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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杜牧诗句续写“黍离之悲”
——姜夔《扬州慢》的悲剧审美

2016-12-14石婷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化用姜夔杜牧

石婷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南京211189)



化杜牧诗句续写“黍离之悲”
——姜夔《扬州慢》的悲剧审美

石婷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南京211189)

自古繁华的扬州在杜牧的笔下经常呈现出歌舞升平、声色犬马的极乐气象,杜牧不仅浓墨重彩地描绘出了一座享乐之城,更给后人尤其是姜夔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文学记忆。处在时代动荡之际的姜夔再游扬州之时,此地已是萧瑟一片。姜夔尤为喜爱化用杜牧诗句,化用之处往往在原诗之外更增自身悲剧性感悟,其《扬州慢》实乃借杜牧诗句续发自身“黍离之悲”的产物,而且此词还包含了姜夔身世之悲与他对生存意义的拷问。而以“俊赏”“怅然”为代表的古今对比更使得这种由黍离之音、身世之悲、生存之感三层情感交织上演的悲剧意蕴丰富起来。

杜牧;姜夔;悲剧;审美

作为一个一生布衣的清苦文人,姜夔在词作中经常显示出身无可依的漂泊之感和人生之凄苦,早期词作《扬州慢》已见其端。扬州在杜牧诗中是个繁华昌盛、歌舞升平的城市,然而在姜夔笔下却是自身几重悲剧的载体。身世经历和才华上的相似,让姜夔对杜牧有着高度的心理认同,在这种心理认同的基础上,姜夔尤为喜欢将杜牧诗歌化为已用,然而这种化用并非直接模拟,而是“借他人酒杯,浇心中块垒”,超脱杜诗之外,增添自身的身世之悲、生存之感与家国之痛,整首词具有别具一格的悲剧意蕴。

这种层层交织的悲剧意蕴的产生与姜夔化用的“俊赏”一词关系密切。在《扬州慢》中,姜夔多处化用杜牧诗句,其中用“杜郎俊赏”来表达自己无以言表之心情和强烈的古今对比之感。但是目前各家对“俊赏”一词的解读不一,注释大致分为两种。其一,指卓越的鉴赏,强调对美有高度的鉴赏能力。如《宋词三百首》中注释为:“俊赏,对美有高度鉴赏能力。”[1]241《唐宋词精选》中注释为:“俊赏,俊逸清赏。钟嵘《〈诗品〉序》:‘近彭城刘士章,俊赏之士,疾其淆乱,欲为当世诗品,口陈标榜。’”[2]313其二,指风流地游赏,强调风流浪漫。如《姜白石词笺注》注释“俊赏”为“风流地游赏”[3]2,《汉语大词典》在解释“俊赏”一词时提到:“快意的游赏。……宋姜夔《扬州慢》词:‘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4]1438从以上解读可知,前者侧重才华,后者侧重性情,两种注释偏颇较大,所形成的审美效果也明显不同,然而后一种解读似乎更有助于体现词中的悲剧意味。

一、对杜牧诗的化用

姜夔词向来被以“清空”论之,此评价首见于张炎《词源》:“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不惟清空,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5]133-134张炎对姜夔词推崇备至,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点出姜夔词的独到之处:“白石词,以清虚为体,而时有阴冷处,格调最高。……美成、白石,各有至处,不必过为轩轾。……而气体之超妙,则白石独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6]429后历代论者皆以“清空”评定姜夔词,然纵观姜夔创作,其词常有附着,且喜用与杜牧相关的意象入词,在其仅存的八十余首词中,化用的基本情况如下:

在《扬州慢》中化用5处。“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化用“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题扬州禅智寺》)[7]43,“过春风十里”化用“春风十里扬州路”(《赠别》),“纵豆蔻词工”化用“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赠别》),“青楼梦好”化用“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二十四桥仍在”化用“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

《探春慢》中,“重访问竹西,珠泪盈把”,用杜牧诗句代指扬州。

《琵琶仙(双桨来时)》中有“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世休说”之句,不仅化用“春风十里扬州路”,而且直接自拟杜牧,提到杜牧在扬州的潇洒经历。

《解连环(玉鞍重倚)》中有“问后约、空指蔷薇”,化用杜牧“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留赠》),喻指与合肥女子的约期。

《鹧鸪天·十六夜出》中再次自拟杜牧——“谁识三生杜牧之”,感慨前尘往事。

《月下笛(与客携壶)》中“扬州梦觉,彩云飞过何许”化用“十年一觉扬州梦”(《遣怀》),借杜牧在扬州秦楼楚馆中的风流韵事来回忆自己与合肥歌女的往事。

《汉宫春·次韵稼轩》中“扬州十年一梦,俯仰参殊”再次用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遣怀》)诗句,来表现古今对比之感。与辛弃疾交往之后,姜夔的爱国思想被激发出来,他用今昔对比来表现国家破败之痛,与《扬州慢》中的情感甚为一致。

《侧犯·咏芍药(作词时间不知)》中“红桥二十四,总是行云处”再次化用“二十四桥明月夜”(《寄扬州韩绰判官》),借扬州繁盛的芍药花反衬自己的孤寂之感。

再来分析化用的特点。第一,不难发现在这九首词中,杜牧诗和姜夔词描写手法均含蓄细腻。诗经历盛唐博大旷远之风后,便逐渐走上精美含蓄之路。清人田同之在《西圃词说》中说到诗词之关系:“诗词风气,正自相循。贞观、开元之诗尚淡远,大历、元和后,温、李、韦、杜,渐入《香奁》,遂启词端。”[8]1452首先,从表现手法来看,晚唐诗人擅长采用含蓄婉转的笔法来传情达意。以杜牧诗为例,无论是追忆往昔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还是感慨自伤的“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抑或是怀念恋人的“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均非直接咏物抒情,而是通过对比、比拟等手法,含蓄婉曲地表达着诗人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而这种含蓄精美的写作手法与宋词正好契合。夏承焘在《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序言中也谈到:“宋末遗民为了避忌讳,便多用咏物词寄托故国沧桑之感(不满民族压迫。而又不敢正视现实,这是他们的阶级意识)。白石这派词也就因此广泛地被传咏仿效起来。”[5]3-4其次,从抒发的情感类型来看,晚唐时期诗歌较初盛唐时期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大气磅礴,或“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慷慨激昂,更为私密化或女性化。晚唐时期藩镇割据,党派争权,深感无力救国的文人沉迷于闺阁女性之中麻痹自己,获取心灵的暂时安静。可以说,无论在表现手法还是情感表达上,宋词与晚唐诗歌都有一脉相承的关系,这也使得宋词大家姜夔对晚唐诗人杜牧的诗歌具有高度的心理认同。

第二,大都有强烈的古今对比之感。《琵琶仙》中用杜牧“东风历历红楼下”的风流反衬自己无人相识的落魄之感,《鹧鸪天》《月下笛》《侧犯·咏芍药》等作品中用与杜牧相关的意象来比喻自己昔日与合肥情人之间的缱绻情思,然而岁月蹉跎,情缘难续,令人无限伤怀。杜牧游历扬州之时大多风流倜傥,相关词作更是为后人广为传颂,其“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扬州三首·其三》)以极大的气魄描绘出扬州城的繁盛。而姜夔身处乱世,虽然满腔才情,巧用杜牧诗句,却更显“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9]4的效果。

二、比杜牧更增一分身世之悲与生存拷问

一方面,杜牧与姜夔的作品均流露出心理失落感。杜牧以风流才子的形象被后世铭记,而姜夔也常常为自己的才华自喜,并经常从正面或侧面说明自己的才能高绝,如《姜尧章自叙》几乎大部分都在谈当时的诗词大家或名流对他的称赞:“参政范公待制杨公以为于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于是为忘年友。……待制朱公既爱其文,又爱其深于礼乐。丞相京公,不独称其礼乐之书,又爱其骈俪之文。丞相谢公,爱其乐书,使次子来谒焉。稼轩辛公,深服其长短句如二卿。孙公从之、……王晦叔、易彦章之徒,皆当世俊士,不可悉数。或爱其人,或爱其诗,或爱其文,或爱其字,或折节交之。若东州之士则楼公大防、叶公正则,则尤所赏激者。”[6]46-47对别人赠与自己的赞美之词,毫不吝惜笔墨,可见姜夔自视才高。除了都拥有超群脱俗的才华之外,两人在人生经历上也有相似之处。姜夔满腹才华,但一生未能入仕;杜牧虽为名门之后,但人生的后半段也郁郁不得志。尤其是杜牧的情感经历让姜夔有惺惺相惜之感。杜牧年轻时的一段放荡不羁的感情,令他后半生追悔不已;姜夔与合肥女子相爱却不能相守,这也让他挂念一生,郁郁寡欢。因此,姜夔对杜牧有了更多的心理认同感,将杜牧诗歌中抑郁的情感化为己用并不足为奇。

另一方面,由于姜夔身世比杜牧更加凄凉,因此姜夔词更具悲剧感。据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姜夔词年代可考者只有72首,所作之地依次为扬州、湘中、沔鄂、金陵、吴兴、吴淞、吴兴、合肥、金陵、合肥、苏州、越中、杭州、吴淞、梁溪、吴淞、杭州、越中、华亭、杭州、括苍、永嘉、杭州等,姜夔频繁地转换居所,显然不同于前人的游历之风。姜夔一生生计无着,甚至对生存的意义也产生过怀疑——“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一萼红》)。写《扬州慢》的时候,姜夔22岁,虽未历经辗转之波折,但从小丧父的他先是跟着出嫁的姐姐生活,成年之后便自谋生路,开启了各处旅食之路,其中的酸楚可想而知。《扬州慢》处处寄情于物,姜夔在小序中直言“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说明整首词的基调就是在感受古今之别的处境下形成的,在词人“怆然”之时回想到前人是怎样的“俊赏”,更增悲凉之感。首先,词的上阕是眼前事物一繁华一凋敝,昨日之“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春风十里”,今日已是“荠麦青青”“废池乔木”“清角吹寒”。词人入城之后见名都已毁,人烟稀少,自然悲从中来,见物起兴。其次,词的下阕写游历之人一潇洒快活一落寞凄苦。杜牧当年在扬州尽显风流才气,而姜夔路过扬州写下《扬州慢》时,所见之景已不同于昨日,二人因国运和身世之不同,心境自然有天壤之别。

全词的结尾处,作者再次将对生命意义的拷问落笔在物上。冬至时节,料峭之寒还未过去,本不是芍药花开的季节,作者却想象着芍药伴着二十四桥这一扬州经典美景,这与眼前的场景构成强烈的对比,凄凉倍增。最后又笔锋一转,“年年知为谁生”,拷问芍药生存之意义,纵使花开,那时也是伴着冷月、寒水,构成一幅冰冷的画面,在国家残破的环境里,不过是独自开了又败,或盛或衰再无人欣赏,无人在乎。而在拷问芍药生存意义的同时,作者又何尝不是对自己发问?国家命运尚且不知,自己纵然如杜牧般满腹才华,却如芍药般无人欣赏、无处可依,飘飘荡荡如同天地间的孤鸿,或生或死恐怕也无人关心。此时此地,对物对己的生存意义的拷问是《扬州慢》另一层面的悲剧性意义。

三、超越杜牧之外的家国之痛

姜夔一生漂泊流离,所作《扬州慢》被诗人萧德藻看到之后,认为此词有“黍离之悲”。“黍离”最早出自《诗经·王风·黍离》,周大夫行役路过旧时的宗庙遗址,叹了一句“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之后,“黍离之悲”便成为悲悼故国的代表之词。晋代向秀有“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思旧赋》),唐代许浑有“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金陵怀古》),辛弃疾有“莫望中州叹黍离,元和盛德要君诗”(《定风波》),等等。姜夔路过扬州之时,正是国家危亡之际,一首《扬州慢》实为“黍离”之音的续发。

南宋初期,朝廷偏安,战火不息,在整个文坛都以渴求统一、抗击金兵为创作主旋律时,出现了以张孝祥、辛弃疾等为代表的豪放派词人,他们高扬着为民发声、誓要收回失地的旗帜,写下抗金复国的宏伟志愿。而作为一介布衣,姜夔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一方面苦恼于“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另一方面却始终用一种含蓄、节制的笔法抒发自己感时伤世的情怀。姜夔在淳熙三年(1176年)自湖北沿江东下,路过扬州,饱读诗书的姜夔必然在诗词歌赋之中读到“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张祜《纵游淮南》)之类描写扬州繁盛的作品,其东下停顿此处肯定有眼见扬州之实之意。但宋南渡之后的扬州,因其重要的地理位置,成为兵家相争之地,战火侵扰之下,昨日之“名都”“佳处”已是野草遍生,人烟萧条,野舟自横,无言无语的废池乔木都早已厌弃了这兵荒马乱的境况,何况亲身经历国破城荒的凡夫俗子?日落黄昏之时最易感伤时事,钱钟书在《管锥编》里说:“盖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皆于黄昏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10]760暮色渐起,角声吹响,作者的注意力从视觉转向听觉,原本毫无感情的号角在作者听来都是“悲吟”,让人顿生寒意,一个“寒”字又将笔触延伸到触觉,作者的“黍离之悲”表现得淋漓尽致。

姜夔虽一生为布衣,但在各地旅食途中,得到了与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张平甫兄弟等名人接触交往的机会。这些人不仅大多是具有爱国精神的抗金将领,而且在文学上有所建树。姜夔与之交游唱和,创作了大量的唱和诗词,如姜夔赠给范成大的《石湖仙》《玉梅令》,赠给辛弃疾的《洞仙歌》《永遇乐》等。杨万里的《送姜夔尧章谒石湖先生》、范成大的《次韵姜尧章雪中见赠》等等也绝非敷衍浮夸之作,字里行间颇多交往深情。姜夔所存词中,表达爱国情感的接近四分之一,《扬州慢》便是首发,此时虽未结交这些抗金将领,但其忧民伤世的情怀已见其端。

四、“杜郎俊赏”与悲剧审美效果

由上述分析,再反观“俊赏”一词的释义,词中取“风流地游赏”一义似乎更为恰当。不管从文学修辞习惯还是从诗词产生的效果来看,姜夔对杜牧诗的化用往往突出其风流才子的形象,多侧重其放荡不羁的一面,因此也更能在对比中体现作者的感伤。“杜郎俊赏”所体现出来的是姜夔对杜牧的特殊情感与自身体悟的融合,三层悲剧意蕴在对比之中合为一体,又增添了该词的整体悲剧审美效果。

可以说,《扬州慢》一词体现出的悲剧审美效果是自古以来“黍离”悲音与姜夔的审美能力共同作用后所呈现出来的。姜夔喜用杜牧及其诗入词,又以《扬州慢》化用最多,然而姜夔并不完全模拟杜牧诗句,而是在化用古人之句时,脱离了原诗之意,融入了自己的“黍离之悲”。上文被姜夔化用的杜牧诗句,所呈现的要么是“春风十里”的扬州繁华,要么是“青楼薄幸名”的风流往事,其洒脱得意之情难以说尽,而姜夔化用之,抒发古今盛衰之感。姜夔路过扬州时正开始自己的漂泊之旅,所以词作自然比杜牧诗更多了身世之悲、生存之感,生活在动荡的大环境之中,自然又衍生出家国之痛。因此《扬州慢》除“清空”特性外,仍含有史实的诉说和情感的寄托。该词承接“黍离之悲”,化用杜牧诗句,产生了虚实相生的审美效果。

[1]宋词三百首[M].武玉成,顾丛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2]萧瑞峰,吴熊和.唐宋词精选[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

[3]陈书良.姜白石词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罗竹风.汉语大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6.

[5]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1961.

[6]贾文昭.姜夔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11.

[7]杜牧.樊川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8]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9]王夫之.清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63.

[10]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卷[M].北京:中华书局,1996.

责任编辑:赵 青

10.3969/j.issn.1673-0887.2016.05.007

2016-04-05

石婷(1992— ),女,硕士研究生。

A

1673-0887(2016)05-0033-04

I2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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