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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笔记

2016-12-13张晓风

雪花 2016年5期
关键词:相思树水仙水生

张晓风

我喜欢那些美得扎实厚重的花,像百合、荷花、木棉。但我也喜欢那些美得让人发愁的花,特别是开在春天的,花瓣儿菲薄菲薄,眼看着便要薄得没有了的花,像桃花、杏花、李花、三色堇或波斯菊。

花的颜色和线条总还比较“实”,花的香味却是一种介乎“虚”“实”之间的存在。有种花,像夜来香,香得又野又蛮,的确是“花香欲破禅”的那种香法。含笑和白兰的香是荤的,茉莉是素的。水仙更美,一株水仙的倒影简直是一块明矾,可以把一池水都弄得干净澄澈。

栀子花和木本株兰的香总是在日暖风和的时候才香得出来,所以也特别让人着急,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有了。

树上的花是小说,有枝有干地攀在纵横交叉的结构上,俯下它漫天的华美,“江边一树垂垂发”,“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那里面有多层次、多角度的说不尽的故事。

草花是诗,由于矮,像是刚从土里蹦上来的,一种精粹的、鲜艳的、凝聚的、集中的美。

散文是爬藤花,像九重萝、酴醾、紫藤、茑萝,乃至牵牛花和丝瓜花、扁豆花,都有一种走到哪里就开到哪里的浑洒。爬藤花看起来漫不经心,等开完了整个季节之后回头一看,倒也没有一篇是没有其章法的———无论是开在疏篱间的,泼洒在花架上的,哗哗地流下瓜棚的,或者不自惜地淌在坡地上的,乃至于调皮刁钻爬上老树,把枯木开得复活了似的……都各有其风格。真的,丝瓜花有它自己的文法,牵牛花有它自己的修辞。

如果有什么花可以称之为舞台剧的,大概就是昙花了吧。它是一种彻底的时间艺术,在丝帷的开阖间即生而即死。它的每一秒钟都在“动”,它简直严格地遵守着古典戏剧的“三一律”———一时、一地、一事。使我感动的不是那一夕之间偶然白起来的花瓣,也不是那偶然香起来的细蕊,而是那几乎听得见的砰然有声的拆展的过程。

文学批评如果用花来比喻,大概可以像仙人掌花,高大吓人,刺多花少,却大剌剌地像一声轰雷似的拔地而起———当然,好的仙人掌花还是漂亮得要命的。

水生花的颜色天生的好,是极鲜润的泼墨画。水生花总是使人惊讶,仿佛好得有点不合常理。大地上有花已经够好了,山谷里有花已经够好了,居然水里也冒出花来,简直是不可信,可是它又偏着了邪似的在那里。水生花是荷也好,睡莲也好,水仙也好,白得令人手足无措的马蹄莲也好,还有一种紫簌簌的涨成满满一串子的似乎叫作布袋莲的也好,都有一种奇怪的特色:它们不管开几里地,看起来每朵却都是清寂落寞的,一种伶伶然的仿佛独立于时间空间之外的悠远。水生花大概是一阕属于婉约派的小词吧,在管弦触水之际,偶然化生而成的花。

不但水生花,连水草,像蒹葭,像唐菖蒲,像芦苇,都美得令人发愁。一部《诗经》是从一条荇菜参差水鸟合唱的水湄开始的———不能想了,那样干干净净的河,那样干干净净的水,那样干干净净的草,那样干干净净的古典的爱情———不能想了,想了让人有一种身为旧王族被放逐后的悲恸。

我们好像真的就要失去水了———干净的水———以及水中的花。

一到三月,校园里一些熬耐不住的相思树就“哗然”一声把那种柔黄的小花球在一夜之间全部释放了出来。四月以后,几乎所有的树都撑不住了,索性一起开起花来,把一整年的修持都破戒了!

我一向喜欢相思树,不为那名字,而是为那满树细腻的小叶子,一看到那叶子就想到“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句子。

相思树的花也细小,简直有点像是不敢张扬的意思,可是整球整球地看去,整树整树地看去,仍然很艳很逼人。

跟儿子聊天,他忽然说:“我们班上每个人都像一种花。”

“谢婉贞是哪一种?”谢婉贞是他觉得最不同凡俗的一个女孩。

“她是荷花。”

“为什么?”

“因为一个夏天都是又新鲜又漂亮的。”

“那你自己呢?”

“我是玫瑰。”停了一下他解释说,“因为到死都是香的。”

这样的以香花自喻,简直是屈原,真是出语惊人!

春天,我总是带小女儿去看令人眼花的杜鹃。

她还小,杜鹃对她而言几乎是树。

她不太专心看花,倒是很专心地找那种纺锤形的小蓓蕾,找到了就大叫一声:“你看,花Baby!”

她似乎只肯认同那些“花婴”,不厌其烦地沿路把那些尚未启封的美丽一一灌注上她的欢呼!

旅行美国,我最喜欢的不是夏威夷,不是佛罗里达,不是剧场,不是高速公路或迪斯尼乐园,而是荒地上的野花。在亚利桑那,高速公路上车行几小时,路边全是迤逦的野花,一径开向天涯,倒叫人怀疑种的是一种叫作“野花”的农作物。

多么奢华的使用土地的方法,不盖公寓,不辟水田,千里万里的只交给野花去发展。

在芝加哥,朋友驱车带我去他家,他看路,我看路上的东西。

“那是什么花?”“不知道。”

“那种鸟呢?”

“不知道,我们家附近多的是。”

他兴冲冲地告诉我,一个冬天他怎样被大雪所困,回不了家,在外面住了几天旅馆;又说西尔斯大厦怎样比纽约现有的摩天大楼都高一点。

可是,我固执地想知道那种蓝紫色的、花瓣舒柔四伸如绢纱的小花。我愈来愈喜欢这种不入流的美丽。一路东行,总看到那种容颜。终于,在波士顿,我知道了它的名字———蓝水手。

知道你自己所爱的一种花,岁岁年年,在异国的蓝天下安然地开着,虽不相见,也有一份天涯相共的快乐。

有一种花,叫爆仗花,我真喜欢那名字———因为有颜色,有声音,而且还几乎是一种进行式的动词。

那种花,香港比较多见,属于爬藤类,花不大,黄澄澄的仿佛千足的金子,开起来就狠狠地开满一架子,真仿佛屋子里有什么喜事,所以那样一路噼里啪啦地声势壮烈地燃响那欢愉的色彩。

还有一种花的花名也取得好,叫一丈红,很古典,又很泼悍。

其实那花倒也平常,只是因为那么好的名字,看起来只觉得是一柱仰天蹿起的红喷泉,从下往上喷,喷成一丈,喷成千仞,喷成一个人想象的极限。

……

我只愿意爱鲜花,爱那明天就握不住的颜色、气息和形状———由于它明天就要消失了,所以我必须在今天用来不及的爱去爱它。我要好好地注视它,它的每一刹那的美其实都是它唯一一次的美,下一刹那,或开或阖,它已是另一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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