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鹧鸪天》格律声韵研究
2016-12-13张隽
张隽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福建厦门361000)
辛弃疾《鹧鸪天》格律声韵研究
张隽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福建厦门361000)
对辛弃疾全部63首《鹧鸪天》词作①的定量分析,大致可以得出《鹧鸪天》一调变体极少而稼轩守律又极严,但辛稼轩仍在所剩不多的创作空间中因声制宜,充分利用词调体式来抒发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在声韵上,稼轩的《鹧鸪天》用平声韵,所压韵字的韵部较为集中,整体呈现出低昂平和之感,然稼轩用韵时不及其在格律方面严谨。
辛弃疾;《鹧鸪天》;格律;声韵
《鹧鸪天》又名《思佳客》《半死桐》《思越人》《醉梅花》等,双调五十五字小令,《全宋词》中共收657首,总量居于第三位,仅次于《浣溪沙》及《水调歌头》。辛弃疾为南宋一代著名词人,其词作成果丰硕,计有620余首传世,而单《鹧鸪天》一调就填有63首,占十分之一强,实有必要对其进行专门的探讨。故本文欲采用定量分析的方法,以格律声韵为研究对象,以期对稼轩《鹧鸪天》有进一步清晰的认识。
一、辛弃疾《鹧鸪天》格律研究
《钦定词谱》载《鹧鸪天》“双调五十五字,前段四句三平韵,后段五句三平韵”,以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为凡例,并言“宋人填此调者,字句韵悉同”[1],查考万树《词律》及舒梦兰《白香词谱》此调所列体式亦仅有唯一正格,无其它变体。笔者将辛弃疾63首《鹧鸪天》集于一处,标其平仄格律及声韵,如《钦定词谱》所言,全部词作字数皆相同,平仄有互异者,记为可平可仄,再参校三部词谱所示范例,则辛弃疾《鹧鸪天》词律为:
按此格律,稼轩63首《鹧鸪天》有59首完全合律,只有4首中各有1字不合律,摘录如下:
1、《鹧鸪天·黄沙道中即事》:乱鸦毕竟无才思。此为下片第四句,“思”字平声,按律应用仄声。
2、《鹧鸪天·三山道中》:天生予懒奈予何。此为下片第三句,“予”字仄声,按律应用平声。
3、《鹧鸪天》(欲上高楼):归休去,去归休。此为下片首句,第一个“休”字处按律应用仄声。
4、《鹧鸪天》(晚岁躬耕):只鸡斗酒聚比邻。此为上片第二句,“比”字仄声,按律应用平声。
然稼轩填《鹧鸪天》实有变体,并非完全如上述词谱所言只有唯一一式,即:
此变体与正格唯一相异之处在于上阕第三句尾字,“浪”与“凉”、“廊”、“香”等同属词韵第二部下的七阳部,故此体是前段四句三平韵一仄韵,后段五句三平韵,相较正格多压了一个仄韵。虽此种变体在稼轩《鹧鸪天》中仅有一例,且变动极小,但据《宋词格律研究》一文,作者胡玉借用计算机编程及数据库技术,对《全宋词》中《鹧鸪天》一调做穷尽式的查考,得出“该调(《鹧鸪天》)还有两个变体,分别是在正体的上片增加或减少一韵”,即上片首句不入韵或上片第三句加韵,“其中9句5韵的变体共有词作6首,9句7韵的变体共有词作11首,分别占总数的0.9%和1.6%”[2]。足以说明稼轩填《鹧鸪天》调并非都是整齐划一,没有丝毫变化的。
《白香词谱》言“(《鹧鸪天》)实由七绝两首合并而成;唯后阕换头,改第一句为三字两句。通体平仄,除后阕首、次两句有一定,及前阕首尾,后阕末句第三字不能移易外,余均与七绝相通”。[3]之所以特意强调然前阕首尾,后阕末句第三字不能移易,乃是因为这三句格律为若按“一三五不论”法,第三字用仄声,则会犯了孤平的忌讳。而通观稼轩《鹧鸪天》,除了满足《白香词谱》所说的这些特征外,其上阕三、四句及下阕一、二句绝大多数采用了对仗的手法,据笔者统计,稼轩《鹧鸪天》上阕三、四句有对仗的词作数量为54首,占比85.7%;下阕一、二句有对仗的词作数量为55首,占比87.3%;四句皆用对仗的词作数量也达到50首,占比79.4%。如若把上阕三、四句看成一联,下阕一、二句看成一联,其实是一首颔联、颈联对仗的仄起式七律,因此与其说稼轩填《鹧鸪天》是由两首七绝合并而成,不妨说稼轩实际上是按照七律的标准来填《鹧鸪天》。
再看出律的四首:
句里春风正剪裁,溪山一片画图开。轻鸥自趁虚船去,荒犬还迎野妇回。
松共竹,翠成堆。要擎残雪斗疏梅。乱鸦毕竟无才思,时把琼瑶蹴下来。
抛却山中诗酒窠,却来官府听笙歌。闲愁做弄天来大,白发栽埋日许多。
新剑戟,旧风波。天生予懒奈予何。此身已觉浑无事,却教儿童莫恁么。
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
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候?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岁晚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
千载后,百遍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
第一首词作情感基调相较轻松愉悦,“乱鸦毕竟无才思,时把琼瑶蹴下来”句看似谴责,实际上更接近于口吻亲昵的调笑,所以用“思”字结句,“平声平道莫低昂”,平声语气在四声中最为平缓,表达的正是这种感情。第二首词作嘲讽忿怼的情感相当明显,可以轻易看出稼轩在填制这首词时内心之动荡激越,“天生予懒奈予何”句四个仄声连用,极好地表现出了稼轩的不平之鸣。第三首词作主要表达的是悲怆无奈之情,开篇极言愁绪,后二句写时光流逝,变化无常,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归休去,去归休”句,归休意为归隐,同字倒装易用,说明稼轩的隐退之意是相当坚定决绝的。第四首表达的是归隐后的闲适农家生活与怡然自得的心境,“只鸡斗酒聚比邻”句四个仄声相叠,“比”为上声,“上声高呼猛烈强”,在乡村田园生活中的欢愉之情溢于言表。
综上,从格律方面看稼轩的《鹧鸪天》调,我们大致能得出如下结论:
一是《鹧鸪天》此调变体极为稀少,即使存在一二种变体,具体的词作数量也不多见,不似其它词调,少则三四种变体,多则十数种变体,有时连确定正格都极为困难。盖因其体式为七言律诗的变易,有平仄定式的字眼处本就非常之多,加之限用平声韵,且上阕后二句与下阕首二句常常用对仗的手法,句式不易改动,留给词人自由发挥的空间所剩不多。
二是稼轩虽被奉为一代豪放派的词宗,词风纵横捭阖,句法疏宕不羁,实则守律极严,63首《鹧鸪天》词作仅有4句各一字不合律,且大多数词作没有选择相对简单的“两首七绝叠加”式的创作方法,而是用一首完整的仄起式七律进行填制,对仗工整精切,真可谓是“戴着脚铐跳舞”。
三是稼轩格律虽严,但也不是一味死守格律,而是因声制宜,声情相谐。《白香词谱》有言“(《鹧鸪天》)应仄起,不得用平起”[3],但据笔记统计,稼轩63首《鹧鸪天》中有13首是用平起,占总数20.6%。另稼轩能在词调定式之外另创一体,别出心裁,且出律四字处皆极好地表现出创作时的真情实感,声与情相得益彰,如若死守格律,反倒不美。
二、辛弃疾《鹧鸪天》声韵研究
洛地先生在其词学专著《词体构成》中有云“诗词曲,韵文也,韵是韵文的基点”,又言“凡韵文,必由句组成韵断,韵断组成篇章;韵断是句与篇章之间自然形成、不可或缺的结构环节”。[4]韵在词体中的重要地位可见一斑。当然,韵除了在文体结构中发挥作用之外,其自身的音色与词作传达的情感也有着紧密的联系,戈载《词林正韵》言:“词之谐不谐,恃乎韵之合不合。韵各有其类,亦各有其音,用之不紊,始能融入本调,收足本音耳。”[5]
由第一小节可知,稼轩63首《鹧鸪天》词作有62首为9句6韵式,1首9句7韵式,共计379个韵字。笔者以《词林正韵》为参照,标明这379个韵字所属韵部及韵目,其数频如表1所示:
表1 韵部及韵目
从中可以看出稼轩填《鹧鸪天》调的用韵及声情大致有三点特征:
首先,平声韵字的数量占据了绝对优势,仅有《鹧鸪天》(白苎新袍入嫩凉)一首中上阕第三句末字“浪”,虽属七阳目,却是仄声。加之该词调是隔句押韵,龙榆生在《词曲概论》中指出:“韵位的疏密,与所表达的情感起伏变化、轻重缓急,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大抵隔句押韵,韵位排得均匀的,他所表达的情感都比较舒缓,宜于雍容愉乐场面的描写;句句押韵或不断转韵的,他所表达的情感,比较急促,宜于紧张迫切场面的描写。”[6]所以稼轩的《鹧鸪天》整体呈现出一种平和畅达之感,也从另一方面印证了稼轩遵守格律的谨严。
其次,从韵部方面看,稼轩的《鹧鸪天》词作用韵遍及前十三部,尤以第三部、第五部、第九部、第十部、第十二部为多。其中第五部、第九部、第十部、第十二部所属韵字的数量实际上并不多,造成这种字数少的韵部出现频率反而高的主要原因是稼轩填《鹧鸪天》喜欢压同韵,往往几首词作都压相同的韵字,且次序不变。例如《鹧鸪天》(千丈阴崖百丈溪)与《鹧鸪天》(莫上扁舟访剡溪)用韵相同,都压“溪、宜、奇、时、垂、诗”这六个字;《鹧鸪天》(点尽苍苔色欲空)、《鹧鸪天》(病绕梅花酒不空)及《鹧鸪天》(桃李漫山过眼空)这三首都通压“空、翁、中、容、松、风”这六字。押韵相同或相近的情况在稼轩63首《鹧鸪天》中多达九处。说明稼轩在填制《鹧鸪天》时心境情思状况较为雷同。王易先生在《词曲史》中提出“韵与文情关系至切”[7]的观点,依照他的分析,第三部韵声情缜密、第五部声情开展、第九部声情端庄、第十部声情放纵、第十二部声情盘旋。结合词作具体内容来看,稼轩这63首《鹧鸪天》大部分为酬和赠别或是纪行随感,主要是抒发离愁别绪及郁郁不得志之感,亦不乏风格明快跳脱之作,整体基调不似稼轩其它长调中“金戈铁马”林立,豪壮之气弥漫。可以说这几个韵部的声情特征很好地满足了思想内容表达的需要。
再次,从用韵宽严的角度入手,稼轩63首《鹧鸪天》中,同一词作所用韵字属于相同韵目的仅有29首,占比46%,而所用韵字属于不同韵部的词作则有34首,占比54%。其中还有10首词作压的是不同韵部的韵字,主要集中在第三部和第五部四肢和十灰(半)及第九部五歌、二十一个和第十部六麻之间,例如《鹧鸪天》(千丈冰溪百步雷),压“雷、开、来、嵬、栽、梅”六字,其中“雷”、“嵬”、“梅”属第三部,“开”、“来”、“栽”属第五部;《鹧鸪天》(水荇参差动绿波),压“波、蛙、花、多、戈、斜”六字,其中“波”、“多”、“戈”、“斜”属第九部,而“蛙”、“花”属第十部。从中可以看出,稼轩在用韵方面不似他守格那般谨严,跨目或跨部押韵时而有之,但只限于阳声相近韵目或韵部,因而并不会使词作在音韵上出现晦涩凝滞之感。
三、结束语
通过对辛稼轩63首《鹧鸪天》格律声韵方面的定量分析,我们不难发现以豪迈放宕的词风著称于词林的稼轩在实际的词调创作中却是风格多样,灵活善变。他尊重格律,又能突破格律的牢笼尽情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他精通声韵,即使跨部押韵亦能做到使词作音韵节奏自然和谐。总的说来,稼轩填词在合乎规范的前提下又达到了恣意挥洒的自由艺术境界,难怪清人刘熙载会在其《艺概》中盛赞稼轩说:“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廋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资是何夐异!”[8]
注释:
①本文研究统计所用底本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版《辛弃疾词集》。
[1]王奕清等编纂.钦定词谱[M].北京:中国书店,1983:746.
[2]胡玉.宋词格律研究[D].武汉:华中科技大学,2006:20.
[3]舒梦兰辑.白香词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57.
[4]洛地.词体构成[M].北京:中华书局,2009:130,133-134.
[5]戈载著,田松青编校.词林正韵[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75.
[6]龙榆生.词曲概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190.
[7]王易.词曲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178.
[8]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0.
(责任编辑:白琳)
An Analysis on Rules and Rhyme of Xin Qiji’s The Partridge in the Sky
Zhang Jun
(School of literature,Xiamen University,Xiamen,Fujian 361000)
Based on the quantitative analysis of Xin Qiji’s all The Partridge in the Sky,we can find that The Partridge in the Sky has very few variations and Xin Qiji observe law strictly.But Xin Qiji is flexible in the creation of the remaining space,make full use of the poetry style to express his feelings.On the rhyme,Xin Qiji use flat rhymes,the rhyming word categories are concentrated,present a peaceful feel.But when Xin Qijiuse rhymes he doesn’t set strict demands on himself.
Xin Qiji;The Partridge in the Sky;rules rhymes
I207.23
A
1674-2109(2016)10-0039-04
2016-04-20
张隽(1992-),男,汉族,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