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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催眠曲

2016-12-13黎继新

读者·原创版 2016年12期
关键词:小初催眠曲隔间

文_黎继新

一支催眠曲

文_黎继新

22点的服装工业园,与白天有点儿不一样。纵横交错的工业园街道上,会凭空冒出许多人,抽着烟,喝着酒,打着嗝,骂着娘,人堆里混着从夜宵店里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声响。没有一个是与我和女儿小初相亲相爱的人。我时常牵着小初从这样的人群里穿过,在这个世界上,我与小初相依为命。

小初说,不喜欢22点,22点会有瞌睡虫。

所以我想早点儿完成工作任务的决心,坚定得连我自己都震惊。

同岗位的一位男同事看不惯我,讥讽道:“那么着急干什么,老板会奖励你?”我不知道我做事的快慢与他有何关系,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讥讽我。

我怒目相对,说:“你管我?!”

这位男同事常不肯做他自己的许多杂事,推给我,理由是我做得快,应该让我多赚点儿钱,但时间已经是22点了。我恼怒地把货物摔在他的面前。

似乎是没料到自己会遭遇如此尴尬的事,他说:“这女人,不好相处。”

我反唇相讥:“你好相处?好相处一个大男人把自己该做的事情推给我一个弱女子。”

他说:“你是弱女子吗?比10个男子汉还要厉害。”说着,他用五大三粗的身体挡在小个子的我面前,得意扬扬地说:“这么一点点高,牛什么牛!”

我说:“死胖子。”

于是仇恨在我们之间产生,我们互相讥讽,从不相让。他恼了,便把座位换到离我很远的地方,不肯与我并排,说:“惹不起,躲得起。”

我说:“拉倒。”

然而,我们的宿舍小隔间也是相邻的,仅用一块木板墙隔开,隔去了视线,却隔不断声音。

我们服装厂的宿舍,是在一间大房子里用木板隔成的一间间仅能放一张双层床、大约5平方米的小隔间。小隔间里,住着男男女女。

我们住在相邻的隔间里,却打算老死不相往来。我的隔间在房间的最边上,打扰不到别人,却会打扰到他,而且我从不顾忌我制造出的声响会打扰到他。他常为此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而就在我以压倒性的优势获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时,我遭遇到一记感情的重创,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睡不着的夜晚,我像个变态狂,在小隔间里进行大规模的整理。累了,我就坐到地上的杂物堆里。我好像只在孩提时代才这样不管不顾地随地坐过,做孩子多好—无论我如何翻动东西,弄出什么声响,小初都能不管不顾地安稳睡着。我想,假如时光可以逆流,我就不假思索地跳入那滚滚的逆流之中。

我与杂物一起被堆在地上,一种奇异的安全感轻轻地抱住我,忽觉大地、灰尘、杂物比人安全。此刻,我爱尘土、爱大地、爱不言不语的物什。

因为这样的安全感、这样的爱,我像个孩子似的对这些物什着了迷。我把它们收进去,又反复翻出来整理。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夜深人静,全世界只剩下我翻动东西的声音,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人发现我的“变态”。

一个声音突然问:“你怎么了?”

这声音能瞬间让我长出浑身的尖刺,因为,这声音来自隔壁。

我猛地停了下来。在这个深秋的夜晚,我全身发抖,我不知道是因为深秋的寒意,还是因为感到有人即将挥戈相向的危险。我忽然意识到,我们有很久没有战斗了。

我也忽然意识到,面对这些凌晨的变态行为,他竟从未发出谴责。

我没有出声,这个时候对于战争,我明显感觉到力不从心。

他又轻轻地喊了我的名字,问:“你怎么了?”

这语气分明带着温度,没有半分危险。一瞬间,我放下戒备,忘了他是仇人。在这样的深夜,我们隔着木板各自醒着,仿佛这宽宽敞敞的人间,就我们两个人,而他正向我伸出他的双手。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他有新欢了。”

他也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睡吧,你多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我哭了,无助得像个孩子,而此刻他就是我的大人,我可以放心地崩溃。我哭着说:“我睡不着。”

他说:“不哭,我陪你。”

他放了一支曲子。

曲子轻柔,像夏夜里蚊虫的嗡嗡声,又像母亲在嗡嗡的虫声里低声哼唱。曲子穿过木板,漫了过来。

在他播放的曲子里,我慢慢变小,变成了一个刚刚学会爬行的婴儿,一个因长时间受到惊吓而暴哭的婴儿。在那一刻,我似乎终于得到了母亲的抚慰,并在母亲的安抚下逐渐安静,噙着残泪睡去。

他说,这是莫扎特的一支催眠曲。那些日子,每晚他都会播放这支曲子。而白天,他依然会说“这女人,刁蛮”“这女人,不好相处”。

我不再反唇相讥。在宿舍里的时候,我会把动静降到最小,避免打扰到他。我们两个人就这样相安无事。

某一个深夜,我忽然被吵醒,听到有人粗暴地拍他的门,问:“我老婆呢?”

他说:“你的老婆,我怎么知道?”

拍门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已经看了你们的聊天记录了。开门开门!”

他起床开门,然后和拍门的男人一起出去了。半夜,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他又回来了,弄出一阵阵声响,有拉皮箱拉链的声音,有拉杆拉动皮箱的声音……最后,声音渐渐消失。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隔壁已经人去房空,仿佛风卷残云般,一件物品也不见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疑心,他是否曾在这个服装厂 ,甚至这座工业园存在过。

但之后,厂里的同事们长时间热议关于他的事情,又确确实实地证明了他的存在。我不愿意手握道德去评判是与非,一切无关风月,无关友情,只是觉得在这世界上,没有办法用一根线分清黑与白、高与低、雅与俗。

那支催眠曲的温度安抚了我无所依靠的惊惶的心,这种温度将会在我的生命中长久地存在。因为歌曲里包含记忆,不管何时听到,曾经那段时光里的所有感觉都会倾巢而出,包括那些时光里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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