跟时代,用时髦话说叫与时俱进。起初,孟小三骑的是脚蹬三轮,后来换成电动三轮,再后买的是带罩壳全封闭电瓶三轮。
骑脚蹬三轮那会儿,孟小三的家最困难。俩孩子吃零食要钱;房子年久失修,晴天见光、雨天见水,修葺需要钱;最要命的是,六旬岳母在平地上摔跟头,左腿骨折,急需住院治疗。一切都需钱,无钱寸步难行。屋漏偏遭连阴雨,化肥厂开始走下坡路,生产处于半停顿状态,工资不能全发。郝翠翠求姐姐们支援,几个姐齐看大姐,要她拿主意。
大姐把母亲的被子掖了掖,使个眼色,四姐妹离开堂屋,到院心说话。大姐说:“老妹啥时学会哭穷的?我们四姐妹就数你日子好过,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哦。”
郝翠翠满眼都是难事,不知大姐说的福在哪里,但话不能直说,要说必须拐弯抹角。她说:“大姐说的是呢,有你们几个姐罩着,我的日子能不幸福么?就是……就是眼前遇了点难事……”
大姐立马说:“谁家没难事?过日子哪能一帆风顺?遇到沟坎,抬抬脚就跨过去。”说着抬眼看院子,又看老屋,叹息一声说,“这都是老爸老妈挣下的产业,待他们‘百年了,我们这几个‘泼出门的水,不会和你争,不会和你抢。老妹放宽心,我们一根草棒不会拿!”
几姐妹看大姐站在她们立场说话,忙点头附和。
大姐感觉肚子里的话还没有说完,想想又说:“老妹呀,你别逞能,说到底你是女人,孟小三才是男人,有难事该他出头,你少操心。”
听话听音,郝翠翠知道指望不上她们,也就不想费口舌,于是回到屋里准备饭菜,让姐姐们早吃早走。
姐姐们走后,孟小三骑着三轮回来,看岳母在床上哼哼,对郝翠翠说:“不能耽误了,我这就带妈去医院。”说着把岳母抱上车。郝翠翠推出自行车,骑上和孟小三一道走。
看的急诊。
不出所料:住院。先拍片,结果比想象的严重:胯骨开裂,要手术;左腿骨折,需打石膏固定。
一切听从医生安排。
住了半个月,出院回家静养。半个月,花费五千。是个大窟窿,要孟小三和郝翠翠慢慢填补。
岳母回家,日子又恢复往日模样。
化肥厂剩下半口气,还在苟延残喘。郝翠翠多日没上班,工资早已停发,全家生活靠孟小三支撑。孟小三上午上班,下午骑三轮拉客。郝翠翠在家照顾母亲,孟小三不用心挂两头,每天都是很晚回家。回家第一件事是清点零票,少时五六元,多时八九元,比上班强得多。后来孟小三干脆不上班,全天蹬三轮。一些日子下来,孟小三又有新动作,他在三轮车后挂个蛇皮袋,见到纸盒、塑料瓶下车捡拾,砖瓦、棍棒也放到车上。半天下来,收获颇丰。这是搂草打兔子,既拉客挣钱,也搞了副业——纸盒、塑料瓶可以卖钱,砖瓦、棍棒留着修补房屋。
孟小三父母年龄渐大,身体每况愈下,田里的活做不动了。孟小三夜里做梦,梦见父亲罹患重疾,几天没下床行走。早晨起来,孟小三说起夜里的梦,郝翠翠让孟小三回家看究竟。回家不能空手,孟小三将前一天的收入买了几样点心,骑上三轮急急忙忙往回赶。父亲果然躺在床上,是重感冒,已经转好。孟小三心里轻松,就想歇息会儿回家去,下午多少还能挣一点。父亲按自己的思路,叫孟小三到小卖店买包烟,出门走一走,见人散一支,联络一下感情。孟小三不想花钱,推说家里有事,离不开。父亲很不开心,说:“你才到家,又火烧眉毛往家赶,人家知道了难免说闲话。”父亲突然想起一件事,拍着脑门说,“孟财富养了个大胖小子,明天办满月酒。他和你尿尿和烂泥一道长大,你赶巧回来,不出份子人家会说你小气。”
听到这话,孟小三的头都大了。他说:“大啊,你别七大姑八大姨地乱拉扯,我是火烧眉毛——真有急事。大、妈,你们保重,我走了!”说后出门,骑上车逃也似的离开小孟庄。
7
孟小三不会唱歌,但是会哼。生意好时,客人付钱痛快,下车时抽出一张10元或者20元的票子,往孟小三手里一拍,说不用找了。目送那人远去,孟小三心里一片阳光,看哪都顺眼,他飞身上车,一边哼小曲,一边招揽客人。过去孟小三哼的是《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现在哼的还是这首歌,只是歌名被改动一下,变成《我被好运撞了一下腰》。
是的,孟小三被好运撞了一下腰。
夜深人静时,孟小三躺在新房里,看窗外皎洁月光,听郝翠翠香甜鼾声,想睡却无睡意,于是披衣下床,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一坐就是几十分钟,甚至个把小时,每天都如此。
自打搬进新居,孟小三睡眠少了,一到夜晚就兴奋,脑子里像放电影,浮想联翩的,一件件全是过往旧事。想旧事,孟小三突然产生因果联想。没错,万事有因皆有果,有因必有果。
别人可以不信,孟小三确信无疑。
就说蹬三轮。别人蹬三轮只为养家糊口,而孟小三却是搂草打兔子——既养家,也不忘修葺老屋。聚沙成塔,几年下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居住的老屋不再见光漏雨,院墙也变得高大结实;再过几年,院内又矗立起五六间堆放杂物的披厦。这老屋,这院子,这披厦看似貌不惊人,甚至有点破破烂烂,不想在城市化进程里为孟小三一家立下大功。
这几年,县城像服用生长素,又像下了膨大素,不停向外膨胀,今天这里奠基,明天那里动工,新小区像雨后竹笋,不注意就冒出来。孟小三天天在城里跑,每条路、每个小区就像自家的一样,闭着眼都能找到。后来接连碰鼻,孟小三才不再自信。
看这速度,孟小三想不要多久,西坝会像一块蛋糕被城市吞吃掉,到那时西坝人将没有自己的家园,一户户都成为移民,到政府指定的地方去安家落户。郝翠翠不信,说西坝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打死也不走。孟小三说这是大势所趋,对抗是徒劳的。孟小三说过这话没两年,西坝真的要整体搬迁,已经有人拿皮尺来丈量他们的院子和房屋了。丈量到孟小三家,一个领头的人和孟小三谈话,希望他带个好头,在补偿协议书上签字。孟小三犹豫,想白纸黑字地签给人家,对不起上门串联的人。串联的人想有福同享,把补偿标准往高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孟小三也想多补偿,但同时也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领头的人看出点什么,没为难孟小三,拿上协议书走了。隔天又来,向孟小三阐明早签字的益处。孟小三手捧协议书,对文字不感兴趣,只关心结算款。翻到第二页,结算款出现在眼前。孟小三有点怀疑,揉揉眼,再看。没错,是300万!孟小三平静一下心情,问:“我签字,真的能拿到现钞?”
领头的说:“我代表的是政府,政府说话能是儿戏?”
孟小三听后说:“我相信政府!”说后拿笔签字。
孟小三没想到,他的字签在了节骨眼上,第二天就接到去银行转款通知。接到通知的只他一家,别的人家签字在后,只能拿房,而且是期房。
孟小三用现钞购了三套现房,他和郝翠翠、岳父母住一套,郝强、郝秀各一套。余下100万存进银行,孟小三算一下,利息够四口人开销的。
8
钱是什么?钱是脸面,钱是脊梁骨——有钱人敢说大话,有钱人出手大方。孟小三过去没有细想,现在是初有体会。
接到老大孟小一电话,说家里有事,要孟小三回去一趟。孟小三想一定是母亲出问题了。母亲春天住了一次院,没几天花去几千元,母亲心疼钱,病没痊愈就出院,今天八成是旧病复发。孟小三不敢耽搁,放下电话就出门。郝翠翠跟在后面说:“空手走啊,不带钱能行?”孟小三返回房间,从新橱柜里拿出三千元,骑上电瓶车走了。
孟小三心急火燎地赶到家,看到母亲坐在门口剥毛豆,心放下又提起,问母亲:“大呢?”
母亲见孟小三回来了,满脸都是笑,抬手往东指一指,说:“你大啊,到孟财富家串门去了。”
父母都好好的,家里也没有变化,孟小三不明白孟小一为何打电话叫他回来。不等问,母亲揭开谜底。母亲说:“小三啊,是妈叫小一打的电话。”
孟小三问:“有事吗?”
母亲放下毛豆,凑到孟小三耳朵上问:“小三啊,小孟庄人都说你发了大财。你告诉妈,到底是真是假?”
孟小三前后看看,小声告诉母亲:“妈,是真的。”
母亲听说是真的,不剥毛豆了,拍去身上的毛豆屑,拎上小杌子往屋里走,说:“我这就去把你大叫回来。”母亲还没出门,父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三回来啦?”
孟小三听到父亲叫他,一步跨到门外,和父亲脸对脸地站着。孟小三说:“大,你回来啦?妈正要去叫你呢。”
父亲说:“听说你回来,我就坐不住了。”
母亲笑说:“就你耳朵尖!”
父亲说:“不是我耳朵尖,是人家的眼睛尖,小三刚进村,就有人看到他了。”
一家人正说得热闹,孟财富进了院子。孟财富和孟小三小时候常在一起玩,是好伙伴,孟小三离开小孟庄,二人断了交往。回想起早年的事,孟小三心里很惭愧,他不该为节省几个钱,不去喝孟财富儿子的满月酒。转眼间孟财富的儿子长大了,在城里做了小老板,挺有出息的。怀着歉意,孟小三抢步上前,紧握孟财富的手说:“多年不见,看,我们都老了。”
孟财富摇着孟小三的手说:“谁说不是呢,日子催人老哦!”
家里的人愈来愈多,孟小三知道来人全是看他的,说白了是来证实他到底发了多少财。想过去,孟小三回小孟庄,他有意回避村里人,村里人也当没看见他,互不招呼。今天人家笑脸上门,孟小三想他应该有所表示,于是给郝翠翠打个平安电话,然后掏出几张大票,要老大孟小一上街买酒买菜,他晚上在家吃饭。孟小一骑车走了,孟小三没指派别人,自己到村头小卖部买了两条烟、几斤糖果,全村一户不落,见大人散烟,见孩子发糖。走到孟久远门口,孟小三进门坐了一会儿。孟久远是五婶的儿子,五婶去世,孟小三没舍得送花圈,时间过去二十年,孟久远记得,孟小三也没忘。今天进门来,孟小三有谢罪的意思。临别时,孟小三放下两包烟,给孩子捧下两捧糖。
当晚,孟小三家比过年还热闹,他把八仙桌放在院心,把电灯拉出来,院子里明晃晃的,像挂着小太阳。来串门的人川流不息,是男人,孟小三要人家喝两杯;是孩子,他亲手搛一筷菜往孩子嘴里塞。看这架势,不用问,大伙也看出孟小三发了大财。
孟小三喝高了,当晚歇在小孟庄。第二天要回自己的家了,孟小三掏口袋,看钱还剩下不少,数出两千元给母亲。母亲从没经手过这么多钱,吓得不敢接收。孟小三把钱塞给母亲,说:“妈,你拿着,这是你儿子孝敬你和大的!”
办好这个,孟小三回家了。离开小孟庄,孟小三的心像身下的电瓶车快要飞起来。
有钱真是好!
孟小三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他哼的还是《我被好运撞了一下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