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有温度的诗一个有温度的土壤
2016-12-14李亚祺
李亚祺
自古以来,诗歌的力量在于诗性能够建构出远多于词句表层意义的美学世界,追求“味外之旨”“言外之意”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重要特质。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诗词文艺观念,虽经历白话文革命,依然蕴藏在汉语的骨血里。而新时期以来,尽管诗歌创作有着接受西方思潮形式技巧,甚至翻译语言影响的过程,诗的浪漫象征性本身并不会消失,而意境的美学特质也恰恰呈现出自我的更新。北岛、顾城、海子、西川、欧阳江河、张枣、翟永明……他们的作品有着令人惊叹的诗性力量。但就诗歌的创作特征而言,从上世纪80年代诗歌处在自由无畏的“黄金时期”,到90年代通俗读物占据市场,诗歌在边缘化的过程中逐渐处在对自身身份的困惑中——是遵循中国古典诗词的美学韵味,还是西方现代主义技巧,这一在80年代的激情变革中并未展开的问题,在被冷落的时刻反而面对自我分裂的压力。而进入21世纪,媒介平台的多元化使诗歌的门槛降低,并呈现出同样多元的表达方式。诗在影视、通俗读物、音乐乃至广告中新的“诗性力量”成为大众建构自身理想世界的途径。传统的诗歌必须以执拗的姿态依赖作者的坚守才能在“矫情”的指责中继续生存。而全媒体时代的今天,以新中产者为主流的同道者在自己的圈子中不再惧于说自己爱诗写诗,并慢慢迎来包容和理解。可以说,就当下而言,诗这一概念在大众文化中扮演的角色,传统意义下诗性力量的建构——在诗的艺术技巧层面之外尤为需要关注。
如果说过往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理想一定程度上有着物质与精神失衡的背景,社会普遍中产时期的大众,由于物质基础的相对丰富,对精神空间的需求更为强烈,在此之下形成的新的生活困境是更为隐蔽的——精神的被束缚,不可得的自由,无法从中解脱的拜金价值观。而此时促生出的诗歌,相较于对现实的审视和反叛,更呈现为对其不可抗拒性的认同。诗不再是纯粹理想的寄托物,而恰好包含着对现实的戏谑和揶揄,并以此调侃的方式激励自身认同当下。可以说,此时诗歌的定位发生了偏移,“诗和远方”建立在现实中个人经济与地位之上,实现于对当下的进一步妥协之中,这种以抵抗的方式放弃抵抗,内在于资本的逻辑。
由此,这一种对抗态度的二重性在于:一方面,它是个体自我救赎的象征,对生活和美好的基本信仰,在这一角度上具有对抗当下的英雄主义;但另一方面,获取救赎的方式只能是认同当下,使当下变成一种负重形式的自我说服,只有这样的说服才具备拥有诗的资格,抒情成为汲汲于名利的装饰。而诗在社会语境中指代的情感结构,虽然含有对抗力量,但由于缺乏丰富的语言载体,被简化成为拒绝当下平庸感的符号——是一种奢华的生活方式,是超越于庸俗生活的象征物。诗歌在与当下的对抗中面貌趋于单一,并以大众接受格局的狭窄,特定情绪主题反复出现为特征。此时,本应由抒情多样性呈现的人性关怀,在过度的自我观照中变成人们指认当下不合理的共情标志, 而审视世界,并由此展现充满魅力的哲学思辨则被安慰性的情感需求取代。但现实的丰富性由在个人主义的话语场的背景下,消解了丰富的可能,经验之物变得狭窄,多数的天真也成为一种刻意构建的自我,诗歌所指认的世界也因此变得单薄,时代的丰富性无法在其中呈现,而独属于诗的不惧一切与天真浪漫也因为无法具象化,如同鲜艳的世界蒙上灰尘,鲜艳本身并不需要确证是否存在。作为使现实合理化的工具,诗性理想在被利用过之后,并未能使人们丰富心灵世界,理解人间百态,也并不能帮助大众从浮躁与倍感压力的生活中自我释放。于是,当公众所需要的诗的符号指代物依附于全媒体平台,与一系列商业机制共谋之时,真正的善意和悲悯不再,诗歌不断张扬着自我同情和自我崇拜,纯真消退,余留无可回味的故作姿态。人们也日益拒斥严格意义上的思辨,因为环境塑造出的光怪陆离需要追逐而非思考,但自恋式的孤独背后,人们依然只能以受虐者的姿态拒斥生活的丰富性。 而此时,真正的诗歌往往被压抑在一个相对小的范围内自我生长,缺乏更多的鼓励机制。尽管令人欣慰的是,在传统诗歌阵营中坚守的诗人,对生存状态的观照是浓厚的,以单纯的近乎天真的目光将空间与时间的变化及微小事物的情绪震撼囊括于诗句中,带有对自身存在环境的考量,并如同勇士,在逃离世界与发掘生活新的逻辑并借此认同生命力量的努力中自我博弈。而这种对美的执着和对人间的善意,对纯诗性的强调,使诗歌在抒情中呈现出丰富的情感韵味,这些诗歌以诗性观照审视世界,并期待着相应的回应。
于是,我们看到——
当鸟路界定天空/你回望那落日/消失中呈现的是/时间的玫瑰/当刀在水中折弯/你踏笛声过桥/密谋中哭喊的是/时间的玫瑰/当笔画出地平线/你被东方之锣惊醒/回声中开放的是/时间的玫瑰/镜中永远是此刻/此刻通向重生之门/那门开向大海/时间的玫瑰。(北岛)
但由于传播方式和途径的限制,能够消费诗歌的个体与创作诗歌的个体之间存在的身份和话语隔阂,很多优秀的诗作并没有得到相应的认可。同时,网络时代媒介平台的众声喧哗,往往抛开诗歌本身,对诗人的身份产生污蔑和质疑,正如余秀华的诗确实具备令人感动的诗歌元素,也拥有生命本身的力量。我们依然能够看到天真,看到善良和悲悯,并且不仅仅是以一种决然的对抗的姿态出现。
五月看准了地方,从天空垂直打下/做了许久的梦坠下云端/落在生存的金黄里/父亲又翻了一遍麦子/——内心的潮湿必须对准阳光/这样的麦子才配得上一冬不发霉/翻完以后,他掐起一粒麦子/用心一咬/便流出了一地月光。
而青春一代写诗人往往具备更为丰富的视野,词语的组合能力,以意象的张力、情感的纤细敏感、想象力的飞扬见长,同样在意象的多元上,也更多带有全球化和现代化的气息,但同时也能体会到内在于其中更强的分裂感。在这里,诗的逻辑并非现实逻辑,而是指代一种超越现实的力量——自由本身和对身心的自由掌控。一些年轻的诗歌创作者可以说在技巧和个人经验的表达上都有着相当不俗的成绩:
你刺绣一场雨,妈妈/蓝/天空是我身体的一部分,铺盖的低云/又跑过积雪。在你囤积海水的夜临近/山峦退潮的时刻/液态的马/液态的船/隔着栅栏,夏天厚一尺。(莱明)
当然,不能被忽略的是,在全媒体环境下长大的青年一代作者,在西方现代性技巧上的呈现相对丰富,其内核往往依然是在相当内化的自我意识中的困惑与悲情,阴柔有余,阳刚不足。具备较高的艺术效果,但诗句背后的人性力量常被个体相对刻意的矛盾和挣扎所掩盖,因此在传播中往往无法一语中的他人的内心,成就艺术的抚慰作用。全媒体时代的今天,一首好的诗歌所能呈现的精神症候的复杂性,并非以鸡汤式的诗句给予暂时的安抚,也不仅包括词语结构的精妙,更在于提供一个令人深度思考的意蕴空间,这样的空间呈现是基于经验性基础,是对人性中善良、天真、浪漫、纯粹理想的坚守,是忘我地投入天地宇宙,微小再微小却又感人至深的触动。这样的诗是有温度的,恰如世界有时并不那么符合个人的逻辑,所以一切的痛苦不适,都呈现出令人无奈而必须顺从的样子。这时候,诗和诗所能呈现的非现实逻辑,反而帮助我们理解了这个世界。在这一点上,诗是最细腻的,是直觉,是天才,是摆脱了束缚后所接近的世界的真实。于是,那些不能被理解的事物被理解了,不能被呈现的温柔被呈现了,在束缚中不能被找到的力量也在诗中找到了。而当诗进入自我束缚的状态,或在现实面前,成为束缚自身的理由,人们则离诗越来越远,在空间感和时间感的体验上都显得局促不安。而强大的生活在没有诗性力量的对抗下总是尤其显现出残酷的一面,尤其当人们用商业追捧着的并非诗,而是自我局限的借口之时,人更容易限制了自身的可能性而认同于非诗性的价值观,因为这里的诗除了呈现为词语的拼贴本身,并没有更经得起推敲,更有说服力的人性力量在其中。而我们并不乏好的作者好的诗歌,我们所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在媒介的经济导向下给有温度的诗一个有温度的土壤,正如前辈诗人冯至的诗所言:
四围这样狭窄/好象回到母胎/神,我深夜祈求/像个古代的人/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