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我解谢赫“气韵生动”

文/徐迅

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我解谢赫“气韵生动”

文/徐迅

徐迅

谢赫（南朝梁）《古画品录》：“夫画品者，盖众画之优劣也。图绘者，莫不明劝戒、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虽画有六法，罕能尽该。而自古及今，各善一节。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后世以“气韵生动”为画论千古不磨之论。

“气韵”一语，先见于萧子显（489～537）《南齐书·文学传》：“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蕴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莫不禀以生灵，迁乎爱嗜，机见殊门，赏悟纷杂。……属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无象，变化不穷。俱五声之音响，而出言异句；等万物之情状，而下笔殊形。吟咏规范，本之雅什，流分条散，各以言区。”

“气韵”之“气”，乃南梁文论之要点。诗文之“气”，指诗文之才调、风致、气象，故此诗文风格有不同。

如钟嵘（约468～约518）《诗品》：

“刘越石仗清刚之气。”（《序》）

“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魏陈思王植”条）

“其源出于《古诗》，仗气爱奇。”（“魏文学刘桢”条）

“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晋司空张华”条）

“其源出于王粲，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晋太尉刘琨”条）

“气调警拔。”（“晋处士郭泰机”条）

“希逸诗，气候清雅。”（“宋光禄谢庄”条）

如刘勰（约465～520）《文心雕龙》：

洛神赋图（局部） 27.1cm×572.8cm 东晋·顾恺之 （宋摹本）

“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辩盈乎气。”（《杂文》）

“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诸子》）

“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干，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公干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风骨》）

“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丽辞》）

“枚乘之《七发》，邹阳之《上书》，膏润于笔，气形于言矣。”（《才略》）

“孔融气盛于为笔，祢衡思锐于为文，有偏美焉。”（《才略》）

“阮籍使气以命诗，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才略》）

“气”亦可指天地四时之气感于人者。

钟嵘《诗品·序》：“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又，“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气动物而感人，摇荡性情，而行诸诗文，则有才调、风致、气象。故《文心雕龙·风骨》曰：“情与气偕，辞共体并。文明以健，珪璋乃聘。”

而“气韵”之“韵”，特指南朝齐代“永明体”之声律说，“俱五声之音响”特指“永明体”之宫商说。

《南齐书·文学传》载：“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永明体”（新诗体）即南朝齐武帝永明年间（483～493）之诗风，根据汉字发声高低、长短而定平上去入四声，以此制韵，使诗句声、韵、调相协，使之铿锵、和谐，富有音感。所谓“俱五声之音响”，即指永明体所谓“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沈约《宋书·谢灵运传》）乐章有宫商角徵羽五音之别，结合四声用于文章，则音韵颉颃，流利婉转。

“气”与“韵”连用，或首见于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气韵天成”，此即指以气用韵之文章诗赋，别具风致气象。

《南齐书》撰成年代，据史家考证，当在梁天监年间中期，或天监十二年（513年），在《古画品录》前。谢赫“气韵生动”之画论，即移植萧子显“气韵天成”之文论。

归去来辞图（局部） 43cm×142.3cm 南朝宋·陆探微（传）

洛神赋图（局部） 27.1cm×572.8cm 东晋·顾恺之 （宋摹本）

姚最（536～603）《续画品》评谢赫有云：“……至于气运精灵，未穷生动之致，笔路纤弱，不副壮雅之怀，然中兴之后，象人莫及。”

“中兴” 为北魏安定王元朗年号（531～532）。《周书·姚僧垣传》载，姚最父姚僧垣通医术，梁武帝时任殿中医师，太医正。梁元帝时，僧垣以为祸败不久，后至长安，以医术闻名北朝，隋开皇初，进爵北绛郡公。姚最为姚僧垣次子，随父入关，后为北周齐王宇文宪府水曹参军，隋文帝时袭爵北绛郡公，复为太子门大夫，转蜀王秀友，后坐诛。姚最在北周为官，故《续画品》所言“中兴之后”，当为北朝年号。姚最在谢赫后不远，其所记当为可信。北魏中兴年间，即南朝梁大中通三年（531），“然中兴之后，象人莫及”，似531年之后谢赫以人物画知名，或其《古画品录》亦在此时。

如此知，谢赫《古画品录》在萧子显《南齐书》之后，故谢赫当甚详于“永明体”声律说及萧子显《南齐书》，亦甚详于南朝梁代之文论、诗论，如刘勰之《文心雕龙》，钟嵘《诗品》。故其画论“气韵生动”，当本自萧子显文论“气韵天成”，此说虽不中亦不远也。

“气韵生动”之“生动”，或本自钟嵘《诗品·序》：“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生动”即“闻之者动心”。使读诗者“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为诗之极品，即“气韵天成”之文；而使读画者“味之者无极，阅之者动心”，则为画之极品，即“气韵生动”之画。

“韵”为声律，于诗文为当然，然于图画，竟何谓哉？

诗文声律之本义，即汉字发声有高低、长短，为文则有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轻重悉异，于是抑扬顿挫而有风致。于图画，则有浓淡、清浊、轻重、疏密、起伏、远近，间以五色，是所谓陆机《文赋》“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律吕玄黄，各适物宜”。

南朝齐梁诗文严整、精练、工巧、华美、绮丽，辞采润泽，声律协畅，排比振荡，纵横排宕，此期间画论追步诗文，亦以“气韵”为上。如《古画品录》评陆探微，“穷理尽性，事绝言象”。曹不兴，“观其风骨，名岂虚成”。卫协，“颇得壮气。陵跨群雄”。张墨，“风范气候，极妙参神。但取精灵，遗其骨法。”顾骏之，“风雨炎燠之时，故不操笔；天和气爽之日，方乃染毫。”陆绥，“体韵遒举，风彩飘然。一点一拂，动笔皆奇。”姚昙度，“画有逸方，巧变锋出”，“奇正咸宜，雅郑兼善，莫不俊拔出人意表。”毛惠远，“出入穷奇，纵横逸笔，力遒韵雅，超迈绝伦。”戴逵，“情韵连绵，风趣巧拔。”张则，“意思横逸，动笔新奇。”此中有“气”之论，有“韵”之评，有“气”与“韵”兼之者。

一代有一代之风气，故有一代之文，一代之画。观今世之文，可知今日之画。观齐梁文论，或可窥知谢赫“气韵生动”之所以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