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了逝去的亲人
2016-12-13林特特
文_林特特
我梦见了逝去的亲人
文_林特特
他爱我。
我上幼儿园时,他每天将水果切成小块,装在塑料袋里,塞进我的小包。中秋节,他将圆圆的豆沙月饼等分成八块,让我拿第一块,这像个仪式—分完月饼,才能上菜。
有时,半夜,他会骑车来我家,为了看我。
有时,半夜,我会出现他自行车的后座上—我在他那儿待了一天,说好要留宿,但一到晚上又要回家。
等我上了小学,会在放学时,于校门口,忽然看到他。他抓着车把,拨着车铃,喊我的名字。不告而来是他的风格。
他骑车的技术很好。据说,他十几岁就做了修电缆的工人,骑着车走南闯北。我见到他时,他终日戴着假牙,他解释说:“爷爷29岁时,修电缆,从电线杆上掉了下来。大雪天,摔晕了,捡了一条命,但醒来时,满口牙都冻掉了。”
他直到70多岁还骑车来去。
一次,他骑车带着我奶奶到菜市场,前面来了一辆车,他躲闪不及,我奶奶先跳下车,他摔倒了,在床上躺了半年。
那年,我高考,拿了能上大学的分数,却因填报志愿失误,只拿到中专的录取通知书。
我风风火火闯进门,坐在沙发上,直拍大腿,发誓要复读。他在里屋躺着,捶着床喊:“考不上大学也不要服毒!”
全家人大笑。
笑完,他叫我至病榻前,仍说:“不要服毒。”
他说起半个世纪前,在山东老家,他的第一任妻子、两个孩子,在一场瘟疫中全部死去,他都没服毒,“都能好起来”—他说的是万念俱灰后来了安徽,重新开始的、包括我在内的新生活。
但我总觉得,他不够爱我。起码,没有爱他孙子那么多。我只回过一次他的山东老家,参加他母亲的葬礼。我没有上桌吃饭的资格,而他孙子有。还有一次,他拿出一个祖传的金项圈给堂弟套上。
他精巧的手艺在我堂弟面前更明显地表露,他为他做木头手枪、弹弓,还为他打过一套小桌椅,好让他趴着吃饭。这些,我都没有。
在我和堂弟间,还有堂妹,她出生在外地,接到报喜电话时,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一吨了。”意思是“两个千金(斤)”,他不高兴。
后来,我离开家乡,来到北京。每次回去我都给他钱,他偷偷折起来,怕被我奶奶看见。
一次,他折钱时,将我的名字喊成了堂弟的。
另一次,他迟疑着不敢收钱,问我是谁。那时,他已有些糊涂,一会儿认识人,一会儿不认识。
其实,我也不够爱他。从小,我最怕的威胁是:“今晚和爷爷睡。”我不想和他睡,他打呼噜,有胡子,他家里的床单铺得总是不平整,上面的图案总模糊不清。
等他有些糊涂了,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情况就更加复杂。
他把眼镜、药瓶、水杯、书、纸、笔都堆在床侧,好伸手就能够到。我第一次带我老公回家,他从床侧摸出纸笔,一遍遍让我老公写名字、工作单位、电话号码。
那天,我们吃完饭,打麻将。他下了床,默默走过来,给每个人身旁放张小桌,安置茶水,一如他身体好时。
我爸回忆说,爷爷年轻时是个暴君。我没见过他发火,只记得他两次离家出走,都是和我奶奶生气,每次家人都集体出动去找他,其中一次,他一个人步行去了徐州。
他只能出走。他比我奶奶大10岁,又是劫后余生的再婚,所以一生都让着奶奶。
他去世后,奶奶开始念他的好,有次哭着对我说:“六七十年代,你爷爷一个人养活一家七口啊。”
我发现我爱他,是在他去世后。他去世时,我怀
孕四个月,没有回去。
四年来,我总梦到他。
第一次,是他去世那年的12月,梦里,他说冷。醒来后,我给家里打电话,家里人说第二天正好是当地“送寒衣”的日子。
第二次,我梦见他和一个亲戚一起包饺子,用的是农村的大灶,他们一个擀饺子皮,一个包,一个揭开锅盖看水开了没,一个等着下。“这就是说,他们在那边过得很好。”我爸分析。
我也是在他去世后,才逐渐发现自己身上有一些来自他的遗传。
比如,我夜里总是很精神,而他曾因为晚上可以不睡觉,退休后还被单位请回去值了几年夜班。
又比如,我着迷于用一堆小盒子分门别类地装各种杂物,一忙就是半天;而他闲暇时总是在整理、收拾,连塑料袋都折得清爽,专门放在一个地方,我一度嘲笑他有收纳癖。
前几天,我又梦到他了。
梦里,我和一帮人聚会,忽然来了个陌生人。陌生人迅速衰老,越来越像我爷爷。
我打开手机,找到一张他的照片,递给眼前的陌生人看:“你看,你们长得多像啊!”
陌生人却噗的一声,灰飞烟灭。
醒来,天蒙蒙亮。我回忆梦里陌生人容貌的变化,恰恰是我在老相册里看到的他不同时期的样子,现在串起来、拼起来了。
因为没参加他的葬礼,没见他最后一面,几年来,我仍觉得他在某个地方待着。哪怕在墓碑上看过他的照片,也没有太多已经告别的感觉。
我坐在床上,回想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是个秋天,他穿得像过冬。我推着他在院子里闲逛,对面来了位和他一样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他们握了握手,松开手,他指着我,对熟人竖起大拇指,口中嘟囔着我的小名。一如小时候,他想对别人夸奖我时那样。
如今四年过去了,我才意识到,那是一场告别。
图_孙 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