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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绝恋

2016-12-13□陈

剑南文学 2016年21期
关键词:黄毛胡子玛丽

□陈 立

浮世绝恋

□陈 立

新年的钟声响了,不是旧时代的结束,更不像新时代的开始,而更像是一种应付差事。钟声是那么浑浊和拖沓,尽管如此,满世界的鞭炮和黄浦江的汽笛附和着响过一阵子之后,除夕之夜就进入死一样寂静和黑暗,这是1930年的黑暗来临。

上海闸北荒弃一角有一栋四面通风的过街楼,那里叫948号。两条打湿的黑棉被子搭在掉落了窗门的窗户上台,对面皮匠家敬神的烛光东摇西晃着,随时将失去光亮。敬隐渔在地上蹲着,趴在竹凳上借着那微光在写信,他不想把自己的愧疚、痛楚和遗憾带到天堂去。

“玛丽:过年了,你在那边还好吗?还在为我担心吗?还在为我流泪吗?还在为钱发愁吗?这是我给你寄去的钱和信,你可以不再贫穷,不再为生活奔波。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相信是有灵魂的,在梦中,我经常看见你。在天堂,你也一定能看见我。”

他向冻僵的双手吹了吹热气,划燃一根火柴,在竹炉上点燃了纸钱和刚写好的信,屋子里顿时温暖和光亮了许多。他看见了玛丽,只喊了一声“玛丽……”眼前一花,便倒在了地上。

冬天的早晨,稀稀拉拉的枯草在地上东倒西歪着,光光秃秃

的柳枝静静地停留在半空中,只有池塘边的水芋碧绿碧绿的,带给公园一点生机。杜甫草堂的见山亭里,一位少女正在“啊——呃——”吊着嗓子,唱着《穆桂英挂帅》:“非是我临国难袖手不问,见帅印又勾起多少前情。杨家将舍身忘家把社稷定,凯歌还人受恩宠我添新坟。”

她穿一件红色的花棉袄,没有系扣,露出里面的蓝色旗袍。尽管包裹严实,却遮不住她的青春和美貌。她突然听见走路的声音,回头发现一人踉跄而至,摇晃了几下就栽倒在地。

她冷笑了一声,这里真叫公园,啥子稀奇事都会有,调情的、唱戏的、健身的、独处的、遛狗的,但唯独没有见过装死的。她回过头继续唱她的戏文:“人情淡漠,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冷暖自知。”她唱着,心却跳得厉害,忍不住回头想看个究竟,却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小——姐,帮——帮我。要点水——”

她四周看了看,壮着胆子走向前,只见那人穿着一身西装,一张年轻的脸,像一个学生,有些稚气,也显出帅气。她伸手摸了摸那人的鼻孔:“哎呀,来人啦,来人啦!救命啦!人都上哪里去了?这是公园,哪去找水?你等等啊,芋子叶上有露水。”

她摘了几张芋叶,将上面的水倒在一起,给那人喝了,见他慢慢苏醒,他看见她,有些不好意思,问:“大姐,我这是在哪里?”

她说:“这是杜甫草堂啊。”

那男子道:“杜甫草堂?对了,想起来了?”

“是啊,你到这儿来做啥?”

“我……我……我来读书。”

她这才发现地上有一本书,捡起一看是一本《中国古代文学史》,一打听才知道,他是法文专门学校的老师。

“听说那学校有个新来的老师,还不到二十,会好几种洋文,叫敬隐渔。你认识吗?”那男子有些腼腆,嘿嘿了两声,说认识,把自己患有晕眩病,昨晚熬夜,今天是礼拜天,学校不开伙的事说了一遍。

她把自己带的早点递给他,见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想,人是铁饭是钢,老师饿了,吃相也是那样的狼狈。

她笑了笑,同他搭讪起来,得知他是从彭州白鹿乡修院跑出来的小和尚。

“我不是和尚。”

“那就是小道士?”

“也不是。”

“那你是什么?”

“修生。”

“修生?不就是小和尚吗?”

她像法官一样不由分说做着裁决,他如犯人一问一答。但当问到他为什么要去当和尚时,他的神色立即暗淡,没有表情,像是一段恶梦:在他三岁时父亲死了,大哥二哥外出谋生,四哥帮天主教会做事,三哥行医。母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以为这一切都是主的安排,于是在他八岁那年,母亲把他献给了天主,从此,远离家乡,远离亲人。修院没有女人,连蚊子都是公的。那里没有色彩,除了教堂的大理石是白的,其它全是黑的;那里没有欢笑,只有钟声和忏悔;那里没有路,连牲口都走不稳。暴民围攻修院时,为了活命,他们只能往深山里跑。漫长的十年里,每天早上鸡叫就起床进教堂默想、做晨祷,吃完早饭就上课,到了天快黑时做晚祷,晚上要温习第二天的功课,然后睡觉。就是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两头见不到太阳。

她听得入迷,心里想着,这世界上怎么还有这种地方:“多可怜,你为什么不逃跑呢?”

他点了点头,说道:“就是跑了,才到了成都来谋生。”他讲,修院是法国人开的,传播洋教,他不想当洋和尚,想走出此山,到外面看看,为什么别人总对中国指手划脚?中国总要听别人的?为什么军人天天打来打去,外国人在中国横冲直撞,他想知道这一切的答案,他的理想是学习机械,实业救国。

她鼓掌道:“好,好,好!小和尚,太有志气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习惯跟人交流,尤其是面对女人火辣辣的眼神,他更是有点不自在,低声回答道:“我就是敬隐渔。”她高兴起来,反问道:“你就是敬隐渔?”

他并不作答,而是怯生生问道:“你叫什么?”

她想,和尚还打听女孩子的名字?肯定是个花和尚。

敬隐渔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红晕如三月的桃花,他壮大了胆子:“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叫玛丽。我还看过你的戏,你演《穆桂英挂帅》,刚才你还在唱,好,好听。”

玛丽抬起头看着敬隐渔问道:“只是好听?”

敬隐渔变得放松了许多:“不是,玛丽,多美、多圣洁的名字。你是我见到的最美的女孩。”

玛丽心中暗笑,真是个和尚,没见过世面,她想调侃他:“你,你还见过其他女孩?”

“没,没有,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青春美少女。”

“那你以后见了第二个呢?”

“你还是最美的。”

得到敬隐渔的恭维和赞赏后,玛丽心里美美的,脸上有些羞涩。这羞涩只有少女才独有,是装不出来的,也演不出来。只有遇到了心中的白马王子才会流露出的羞涩,但她故作镇定问道:“你现在好些了吗?我陪你走一走。”说完这话,心中像有一只小兔子在乱跳。

男性的荷尔蒙也刺激得敬隐渔更加兴奋,他差点晕了过去,马上答应陪玛丽逛公园。二人交谈甚欢,穿行在假山、树木之间。玛丽哼起了林竹君的《相见不恨晚》:

走遍人间历尽苦难,

要寻访你做我的旅伴。

我与你第一次相逢,

你和我第一次见面……

歌叫什么?好听。玛丽装着没有听见。

和玛丽相爱后的第一个夏天,敬隐渔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乡。一切是那么似曾相识,但记忆很模糊。他整理了一下西装,发现周围的人都在注视着他,因为他这身打扮在这个小县城很抢眼,在当地,时髦的男人穿着多半是着长衫,脖子上围一条白围巾;而穿中山装,看上去很正规的一定是官员;穿方形立领,一看就知道是知识分子和学生。这不系扣子,衣尾还开一条叉的是什么打扮,人们都很好奇。

敬隐渔从远处走过来,他想主动和店铺的老板打招呼。但刚把手举起来,嘴咧开却发不出声来,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他记得自己家有一个药铺,就在文星街,他家不远处有一个杂货铺,老板是李幺爸,他走过去,“请问李幺爸在么?”

“李幺爸?死好几年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告诉他。他没有见过这个人,自言自语问:“我家的药铺呢?我的母亲呢?”他想起一句诗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他也觉得奇怪,这是苏轼写给亡妻的《江城子》,怎么会在这时候跳出来。

那儿,有一位痛苦的母亲,看上去好面熟,她——不,那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多年轻,她不应该有这么老。

他走上前问道:“老人家,你可认识敬老五的娘?”

老妇人停下针线,取下阔边眼镜,眼角闪着泪花,嘴角抖动着:“你问她!你是谁?”

“我——我是敬老五,她的幺儿。”

“儿啦,你终于回来了!”那泪水是重逢的喜悦,是十年分离的伤痛,是冷暖人世的山洪。母亲擦去了自己的眼泪,用双手捧着敬隐渔的头,用那双昏花的眼,仔细看敬隐渔。“十年了。幺儿呀,都长这么高了,都成大人了。我的幺儿,我的幺儿回来了!”

“娘——大哥呢?”

“你说他?命苦啦,你走后两年,得了伤寒——走了。”

“二哥、三哥、四哥和姐姐呢?”

“你二哥也走了,也是得了伤寒。你姐姐出嫁了。你四哥还在教会做事。你三哥出去闯,几年了,没有一点音讯。我一个孤老太婆,活一天算一天。天主,你饶恕我吧。”说完,她露出悲伤的神色,在胸前划十字。

母亲继续说道:“我希望有一颗子弹长眼睛,把我打死算了,我活够了。”

在回到老家前,敬隐渔不止一次想像跟母亲见面的场景,但他还是没有想到今天母亲跟他见面会是这样。他只能向母亲打悲情牌:“娘——我从小就没了爹,八岁就离开娘,眼看我有了职业,能养活你了,我可不能没有你呀。”

母亲听了这番话,好似有点感动,一边在胸前划十字,一边说:“主啊,圣母玛利亚,感谢你给我送回了我的好儿子。”

母亲止住了悲伤,问出一个她最关切的问题:“你长大成人,也该成家了?”

敬隐渔见母亲问到自己的事,他有些撒娇了,这么多年本来可以有很多向母亲撒娇的机会,但因相隔甚远,他今天不能放过:“娘,人家还小嘛。”

“不小了,你都十八岁。你爹像你这么大都生你二哥了。你不能等我上天了再成亲吧?你一年的几个都成亲了。说吧,看中那一个了?娘找人说媒去,只要不是官家的千金小姐,娘都有办法。”

“我可不要官家小姐,门不当户不对,我侍候不起。我看中了一个,但不晓得娘喜欢不喜欢?”

“快告诉娘,是哪家小姐?”

“她可比官家的小姐金贵多了。叫玛丽,跟我同岁,是成丰川剧团的青衣,长得可清秀呢。”

母亲听到儿子找了一个唱戏的,突然不舒服起来,自古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但她看见儿子,提到这个玛丽眉飞色舞的样子,只得装出一副满意的样子。她知道,自从“反正”后,什么忠信礼义孝,什么三纲五常都被反掉了,娃娃们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唯父母之命是从,于是说到:“好是好!只怕不能一身相守!啥子时候办?”敬隐渔看了出母亲的无奈情绪,他正在想如何给母亲说想出国之事,这下终于有了机会:“不急,娘,等我出国留学回来吧。”

“你要出国?到哪个国去?”

“法国。”

“法国?在哪里?比彭州还远吗?”

“要坐一个月的船才能到。”

“坐一个月的船?那不到天边了吗?”

“差不多。”

“你在彭州十年我都没有去过,你要是去法国,我只能魂魄去看你了。”

“母亲,你别这样说……”正当敬隐渔和母亲说着话,又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时,突然听到“砰砰”的敲门声,不,是砸门声,好像哪里着火了,母亲抖着双腿,继而抖着嘴唇,说不好一个字。

“老妈,别怕,有我。”敬隐渔站起身打开门,门口出现两个军警,像两尊天神,凶神恶煞:“这是敬隐渔家吗?”

“你们是?”

军警掏出照片对比了一下,说:“你就是敬隐渔。跟老子们走一趟。”

“娘!”敬隐渔想跟母亲说点什么,可看见母亲皱褶如核桃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子半瘫在竹椅上不能动弹,右手伸在半空中,可能是想划十字。看上去像一尊雕塑。他想跟军警求情,不要在母亲面前做得那么凶,吓唬人。但他还没说出来,突然听到一阵枪声,一人喘着粗气,从他家门前一晃而过,消失在深深的巷子里。母亲身子歪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到:“天天打——天天打。这哪是人待的地方。儿,远走,别回……”话没说完,一头栽倒在地。

敬隐渔急忙扶起母亲,高声喊道:“娘,娘,你怎么了?啊,血!血!这帮王八蛋,你们杀了我

的母亲。”

敬隐渔的内心开始流血,娘啊,你多么不幸!你少年丧父,中年丧夫,劳苦一生,久别的幺儿刚刚看到你,一颗流弹要了你的命。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啊,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的善良无辜的母——亲?

两名军警有些不耐烦,他们好像没有看到眼前的一切,吼道:“敬隐渔,快跟老子们走。”

敬隐渔没有理会两名军警,呆滞地看着从母亲身体“咕咕”流淌着的鲜血,他用手想把血捂住,滚烫的血却从他手指缝流出,他喃喃自语:“父亲死了,大哥二哥死了,母亲死了,就在我怀里!”

两名军警一把提起敬隐渔,架着就往外走。

夏日的杜甫草堂,绿树成荫,但枝条一动不动,没有鸟儿叫,也没有水流声,只有蝉在歇斯底里哭喊着,几只苍蝇在耳边飞舞,“嗡嗡”叫着。玛丽一身学生打扮,上身是月白色的五四服,下身是过膝的青色百褶裙,脚踏一双黑色平底鞋,头上扎着两个麻花辫,一副典型的学生打扮。她喜欢在他的面前展现清纯。她来回彳亍,心里想着有十天没见面了,“他约我到见山亭,说有重要事告诉我。他不会是向我求婚吧?可这太有些难为情呀!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正想着,她看见敬隐渔抱着一束黄色玫瑰走过来,神情暗淡。玛丽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像一只小鸟飞过去,在离敬隐渔一步远之处停了下来。敬隐渔并没有看她。玛丽是聪明的女子,见此情景,她没有做出亲昵的动作,而是充满柔情低声说道:“你来啦!”

敬隐渔仍然低着头,没有正眼看玛丽:“我写了篇文章批评省督,他们把我从遂宁抓到省城了,要法办我。”玛丽神色紧张起来。敬隐渔继续不慌不忙的说道:“可刚到成都,就听说省督被别人推翻了。我就自由了。”

玛丽关切地问:“他们没打你吧?我看看。”说着就要动手摸敬隐渔的头。他推开了她的手:“没有。你看我不好好的吗?我们遂宁县的县长冉芸耕还专程到成都来,请我到明婷楼给我压惊。你看,这是我和他一起的照片,他还题了词。”

那张照片的背面用钢笔写了两行字:使天下惊方不愧奇男子,诚心救国此之为大丈夫。

玛丽想,眼前这个男人是有想法的,别人可能正好利用他这一特点,推着他跑,去实现他并不知道的目标。她不知道这个冉县长是真心欣赏,还是有别的企图。但她是发自内心支持他做自己喜欢的事。人一辈子就几十年,做一件自己最想做的事,而且做成,这样就没有白来世间一次。但她没有说出口,她知道,含蓄地、用实际行动去支持自己的男人,是中国女性最优良的品质。她本想问问敬隐渔的母亲对她俩的事是什么态度,但嘴里却问:“母亲好吗?”

敬隐渔咬了一下嘴唇:“母亲?她死了,就死在我怀里,被流弹打死的。”他说得很轻松,没有一点悲伤,但看得出他的内心在流血。

她拉过他的左手:“隐渔,还有我。我会跟你在一起。”

敬隐渔把右手那束花递给玛丽。玛丽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高兴地说:“黄玫瑰,我喜欢。得花不少钱吧?”

敬隐渔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有点可怜:“你喜欢?可是,这是十七朵黄玫瑰。它代表为爱道歉、再见和消逝的爱。”

玛丽不解,问道:“为爱道歉?再见?消逝?什么意思?”

敬隐渔很洒脱、超然的样子说:“缘来缘去,有时候由不得自己。”

玛丽急切地问:“难道因为母亲的不幸?”

敬隐渔是个惜香怜玉之人,母亲已经去了,他不能把母亲对玛丽的看法告诉她,以免再让她受到伤害,他今天来是要跟她分手的,已经伤害一次了。于是说:“是的,她那么喜欢你,听我

介绍你,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可她还没高兴完就被流弹打死了,就死在我的怀里。”

玛丽很难过,好像敬母的死,是她造成的,她充满歉意地说:“隐渔,实在对不起,如果你不跟母亲提到我,她就不会被子弹打中。”

“不,玛丽。十年了,家人死的死,走的走,一个家就这样散了,可母亲一直在坚守,刚跟我见了面,她就马上跟我分手,到天国去了。跟你没关。这是家国的命。玛丽,缘尽了,我也为将要分手而痛苦,但我不得不送你一束这样的花,为我们共同美好的爱情划上一个句号。因为我要去法国。”

听到这,玛丽哭了,但没有出声,泪水默默地从眼角边流满了脸颊,显得更加妩媚。见此情景,敬隐渔非常心痛,但他已经决定了,不能心软。男人要做点事,就不能儿女情长。

玛丽取出手绢,轻轻擦拭了眼角,笑了笑说:“我理解你,但自从认识你那一天起,我就准备好分担你的命运,你要去法国,我跟你一起去。”

敬隐渔很坚定:“不,玛丽。你是省城名角,当红青衣。而我无名小辈,我要出去闯荡,人生地不熟,前途未卜。我不能让你放弃自己的事业,跟我去冒这个险。”

“你难道不要女人相伴?”

“我心已决,如事不成,我宁愿一辈子单身。我不能让你跟我去倒霉。”

“我等你!”

但玛丽的话并没有让敬隐渔改变,他说:“我已经向校长递交了辞呈,马上去上海。”他拥抱了玛丽,她滚烫的泪滴在了自己脸上,流进了嘴里,咸咸的、涩涩的。他在心里不停地喊着:玛丽!

玛丽紧紧地抱着花束,模糊的视线追随敬隐渔远的背影,她细声说道:“我等你。”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在动身去上海之前,敬隐渔决定回遂宁给母亲扫墓。可刚到龙泉山,他就被一伙人抓住了。

他被蒙上了眼睛,前面有绳子牵着,后面有人一路推着往上走。一人从山脚下就开始叫嚷:“大哥,发财了。”

走了半个时辰,听到一个老男人的声音:“发啥子财?”

“你看。”

他头上的黑布被一把扯下。面前五六个男人,衣衫褴褛,手里有拿刀的,有持枪的,其中有两个人比较独特,一个头发是黄的,像只猴子,另一个是站在中间的五十多岁男人,满脸胡子,有点像李逵,腰间别着一把手枪。敬隐渔明白,自己遇到了强人。他在脑里开始紧张地转起来,自己赤手空拳该如何应付。那胡子道:“一个学生娃娃,发啥子财?”

黄毛跑过去跟胡子一番耳语。胡子说:“拿过来老子看看。”

黄毛一把抢过敬隐渔手中的包,翻出一封信,递给王胡子。敬隐渔并没有去抢夺,因为他双手被绑着,再说包里只有几件换洗衣服、一些干粮和一封信。那封信是在公园分手后,玛丽寄给他的。

王胡子嗓门高了八度,问道:“娃儿头,我问你,几岁了?咋个不好好念书,想去哪里寻花问柳?看你这身打扮,西装革履,你爹是哪个?”

听到这沙哑又发干的声音,敬隐渔有点想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爹,早死了。”

胡子并没有就此罢体:“你爹早死了?你妈是做皮肉生意的吧?”

敬隐渔听到有人骂自己的母亲,非常愤怒地斥责到:“你这混蛋,不许辱骂我的母亲。”

那胡子呵呵一笑:“哎呀,现在的娃娃不得了。你好好打听打听,老子是哪个?这是啥地方?”

站了半天的黄毛得意地说:“我看你是撅着屁股看天——有眼无珠。在龙泉山提起王胡子哪个不怕?连娃儿都不敢哭。”

敬隐渔看到黄毛说话的样子,觉得很好笑,有点像戏剧中鼻子上画着豆腐块的小丑,他说到:“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我看你们是专门欺负好人的小丑。”

黄毛大声说道:“这是我们老大——王胡子,怕了吧?”王胡子得意地说:“娃儿头,老子看你憨头憨脑的,不给你玩点真家伙,你不晓得老子厉害。给老子吊起来!”

黄毛虚张声势地问:“是!大哥,吊鸭儿浮水还是秧鸡钻草?”

王胡子像是在和黄毛演双簧:“算球了,这娃娃细皮嫩肉的,刘舵爷他老人家泡妞玩腻了,早就想换个口味。先绑起来,让他家里拿钱取人。要不然,就把他给刘舵爷送去。”

敬隐渔想打消他们的念头:“你莫费心思了,我家里没钱。”

王胡子呵呵一笑:“没钱?哪个承认自己有钱?只有穷鬼绷面子才说自己有钱。你这一身洋装、皮鞋?哄鬼。”

黄毛这时的注意转移到敬隐渔身上,说道:“老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洋装、皮鞋,脱下来,老子穿下。”说着,上前脱了敬隐渔的衣服,敬隐渔只剩下一条内裤。黄毛穿上西装,晃了晃脖子说:“洋装就是舒服,连脖子都安逸,自在。”

王胡子心里一直惦记着敬隐渔的家,敬隐渔却说,没家没口,我就是全家,全家就是我。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听上去还有几分袍哥人家的豪气。

王胡子拿着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然后笑咪咪地说:“不说?老子也晓得,信封上有地址:“成丰川剧社玛丽缄。这肯定是他马子住的地方。去,把他的耳朵割下来,给她送去,拿一百大洋取人。三天内不拿钱来,我就给他砍去一只手,再不送钱来,就再砍掉另一只手,然后砍脚,一直砍得这娃像个冬瓜。”

敬隐渔质问到:“你还有点王法吗?”

黄毛晃了晃手中的汉阳八八式步枪,反问道:“王法?那是裤档里放火——(裆燃)当然喽。老子手里有这个,老子就是王法。”

王胡子也觉得眼前这书生真的好笑:“王法?哈哈哈。四川有王法吗?中国有王法吗?哪个手里有家伙,哪个就是王法?还看啥子,动手。”

敬隐渔见王胡子要来真的,急忙说道:“好汉,我看你也是穷苦人出生,天下穷人是一家。我三岁就死了爹,八岁被母亲送到修院。在修院,天天穿黑袍念《圣经》,不准说中国话,不准读中国书,被发现就要处罚,轻则做忏悔,重则是体罚。

黄毛不忘贫嘴:“老公打扇子——妻凉(凄凉)啊!”

王胡子对黄毛瞪了一下眼睛,说:“你娃别多嘴,老子就爱听故事。你,继续编。”

敬隐渔终于又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述的对像:“十年来,我没有见过亲人一面,不晓得母亲是死是活,不晓得哥哥、姐姐在哪里。在修院,我腿上长了疮,走不得路,发着烧,神父还叫我去做忏悔。现在,我终于逃出了修院,不受外国人的气了,却要受自己四川老乡的欺负,这还有天理吗?”

面对这个迂腐的书生,王胡子好像想开导他:“小子,如今就这个世道,不抢就没有活路。没有办法,动手。”

敬隐渔大声喝斥到:“慢!自古盗亦有道。挖眼睛割耳朵这种残忍的事传出去,恐怕对你名声不好。”

黄毛觉得王胡子今天的脾气比啥子时候都好,他也只能陪着敬隐渔聊天:“名声?土匪还顾什么名声?你没听四川骂人最恶毒的话吗——男盗女娼。我是男人,已经是盗了,已经是最坏了,还能坏到哪去?”

敬隐渔仍想把眼前这帮人转化过来:“四川人可以不要命,可以不要钱,唯独不能不要名声。”

王胡子忍不住了:“你以为我是啥子?我就是一个土匪。但是,我明火执仗的抢,不像那些当官的,表面道貌岸然,其实满肚子男盗女娼,

临走了,还要老百姓给他立一个功德碑。”

敬隐渔听到这些土匪如此说,觉得这些人并没有坏到底,应该还可以改造,他告诉他们:“要钱,很简单,写个欠条,将来有钱了,可以凭条取钱钱。”王胡子问:“啥时候会有钱?”敬隐渔回答:“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敬隐渔告诉他们自己马上出国学习机械制造,回国办兵工厂,制造洋枪洋炮。黄毛走上前,摸了摸敬隐渔的额头,说:“这小伙子吓傻了,打胡乱说了。”

王胡子不耐烦了:“废话少说,给老子动手!”黄毛从腰间拔出一把骟猪刀,还没动刀,敬隐渔一下瘫倒在地上,面色如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王胡子写了一封信,差了黄毛火速送给玛丽,叫另一些人给敬隐渔灌糖水,掐人中。过了好一会儿,敬隐渔慢慢醒来后,被绑在一个柱子上。黑巴儿持枪守着。

刚过了一天,王胡子不耐烦了:“我这儿可不是养老院,要是今天还没有人送赎金来,中午就用你做肉丝面。”

太阳刚到头顶,王胡子就让黑巴儿动手。敬隐渔大叫,天啦,我是老师呀,以后怎么教书啦?

话音刚落,听了黄毛在山脚下的声音:“又抓到一个,女的,漂亮哇!”

王胡子已经感觉到这是送赎金来的,说:“带上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玛丽。玛丽一边挣扎,一边喊:“放开,放开我,你们这伙强盗!”

敬隐渔眼前一亮:“玛丽!你!”

玛丽见敬隐渔如此狼狈,心痛地问:“隐渔,你怎么成这样了?”

黄毛觉得很意思,说:“这下有戏看了。”但他的注意力在玛丽身上,啧啧两声:“哎呀,这妹子挺水灵,来,让老子亲一口。”

玛丽在剧场啥子痞子没见过,这点算什么,

她毫无畏惧,朝黄毛啐到:“呸,下流东西,不要脸。滚开!”

黑巴儿打趣黄毛:“听见了吧,叫你茶壶里的水——滚开。我来。”

敬隐渔见玛丽要吃亏,呵斥到:“不得无理。欺负妇孺算啥子本事?”

王胡子撇了下嘴:“我倒是想欺负你,可你一见刀就是晕倒。一个男人除了嘴硬点,没有别的本事。好,不球跟你啰嗦了,拿真金白银来。”

玛丽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甩给王胡子:“给,这是你要的钱,该放人了吧?”

敬隐渔责怪玛丽不该给钱,把土匪惯坏了。玛丽却说人比钱宝贵。

王胡子掂了一下钱包,说:“这钱还差一半。”说完走出庙门。

黄毛对玛丽说:“听见了,我们老大说了,赎金差一半,咋个办?写个契约,画个押吧。”

玛丽写了契约按上手印。黄毛对玛丽说,龙泉山上的人做事都是认真的。但在玛丽听来,这只是一句吓唬她的话,没想到,这将断送她的一切。

说完,黄毛解开了敬隐渔身上的绳子,玛丽立即跑上前拉着他往山下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坐下来,玛丽像母亲一样,关切地抚摸着敬隐渔,说:“让我看看,伤着没有,他们没有打你吧?”

“没有,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啥都没少。”

“啥都没少?”玛丽上下打量着他。他双手急忙捂着下身,玛丽从包里取出衣服递给他说:“快把衣服穿上。”

敬隐渔一边穿衣服,一边埋怨玛丽不应该把她母亲给她准备的嫁妆钱送给土匪。玛丽却很委屈,为了他自己都快都急死了,他却还在埋怨。敬隐渔连忙解释,确实心痛那些钱。

玛丽责怪敬隐渔不明事理:“嫁妆钱,嫁妆钱,没有你,我嫁给谁呀?你让人家割了耳朵,你让我嫁给独耳兽?”敬隐渔把玛丽搂在怀里,哄她,承认是自己错了。

玛丽不失时机地对敬隐渔说:“认错了吧?那就亲亲我。”扬左脸,然后又给他右面。敬隐渔已经忘却了跟玛丽已经分手,尽情地享受着激情。玛丽叫他休息几天再走。敬隐渔告诉她,上海已经约定了时间,不能耽误。

他相信,相爱的人是有心灵感应的,他们做了个测试,各自把对方心里想的话写在手上,然后两人一起伸开五指,敬隐渔的手上写着:隐渔,我等你!玛丽的手上写着:玛丽,我爱你!他们会心笑了。然后久久地拥抱,恨不得两人融化在一起。

从重庆到上海只有春水泛涨时船才能上行,敬隐渔错过了出国机会,旅费很快花光。他只能在上海法租界的惠中旅馆住下,四下找工作,没有赚到一文钱。正在走投无路之际,他遇到了一个姓文的同乡,此人长得还算文气,大背头,平常喜欢穿一条带背带的西裤,把白衬衣扎进裤腰里,但他今天却穿着睡衣,软软地半躺在沙发,很惬意。心里想着昨晚在警备司令家打麻将,输给文管处王处长夫妇一百二十个大洋,心里高兴,打麻将“赢”不是本事,会“输”才是高手。求人办事,直接送钱太直白、不雅。办报纸得有靠山,光靠好文章是不能赚钱的,得有军方做靠山。正想着,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听到了那个熟悉而又沙哑的声音。他弯了弯腰,像是跟贵人在面对面交谈,一副很谦卑的样子,用卑微的口气说道:“是王处长?处座好……是,是,您昨晚交代的那篇称赞文管处查封平民书局的社论,我这已经安排好人写,明天一定见报,您就放宽心吧。……是,是,是,要提到稳定人心的高度,是,是,他们就是扰乱民心,唯恐天下不乱。应该,应该……”

他挂断电话,重新拨了号,盛气凌人地说到:“我是文老板。昨晚跟你说的那篇社论,写到什么程度了?没人愿意接这个活?……认为没道

理?……全是糊涂虫!不想吃这碗饭了?……你让他们抓阄,谁抓到不写,扣发三个月薪水!”

“咚咚。”有人在叩门。他的直觉告诉他应该是敬隐渔来了,是他专门约他到家里来的。他对着电话说:“先别传达我的话,也许我能有个更合适的人写。”然后挂断电话去开门。见敬隐渔提着书包进来。文先生非常热情地说道:“来来来,老乡,兄弟,前天我们偶然路遇,说明有缘分。我刚才正在吩咐编辑部给你留了个版面!来,这边坐下,把大作给我欣赏一下。”

敬隐渔从书包里拿出一份译稿,文先生接过来一看,是拉马丁的《孤独》,他扫了一眼,满心喜欢,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

由此峰至彼峰我枉劳目送,

自南至北,自西至东,

我阅遍了无穷的宇宙,

我说:“无处幸福肯与我相从……”

念完诗稿,文先生却说这译稿不够发表水平,但看在老乡份上,可以照顾一下,安排在下周日的副刊上发表。但从他的神色中,敬隐渔看到了他是满意的,他又从提包里取出一份译稿,递给文先生,说是自己翻译的莫泊桑的小说。文先生并没有看,扯下一叠书稿,在炉子上点燃,然后点着一支雪茄,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把快要烧到手的书稿扔进火炉。火苗一下窜起半米高,纸灰在空中飘着。他朝飞舞着的纸灰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敬隐渔讲,文学不是谁都可以走的路,得有背景。

“你看我,到美国留过学,又是中国文学会的会员,每千字才值十个大洋。如果你真的要走这条路……当下的风气是,读者看你的作品,是重名气。老弟第一次发表作品,还得有高人提携,挂上一个有名望的人。”

敬隐渔没有听明白他的话,文先生白了他一眼:“我就明说了吧,最好我们联名发表。”

敬隐渔诧异地问:“这怎么可以?文先生不懂法文呀!”

文先生并没理会他,而是告诉他自己是大名鼎鼎的翻译家,发表过几十本小说,有近一万多首诗,然后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自己的著作递给敬隐渔,敬隐渔认真地读了几页,在心里嘀咕,这种不通的创作和哄人的东西,他一天可以写好几万字!敬隐渔抬起头,对文先生说道:“联名发表,不妥,不妥。”

文先生并不甘心,要求写上“文某校对”。敬隐渔仍坚持文先生你不懂法文,凭什么校,说到:“这,也使不得。”

这时,文先生引出达尔文的适者生存论。告诉他,现在社会首先要懂得包装,再好的东西包装不好就不值钱:“即使你啥都不是,但如果你有个假的洋文凭,假头衔,有一个有名望的干爹,甚至跟有名望的妓女有联系,你的地位就会不一样,像你这样死脑筋可不行。”

他说自己当初像敬隐渔这样没成名的时候,有一位大师让他写部小说,说好二块大洋一千字,他马上就答应了,加了几个月的班,眼睛熬瞎了,把几十万字的稿子交给大师,书出版了,结果署的只有大师的名,他连半个名字都找不到,大师扔给他十个大洋,说,是酬劳。从那以后,他才下决心出国混文凭。

“你现在的处境好好考虑考虑吧。”

“我会考虑的。”敬隐渔收起译稿,准备离去。文先生叫他别急,看到同乡处境艰难,于心不忍,想诚心诚意帮他。

“对啦,有一个好差事,稿酬优厚,如果上峰满意了,还能给你一份编辑的美差。”

敬隐渔有了前面的交锋,对面前这位同乡已有些警觉,问写什么稿子?文先生拉敬隐渔坐下,和颜悦色地说:“是这么回事,平民书局最近出了几本书,批评洋人在华行为和当局的政策,在民间造成思想混乱,被警备司令部文管处查封,我们编辑部准备写一篇社论以示拥护……”

“你让我写文章为镇压自由言论唱赞歌?这稿子我可写不了!我宁可饿死,也不要这份美差。”

文先生发挥起他的背功:“我们一直寻找

的,却是自己原本早已拥有的;我们总是东张西望,唯独漏了自己想要的,这就是我们至今难以如愿以偿的原因。”“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他本想在敬隐渔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博学多才,但敬隐渔却说:“这些都是柏拉图的名言。我们虽是同乡,却不是一条道上的车!你想要的正是我所唾弃的。告辞了!”说完拿起提包,决然离去。

文先生气极败坏,对着敬隐渔的背影骂道:“贱骨头!”然后抓起电话吼道:“传我的话,写不出这篇社论,全体编辑扣发三个月薪水!”然后自言自语说:“唉,下次到王处长家打麻将,至少得进贡两百大洋!”颓然倒在沙发上。

上海警备司令部王司令官邸戒备森严,客厅亮着灯,茶几上摆着鲜花和水果,王司令和王胡子像是拉家常,很随意。王司令上下打量一番王胡子后说:“人靠衣衫树靠皮,你穿上这身军装,立即就是我国军的上校军官了。”

王胡子立即弯腰致谢:“多亏大哥栽培!多亏大哥栽培!自从投靠大哥,当上这个文管处长,一下我就找到了做人的尊严。”

王司令没有表情,但话里却充满了亲情:“一笔难写个‘王’字嘛。我在四川时早听说龙泉山有个王胡子,打家劫舍,功夫了得,小孩子听到你的名字都不敢哭。是真的吗?”

王胡子立即点头又哈腰说到:“不敢当,不敢当,没有的事。只为糊口,从来没有害人性命,口碑还是不错的。”

王司令哼了一声,扫了一眼王胡子,说他在四川时曾奉命剿匪,看在龙泉山没跟军方作对的份上,才有王胡子今天站在这里。现在,王胡子自投国军,就应效忠……。王司令并没有说效忠谁,但王胡子心里当然明白,他上任的第一件就是查封平民书局;第二件事,就是替王司令找个能成为心腹,甚至可以做王家乘龙快婿的秘书。

王胡子见王司令说到他的过去,马上转移了话题:“大哥!你安排兄弟找人的事,我找到一个——四川小老乡,会几国外语,能干、帅气。”王司令一听来了精神,说,好哇!带来我看看。王胡子怕王司令不满意,先打一个预防针,他介绍,这个小老乡心高气傲。两人正说,卫兵报有个叫敬隐渔的来访。王胡子告诉王司令,正是给他找的秘书。

敬隐渔听说王司令找他,以为是跟他面谈平民书局查封之事,急急忙忙来到将军府,刚到门前几百米就被拦住,搜身、上报,再搜身、再上报,不知搜了多少次身,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得到召见,这时他才体会到啥叫侯门深似海。一进门他就认出客厅里的人是王司令,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但看那气场和架式,就不是一般人。王司令旁边站一位军官,满脸大胡子,看上去有些面熟。

王司令坐在沙发上,并没起身,朝敬隐渔点了点头,说:“你就是敬隐渔,听说你是四川人,会几种洋文,不可多得的文化人呀!”

敬隐渔却不理这种高看一眼的待遇,他真的不知道官场的厉害,初生牛犊不怕虎,放肆地说:“文化?你们警备司令部也尊重文化?”做惯了官,听惯了恭维,突然听到有人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王司令先是心里一惊,继而平静下来,看来这小子还真的不是善种,他要看看这小子到底有多倔。他心平气和地说:“你这是从何说起?”

敬隐渔见他装傻,其实,王司令真的不知道。敬隐渔干脆直接挑明了说:“平民书局的书,很受读者欢迎,警备司令部的文管处为什么把它查封了?”

王司令还是不慌不忙地问:“这与你有何干系?”

敬隐渔非常激动:“你刚才还称赞我是文化人吗?查封书局的事当然与我有关。”王司令的

情绪也被挑起来了,但他还是压住了怒火,绵中带刚:“不要以为写点文章就能把中国的事办好。空谈误国。不如干些实业,做点实事。”

敬隐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一心追求实业,但是,从四川到上海所经历的一切,我发现今天的中国就如一个强壮的人被铁链锁着,它的灵魂被禁锢着,不能思想,不敢思想,只能像牲口一样活着,给他吃再多的补品,也没有用,最后只会任人宰杀。我之所以弃实业而从文,就是想唤醒他们,唤醒‘沉睡在黑屋子里的人’”。”

王司令觉得眼前这个青年还算得上才思敏捷,有主见,但确实有点钻牛角尖。自己是有身份的人,怎能与这无名小辈争论,于是说:“好啦,好啦!我们就不要空谈了,还是谈一件实在的事吧。我现在天天要跟政界、军界、外国租界打交道,需要一个秘书。有人向我推荐了你,怎么样?”

敬隐渔却不领情,一心想着那个平民书局,固执地说:“谢谢司令的栽培,不过,请先把平民书局查封令取消了。”

这下真的把王司令惹火了,他提高嗓门:“我才是司令!”可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这么大个官,有些失态,不能同青年人一般见识,于是又语气缓和地说道:“这事咱们暂且搁下,我有件紧急公务去办,你坐坐,年轻人要学会三思而后行。”虽然他有些生气,但眼前这个青年人还是让他很满意的,他正眼看了敬隐渔一眼,这后生浓眉大眼,一头乌黑的竖起短发显得特别精神,个子不高但很匀称,如果带着他出入官场一定恰当。他正准备走,又想让敬隐渔多留一会儿,以便进一步考察。这时,女儿思琪回来了。王司令正准备给女儿介绍敬隐渔。女儿却先开了口:“敬隐渔!你怎么到上海来了?”

敬隐渔也很激动:“思琪,是你。”

王司令见此情境,心中感慨,儿孙自有儿孙福,用不着父母那么为他们操心,本来想给她找个女婿,可他们早就认识了。他不想打听他们怎么认识的,于是说:“你们玩吧。”然后开门走了。

在上海,思琪和敬隐渔相遇,两人都觉得奇怪。原来王司令调任上海履新,一家人随迁,三个月了,王司令听不懂上海话,想找一位四川青年做秘书。没想到王处长找的是敬隐渔。

思琪单刀直入:“你同玛丽分手了?是你主动提出来的。你是有想法的人,我很欣赏你。”她本想说“喜欢”,但女孩的矜持让她说不出口。敬隐渔还是从“欣赏”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不觉脸红了。这一小小的变化,没有逃脱思琪的眼睛,她微笑了一下,说:“怪不得玛丽那么喜欢你,你看你像个小女孩,还脸红。好吧,我们轻松轻松,喝一杯吧。”思琪斟了半杯酒递给敬隐渔,敬隐渔说不会喝酒!

思琪发了一番宏论:“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这是我老爸说的。我觉得男人女人都应该喝点酒。酒精可以让人兴奋,可以让人浮想,可以让人做梦。我们这个民族已经没有梦了,像你这样有志青年实在不多了。来,为你忧国忧民干一杯。”敬隐渔端杯咂一小口,又吐舌头,又张嘴哈气,用手朝嘴里扇风,很滑稽。其实,这是敬隐渔平生第一次喝酒,他不明白这酒这么难喝,为啥还有人说“人生几何,对酒当歌”、“情到深处,唯酒释怀”。

思琪见敬隐渔的囧相,哈哈大笑,说:“有的东西开始你不能接受,但当你真正尝到她的好处后,你会离不开她,比如酒。”她的潜强词,还有“比如人”。但她没有说,相信敬隐渔听得出来,因而继续像老师教学生、长辈教晚辈一样的口气说:“什么都是学会的嘛。法语、拉丁语你生下来就会吗?法国,那是个浪漫天堂,不会喝点红酒岂不扫兴?你既来之则安之。刚到上海,不要想出国的事。先做好准备工作,从喝酒、跳舞开始。来,我们跳一曲。”

思琪打开留声机,舞曲悠扬。敬隐渔同思琪走了几步,确实不会,最主要的是,他有一种罪恶感,觉得对不起玛丽,从思琪怀里挣扎出来。思琪凭着女孩子特有的敏感,已经看出敬隐渔

的心思,开导他:“我比玛丽的条件要好得多吧。如果那天在公园遇到你的不是玛丽,而是我,会怎样?再说你已经和玛丽分手了。终止的爱是没有爱的。”敬隐渔却说:“正因为我太爱她了,我才同她分手的。”

思琪觉得这简直就是谬论,对敬隐渔说:“看来,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爱是自私的,因为爱才会想去占有。”两人就此交锋,辩了一两个小时,声音越吵越大。以致招来了卫兵,见他俩坐在沙发上,离得很远,并没有动手的迹象,才轻轻关门而离去。思琪觉得累了,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呵呵呵——跟你说话太累。走,我请你喝咖啡、吃西餐。中国人什么时候学会了喝咖啡、吃西餐,中国才可能强大。”

敬隐渔好像又找到了新的辩题:“不对,中国人都喝咖啡、吃西餐了,中国就已经亡天下了。”

思琪冷笑了一下:“天下?谁能让我过上好日子,谁就是我的天,谁能给我挡风雨,谁就是我的伞。”

敬隐渔站起来,走了两步回头对思琪说:“古人有亡国与亡天下之说,亡国是指政权更迭,亡天下是亡文化,就是连骨子里的东西都被用别人的东西占领,那太可怕了。”

思琪不耐烦了:“这不是我们讨论的问题。”

敬隐渔进一步紧逼,问到:“那该谁来讨论?”

思琪已经忍无可忍:“哼!跟你在一起没有一点乐趣。”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翻起来。敬隐渔不知所措,客厅空无一人,正想起身走,没想到王司令从里屋走了出来,其实他和王胡子一直在听这两个年轻人的对话,这下他听明白了,敬隐渔就是一个书呆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木头疙瘩,不识抬举!他从里屋走到客厅,王胡子也跟了出来,敬隐渔一见王处长,终于认出来了,气得脑袋“嗡”的一声响,他不就是土匪头儿王胡子吗?怎么一转身就成了王处长?

王司令非常不满,厉声说:“王胡子,你看你找的什么人!”其实是说给敬隐渔听的。敬隐渔似乎没有听到王司令说什么,对着王胡子轻蔑地说:“你变得好快哦?王处长!”

王司令并没有觉得好奇,因为敬隐渔就是王处长推荐的,但他并不知道,敬隐渔是文先生向王胡子推荐的,敬隐渔和王胡子两人并没有在上海见过面,他不知道此敬隐渔就是彼敬隐渔。刚才一见面,王胡子也吓了一跳,真是冤家路窄,真叫无巧不成书。

王司令顺便问了句:“你们认识?”

敬隐渔淡淡地说:“我原来不理解啥子叫兵匪一家,现在终于白了。思琪,对不起,我走了!”说完愤然离去,思琪嚎啕大哭。

王胡子听到敬隐渔的关门声,低声说道:“文化人就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王司令已经咬牙切齿,狠狠给王胡子一个耳光,吼到:“滚!”王胡子挨了耳光,又气又恨,秀才遇到兵有礼说不清,这兵遇到秀才,才叫气死人,他在心里发狠:“你等着!”

敬隐渔放弃了送上门的几起好事。快一个月了,找不到事做,他只得到闸北一个荒弃的四面通风的过街楼栖身,和乞讨者、烟鬼住在一起。

“皮匠死了!”皮匠的女人干嚎着,但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敬隐渔已经饿了两天了,觉得头晕眼花,他爬起来,把最后一块铜块送给了皮匠的女人。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又躺下,他估计自己也快了,脑子胡思乱想起来:可怜的老皮匠,这一辈子不知为别人做过多少鞋,却光着脚走完了世间的路。在年轻的时候,他可能也是有理想的人,要不怎么会跑到上海来闯荡。人都是这样,总觉得别人碗里的菜比自己的好,他乡总比故乡好,所以人都在拼命的奔走,到头来一无所获。敬隐渔感到眼前晃动着鬼影,也许人在死前就是这个样子。他想挣扎,但有无数双手压着他

不能动弹。

“敬隐渔,你的信,法国里昂大学来的。”已经绝望的敬隐渔,一骨碌爬起来,一边道谢一边拆开信喊:“哦,我录取啦,我被录取啦!”刚才快断气了,现在如打了鸡血似的,身体动作夸张,语调高亢、兴奋。人是活在希望之中的,有希望才会有生气。

大喜之后,他转入了大悲。在哪里去找盘缠?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能偷、不能抢、不愿与官方家合作、不能靠写作挣钱,他真的走投无路了,漫无目的在街上走。在绵雨凄风之中,黄浦岸边的汽车、电车如虎狼嚎叫着,疯狂地从他身边奔驰而过,在泥浆中蠕动的苦力车夫来回躲闪,生怕泥浆溅到自己的身上,其实他们早已成了泥人。他不想躲,就让这泥浆溅满自己一身。

一辆黄包车停在他旁边,车夫问到:“先生,请问闸北948号怎么走?”,他没有回头,有气无力地说:“往前拐左弯就到。”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隐渔!”怎么像是玛丽的声音?他急忙回头,见一女子穿着一件红色的花棉袄,没有系扣,露出一身蓝色的旗袍。就是玛丽。他喜出望外:“玛丽?”

“隐渔!”

真的是玛丽,两人抱头痛哭后,玛丽告诉他,是思琪写信告诉她敬隐渔的处境,才急急忙忙赶到上海。

他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让这个女人幸福,过上督军省长夫人的日子。

当他醒来,发现自己四肢都被绑在床上。他拼命挣扎,拼命地喊“救命”。声嘶力竭时,进来两位穿白大褂的,拿着注射器,低声用法语交流,但敬隐渔听得清清楚楚:“新来的都这样。加大剂量,让他安静。”他知道了,这里是精神病人医院。但他不明白,法国不是自由世界吗?仅仅因为说了真相,表达一点不满,就是精神病人吗?

他想起了自己这五年来的日子,从上海到

里昂,同一世界两重天地。到了法国,敬隐渔才理解了母亲临死前说的那句“儿,远走,别回……”的意思。

里昂毕竟是里昂,只要你有本事,就有你生活的空间,没有人会难为你。

那天,他回到住处,同往常一样,取出玛丽的照片,放在嘴唇上亲吻,玛丽是他的女神,随时都在庇佑着他,每当有难时她都会出现在他的面前。要不是她资助,怎能到法国来深造,怎能见到他的恩师罗兰,这位在雷芒湖畔会讲故事瘦高的老人,像亲人一样同他交心:“亲爱的敬隐渔,我不认识亚洲和欧洲,我只知世界有两个民族,一个上升,一个下降。一方面是忍耐、热烈、恒久、勇敢地走向光明的人们,另一方面是压迫的势力:黑暗、愚蒙、懒惰和野蛮。我是顺附第一派,无论他们生长在什么地方,都是我的朋友、同盟和兄弟。我的家乡叫自由,伟大的民族是他的村民。你还可以继续翻译我的其他的作品。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其他任何事需要我帮忙,我很愿意为之。你叫我老师,我视你为一位小兄弟。”

他正在回忆罗兰这位大文豪的举手投足,突然听到有人大叫:“谁叫敬隐渔?谁叫敬隐渔?”他急忙开门,见一黄头发,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人推门而入。在法国不会有土匪的,所以他壮着胆说:“我就是,请问先生?”

那黄头发并没有介绍自己是谁,开口就叫喊:“我抗议!我代表法国抗议,代表欧洲抗议!”听了半天,敬隐渔才听明白,这黄头发是在为他翻译的《阿Q正传》提抗议:“阿Q那么善良,那么幽默,你为什么要让他死?”

敬隐渔见眼前这位同龄人是个文学迷,一下充满了好感,耐心地说:“先生,我同你一样,也同情阿Q,我也不愿意他死去,可中国社会就是这样的。我翻译鲁迅先生的作品,必须得忠于原著,必须忠于中国社会的现实。”

黄头发近乎央求到:“不让他死去行吗?求你了。”

敬隐渔告诉他,为了让更多的像阿Q这样的人觉醒,他自己经常去巴黎演讲,明天是星期天,计划到埃菲尔铁塔前向全世界宣读《告比利时人民书》,黄头说愿意同他前往。

敬隐渔开始了他的演讲:“没想到,今天殖民战争会重新开始!中国的港口被列强封锁,在万县,最近又在南京,老人、妇女、无辜者、弱者、手无寸铁,毫无自卫能力。甚至不知道军舰是什么,就被英美的大炮炸伤、致残、杀死,甚至粉身碎骨。”人越来越多,他越发激动:“他们仅仅是为了欣赏鲜血流淌而杀人,这是兽性的发作。你们的借口是保护自己国民,维护权威和特权,巩固他们在中国的所谓高级文明。我们至今的自卫武器不过是宣传和罢工,你们不一直鼓吹文明吗?为什么你们杀了他们的亲人不允许他们哭诉几声?在汉口一个目不识丁的工人因为参加了罢工,你们就要砍下他的头。……”

枪声、紧急的警哨声响起,围观他演讲的人们四处逃窜。这不是在法国吗?怎么也这样?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警察把他抓走。

汽笛长鸣。

两名军警押着敬隐渔上了岸后,他在文件上划了几笔,看上去像阿Q在判决书上划的圈。他突然羡慕起阿Q来,他懂得自我安慰,会自嘲,在临死时也是快乐的。他发现懂得越多越痛苦。他想哈哈笑:“哈哈!想当年,我踌躇满志,没想到在修院无路,在成都、在上海、在法国同样无路可走。鲁迅不是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天主啊……”

在码头一位搬运工正在用京腔唱“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讽刺啊,现在却丢盔弃甲,一无所有,所有的都成了泡影,我有何面目去见我的玛丽?他正不知该去哪里,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定睛一看,这两位好熟悉,这不是龙泉山上的土匪黄毛与黑巴儿吗?他们怎

么穿上军装了?还是国军上尉。他还不知道,黄毛已经是将军府的卫士长了。

“敬隐渔!跟我们走一躺。王司令长有请。”说着,二人上前将他掺着,也可以说是押着。

他被带到一个江边的小别墅,中式风格,挂着红灯笼,难道王司令升官了?还是要娶亲。在回廊上,他又听到那个沙哑的声音,像是川剧的念白:“男人五十一枝花,娶了二房不发牙,王家事业谁继承?兄弟送来一娇娃。这娇娃,屁股大,生娃一定带把把。”

黄毛叫到:“报告,敬隐渔到。”

“有请。”这是王司令的声音。他对这王司令并不反感,大官就比小官有涵养。回想几年前自己的态度,他感到当年确实处事不够圆滑。这么多年了,司令不会还在想用我吧?如果是这样,在司令身边工作,可以慢慢改变他。敬隐渔很谦卑地弯下腰,走进客厅,低头打了一拱:“将军。隐渔一事无成,实在惭愧啊!”

王司令还是当年那样的风度,不紧不慢地说:“年轻人,不碰壁是不会成熟的,回来就好。隐渔啊,今天请你来参加我的婚礼,顺便也谈谈跟我合作的事。这几年,你虽然对我不理不踩,但我的心中却一直惦记着你,我比曹公还爱惜人才啊。”王司令“不记前嫌”是有他的苦衷,他真的人需要一个聪明而又贴心的人。王胡子贴心但不够聪明,敬隐渔聪明不是一条道的人。他希望敬隐渔经过五年的磨练,尤其是在法国所受到的打击能让他有所改变。

当敬隐渔听到“人才”二字时,他禁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王司令,但眼前的景像让他很尴尬,他见王司令穿着长袍,胸前戴着红花,客厅正中贴着大红喜字,哦,真是有喜事,自己空着手来。但他也明白了这王司令不在将军府接见他,而在这小别墅召见是在这里另觅新欢,他嗫嚅到:“恭喜司令!”

话音刚落,有人喊,新娘到。几名军警将新娘围在中间,她盖着红盖头,穿着蓝色的旗袍,走到王司令跟前,做了一个屈膝礼:“小女子见过将军。”说完一把扯下红盖头。敬隐渔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玛丽!”玛丽回头见是敬隐渔,非常吃惊:“隐渔!你回来了?”王司令觉得奇怪,这敬隐渔的名气也太大了吧,怎么连新娘都认识?这新娘是他在上海看川剧折子戏时认识的,是王胡子跟他撮合的。

本来刚见过一面,王胡子就说这个玛丽急着成亲,特地选在今天良辰吉日。他并不知道这是王胡子专门安排的局,目的是为了让敬隐渔难堪,是对上次他把敬隐渔推荐给司令,敬隐渔让他下不来台的报复。

这时,黄毛又开始了贫嘴:“人道是,人有四大喜:大旱逢甘雨,金榜提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玛丽小姐,今天可是你双喜临门啊。”

黑巴儿却是个急性子:“玛丽,听着,五年前,你欠我大哥王胡子五十个大洋,按一年翻一番,现在五年了,翻五番,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五五二十五,一共二十五个大洋。拿来!”

黄毛同黑巴儿像在说相声:“ 滚滚,滚开,黑巴儿你读几年私塾,加减乘除都不会,怎么越算越少?五五二百五。二百五十个大洋。这里有契约,还不起,就跟我家大老爷当三姨太。”

玛丽毫不示弱:“你们绑架、拦路抢劫、打家劫舍、占山为王,抢了我的银子还敢如此不要脸。”

黄毛寸步不让:“是你主动送给我大哥王胡子的,现在他是王处长了。你今天时来运转,王处把你介绍给我家老爷王司令。”

敬隐渔见此情境好像明白了,今天这个所谓喜事,不过是一场戏,在场的只有他一人是观众,其余都是演员,这些演员都有角本,只有王司令和玛丽蒙在鼓里。他质问到:“你们还讲不讲道理?有啥事请冲我来。”

黄毛反唇相讥:“你很会讲道理,到处去演讲,煽动暴乱,破坏中法友好。法国军警到处找你都找不到,结果你一‘讲理’,就正好被洋人抓住,送进疯人病院,驱逐出境,押送回国。有本事,跟就洋人讲道理去。”敬隐渔不想同他们理

论,欲向前拉玛丽,被黄毛一脚踢倒在地,骂到:“去你妈的,一个男人,吃软饭,要自己的女人给自己还债,丢四川男人的脸。”

王胡子做了个手势,司仪明白了,拉开他的嗓门喊到:“良辰已到,新郎新娘拜堂!”欢快的乐曲响起。玛丽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向王胡子刺去,黄毛当即开枪,只见玛丽慢慢倒地。

见过大世面的王司令也被眼前的事搞糊涂了,新娘没有娶成,还整出一起人命,他再也无没忍受了,怒吼到:“王胡子,你他妈的搞啥名堂?”一把扯下胸前的红花扔在地上。王胡子见王司令动了真气,急忙跪倒在地,双手抱住王司令的小腿:“大哥,大哥,我只想替你教训教训敬隐渔,你那么抬举他,他却不买帐。”

王司令破口骂到:“土匪就是土匪,提不起的猪大肠。去你妈的,你教训他?你把老子当猴子,耍安逸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匪气难改。选手下呀,还是不能只看老乡。教训啊!去吧!给老子惹的祸够多了。”他一挥手,黄毛拔出手枪,“呯”,王胡子应声倒下。王司令一甩手离开了这座小别墅。

敬隐渔这时才扑过去搂着玛丽,声泪俱下地说:“玛丽呀!是我害了你。”

玛丽困难地睁开眼,说:“隐渔,活,活下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几年前,敬隐渔的母亲死在他的怀里,今天,爱他最深的玛丽又死在他的怀里。他取下十字架,给玛丽戴上,他哈哈、嘿嘿一阵,说到:“活,活下去。”

上海街头,敬隐渔一人恍惚地,漫无目的东倒西歪的走着,看见一对男女,他情不自禁地喊:“玛丽!玛丽!”

而这对男女不是别人,正是思琪和黄毛,他们臂挽着臂,在逛街。思琪问:“黄毛儿,这个人好面熟。”

黄毛说:“他?你都不认识?就是那个书呆子敬隐渔。”

思琪惊异地问:“敬隐渔?他成了这个样子了。”然后回头看了一眼。

黄毛问到:“你认识他?”

思琪平静地摇了摇头说:“哦,不,不认识。”

十一

迷离的月光下,花丛中,敬隐渔紧紧地搂着玛丽,他们深情地吻着,身上的血流如奔腾的江水。这江水越流越慢,继而静止了,冰冻了,发出恶臭。恶臭的土壤,在慢慢动起来,裂开一个小口,伸出一个绿色的嫩芽,这嫩芽疯狂地长,好像长在自己的头颅里,然后开出了一朵彼岸花。他看见一个罗汉,手持念珠,满脸笑容,口中念念有词:

彼岸花开开彼岸,独泣幽冥,花艳人不还,尘世忍离谁再念,黄泉一路凝泪眼。叶落花开花独艳,世世轮回,花叶空悲恋,莫叹人间魂黯淡,何知生死相怜远。

他听到了鸡鸣,伸了一下腿,感到自己好像还活着。他索性坐起来,真切地听到鸡叫了。他对自己说,玛丽已经离我而去,我还不能跟人世间说再见,玛丽让我活下去。

他站起来,对着滚滚的黄浦江大喊:“我,要活,活下去。”然后,向江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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