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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是一个驼子

2016-12-15祁智

雨花 2016年12期
关键词:驼子王兵爸爸

祁智

我们都有爸爸,但各有各的爸爸。

王兵的爸爸是县委副书记,王兵经常见不到他。王兵每次见到爸爸,爸爸都会给他几块糖,或者一盒饼干。这时候肖路军遇到王兵,王兵会从裤带里摸出一块糖说,归你了,你咬半块给金剑明。

“归你了。”王兵喜欢这样说。螳螂,这块橡皮给你了,或者,八哥,这支铅笔归你了。

螳螂是刘锦辉,八哥是孙定远。

熊一菲的爸爸是炮兵团长,部队在四川山区。熊一菲好几年见不到他,经常给爸爸写信,为我们要军帽,军帽上还要有红五星的帽徽。

谢天林的爸爸是中药店的,谢天林天天见到他。谢天林每天带着一股中药味上学,说难闻死了。我们凑近他嗅嗅鼻子,说很好闻啊。但不能凑得更近,太近了会打喷嚏——阿嚏!

好闻?谢天林弯起胳膊嗅嗅,他天天回来,蹭到哪里,哪里就是这个味道。烦——阿嚏——烦死了。

我的爸爸在兴化做老师。我只有寒暑假才能见到爸爸。兴化在靖江的北边,那里有好大的水。暑假,我和妈妈去看他,先坐公共汽车到靖城,再坐长途汽车到泰州,然后坐船去兴化。船从中午坐到晚上九十点钟。晚上的水黑乎乎的,只听到“噗噗噗”的机器声。突然前面有了光亮,像是从水里长出来的,那就是码头。

妈妈拍着我的肩膀说:“那是你爸爸,小水你快喊。”

爸爸在码头上是一个会招手的影子。

“妈妈喊。”我揉着被风吹出泪水的眼睛。

“他是你爸爸,”妈妈掠一下垂到额前的头发,拍拍我,“又不是我爸爸。”

我怕难为情。四周都是喊叫招手的人,我就挥舞双手跳起来:“爸——”

寒假到了,年三十下午,最后一班长途汽车路过西来镇。会有一个高大的人,扛着一条大鱼下车。那条鱼很大,报纸只能包住中段,头尾露在外面。

“小水,你爸爸回来了。”刘油果笑着对我说。刘油果是刘锦辉的爸爸,背驼得很厉害,像一只断了腰的大虾,看上去对哪个都点头哈腰。刘油果看人,要把上半身斜转、侧翻过脸,然后吃力地抬起头,眼睛向上,额头上就有了一道很深的皱纹。他在汽车站帮旅客背东西。人家看到他是残疾人,不挑选他,他就做出身体很好的样子,让人家多加东西。“加,不要怕,加!”他指着驼背说,“这上面天生就是放东西的。加!”

东西无论多大、多重,都能放在刘油果的驼背上,而且很踏实。

“噢。”我和刘锦辉躲在墙角看小人书。刘锦辉是我的同座,也是我的好朋友。我爬起来往家里跑。刘锦辉跑在我前面。他的腿很长,走路很快,一跳一跳的,像螳螂。大家给他起的绰号就叫“螳螂”。他好像比我还高兴:“小水,你爸爸回来了!”

远远地看见屋檐下挂着一条大鱼。大鱼腌起来,够我和妈妈吃一个春天。

我的爸爸和其他同学的爸爸不同。爸爸的一个标志是,总是穿有口袋的衣服,每一个扣子都扣得紧紧的。王兵的爸爸也穿有口袋的衣服,但喜欢披着,手背在身后。如果是衬衫就敞着。爸爸衣服的下摆左右各有一个口袋,一边放一个小本子,一边放烟和火柴。左胸口有一个口袋,插着一支钢笔,里面有一些零钱。如果右胸口也有口袋,零钱就在右胸口。这些口袋都有翻盖,用扣子扣住。他的裤子也有口袋,这边摸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那边摸出叠得方方正正的草纸。到了夏天,衬衫没有那么多口袋,但爸爸一定穿长袖,里面还有一件圆领短袖汗衫。

郭敏珍的爸爸是采购员,头发梳得很整齐,皮鞋上都是泥灰。

肖路军的爸爸是做芦花鞋的,头发上、衣服上粘着细碎的芦花。

孙定远的爸爸是哑巴,只会说“欧巴欧巴”。“欧巴欧巴欧巴”,孙定远的爸爸说不出话来,但喜欢说,到处说,一边说一边做手势。他说什么都是“欧巴”,但我们都能听得明白。

“欧巴欧巴欧巴!”孙定远的爸爸说。

听的人胡乱比划着,扯着嗓子喊:“好的,看见八哥就让他回家。”其实喊得再响也没有用,孙定远的爸爸听不见。

“欧巴!”孙定远的爸爸笑着竖起大拇指。

刘锦辉的爸爸是——

“我的爸爸是一个驼子——”刘锦辉说。

方老师的作文课与其他老师不一样,他不要求当堂写作文。作文两节课,他都用来讲评。讲评完了,布置新的作文题,让我们回家写。他要我们写记叙文,但不许乱编,要求我们“看见什么写什么”。

“看见什么写什么?”金剑明认真地问,“看不见呢?就可以不写?”

方老师侧着头,一本正经地问:“你的眼睛怎么了,看不见?”

“呃——”金剑明难为情地说,“看不见作文里的故事。”

方老师说:“那小水怎么看得见?”

作文两节课,方老师都用来讲评。他把作文本放到讲台上,分成两摞,一摞多、一摞少。少的那一摞是范文,方老师拿一本讲评一本,拿一本讲一本。

方老师说:“讲透了,你们就知道什么是好,好在哪里,怎么才能好——对小水几个作文写的好的同学来说,怎么才能更好。”

方老师说的几个,是指我、王兵、熊一菲,有时候也有谢天林、郭敏珍。

方老师拿起一本作文本说:“整篇文章写得好,是好。一两句话写得好,也是好。你比如这一句,‘眼睛瞪得像一条缝——”

“不对,怎么可能是一条缝?”王兵一边举手一边说。他喜欢举手发言,总是没有得到老师的同意就站起来了。他瞪着眼睛看大家:“你们看,眼睛瞪得应该像什么?像——铜铃吧?”

大家互相瞪着眼睛。

我和刘锦辉瞪着眼睛,但我很快就举手要求发言。方老师摆摆手,要我等等再说。我很激动,对刘锦辉说不对不对,真的不对。刘锦辉红着脸说,对,不对。刘锦辉是我的“铁杆”,我说什么他都赞同。

过了几分钟,大家眼睛瞪累了,不少人还流出了眼泪。

“小水,你说说。”方老师说。

我说:“眼睛一开始——”

王兵一边举手一边站起来说:“眼睛一开始是瞪得像铜铃,但时间不能长,一长就要眨眼睛,不眨眼睛就要流眼泪。”

“眼睛是越瞪越小,”我趁王兵擦眼泪的时候抢着说,“最后眯成一条缝。”

方老师说:“我读到这一句,也以为是错的,后来我对着镜子瞪眼睛,一会儿就撑不住了。”

“要想撑得住,就必须越瞪越小。”方老师左手撑腰,右手举过头顶。他讲到激动的地方,就会左手撑腰、右手举过头顶。“所以,我对写这句话的同学佩服得不得了啊!这个同学是——”方老师停了一下,“熊一菲!”

王兵一愣,赶紧带头鼓掌,讨好地看着熊一菲笑。王兵是班长,熊一菲是副班长。班上听王兵的,但王兵听熊一菲的。熊一菲向王兵撅撅嘴,王兵鼓得更快、更响。

“小水的。”方老师晃晃手上的作文本,目光扫着大家,最后落在我的眼睛上。

每次讲评,我的都是最后一篇。我是班上的作文第一高手,王兵都很佩服。要王兵佩服一个人是不容易的。王兵的议论文写得好,记叙文差一点。记叙文差,我觉得不是他的原因。他悄悄告诉过我,每次写记叙文,县委办公室的“笔杆子”都会帮他修改。

“告诉你啊,就是为了超过你。”王兵笑着说。

我找来王兵写的草稿,发现“笔杆子”每次都把他的记叙文改得像议论文,事情干巴巴的,跟着一串大道理。道理大得吓死人。

方老师总是在第二节快下课的时候,把范文讲评完,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蓄谋已久的作文题。他写好题目,把粉笔扔进黑板下的凹槽,转过身,搓着手看着我们。下课铃就会响。

方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

我的爸爸

我和刘锦辉一起回家。刘锦辉家的黑狗到学校门口接我们。黑狗叫“箭头”。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它跑起来有多快。它把身体拉成一条直线,像箭头一样贴着地面飞。箭头蹭着我们的裤腿,“呜呜”地叫着,伸着舌头哈着气,摇头摆尾。

“去!”刘锦辉伸出脚踢箭头。

箭头顺势向路边一滚,翻了几个跟头,假装很委屈地呜咽着。只过了一会儿,它就颠颠地跑在我们前面,给我们带路。带了一会儿路,它忘记了,又来蹭裤腿。刘锦辉伸出脚。它在脚踢来之前就准备好了,夸张地惊跳起来,落下的时候脚一点地,就拉直身子蹿了出去。

我平时和刘锦辉路上有说有笑。都是我说,刘锦辉不停地点头。他不喜欢说话,即使说话,声音也是小小的。我还指挥箭头跳着、追着,但写作文的那天我很少说话,心思都在作文上。

无论是什么作文题,我看到就兴奋。关于“我的爸爸”,我立即就有了想法。我的爸爸在兴化做老师,暑假我和妈妈去他那里,快过年了他扛着一条大鱼回来。我一年只有两个假期才有爸爸。我想好了开头——

我没有爸爸。

这个开头很吓人。

开头很重要。我就是要吓人的开头。一篇作文,我花时间最多的就是想怎么开头。方老师说,开头要像凤头。我觉得开头要像闪电,突然间“咔嚓”一下,连亮光带响声,把大家震住。

我和刘锦辉住桐村。我家在村东,他家在村西。分手的时候,刘锦辉突然一把抓住我,指甲掐进我的膀子。

“怎么了?”我问刘锦辉。

刘锦辉脸色发白,嘴唇哆嗦。

我看得懂刘锦辉的嘴型,点点头说:“是,‘我的爸爸。”

刘锦辉看着我,一只眼睛流出了泪水,一只眼睛被泪珠蒙着。眼皮一动,这颗泪珠也滚了下来。

“这个——怎么了?不舒服啊?”我把手放在刘锦辉的额头上,又摸摸我的头,“不烫啊。”

刘锦辉看看我,转身向西走。他平时和我一分手,就和箭头一起狂奔。他要赶回家帮他爸爸做家务。今天走得很慢,两条细长腿像踩在泥潭里。他家里穷,一年四季穿着他爸爸的衣服。衣服的下摆拖到膝盖了。他的背影就像两根竹竿挑着一块破布,迎着夕阳走得东倒西歪。

我鼻子发酸、眼睛发热。

箭头看看我,又看看刘锦辉,然后低着头、夹着尾巴,贴着路边,走在刘锦辉的阴影里。

我想起来了,刘锦辉今天放学的路上有些不对劲,好像一边走,身上的精神一边掉。我因为想着作文开头,没有往心里去。刘锦辉为什么紧张、痛苦得发不出声音呢?他的嘴型告诉我,他说的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怎么了?他前几天对我说,他爸爸准备让他退学。“退学?干什么?”我问。刘锦辉说:“说我成绩不好,学不出什么名堂,不如跟他后面找点事情做做。”

我追上去,拦着刘锦辉:“怎么了啊?”

“我——”刘锦辉的眼睛被泪水蒙着。

我着急地问:“你怎么了?”

“我、我、我的爸爸是一个驼子——”刘锦辉用力说。

“你、你爸爸——”我就像一个狂奔的人突然遇到一堵墙,来不及拐弯,一头撞到墙上。我没想到刘锦辉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想到刘锦辉要写一个驼背的爸爸,我突然想笑,但刚笑,泪水就冲出眼眶。就像酒精棉擦着我的皮肤,痒痒的,想笑,但还没笑起来,针头就戳进去了,一点尖锐的疼痛钻进心里。

刘锦辉蹲下来,头埋在裤裆里。我看到他的背微微耸动,又快快地抖动。“呜呜——”哭声从裤裆里挤出来。他的声音很微弱,像一根细麻绳,勒得我心痛。

“你——就写你的——”我试探地说。我想对刘锦辉说写他的爸爸,又觉得他爸爸的形象实在不好。可是,他不写他的爸爸,又能写哪个呢?

“他是一个驼子啊……”刘锦辉抬起头,鼻子和嘴抽动着。

我说:“驼——驼子——”刘锦辉这句话就像闪电,让我眼前金光四射。“太好了!”我一把抓住刘锦辉的肩膀。

“啊?”刘锦辉愣愣地看着我,眼泪都忘记流了。

我急切地摇着刘锦辉的肩膀说:“你就写你的爸爸,你的爸爸是什么样子,就写什么样子,照直写。”

刘锦辉不理解,红着脸说:“他、他是一个驼子。”

我和刘锦辉站在路边。瘦瘦的他套在他爸爸的大衣服里,衣服向下塌,肩胛骨明显凸起。箭头坐在我们中间,仰着头,看看我看看他。有时候会伸出爪子,轻轻碰碰我,或者碰碰刘锦辉,都是刚伸爪子就缩了回去。

“你嫌你爸爸是驼子吗?”我问。

“不嫌不嫌,不嫌!”刘锦辉连连摇头,“我怎么可能嫌我的爸爸?”

刘锦辉又说:“我、我——怕你们嫌。”

“我不嫌,他又——”我想说“又不是我爸爸”,觉得这话不能说,“他假如是我爸爸,我也不嫌的。没人会嫌爸爸的。”我假装很老练地拍拍刘锦辉的肩膀。我还想说“就像没人嫌弃妈妈一样”,但我没有说出口。刘锦辉早就没有妈妈了,妈妈生下他就死了。我听妈妈说,他的爸爸抱着他到处找奶喝。

“可是——我爸爸——驼子,只有坏蛋才是这样的。”刘锦辉说,“你看电影上,坏蛋才是这样的。好人都是那样的。”刘锦辉比划了一个很高大挺拔的形象。

“你爸爸又不是坏人。”我说。

刘锦辉说:“是啊。我知道他不是坏人,小水你也知道,但外面人不知道啊。外面人一看,就以为是写的坏人。”

“呃——”我想了想说,“我们写的是真人。那些是编的故事。你看啊,英雄牺牲了,还有高山、轻松呢,还有歌声呢。怎么可能呢?那是编的。”

“再怎么编,也不会编一个驼子是英雄。”刘锦辉说。

“呃——”我说不清楚。

刘锦辉不说话。我知道他没有想通,但他又不愿意和我争论。我不管他,只顺着“驼子”向下想。刘锦辉的爸爸是一个驼子,比我们的爸爸都好写,比我们的爸爸都感人。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和他相比,那就是孙定远。孙定远的爸爸是哑巴。驼子和哑巴的故事,比正常然人的故事要多,要好。

“啊呀!我帮你想好了开头了!”我兴奋地说。

我的爸爸是一个驼子。

刘锦辉惊讶地看看我。

我说的,开头应该是闪电。这个开头就是闪电,是晴天霹雳。他的爸爸故事不平常。他爸爸本来是好好的,生他那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腰摔残废了。

刘锦辉摇摇头,忍不住笑起来说:“不行不行,不行!哪有这样写爸爸的?‘我的爸爸是一个驼子。”

“真的很好。”我说,“我都恨不得我爸爸是一个驼子。”

“啊?”刘锦辉抬起头,奇怪地看着我。

我问刘锦辉感谢爸爸吗,刘锦辉点点头。我问他有没有对爸爸说过感谢的话,刘锦辉红着脸说那怎么好意思说,又不是电影里。我说,对啊对啊,平时怕难为情,就在作文里说哦。刘锦辉突然问我,小水,那你呢,你有没有谢过你爸爸?我说,谢过啊,我给爸爸写信,信里会说。

我说这些的时候,心里涌出一股暖意,好像爸爸就在身边,就在眼前。以“我没有爸爸”吓人开头,以“爸爸一直和我在一起”温暖结尾,我被写作文的冲动顶撞着,恨不得马上就有一张桌子。

“多好哦——小水你还可以写信。”刘锦辉低着头,绞着衣摆,“我和他——没有话说。我们一个晚上也说不到一句话。”

“我——我其实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话说。我和——”我想说和妈妈在一起有话说,又收住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话说。”我一边说一边想,等爸爸回来,我一定和他不停地说话。可是——我又担心,和爸爸哪里有那么多的话呢?有时候想说一件事,本来准备了有好多话,一开口就说完了。

“小水,你写信呢。”刘锦辉小心地拉拉我的衣角,劝着我,“写信就是说话。”

我咬着嘴唇说:“你才好呢,你天天和爸爸在一起。”

刘锦辉突然咧开嘴,开心地笑了。但他没有笑开,他怕我伤心。

方老师抱着作文本往教室走。他走到半路上想回一下办公室,正好遇到孙定远。方老师对孙定远说,你帮我把作文本抱到班上去吧。

“啊——什、什么——好、好——”帮老师做事最幸福了。孙定远激动得说话结结巴巴。他的爸爸妈妈是哑巴,大家担心他也会是哑巴,但他不哑,就是说话结巴。老师给他机会多说话,他慢慢就好了。孙定远平时喜欢说话,喋喋不休,大家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八哥”。但他不能激动,一激动说话就结巴。

孙定远抱着一大摞作文本,下巴抵在最上面,走得跌跌撞撞。他绕到教室后面,看看四周没有人,把作文本放在地上,啪啪啪地翻,找到我的。孙定远一目十行,突然愣着,五官纠结在一起哆嗦。他赶紧爬起来,抱起作文本,到教室里才哭出声:“哇——小、小、小水水、啊水——爸爸爸爸爸!被、被——活、啊活、活——埋啊埋——”孙定远急急巴巴地说。

“活——埋?”刘锦辉从我身边跳起来。

活埋这件事太难得了,也太大了。小水的爸爸被活埋了,大家怎么没一点消息?大家紧张地看着我,不知道是应该兴奋还是害怕。

“不可能!”王兵说,“小水的爸爸被活埋,我爸爸怎么不知道?”

“又不是你爸爸把小水的爸爸活埋的,你爸爸怎么知道呢?”郭敏珍说。我的妈妈和她的妈妈是同事,她的妈妈很喜欢我,不是喊我儿子就是喊我女婿。我和她平时不说话,但我知道,她总是护着我。她怒气冲冲地指着孙定远:“八哥!哪个说小水的爸爸被活埋了?”

孙定远指着我:“小水、啊水、的作作、作文写写写的——”

方老师走进教室了。

方老师像往常一样,一本一本地讲评。我没心思听,希望方老师快一点。今天,他不会读我的作文的,我的是瞎编的,他最讨厌瞎编。他一定会读刘锦辉的。刘锦辉的作文,一定是最后一篇,是最好的一篇。我有这个把握。我看到其他同学也没心思听,他们想赶紧到最后一篇,那一篇一定是小水的。在那里,我的爸爸被活埋了。

一摞讲评的范文,就剩下最后一本了。方老师拿起来,看看我们。我们都来了精神。

方老师翻开作文本,说:

又一锹土铲向我爸爸。

方老师读着。

“啊?”大家一阵惊呼。我大吃一惊,这是我的开头啊,刘锦辉的开头应该是“我的爸爸是一个驼子”。方老师看看我们,继续读——

土已经埋到爸爸的脖子了,爸爸的脸涨得通红。他还在呼口号,嘶哑的声音里好像带着血。

“啊呀!”大家还是惊呼。方老师看看我们,继续读。读到最后一节,他放慢了速度——

土越来越高。爸爸那颗高昂的头被埋进土里。后来,那里长了一棵树。多少年过去了,那棵树已经挺拔、茂盛。那是傲然挺立的爸爸。

方老师读完了。

“活、活、活啊活活埋啦——”孙定远及时地哭了起来。

“不对啊!”王兵一边举手一边站起来,“方老师,小水的爸爸在兴化,前几天还给小水写信的。”

金剑明说:“明明被活埋了。”

“如果被活埋,那就是烈士,”王斌摊开手说,“要是烈士,我爸爸怎么不知道?”

肖路军说:“假如——假如被好人活埋,怎么会是烈士——”

“你爸爸才被好人活埋!你爸爸是叛徒!”郭敏珍撸着袖子说。

肖路军知道理亏,吐吐舌头,坐下来不敢回嘴。

“要是刚被活埋呢?”刘锦辉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说。他总是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喜欢说对我有利的话,做对我有利的事。

王兵摆摆手说:“不可能刚被活埋,那棵树都长大了!”

我没有想到,我的作文有这么大的反响。我高兴得不得了,低下头,做出谦虚的样子。我想变成一只鸟飞到爸爸身边,告诉他我写了一篇好作文。当然,我要对爸爸说对不起,我写的不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在兴化,“我的爸爸”被活埋了。

方老师好长时间不说话。我抬起头,看到方老师把作文本放到桌上,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们。大家看到方老师的表情,慢慢安静下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摆脸色给我们看。

“你站起来。”方老师指着我,“就你,站起来。”

“我对作文的要求是什么?”方老师严厉地问我。

方老师说话从来没有这么狠过。我的心七上八下:“看见什么,写什么。”

“亏你小水还记得。”方老师左手撑腰,右手举过头顶,“你看到你爸爸被活埋了?”

“呃——”我的心猛地一沉。

“胡编滥造!一文不值!”方老师把我的作文本丢在桌上,“玩小聪明!你写了几篇好作文,就以为能飞了对吧?你就写小说了是吧?你爸爸在外面辛辛苦苦,你倒好!你把他活埋了!”

“哈哈哈——”大家笑了起来。他们明白了,“我的爸爸”被活埋,只是一篇瞎写的作文。他们笑得很开心,也很夸张。刘锦辉和郭敏珍也在笑。刘锦辉拉着我的手,郭敏珍对我做着鬼脸。大家为我爸爸还活着高兴,也是要报复我,我让他们虚惊一场。

我委屈得想哭。我本来是要写“我没有爸爸”的,后来改变了主意。我的目的就是要乱写一通,让刘锦辉的作文成为最好的。

我这样做,还有一个想法。刘锦辉的作文被当范文读了,他的爸爸就会认为他的成绩好了。他的爸爸如果看到他的作文,一定会感动的。他爸爸被他感动了,也许就不会让他退学了。

看起来我的努力是白费了。范文那一摞,已经没有作文本了。我很失望和伤心。我好像看到刘锦辉不上学了,在汽车站帮人家背东西,过不多久也成了驼子。

方老师说完了,从备课本下面拿出一本作文。我忽然感觉到,离下课还有不少时间,我的作文不是最后一篇。我心里有了期待。

方老师晃晃作文本说:“这里还有一篇作文,大家听听。”他又对我说:“小水,你更要好好听听!”

“噢。”刘锦辉看看我,帮我答应着。

大家乱看,猜是哪个的作文。我心里有数,一定是刘锦辉的。

刘锦辉站起来了。

“你——”方老师笑着问。

刘锦辉红着脸。我知道,他看到我一人罚站,想陪着我。他是我的好朋友,从来不让我一个人委屈。去年冬天,我们去别的村看露天电影,我的鞋挤掉一只,他也脱掉一只鞋和我走在雪地里。

方老师看看我们,没说什么,翻开作文本——

我的爸爸是一个驼子——

我们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刘锦辉的作文。

爸爸的驼背像一张桌子,能把我放上去。爸爸本来是不驼的。他很高,腿很长,腰也很直,我听小水的妈妈说,直得像门板,像一棵树。有一次,他从建筑工地上倒着栽下来。命保住了。腰断了……

大家转过眼睛看刘锦辉。我也看着刘锦辉。刘锦辉一阵惊慌,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爸爸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他不能仰面躺在床上,只能侧着。能侧也好啊,但一靠到床上就疼。翻过来翻过去。爸爸的腰本来就坏的,为了能扛到东西,背上要比其他人多压东西。他从来没有当我面喊过疼。半夜里,我迷迷糊糊能听到他忍不住哼。但他只敢哼一声,就忍住了。他怕把我吵醒……

方老师读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我们跟着哭。

驼背的爸爸弓着腰,走路向前一冲一冲。我好担心啊,爸爸哪一天向前一冲,就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

你们没有了爸爸还有妈妈。而我没有了爸爸,就什么也没有了。

教室里“呜呜呜”的声音连成一片,就像水漫过来,把我们围困住。

刘锦辉坍塌下去,把头埋到桌肚子里,只露出一个凸起的背。他在发抖,凳子和课桌跟着抖动。我听到了桌子下面发出一个细小的声音,这声音好像是从牙缝、嘴角挤出来的。“嘤嘤”的声音像一根针引着一根细线,从我们的心里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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