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港事件后的燕京大学
2016-12-12陈远
文/陈远
珍珠港事件后的燕京大学
文/陈远
原燕京大学贝公楼,现为北京大学办公楼
【编者按】 燕京大学是民国时期一所著名的教会学校,他是美国人司徒雷登1919年创办,33年后的1952年,新中国院系调整,归入北京大学。燕京大学的校区——燕园,也成为北京大学的新校址。存在了33年的燕京大学,在中国教育史和学术史上,当真可以大书一笔。仅从在该校任教的大师级学者来看,也能证明这一点:陈垣、陈寅恪、周作人、郭绍虞、容庚、顾颉刚、钱穆、冯友兰、吴文藻、雷洁琼、朱自清、洪业、裴文中、吴宓、冰心、许地山、侯仁之、严景耀、齐思和、许仕廉……还有以撰写《西行漫记》而著称于世的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抗战爆发后,由于燕京大学是美国人创办的教会学校,当时美日尚未开战,所以,直到1941年珍珠港事件以前,燕大成为北平市高校中的“孤岛绿洲”。但到了1941年12月7日,当日本人偷袭美军太平洋舰队基地珍珠港后,情况发生了变化,燕大被日寇封闭。随后,燕大也效仿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南迁到抗战大后方四川省成都市继续办学,经历了4年之久的“流亡办学”岁月。
珍珠港事件后,燕京大学被日军封闭
夏威夷时间1941年12月7日(星期日)早晨7点55分,或者北平时间12月8日(星期一)凌晨1时55分,日本出动了350余架次的轰炸机,对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所在地——夏威夷瓦胡岛的珍珠港海军基地进行了轮番轰炸。由于毫无防备,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里,太平洋舰队死伤3400多名官兵,损失了300多架战斗机和21艘战舰,几乎全军覆没。二战期间的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
燕京大学创办者司徙雷登对美日之间发生战争似乎早有预感。1940年冬天,司徒雷登到上海开会,特意召见一群已经离开沦陷区的燕大学生。据当年的学生杨富森《偷渡新黄河》一文回忆,司徒雷登告诉他们,他此次南来,正是与美国驻华代表们会商分析目前的国际局势。他们一致相信,美日之间的冲突已经尖锐到极端,太平洋上战云密布,一触即发。如果真的不幸言中,那么燕京大学便要经历“最后一课”的不幸局面。“我们的校园也许会被迫封闭”,“但是我们的学校绝对不能因此而停办。恐怕不久的将来,整个燕大师生将步你们的后尘而离校出走”。在谈话中,司徒雷登回顾了过去三年的情况:燕大虽然处于敌伪的双重压力之下,但是燕大师生都能忍辱负重、洁
身自好,无苟安之心,而存报国之念。但目前的局势已经酝酿着巨变,美国的旗帜恐怕不能久悬于燕园的上空,因此他表示:“我们师生也应当贡献自己,参与这次史无前例的伟大的爱国救亡运动。我们恐怕要效法过去北大、清华、南开师生的先例,奔向自由,准备长期的作战。”
然而在1941年的12月8日,燕大却不得不面临严峻的历史时刻:这天清晨,一队鬼子骑兵迎着北平初冬的朝阳,从西苑疾驰东去,飞奔燕京大学。转眼,校园被严密封锁起来。据燕大校友陈嘉祥回忆,9点,宪兵队长荒木把学生集合到礼堂,严厉宣布:“日本现在正式接管燕京大学,学生听从处理,不准有任何反抗。”日本人要求“学生必须离开校园;除了列入逮捕名单的人外,中国教职员在找到其他工作前可以留在校园内;西方人则必须全部集中在燕南园”。此时距离燕大得知珍珠港事件的消息,不过仅仅一小时。
当天傍晚,学校宿舍楼门口贴出通告:“夜晚禁止出入,以免危险。”“显然是根据事先做好的计划”,几个著名的中国教职员当天就被捕。后来又逮捕了其他几人,使被捕人数达到15人,其中包括4个院长、总务主任、注册主任、校务长助理和其他几名系主任和教授。同时有11名学生也被捕。在狱中,日军发给被捕学生的《燕京大学抗日容疑取调询问》调查表表明,日本对于燕大的抗日活动早已察觉,被捕的学生被问到如下8个问题:(一)个人之普遍思想,对美思想,对日思想;(二)学校援蒋抗日策动;(三)学校抗日教育;(四)学校亲美教育;(五)对共产党及其外廓团队之认识及关系;(六)与共产军之联系;(七)学校内之抗日团队;(八)其他。
被日本逮捕的教职员为:哲学系教授张东荪、社会学系主任赵承信、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法学院院长陈其田、文学院院长周学章、学生福利主任侯仁之、校务长助理萧正谊、历史系教授洪业、教务主任林嘉通、新闻学系主任刘豁轩、研究院院长陆志韦、注册主任戴艾桢、历史系教授邓之诚、总务主任蔡一谔、经济学系教授袁问朴。
被捕的11名燕大学生分别是:蓝铁年、沈聿温、姚克荫、张树柏、李慰祖、程述尧、朱良漪、刘子健、陈嘉祥、孙以亮、李欧。
亲眼目睹了这一过程的文彬如事后有一段极为生动的回忆:
8日晨我去穆楼上课,教室里只有李家骥和另两位38班的女同学。她俩神色抑郁,语调低沉,不时叹息。我纳闷地问了一声:“快上课了,怎么来的人这样少?”李家骥未及答话,那位女同学开口了:“还上课,日本人和美国打起来了。你看!”我顺着她的指向,看见西校门果然有两个日本兵持枪把守。
我信步走向贝公楼,一进门就看见一群日本兵匆忙地进入各个办公室,搬动一摞摞的文件。这时我想退出来,又怕欲进又出引起日本人的疑心,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稳步穿过正厅走出贝公楼。正厅上站着一个日本军官,没有好气地对着鸟居龙藏教授,鸟居耷拉着头,时而抬起应对几句,旋又垂下。
当日10时许,日本人通知全校师生在贝公楼集合,一个日本军官讲话,身边站着一个翻译,军官讲日语,译者译成蹩脚的英语,讲了些什么,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最要害的是句:“if you… You are in danger of shooting.”翻译是日本人自己带的。
晚饭后即行戒严,我们郁闷地坐在宿舍里,忽听一阵拖沓的皮鞋声,一群日本宪兵把李欧同学带走了。平时夜11时全校熄灯,而今全校通明,贝公楼更是灯火辉煌,一夜之间不知有多少人被捕遭审讯。……
次日9时许,听说学生可以离校了,凡离校者均须出西校门。于是一两千男女学生沸沸扬扬,各式各样的行李捆、衣服箱、手提包,肩扛、手提、一人挑、二人抬、各就各便,还有人把两辆自行车绑在一起,以扩大载重量。这里一堆,那里一片,贝公楼前如茵的草坪上,顿时布成集市摊点,听任敌伪警宪检查,熙来攘往,乱哄哄,忙匆匆,个个愁眉苦脸,惊魂不定,拥出校门。校门外围了一群拦揽生意的人力车夫,来往搬运行李。过路的行人驻足旁观,大门里外挤满了人。
至于燕园里的西方教师,英国人班威廉(William Band)夫妇和林迈可在收音机中听到珍珠港事件的消息之后迅速收拾好了必需物品,在日本人到达以前的几分钟离开了学校,直接投奔了距离学校不远的西山游击队;王克私(Philippe de Vargas)作为瑞士公民,与战争没有关系,因此被准许在北平的瑞士领事馆服务;年老的澳
大利亚人毕善功(L.R.O.Bevan)则于1942年获准乘坐英国游轮离开中国。除了一两个特殊情况之外,其他的西方人在燕南园生活了几个月之后,经过一次转移然后被转移到山东潍县,在潍县待了6个月,其中的22人被遣送回国。而具有军事服务能力的美国男性教职员,还有一些英国教师则被迫留在了潍县,因为他们回国后有可能会参军与日本人作战。博晨光教授虽然已经超过了服役年龄,但他自己决定和那些人一起留下,以便在日本人将燕京归还给其合法所有者时能够到场,因为他确信日本最终必要归还燕京。日本战败后,他们被援救出来。
事发的当天,司徒雷登不在学校,他应天津校友会邀请在前一天到了天津度周末。12月9日正当他准备返回学校时,两个日本宪兵找到他在天津的下榻处逮捕了他,然后押送回北平,从此司徒雷登开始了他近四年的囚徒生活。在回忆录《在华五十年》中,司徒雷登写到了这段经历。
日本人在关闭燕京之后,曾经想把它作为一所不受西方影响的傀儡学校保留,因此曾经问中国教师在什么条件下愿意继续在燕京的工作。此时,已经退休的校长吴雷川站了出来,带领其他教师坚定地表示,只有允许西方教师留任,并且给予学校完全的教学自由时,他们才会恢复燕京的教学。日本人没有接受这样的条件,北平燕大于是被彻底地关闭了。
对珍珠港事件之后燕大人员的去向,吴其玉也有回忆:因为战争爆发而不愿待在沦陷区的教职员一般都是中年以下的人,这一是因为资深年长的教工们这时很大一部分都已进入日本宪兵队的监狱,不可能出走;二则是因为另外一些人年事已高,如前校长吴雷川,已经无法成行,只好留在北平,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因此而放弃民族气节。离开燕园的人也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得知消息后甚至之前就已经奔赴解放区的,如中文系教授董璠、英国的林迈可和他的华裔夫人李效黎等人,另一种则是意在复校而选择到重庆或成都的,这些人包括郑林庄、关瑞梧、陈芳芝、梁思庄、王钟翰、吴其玉等人和在此之前来到大后方的梅贻宝、赖朴吾、包贵思、韩庆濂、蒋荫恩、林耀华以及冰心和吴文藻夫妇等。
燕京大学在四川成都重生
正如艾德敷在《燕京大学》一书中写到的那样,“对于中国后方的燕京校友来说,珍珠港事件是号召他们行动的号角”。北平燕大被日本摧残、解散的消息传到战时首都重庆,燕大校友群情激愤,校友们一致决议,立刻在后方复校。
1942年2月8日,即珍珠港事件两个月之后,燕大临时校董会在重庆召开,一致决议:“(一)燕京大学在后方复校;(二)成立复校筹备处;(三)推梅贻宝先生为复校筹备处主任。临时董事会议决议的复校宗旨,有以下几条:(一)燕京大学不容日敌摧毁,校统亟应延续;(二)燕京大学师生陆续来到后方,需要接待安置;(三)燕京大学旨在为国家培养人才;(四)澄清燕京大学在日伪窃据下维护校务之立场,并防止日伪在北平开办燕京大学。”之前,梅贻宝因不耐沦陷区之生活,于1938年请假离开北平,辗转来到重庆。他原是北平燕京大学的教务长,各方关系都熟,由他筹备复校,自属顺理成章。不过,如艾德敷《燕京大学》一书所言,“从一开始就应该记下,尽管实际上每一个人都对燕京大学在中国后方复校的计划非常热心,尽管最终的成功显然是许多团体和许多人集体工作的结果,但孔祥熙博士和艾德敷博士的切实指导和支持对于将思想转变成为现实起了特殊作用。孔博士将他的时间和威望最慷慨地用于燕京复校和促进其发展方面,而艾德敷博士的努力,在争取燕京得到美国支持者的理解和信任方面,比其他任何因素都更起作用”。
初到成都时,有些校外人士认为燕京以往是一块“金字招牌”,但在当时成都的情况下,什么条件都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恐怕这块“金字招牌”是保不住了。就是在燕大同人当中,也不免存在这样的担心。经历一番筹备,成都燕大以月租2000元租用位于成都陕西街的华美女中和毗连的启华小学作为校舍,并推举梅贻宝
为代理校长及代理教务长。1942年10月1日,成都燕大正式开学。当时,从北平先后到达成都的教职员,总计约30人,这就是成都燕大的班底。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这是梅贻宝的胞兄、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一句名言,身为成都燕大校长的梅贻宝也深得此中三昧,他在《燕京大学成都复校始末纪》一文中着重写到了延聘名师的情况:
有人说过,一所大学之所以为大,不在有大楼而在有大师。这是一句不易之论。成都燕京大学,虽然是战时临时大学,仍旧重视这条至理,尽力而为。幸运得很,我们竟然能请到若干位有名有实的大师,不嫌成都燕大简陋,慧然来临施教。其中有陈寅恪(历史)、萧公权(政治)、李方桂(语言)、吴宓(文学)、徐中舒(上古史)、赵人隽(经济)、曾远荣(数学)诸位教授,陈、李、萧三位都是中央研究院的院士。这些大师肯在燕大讲学,不但燕大学生受益,学校生辉,即是成都文风,亦为之一振。在抗战艰苦的岁月中,弦诵不绝,高彻凌云,言之令人兴奋。燕大教授待遇,历来月薪以360元为限,这几位特约教授,特定为450元,聊表崇敬。所可惜者,陈寅恪先生双目失明,即是在成都燕大任教时发生的。陈公住进存仁医院,学生自动组成看护队,轮班侍候,替陈师母分劳,陈公感念之余,向笔者说道:“未料你们教会学校,倒还师道犹存。”笔者至今认为;能请动陈公来成都燕京大学,是一杰作,而能得陈公这样一语评鉴,更是我从事大学教育50年的最高奖饰。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名师,才使得成都燕大在战火纷飞之中弦歌不辍,学术质量依然可以维持在战前水平。成都燕大时期的教学情况在之前院系建设的章节中曾经作过介绍,在此不赘。
当成都燕大复校的消息通过迂回的渠道传到华北的教师和学生们那里之后,燕大校友开始长途跋涉的“寻家”之旅,就“在这万般彷徨辛苦的旅途情况之下,倒亦不无趣闻轶事”。成都燕大代理校长梅贻宝用他的记忆为我们保存了战火中的温馨:
其一是:有两位男同学通过两不管地带后,便把旅费集中,孤注一掷,买了两部脚踏车。果然不出所料,不但得了代步工具,省了不少力气,而且愈向前往,车价增值愈高,这两位同学却都不是经济系主修生。
其二是:另一团体有七位同学,他们在西安火车站拾得“铺盖卷”一件,送交青年会招领,同时向燕大接待站借了1850元贷款,前来成都。这一伙同学到达成都,找到燕大办理报到。不料经营人当时就通知他们,西安一笔贷款已经清了账,有人替他们还了债。他们听了,又欢喜,又诧异。原来一位商人不慎,遗失了铺盖卷,随后到青年会领回。他在铺盖卷里藏有大量钱款。他听说这件行李是燕京大学学生送来招领的,感激之余,他拿出2000元,替学生们清账,余数捐赠青年会。这项消息在学生们没到之前,已经到了学校。
值得一提的是成都燕大的第一课,艾德敷在他的叙述中深情地写道:
什么课呢?“一个世界”。老师是谁?威尔基(Wendell Willkie)。威尔基先生当时正作为罗斯福总统的个人代表在中国旅行。威尔基先生为成都所有大学的讲演预定在上午8时开始,地点是华西协和大学华西坝校园内的运动场。在寒冷的秋日清晨,成都燕京大学第一次在它飘扬的旗帜下列队集合。当250多人的小队伍向华西坝进行时,进行者的精神明显地十分高昂,尽管他们的服装同样明显地不是十分整齐。当队伍进行到会场时,已经聚集在那里的其他学校发出长时间响亮的掌声,表示热烈和真诚的欢迎。这样,燕京学生从一开始就留下一个印象,也获得了一个印象。或许他们中不会有很多人至今还记得威尔基那天早上所讲的内容,但很少有人会忘记这一场面,尤其是那些来自日本占领区的人们。对一个战时流亡大学来说,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它的教学活动的确非常恰当。代理校长梅贻宝在这一场合应邀担任威尔基先生的翻译,更增加了人们对新复校的燕京大学的认识程度。
那一天是1942年10月2日,星期五,从那一天开始,成都燕京大学开始了工作,一共持续了四个学年。
摘编自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燕京大学1919-1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