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遇到过马路求爱者
2016-12-13文_闫红
文_闫 红
你有没有遇到过马路求爱者
文_闫 红
一
我小姨20岁的时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是的,你一定注意到了,我煞有介事地使用了“美丽”这个词。在我眼中,“漂亮”作为形容词,是陈述性的;而“美丽”则光泽闪烁,富于暗示,有一种“琼瑶风”的意味深长。看到这个词,你会觉得,下面要发生点儿什么了吧。
发生在我小姨身上的事情很简单,但在当时十来岁的我看来很神奇,那就是,她经常遇到马路求爱者。
那年暑假,小姨带着我和弟弟第一次去了溜冰场。我和弟弟不停地摔倒,依旧兴奋,小姨则扶着溜冰场边缘的围栏,羞涩地笑着,试探地挪着步子。这时,一声不乏温柔的呵斥声从天而降:“站直点儿,眼睛看着前方,别跟捡钱包似的!”这声音来自已经旁观了很久的溜冰场管理员。
话说那时我就有八卦的天分,我马上判断出,这声音色厉内荏,那个年轻的管理员根本不是在做居高临下的指导,他只是佯作粗暴,掩饰想跟我小姨搭讪的意图。
他成功了。我不记得接下来他有没有继续指导我小姨溜冰,记忆里的场景,一下子就变成他俩靠着栏杆聊起了诗歌。
20世纪80年代末真是诗歌繁荣的年代啊,诗社遍地开花,诗歌小报可以出现在任何一家学校的油印机上,你要不会背几首朦胧诗,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而一首不怎么样的小诗就可以赢取一个姑娘的芳心。这么说吧,在那时,写诗,能帮助那些寂寞的年轻人找到更多的存在感。
所以,一个溜冰场的管理员在热爱女孩的同时热爱诗歌,毫不奇怪,而且人家并不是为了跟我小姨套近乎才这么说的。当他听说我小姨暂住我们家,而我们家就在报社大院时,他便托我小姨帮他问问,他不久前投给副刊的那几首小诗的下落,我小姨答应了。
那天,我跟弟弟在溜冰场玩了很久,不只是我们,全场人都玩了很久。溜冰场的规定是一张票只能玩一个小时,管理员的职责就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上场撵人。但按照“相对论”,一个正在和美丽的姑娘谈着心爱的诗歌的年轻人,对于时间,不可能有正确的感知。
然后呢?后来的事儿我没问过。生活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说着说着就没了。
二
我后来又目睹过我小姨的一次被搭讪事件,是在小城刚刚开业的“超级市场”里。
那个“超级市场”其实很小,东西也很少,但那么闲闲地一摆,你再闲闲地拿过来一看,就透着洋气。我当时虽然不过十多岁,但对于“时尚生活”的向往已经萌生,自我感觉相当良好。即便这样,我还是发现了对面货架前有个衣着得体的年轻男子很注意我们,准确地说,是看了我小姨好几眼。
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我小姨穿了件紫色的T恤,肩部是镂空的,露出光洁的蜜色皮肤,下着灰色短裙,小腿不算细,但线条很美。她留齐耳短发,齐眉
刘海儿,长睫毛,大眼睛,看上去又妩媚又清新。
冷清的超市里,就我们这三个人,貌似各自悠闲地逡巡。那男子始终离我们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勇气的水银柱一个劲儿地上升,即将冲过红线。
终于,他跟我们“不期而遇”了。“同志,”他说,“我想给我妹妹买点儿零食,你能告诉我女孩子都爱吃什么吗?”他尽量让口气显得平淡,突出内容。可我清楚地听到,在那内容的背后,藏着一个俯下身去的男人,他的问话,是他递过来的一只手,希望得到公主的垂青。我小姨随和且面色如常地指点了几样。那男子谢过她走开,他转身时,我听到了他的心碎裂的声音,好容易制造的一次搭讪,在一声道谢中完结。他的不聪明之处在于,不懂得制造那种可以绵延生长的搭讪,他的问话是封闭性的,不像溜冰场的那个管理员,留有往下说的余地。
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令我兴奋,视为成长的福利之一。在我小姨枕边的那些琼瑶小说里,不是经常这么开头吗?美丽的女孩在街上游荡,英俊的男主角走过来……虽然我亲见的这两回都是还没开始就结了尾,但我相信,假以时日,我必然能看到如小说中那样感天动地的爱情出现。当然,我希望女主角是我,等我长大了的那一天。
二
还没等我长大,刚进入高中没几天,我就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从这人能够一天到晚在学校门口蹲守来看,他明显不是个学生,而是个“混社会的”。一说起“混社会的”,是不是很容易想起“小马哥”或者帅气的古惑仔?然而,盯上我的这位,却是五短身材,长啥样我现在已经没法描述了。
他经常会有两三个同伴,同伴之一还是我们隔壁班的高个子男生,他们都听他的,这让我很难理解。我那时还没有机会看曾志伟演的电影,不明白真正的老大胜在气势,不在身材。
每天早晨,他们都等在巷口,我一出来,他们就跟在我身后,说些闲言碎语;我进了校门,他们散开;等我放学,他们再次出现,再把我送到巷口。有一次,我听到他们在我身后说:“混得真不赖啊!还有保镖呢!”真让人哭笑不得。
小城很小,有时我会在街上碰到他们中的某一个,那个人就会一直跟着我,跟过一条又一条马路,可能由于一个人势单力薄,他并不说什么,好像仅仅是为了跟而跟。而我心中百味杂陈。不可否认,作为青春期的女孩,有异性追求,就算是混社会的小痞子,也会觉得是一种肯定,但也很惊慌、很无措,还有一点点羞耻,毕竟,对方不是最帅或者成绩最好的高年级男生。可不管怎样,生活不再那么单调了,他们又不能把我怎么样,跟着就跟着吧。
直到某一天下午,我来到教室,震惊地发现我的抽屉被人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的东西,一部分被堆到桌子上,一部分被胡乱地塞在半开的抽屉里。课本什么的倒也罢了,最要命的是我的抽屉里有个日记本,记的虽不过是些零七碎八的絮语,却是不可以示人的。
当时我们的课桌抽屉都配有一把小锁,我觉得把日记锁在抽屉里比放在家里更安全。我没想到的是,世上竟有如此高人,轻易就能撬开锁。
我不敢去找那个人算账,激愤之下,便给隔壁班的男生写了封信,义正词严但也略显文绉绉地指责了他们,并声称再跟踪我我就告诉老师。那男生很快给我回了信,奚落我“没有眼光”,说看中我的是那个人而不是他。我看着信,居然在想:首先我当然知道是那个小混混跟踪我;其次,就算我弄错了,也应该是“没有眼力”,而不是“没有眼光”吧?
我当然不会再回一封信纠正这两点。
隔壁班的男生就此不再跟踪我,只剩下那个小混混一个人每天默默地跟着。我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消失了的,好几年后,我弟弟告诉我,我们大院里另外一个更“资深”的混混跟他说,某某打过你姐姐的主意,我想着咱们是邻居,劝了他几句,后来他就放弃了。
看来,江湖水深,一物降一物,大佬都发话了,你一个小头目还不赶紧收手?
可是,为什么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是那么浪漫的马路求爱故事,到我这儿,就变得如此滑稽狼狈?难道,这就是我的宿命?
三
到了我十八九岁时,马路求爱者们依然在小城里活动着。有一天傍晚,散步回来的邻居姐姐且惊且喜地告诉我,她走在路上,有人跟她搭话,赞扬她气质好,想跟她认识一下,还约她明天见面。
比我大了六岁的邻家姐姐问我:“你说我去不去呢?”
我也不知道。那个姐姐最后没去,尽管她对那个男的印象不错。是啊,哪能真去呢?多不靠谱啊!只有轻浮的女孩才会买账吧?而好女孩应该矜持,应该骄傲地飘走。马路求爱者们的围观会增加你的
自信,烘托你的风采,可是千万别搭理他们,一搭理你就掉价啦!
这是世俗常情,我们在里面浸得久了,就会越过真实的愿望,使之变成第一反应。
25岁那年,我来到省城工作,由于经常搭父亲单位的顺车回家,便想请轮换开车的两位司机叔叔吃个饭。我在单位附近的一家饭店请他们,找了个靠落地窗的桌子坐着。我跟叔叔们没太多话好讲,在吃饭的间隙,会看看落地窗外的风景—外面有棵梧桐树,路灯的光打在上面,像是落了一片金色的雨。
一个男子从窗外走过,他看见了我,与我对望,我赶紧收回目光,闷头吃菜。我用余光看到那个人一直站在窗外的那棵梧桐树下,路灯洒下的光就像金色的雨,从他的肩膀一直落到脚下的青砖上。
我心中惶然。就在这时,服务员过来叫我接电话。我拿起电话,已经猜到是窗外的那个人。我忘了他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也忘了自己说了什么。总之,我以一个本分矜持的“好女孩”的本能反应,挂断了那通电话。
回到座位上,叔叔们问是谁打来的,我老实地说是一个过路的人。他们便说:“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要当心啊,现在坏人多得很。”我说:“是啊是啊!”
好多年之后,我渐近中年,想起许多事已如前世那么遥远,再想这事,便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了。为什么认定那男子是轻薄之人呢?站在路边,仅仅因为一个对视便有想要认识的冲动,也许那也是他一生中电光火石般的一瞬—好吧,就算不是一瞬,不止一次,那又如何?人生苦短,可以珍视的事物太少,只当是一次又一次想要遮掩的冲动也未尝不可。不一定非要想到男女关系上去,更不用想到爱情上去,你要是把过程只当过程,这人生,也许才能既松弛又有弹性。
如今,马路求爱者早已绝迹,这是历史的必然。一见钟情意乱情迷的时代早已过去,据说现在的年轻人,是看着简历谈恋爱的。论坛上还真有女孩,把几个男孩的条件列出来,让大家帮她画个圈,仿佛那些条件的人肉载体是最不重要的。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哪还有马路求爱者的容身之所?
就像曾令我们目眩神迷过的琼瑶故事,都只能是慢时代里的前尘旧梦,昏昏然地摇过来又摇过去,还有谁会执迷于那片幻影呢?何况,连琼瑶阿姨都变成了琼瑶奶奶,而且果断地改了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