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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弄的流转

2016-12-12赖少莲

湛江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老爷子

※ 赖少莲

朱弄的流转

※ 赖少莲

农民在流转,土地在流转,村庄在流转,而岁月和情感一直在流转……

——题记

虽然没有像拉萨上空那样如洗的碧空,但天气还算晴朗;蓝天被灰色浸染,却难掩浩瀚与深邃的神秘感;灰不灰白不白的云团低调地流动着,悄然变幻,重新布局,仿佛有神仙在排兵布阵或推演算卦一般,令人高深莫测。

斯时为2009年4月12日上午,距我调来花山镇工作不足一个月。根据工作安排,我带领由五名机关干部组成的“花山镇整村推进工作组”,驱车近二十分钟来到朱弄村村部,准备开展“整村推进(有的地方又叫“万顷良田工程”)、土地流转”试点工作。

村部是两层旧楼房,上下各五间,一楼中间是门厅,其余是办公室及会议室。我们从一楼跑到二楼,所有办公室空无一人。正纳闷间,有人告诉我,村干部们在后面的餐厅里呢。我就奇怪了,怎么快到九点,他们还在吃早餐?餐厅的门窗紧闭,窗上装的是毛玻璃,遮目不遮光。于是我上前“砰砰”敲门。

里边有人应声,哪个?哪个?什么事?

我回答,是我们,镇里工作组。

里面的人开了门,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两男两女正围着八档桌在打麻将。我的脸随心一沉,他们怎么能在上班时间躲在村部打麻将?岂有此理!可是,我初来乍到,不便发作逞威。开门的是个老妪,黑脸银发,见了我们,躲躲闪闪,期期艾艾。打麻将的四个人一齐站起来,表情都不自在。其中一长相标致的中年妇女对我说,你是杨委吧?晓得你们今天过来,没想到来得这么早,嘿嘿。她笑时眼角挤出了岁月雕刻的鱼尾纹,还露出了一口洁白整齐的糯米牙。

我刚调来时间不长,没来得及到朱弄村走访,对朱弄的村干部非常陌生。但我听说,村支部书记姓袁,是个女同志,还是市人大代表。听口气看气质,我断定和我说话的中年妇女就是袁书记了。

果然,随我同来的重点办主任老马向我介绍道,这是朱弄的袁书记。

我听了很别扭,好像他在骂人。老马又介绍我,说,这是杨委,刚调来花山不久。

袁书记浅浅一笑,道,杨委好。

我听了更别扭。

村干部们分别和我握手,袁书记一一为我介绍。她说,我叫袁月姈;他叫朱志满,文书、会计、农技员;他叫朱银龙,民兵营长、治保主任、团支书;她叫牛春红,计生专干、妇女主任。

村干部中,除了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一般都是一个萝卜顶两至三个宕。

我发现没有村委会主任,便问,你们村几名干部?

袁月姈说,五个,除了我们四个,还有村委会主任朱秉星。又说,杨委,各位领导,不好意思,请到楼上会议室坐吧。

我们随之上楼。初次见面,觉得袁月姈长的蛮漂亮,足有一米六五的个头,皮肤白皙,团脸,眼睛又大又亮,仿佛会说话;身材略显丰腴,发式新潮;上身穿中长紫色毛绒呢子大衣,下穿牛仔裤,颈上系着蓝色碎花真丝围巾,端庄雅气,落落大方,颇有旺夫相。老实说,她是那种令中老年男人见着就会怦然心动的半老徐娘。我是荷尔蒙分泌正常的男人,当然感觉到了这妇人不同寻常的魅力。

落座后,牛春红殷勤地为我们沏茶。粗碎的劣质茶叶飘浮在用饮水机纯净水冲泡的一次性塑料杯具里,看着就“杯具”。

袁月姈问我,要不要叫朱主任来?

我说,最好请朱主任马上来。

袁月姈于是拨打起手机——喂,你在哪里?镇里杨委他们来了,你赶紧到村部来,在会议室。

只几分钟,就听外面有摩托车“呜呜”驶近。牛春红嘴快,说朱主任来了。很快,一个脸膛黝黑的壮年汉子跨门而入。他见屋里只我一个陌生面孔,便直奔我而来。

袁月姈介绍道,杨委。又介绍壮年汉子,村委会主任朱秉星。

朱秉星厚实的大手握着我瘦小的柴骨手,诚恳地说,欢迎杨委和各位领导到朱弄来。接着,他解释了刚才的行踪。说一大早他接到派出所吕教导员的电话,县公安局刑警大队来人找他有事,还交待不必惊动其他干部,就一直陪他们到现在。

袁月姈问,他们来什么事?

朱秉星说,还不是为画像的事。

袁月姈又问,是有线索了?

朱秉星说,有人向他们反映了一个重要情况,他们是来核实的。

袁月姈追问,反映什么情况?

这个,这个,现在不好说。朱秉星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大家都神情专注地听他们对话,似乎都晓得他们说的是什么,唯独我听了一头雾水。

袁月姈脸色凝重,片刻又问,他们人呢?

朱秉星说,还在大屋基调查,我让吕教中午带他们来村里吃饭。

我注意到,袁月姈暗暗舒了口气。她一定在想,好险,刚才他们打麻将时,幸亏是镇干部敲的门,倘若是公安刑警就麻烦了!

等朱秉星坐下来,我把我们的来意和目的作了说明。主要是说从今天起,我们六个人将在朱弄开展“整村推进、土地流转”试点工作,直至上级验收合格为止。具体实施内容已由镇长在动员大会上作了布署,政府也下发了文件,计划一年时间,把整个朱弄村五百多户人家全部拆迁掉,分别安置到县城安置区和集镇新建的居民点上,除非有人选择货币化安置;把朱弄村两千多亩农田流转给种粮大户经营。目的是实现“三个集中”,即:工业向园区集中,农民向镇区集中,土地向种田大户或种田能手手里集中。这是统筹城乡建设和新农村建设的需要……

我正冠冕堂皇地讲着“官方语言”,有人不请自进,大声问,朱会计,我那事办了没有?

朱志满本能地站起来,说,还没有。

来人三十岁左右,西装领带,穿戴齐整。他问,什么时候能办好?

朱志满说,再等一等。

袁月姈扭头说,我们在开会,有事等一会再说。

来人退了出去。我们继续开会。但我讲话的思路被打断,很快收了场。袁月姈代表村两委表态,坚决服从镇党委、政府的决定,配合工作组开展好工作,明天召开党员和村民组长会议,进行布置动员。

之后,我向书记、主任了解村里的基本情况。朱弄村地处镇东南,半丘半圩,是粮、油主产地之一,曾经是袁隆平杂交水稻皖南片试验产区。目前,总人口1792人,农户521户,耕地面积2105亩,水面870亩,山林3630亩。村级集体经济相对薄弱,仅有过去的村内国有林场,现在的“青龙山度假农庄”每年上交六万元承包费的收入。村里的青壮年大多数外出打工。

关于当前的中心工作——“整村推进、土地流转”,我仔细听取了他们的意见。

朱秉星说,镇里动员会后,我们已在下面宣传、吹风,多数人,特别是年轻人愿意拆迁,有些年纪大的人舍不得离开,还有部分特困户交不起房屋差价款,工作难做。

袁月姈说,万事开头难,明天开会,要求村干部、党员和组长带头,村干部的亲戚带头,先难后易,村干部再分片包干,应该能推动起来。

忽然,一阵争吵声传进来。有人去看究竟,原来是朱志满和刚才来找他的人吵了起来。朱秉星过去了解情况,并作调解,那人才气呼呼地走了。

听朱秉星介绍,那人原是本村外出务工人员,现在是私营小老板。夫妻俩早年花钱买了“二非”户口,转到街道,已生育一个女孩,现在想把户口再转回来,“非转农”的目的是想再生个男孩。朱会计拍过胸口答应过人家,可能吃过人家饭,受过人家恩惠,现在派出所已冻结办理“非转农”了,人家找来,他不得掉爪子。

中午,大家在村食堂就餐。烧饭的便是那开门的老妪。刑警队和派出所来了四人。花山派出所的吕教导员竟是我当年复读班的老同学,他不改养指甲的旧习惯,让满手指甲肆意长长,让人既佩服又恶心。朱秉星说为我们接风得喝酒。朱银龙拿来两瓶古井淡雅,和朱秉星每人开启一瓶,不容分说给大家斟上。吕教说,我们四个免了,有五条禁令呢。

大家端着酒杯,刚要共饮,忽然,餐厅的门被人一脚踢开,我们都吓了一跳。一名齐耳短发的少妇闯了进来,朝地上“嘭”地扔了一条死狗,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冲着大家说,你们干部都在啊,我家鱼塘昨夜又被埋人的贼给偷了,拴在塘边的狗也被毒死了,叫人怎么过啊!

朱秉星问,报警了吗?

短发少妇愤愤地说,报警有屁用,都报过四、五回了,鬼都没查出一个来!

老马问,你家怎么不派人看着呢?

我家男人身体不好,你们不是不晓得,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看啊!短发少妇无奈地说。

朱银龙和牛春红上去劝说,试图把短发少妇往外拉。短发少妇激烈挣扎,嘴里嚷嚷着,竟有些不干不净。

朱秉星虎着脸,大喝一声,滚出去!

短发少妇怒目圆睁,瞪着朱秉星吼道,你才滚,这不是你家!当个村干部有什么了不起,屁股后面也不见得干净,哼!

牛春红冲她说,怎么讲话呢!走走走。

别拉我,你们都是一路货色。短发少妇气咻咻地翻着白眼。

袁月姈拉长着脸,始终一言未发。还是吕教上前温声细语一番劝导,牛春红连拉带拽,才把短发少妇勉强劝走。朱银龙拖走了死狗。

餐桌上没有了氛围,场面显得有些冷淡。村干部们喊我们“吃、喝”时,脸上挤满了笑容。这时,朱秉星的手机响了,彩铃是《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一看号码,赶紧出去接听。有人说,接通电话往外跑,不是情人就是领导,反正挺重要。

我感觉今天不是好日子,历史上就不好。

村里开完动员会后,我们每天按部就班开展工作。第一阶段是宣传动员,是务虚,是砍柴前的磨刀工夫;第二阶段入户丈量、登记,是非常实际的,也是拆迁、补偿的基础工作。我们分两班作业,分别由村干部引路,以村民组为单位,依次推进。

通常我和袁月姈呆在村部,遇事协调。她在她的办公室,至于干什么,我全然不知;我在朱秉星办公室上网或看报,有时也发呆、联想,或追忆过去一些难以磨灭的时光。

我的“革命生涯”中虽无精彩之处,却不乏另类的幽默。准确而言,我从二十三岁参加工作至今,每次都是在乡镇党委委员中兜圈子,诸如宣传委员、组织委员、纪委书记、武装部长之类,没有担任过党政副职,更甭提正职了。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官念”早已麻木。俗话说,三两黄金四两福; “宿命”思想也能让人变得无欲而刚。

党委委员在角色上并不难堪,属党政班子成员,却因姓氏在职务简称上令人尴尬。比如,我姓杨,名贵汝,谐音“跪乳”,语出古训《增广贤文》之“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听说这名字是我母亲起的,母亲小时候旁听过私塾,能断文识字。我长大后一直以这个名字而自豪,它堪比“余得水”、“牛得草”这些姓名,甚至比后者更具内涵。尴尬就在于我姓杨。我被大家简称“杨委”。比之其他与动物谐音的姓,如朱、马、刘、熊等加个“委”字更难听。除了委员,还有简称部长的也非常搞笑。我当武装部长时,被人简称为“杨部”,洋布总比土布强。可我的前任一个比一个俏皮,连起来更让人笑破肚皮。先是一位“夏部”,后是一位“滕部”,接着是一位“殷部”,跟着是位“操部”,四人一任接一任,无巧不成书。我的一位姓刘的老同学在某媒体当编辑,大家就叫他“刘编”。他自嘲地说,我一生再努力也赶不上姓陆的编辑。

汉语言的表述真是变幻多端。像朱弄这样的地名说起来一样令人啼笑皆非。众所周知,“他妈的”是经典“国骂”,鲁迅先生在《论“他妈的”》一文里犀利地下过结论;“狗日的”次之,徐坤女士写过《狗日的足球》,写得酣畅淋漓,也上得台面;“猪弄的”虽不普及,也没名人拿它写过什么文章,但终究和前者异曲同工,都是骂人的“粗口”。但年长者欣赏年轻人时,也会说,这小狗日的(或猪弄的)不错(或真有东西)。

我琢磨,朱弄村名的由来当是这里姓朱者居多吧,即因姓得名,和“高老庄”、“陈家沟”之类的地名类似。“弄”在方言里指“胡同、小巷”的意思,而胡同、小巷多在城镇出现,乡村一般少见。或许当初朱姓人集聚一处,形成小巷,遂取了“朱弄”之名,也未可知。按现在解释,这里的“弄”该延伸为“村庄”的意思才合理,但词典和网上均没有这样的延伸释义。可见,以“弄”作村名,便有些不伦不类,犹如城里的居民小区反而被叫“某某村”一样。“朱弄”欠妥之处还在于,它恰谐“猪弄”之音。老马曾告诉我一个关于朱弄村的真实笑话。当年交公粮,各家各户要把稻子运到粮站排队等候,收粮员每验收一笔,一般要问交粮人是哪里的。朱弄村人总是脱口而出——我是朱弄的。谁听了都会忍俊不禁。

在朱弄待了一段时间,便听说了关于村名之争和画像丢失的大致情况。前些年刮起了区划调整之风,撤区并镇,下面也掀起了合并村高潮。据说,像朱弄这样的小村理当要合并掉,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愣是保留下来。如果合并成功,朱弄的名称就会自然消失,像“长安”、“建邺”、“北平”一样成为历史地名。他们也想趁机改名,新的村名都已取好,叫“朱雀”。为了这个新村名,村里人,准确地说是朱家人差点发生了“内讧”。当时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意见是以朱秉星的老父亲朱国泰为代表,他主张新村名叫“朱晦”。老爷子已过耄耋之年,虽瘦骨嶙峋,却身体硬朗,耳不聋,眼不花,精神矍铄,山羊胡子像稀疏的头发一样灰白。他早年拜过私塾,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过大屋基的生产队长。那时的大屋基包括现在的朱一、朱二、和朱三村民组,是朱弄大队最大的生产队。为什么叫“朱晦”?谁都莫名其妙,连原朱弄小学的老校长朱国安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弄清缘由,朱国安便登门求教。

朱国安恭敬地问,七哥,您老说新村名叫什么“朱晦”,有何出处?

老爷子反问,我们朱家是谁人之后?

宋朝的大儒,理学家朱熹啊。朱国安不假思索回答。

对咯,他姓朱名熹,字元晦,为纪念先祖,我看就叫朱晦村。老爷子捋了捋山羊胡子,颇为得意。

朱国安心说,还不如叫“朱元”呢,但嘴上没说,只点点头,表示明白。

另一种意见则是以朱三子为代表,主张新村名叫“朱雀”。朱三子何许人也?他是朱弄村目前最有出息的人物,小名叫三子,大名朱秉晨,是市文联的专业作家、摄影家兼摄协副主席。在朱弄,知道他大号的人不多,但说到三子,妇孺皆知。他是走南闯北的文化人,去过燕赵大地,写过关于元朝那些事儿的书,已出版好几本文集和摄影集,在省内乃至全国文艺界皆具一定的影响力。他老婆曾是省黄梅戏演员,后经商、炒股,开着一家什么贸易公司,是位令人仰慕的美女老总。

据朱秉晨考证,朱弄村东北方有青龙山,西北方为白虎涧,正北方是玄武河,按古代方位推算,左青龙为东,右白虎为西,上玄武为北,下朱雀为南。而朱弄正处正南方位,当为朱雀。

朱秉晨考证时并非纸上谈兵,而是带了罗盘和GPS定位仪亲临青龙山、白虎涧和玄武河,尽管这些地方他自小就玩过无数次,还在青龙山斫过柴扳过笋,在玄武河摸过螺蛳钓过鱼。不仅如此,他还租了一架色彩斑斓的滑翔机,在村子上空“嗡嗡”飞过,用长如猪拱嘴的相机拍过全村的鸟瞰图,再用红笔沿村子周边勾连起来,让大家仔细地看。乖乖,巧得很,那红笔勾连起来的图案恰似一只张着双翼的大鸟,竟像传说中的凤凰一般。朱秉晨说了,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凤凰,它其实就是朱雀,两者形同色异,凤凰是五色纹,而朱雀通体火红。

大家听了发呆,嘴张着合不拢。唯独朱国泰老爷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说了,三子,你那个是牵强附会,朱雀的朱为赤,赤者红也,而非我姓。

老爷子发话后,便有了附和者。他们说了,还是用老祖宗的姓和字好……

赞成朱秉晨的多是些有文化的年轻人。他们也说了,人家通过考证,有凭有据,况且,唐朝的长安有繁华的朱雀大街、金陵有朱雀桥……这些人还搬出唐诗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再者说,晦是晦气的晦,哪如朱雀吉祥!

就这样,“朱雀”压倒了“朱晦”,占了上风。朱国泰有些生气,据朱秉星描述,老爷子气得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两顿没吃饭。然而,朱弄和周边村终究未能合并成功,所以,更改村名的事也就像“解放台湾”一样搁置下来。

让朱秉晨没想到的是,后面发生的事,即画像被盗的事,让他难脱干系,后果相当严重。

原来,每年正月,朱秉晨都要带着夫人、孩子回朱弄一趟,父母在时给父母和村里长辈拜年,参加灯堂会;父母去世后,回来参加灯堂会,顺便给七大大朱国泰拜个年。

朱氏是当地大姓,和“三山的窑(姚)烧不得、新港的鼓(古)敲不得、横山的姑娘抱(鲍)不得、新淮的蛇(佘)玩不得、荻港的仇(球)踢不得”一样,人称“花山的猪(朱)赶不得”。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多数大姓人家每年正月作兴玩龙灯、叠罗汉,朱氏也不例外。玩龙灯前要在朱家老祠堂前开灯堂会。届时,须请出一幅画像,凡朱氏族人皆要敬香、跪拜。画像上是一对衣冠楚楚的老年夫妇,据朱家代代相传,即为朱老夫子夫妇。

去年,因考证新村名的事,朱秉晨晓得得罪了老爷子,临走去了老爷子住的单门独院的平瓦房里,向七大大赔不是、道个别。老爷子态度冷淡,稍微应酬,便出后门遁去,一去不返,让朱秉晨好等。朱秉晨等了将近半个钟头,夫人又催,遂怏怏回城。

孰料,今年开灯堂会时,那幅画像居然不翼而飞,找不着了,显然被人盗窃了。画像一直收藏在朱国泰家里,除了开灯堂会拿出来,平时从不轻易出示。村里像炸了锅一样,议论、猜测、怀疑……说什么的都有。疑点集中起来有两个,一是怀疑朱秉晨偷了,二是怀疑朱国泰的子女们偷的,其中包括朱秉星。

怀疑朱秉晨的理由是,一来他去年曾进过朱国泰的家门,老爷子离家后,他独自待过;二来他是文化人,晓得那画像非同一般,值钱;三来他老婆是做生意的老板,有销赃渠道。因此一时利欲熏心,盗走了画像。

怀疑朱国泰子女们的理由是,他的某个子女同样晓得那画像价值连城,于是见利忘义;甚至不排除老爷子予以配合或监守自盗。

当天,朱家几名国字辈的老者来到朱家老祠堂前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哭诉那不孝之人伤天害理辱没祖先,败了朱氏门风,坏了朱弄乡风。

几个年轻人主张挨家挨户搜查;大伙都在臭骂盗贼,甚至疑邻偷斧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情绪越来越激动,村里闹得沸反盈天。

朱秉星觉得事态严重,赶紧找袁月姈商量,连晚召开村两委会议。会议决定,此事非同小可,仅凭村里已无法处置,需尽快去派出所报案,还要及时向镇综治办汇报。朱秉星当即表态说,我问心无愧,不管查到是谁,包括我家任何人,一律对事不对人!

当晚,派出所接到报案,认为这是一起较为严重的刑事案件,于是上报至县公安局。第二天,公安局派来两名刑警,由派出所干警配合开展侦查。可是,几个月过去了,案子扑朔迷离,至今未破,我们来朱弄的第一天遇到的派出所和刑警队的人,正为此案而来。

此案无疑影响了我们工作的正常开展。我感觉,困难在朝我们一步步逼近。

丈量、登记工作在快速向前推进。老百姓议论纷纷,问题提出了一大堆。比较集中的有补偿、安置、人口、保障等政策方面问题。为此,我召集大家开会,要求一要认真领会文件精神,二要统一宣传、解释口径,三要做到首问负责制,确实拿不准的要向上面咨询。

我逐渐发现,村干部中有人对这项工作或多或少有抵触或消极情绪。袁月姈就情绪低落,一直不开笑脸,仿佛有树倒猢狲散之哀。这我理解,朱弄一旦拆完,村两委建制将不复存在,她本人何去何从,也是身不由己的。但有一点,组织上会充分考虑他们的后续安排。朱秉星看似态度积极,但他考虑的也最多,一心想打政策的“擦边球”。朱志满似乎对这项工作异常冷漠,很少过问,整天忙这忙那,好像有忙不完的事。牛春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经常忙完计划生育工作也参与其中,她对袁月姈乃至整个村里工作似有看法,常私下发些牢骚,对我欲言又止。只有朱银龙看上去比较迎合这项工作,跑前跑后,配合到位。村里还将已退休几年的老书记朱国华临时返聘回来,配合我们做些协调和宣传方面的工作。村部食堂烧饭的老妪便是他的老伴。朱国华年逾花甲,胡子茬和板刷头一样花白,看上去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惯了,群众工作做得十分到位。据说,他有一个“特长”和一个“特点”,特长是能随口编出押韵的四言八句来,特点是酒喝到七、八成醉时,就会像台湾艺人张帝一样自编自唱。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握着我的手,叫我“杨党委”,这是延续改革开放之前群众对基层党委成员的叫法。旋即随口念道,国家政策暖人心,不料政策常翻新,整村推进把城进,故土难离人常情,工作慢慢做,你看行不行。我们听了直点头,赞他说得真不赖。

我们多在村部食堂就餐,也常接待一些不速之客。有个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受处分而离任的原村干部老侯,现在当了村电工,隔三差五来食堂喝酒、吃饭,十分讨厌。村干部中有人对他很热情,也有人对他很反感,私下里说他脸皮太厚,就喜欢到村里铲吃剽喝。据说此人非常怨恨袁月姈,怪她在处理他的问题上没帮他讲话,态度过于积极。我对这样的人一贯嗤之以鼻,但当面也不好说什么。

一天快近晌午的时候,我正在上网浏览韩寒博客,袁月姈领了个陌生男人进来。我茫然地看着他们。袁月姈介绍道,这就是从我们朱弄走出去的大作家、摄影家朱秉晨。又对朱秉晨说,这是杨委,负责朱弄整村拆迁的镇领导。

我站起来和他握手、招呼。原来眼前之人就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朱秉晨!此人中等身材,微胖,国字脸,肤色黑里透红,粗眉小眼,目光犀利,如刘欢一样的马尾辫扎在脑后,颇有艺人风采;上身穿米色夹克衫,下身着蓝色牛仔裤。他肩背一个鼓鼓囊囊的棕色挎包,俨然一个长途跋涉的驴友。他一边与我握手,一边无限感慨,说,哎呀,我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我在这里出生,并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出去后每年都要回来几趟,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啊!听说马上就要全部拆迁了,我得赶紧回来,把现在的村容村貌拍下来,留作永久的纪念,你们辛苦了,这项工作不好做啊。

我说,久闻朱老师的大名,也拜读过朱老师的大作;你能回来将整个村庄拍下来,也等于参与了我们的工作,我们非常欢迎啊!

接下来,朱秉晨就把朱弄的历史沿革和他考证的结论向我一一陈述,像老师授课,也如情况汇报。他是个健谈之人,口若悬河,出口成章,只是绝口没提祖宗画像一事。

据朱秉晨所言,早在明代洪武年间,来自徽州婺源(朱老夫子的祖籍地)的一位朱氏商人辗转至此,见此地前有照(指白虎涧下游的白虎塘),后有靠(指青龙山脉),青龙、白虎两边抱,难得的风水宝地啊!遂在当地置地建房,接来一家老小,就此安顿下来。朱大老爷一妻六妾,可谓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一门朱氏在此繁衍了六百多年,才有了如今的朱弄。

午餐的时候到了,餐桌上的菜比往常丰盛许多。朱秉星笑嘻嘻地对我说,杨委,今天中午破个例吧,我兄弟难得回来一趟,就搞点酒,怎么样?

我来朱弄的当天曾宣布,今后所有工作组成员和村干部,中午一律不得饮酒,以免酒气冲天或脸红脖子粗面对群众工作,影响不好。眼前,朱秉星当着客人的面,话已至此,我焉能不通情理。与其弓着,不如伸直。我说,好啊,朋友来了有好酒,朱老师是贵客,更要搞好酒。

朱秉晨并无推辞之意,迎合着说,在家乡我也不客气了,能和父母官一起喝酒,也是朱某的荣幸啊。

几轮推杯换盏,朱秉晨的脸和脖子上泛起了紫红。与之前特别健谈不同,他只专注饮酒、吃菜,却话语不多。不像有的人,平时话语不多,三杯老酒下肚,呱啦呱啦一大堆,唾沫星子直飞。

席间,朱秉星显得异常兴奋,几轮之后又频频举杯陪我。我示意他要以客为先。他说他晓得三子的酒量,毕竟家门口的塘晓得深浅,况且人家下午还要给全村拍照呢。

朱秉晨就势推辞道,实在是不胜酒力,下午还要跑路,否则我会陪大家一醉方休。

说实话,我的酒量不小,七两不醉、八两不倒的样子,但我一向不赞成中午饮酒。俗话说,酒后说话不算数。中午饮了酒,下午还怎么工作!因此,我喝酒还算有张有弛。于是我对朱秉星说,既然朱老师不能再喝了,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下午都还有事,大家来日方长。

饭后,朱秉晨也不休息,立马向我们告辞,说赶时间去拍照,拍完就回城里,不再过来和我们打招呼了。并热情相邀我们忙中偷闲去他那里做客。尽管有些城里人和我们乡下人虚与委蛇,我还是表示了谢意,和他握手作别。

稍事休息,我打算和丈量组的弟兄们一道下去看看,以便了解一线情况。丈量比较简单,登记却是细活,不能有丝毫疏漏,否则会影响人家的切身利益。尤其是各家各户房屋的建筑年代,关系到补偿标准的认定,非同小可。建筑年代一般由户主自报,记不清的便找来当时购买建筑材料的发票或收据来证明建房时间;也可向本村民组组长或邻居们询问,回忆大致和某某家同年建房。登记完,要求户主确认签字。上年纪的人大多不会写字,便以别人代签按上手螺为准。有的老人慎重其事,将食指深深地嵌入印泥中,然后将血红的指印重重地按在自己的大名上。看着他们按手印,不禁联想起《白毛女》中杨白劳被迫按下手印的情景,所不同的是,杨白劳是稀里糊涂按在了女儿的卖身契上;他们是明明白白按在了自家房屋的拆迁登记表上。年轻人当中,签字的情形五花八门,有的快,有的慢,有的潦草,有的一笔一划。有个年轻人清清朗朗地签上了“朱秉五”三个字,别人都认为他写错了。他却一脸无奈地对我们说,他本叫朱秉玉,那年第一次办身份证时,登记的人将“玉”字潦草成了“五”字,于是身份证上便成了“朱秉五”,他很想改过来,人家民警说,改要出证明、重新交费,他便打消了念头。当然,门口人还是叫他“秉玉”。可见,一字之误,误人终身。

傍晚快要收工时,接到袁月姈电话,说镇里来了人,晚上就在村部食堂招待,请我们留下来作陪。临晚来人已不是第一次了,基层就这样,来者是客,千差万差来人不能差。我当来客是谁呢,原来是党委副书记熊雄。熊雄是教师出身,被选拔进了县政府办,熬到秘书科副科长,才被下派基层任职,先任副镇长,去年转任了副书记。我们早就相互认识,只是彼此不大了解。近一个月的相处,感觉此人虽相貌平平,瘦而高,大头鼻子上架付眼镜,俨然旧式文人,却富有智商和情商,大脑反应快速,具有一定的亲和力。他见到我们,开口就是一通表扬:杨宣委,各位弟兄,你们辛苦了!机关干部要是个个像你们这样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何愁干不好工作!他称呼我“杨宣委”是非常恰当的,可见他比较注重细节。往往细节关乎成败。

晚餐自然又是“酒”字当头,不为解忧,只为助兴。中午已喝得晕晕乎乎,晚上还要驼子背上加包,久而久之,身体不坏才怪。我真的希望能像公安部门那样,严格实行“五条禁令”才好!朱秉星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一上来就要找熊雄“炸罍子”,熊雄没有应战,只和他不痛不痒喝了一小杯而已。没想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袁月姈倒打起了短,劝我们都要少喝,说,我是女人,最了解你们家属的心情,一定要少喝酒多吃菜……熊雄接茬道,晚上还要早回来。袁月姈“腾”地红了脸,尴尬地微笑说,你们就是把老婆的话当耳边风!她浅浅地抿了一口香浓的蓝莓汁。

到了六月下旬,下午的太阳烈起来,炕得人灼热难当。我向大伙建议说,从现在起,下午干脆推迟一小时出去,顺延一小时回来,怎么样?大伙一致赞成,变动作息时间,避开高温,同时保证有效工作时间不变。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耳濡目染的东西自然多起来,对几名村干部有了一些感性和理性的认知。

先说袁月姈。袁月姈从长江南岸的洲上嫁到朱弄的时候,轰动了全村。她天生丽质,长的像台湾歌星邓丽君,全村老少爷们,还没谁见过这么水灵这么标致的新娘子,宛如仙女下凡尘。可她不单是漂亮,还很能干。于是,她很快就进入干部们狼一样的视野。刚生下孩子不久,就被选进村两委,先任计生专干、妇女主任,入党后又被提拔为支部副书记,最终被提到了书记的岗位上。她的丈夫也姓朱,和朱秉星以及牛春红的丈夫是一个房下的堂兄弟,据说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老实巴交,甚至木讷,常年在外打工。据说夫妻俩性格不合,就差闹离婚了。俩人育有一子,儿子大学毕业后执意当兵去了西藏。她和熊雄“有一腿”是公开的秘密。熊雄来花山任职,分工联系朱弄,久而久之,一来二去,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王八看绿豆,干柴遇烈火,成就了一段让人艳羡、眼红、恨非自己的婚外恋情。在一次小范围的聚餐上,几分醉意的袁月姈听了大家关于夫妻感情问题的议论后,感慨万千,喃喃自语道,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都是假的,感情真是可遇不可求啊,我遇到老熊,一生知足了。听者无不愕然。常听怨妇说,床铺草睡成金,不晓得丈夫什么心;站在袁月姈丈夫角度,可以说,床铺草睡成金,不晓得女人什么心了。上次熊雄来朱弄的第二天,我就听牛春红有意无意地说,他晚上去袁月姈家过夜了。我当时满腹狐疑,一脸诧异。一旁的朱志满点头证实说,他们是真的,早已不是秘密,大家见惯不怪了。我想起来,难怪当晚喝酒时,袁月姈不让多喝,原来是藏了私心的。

像袁月姈这样成熟诱人的红杏出墙,不出则已,一出惊鸿;虽然算不得轰轰烈烈,却义无反顾,亦是难得的世间恋情……这种以无视道德的行为挑战不道德的婚姻,其实不过是自古以来人们情感流转的延续而已。

再说朱秉星。朱秉星是名退伍军人,土生土长的朱弄人。刚进村班子时是民兵营长兼治保主任,工作十分努力,为人诚实憨厚,一干就是八年,中途没有变动。经过八年历练,他那柔软的龟壳逐渐变硬,堪负重任,后经村委会换届选举,被毫无悬念地选为村委会主任。他和袁月姈的关系有些微妙,一度还有些暧昧。微妙在于袁月姈是他的堂房弟媳,却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有时叫她书记,有时也叫她月姈;而袁月姈只叫他朱主任,却从不叫他哥。暧昧是在熊雄横空出世降临朱弄之前。作为村两委班子的搭档,他们经常出双入对,耳鬓厮磨,俨然亲密无间的情侣。作为男人,男子汉大丈夫,他又时常不分场合关爱着袁月姈,譬如应酬时积极帮她代酒,工作上主动替她担责……而袁月姈也乐得有人关爱,如皇后般骄傲地当她的书记。熊雄如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却不动声色地祭出了三板斧——一板斧宛如丘比特之箭,正中袁月姈几近干涸的心田;二板斧恰似沉香的萱花开山神斧,劈开了一对貌似暧昧的搭档;三板斧犹如姜子牙的神鞭,打碎了朱秉星的桃花春梦。从此朱秉星和袁月姈之间自然而然拉开了根本产生不了美的距离。要说朱秉星一点不耿耿于怀那是假话,但他有自知之明,自知除了喝酒之外,其它都不是熊雄的对手。

朱志满是村里的三号人物。人们常说,上面千条线下面一针穿,是指千头万绪的工作都要落实到最基层。最基层谁是针眼最大的针?无疑是朱志满这样的文书、会计,他仿佛是最基层组织的大箩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装。所以,他总是忙忙碌碌,时刻不闲。他好比村里的大内总管,没有他不晓得的事,但有人说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般不搀和人家的纷争,无论是权力上还是感情上,都奉行摸摸头一千岁的“千岁主义”。我没有指望他在“整村推进、土地流转”试点工作中发挥多大作用,他只要不拖全村工作的后腿就高呼“千岁千岁千千岁”了。

朱银龙最年轻,辈分最低,在村里充其量就是个跑腿的角色。小伙子一表人才,话语不多,正在谈恋爱,对象是袁月姈给介绍的娘家侄女,所以,他唯袁书记马首是瞻。朱秉星叫他办事,他都要跟袁月姈请示汇报,让朱秉星非常恼火和无奈。当然,他比较勤快,也能吃苦,任劳任怨,配合我们的时间最多,大伙对他印象总体不错。但村干部们都对他或多或少有所防范,他毕竟是袁月姈的心腹之人,谁还没有一点个人隐私呢,动不动就被袁月姈知道了,就感觉被克格勃盯着了一样,闹心。还听到一种传言,说袁月姈老牛啃嫩草,和小朱有一腿,估计是望风捕影,是无中生有的人咂舌根。喜欢咂舌根的人,往往是吃不到红杏就说红杏酸比葡萄还酸。对这样不切实际的惑众谣言,反正我不信。

牛春红的角色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计划生育工作一票否决举足轻重。牛春红才四十出头,却不善保养,看上去倒像个年过半百的俄罗斯大妈。她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心里装不住话的直筒子,同时也是个热心肠的人。据说,做计生工作她有一套虽笨却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跑路多、嘴巴甜,有一批眼线,掌握情况快。特别是嘴巴甜,无论见到谁,是大还大,是小还小,不是自家的大大也叫“大大”,不是自家的娭子也叫“娭子”,遇到平辈,哥、嫂、老姐、姐夫、妹子、妹夫叫的亲热;遇晚辈,偶尔也骂“你小猪弄的”、“小促寿佬”,和村民们非常亲和。计生工作毕竟有时有等,时忙时闲。只要得空,她会主动配合我们的丈量、登记工作,带路、找户主、拍照、拉皮尺,遇事做事,从不挑剔。当然,她喜欢“新闻直播”,其中有“独家新闻”,也有“小道消息”。与之年龄相仿的老马说她,嘴长在你的脸上实在太辛苦了,我估计你睡着了也会不停地讲话吧。牛春红冲他说,长嘴除了吃喝,不就是为了说话嘛。

这五人当中,相互关系也比较明朗,朱银龙明显是袁月姈的死党;牛春红和朱秉星相对靠近,跟袁月姈之间似乎保持一段无形的距离;朱志满相当于中间派。尽管如此,他们表面上都还顾全大局,起码在我们面前是这样。

朱弄村的经济、党建、农业、综治等多项工作在全镇排名靠后,唯有计划生育比较靠前,这也是一俊遮百丑。去年因朱氏祖宗画像被盗,影响颇大,年终考核时,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一项在全镇倒数第一。尽管熊雄分管综治工作,也是爱莫能助。我目前既然联系村里工作,除了做好“整村推进、土地流转”试点工作,督促和协调村里抓好其它各项工作同样是我的职责。

丈量、登记工作基本结束,接下来是大量的室内整理工作,准备分片张榜公布。晌午,老马他们梳理出几个问题,专门向我汇报。我找来袁月姈、朱秉星和朱志满以及老书记朱国华,共同听取汇报,共同研究,以便拿出初步处理意见。

老马说,当前有四个问题需考虑解决,一是朱氏祠堂怎么办?二是原小学校和卫生室如何处置?三是房屋的建筑年代无法确认的怎么办?四是达到主房标准的附属房按什么标准算(按文件规定,只有主房是安置范围,附属房不属于安置范围)?我请大家各抒己见。

朱秉星率先发言,杨委,我有话直说,老祠堂暂时不能拆,老祖宗画像还没找到,现在又要拆祠堂,肯定许多人接受不了,我家老爷子肯定接受不了,我也接受不了。

我问,那什么时候可以拆?

他答,等案子破了,我们朱家再开个代表会,那时我们做些工作,应该可以拆的。

我说,嗯,你继续说。

他说,学校是搞“两基教育”时利用项目资金建的两层楼房;卫生室是去年达标时新建的平瓦房,都时间不长,质量不差。我个人建议,学校在圩芯里,以后土地流转,种粮大户也需要管理房和物资仓库,可以留下来或租赁或转让,都能发挥经济效益。卫生室可以马上拆除,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一小段古城墙一样,拆了可惜,留了没用。各家房子的建筑年代,要各自凭良心了,同一村民组的人,也能证明。附属房怎么算,按文件规定办。我说的不对请批评。

我像表扬回答正确的学生一样说,说的很好。转而看着朱志满说,朱会计,你怎么看?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电视剧看多了,竟无意中模仿了狄仁杰的口吻。

朱志满正了正身子,温温吞吞地说,我没什么新的看法,基本赞成主任的意见。

我把目光移向老书记朱国华,老书记,你说说。

朱国华清清嗓子,缓慢开口道,要我说呀,我赞成秉星前面的意见,房子的年代确认应该不难,真要找证据也不易,多数人家没办房屋土地证,盖房子时买材料开发票的极少,因此多数只能凭良心凭回忆了,大致时间应该能回忆出来,要相信大家。附属房呢,要依我说,达到主房标准的最好能按主房靠,这样大家心理上平衡些。古话说,故土难离,大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一下子让全部搬走,心里本来就不好受,假如政策太紧,工作就必然难做。总之,没用的房子都该拆,有用的房子暂缓拆,盖房的年代填实在,附属房子有交代。我就讲这些,仅供你们参考。

最后我朝袁月姈抬抬下巴,不再使用“狄氏口吻”。施了淡妆的袁月姈呷了口以西洋参、枸杞泡制的保健茶,直抒胸臆,谈了她的意见。她说,全拆是前提,不但祠堂、学校、卫生室要拆,连村部也要拆。整村推进了,还留着干吗?建筑年代的事涉及各户利益问题,非同小可,搞不好,你抵我,我抵你,群众意见大,会吵翻天,一定要慎重对待。附属房的事我赞成老书记的意见,我们要为老百姓说话,既然达到了主房标准,何况有不少是家里老人住的,为什么不能按主房算?群众的利益如果得不到保障,我们的工作难度大不说,更会丧失基层组织的威信,群众会认为我们没有实事求是帮他们说话。就讲这些。

我示意老马有何意见。老马说,我同意袁书记意见,为了减少工作难度加快进度,我建议杨委向镇里汇报,附属房达到主房标准的,按主房靠。

我随即小结道,综合大家意见,第一,祠堂和学校暂缓拆除,学校可以考虑留做它用;第二,卫生室立即拆除;第三,建筑年代问题先按各户自报的年代张榜公布,只要有举报的立即核查;第四,原则同意附属房达到主房标准的按主房算,等我向镇里汇报答复后执行。

下午,无拘无束的骄阳异常毒辣。我戴着草帽,请朱秉星引路,来到位于村东北的朱氏祠堂门前。要不是朱秉星介绍,谁能相信眼前这座四厢八正却破败不堪的古旧建筑居然是大姓人家的祠堂。低头钻进倒了门框的门洞里,只见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柴草和杂树,蜘蛛网随意地牵着挂着,屋顶有几处通透,刺目的阳光从上面斜射下来,像竖琴密集的丝弦。朱秉星从墙旮旯处拎出一块沾满灰尘的足有二寸厚的矩形旧木板,弯腰侧身用力去吹,板上的灰尘一哄而起,在丝弦般的阳光处,氤氲弥漫,清晰可见。我凑上去一看,木板上有四个颜体大字隐现其中,乃“朱氏祠堂”。

我说,这块木匾至少几百年了,怎么没人保管,随便放在这里,若是被哪个当烧锅柴烧了就非常可惜了。

朱秉星放下木匾,拍拍双手说,这东西没人要也没人敢烧,当年被红卫兵捣下来,一直被遗忘在这里,灰笃厚,先前只有三子来看过,哦,就是朱秉晨。

我问,你们开灯堂会也不挂它吗?

朱秉晨摇头说,没挂过。

我说,等拆之前一定要把这块木匾捡起来,好歹也是一块难得的文物,说不定哪天你们朱家再建祠堂,或许能用上。

朱秉星直点头,说,一定捡起来。

离开颓废的老祠堂,我们沿着三米五宽的村村通水泥路,去看看圩芯里的小学校。学校是栋两层的小楼房,其余三方是围墙。钢筋院门上落了大锁,院内丛生了不少杂草,显得寂寥、荒芜。朱秉星介绍说,这里过去也是完小,后来成了教学点,去年只剩下六名小学生,就干脆合并到隔壁村小去了。

我估计了一下,这所学校占地约在两亩地左右,如果保留下来,领导能否舍得这块可以增加的净地?开展“整村推进、土地流转”的目标之一,就是要净增若干耕地,置换成商业、企业或市政建设用地指标。但我觉得朱秉星建议保留它具有长远目光。

回来的路上,朱秉星未语先笑道,杨委,我家老爷子早想找你呱呱淡,我总说你忙得很,今天能不能去他那里坐坐,了却老爷子的心愿。我略一迟疑,说行啊,现在就去吧。

老爷子朱国泰住在祖传的老屋基上,三间老式的鱼鳞瓦房掩映在四周浓密的水桦树树荫里。小院里有棵碗口粗的桂花树,树型饱满,树杆直壮,据朱秉星说,去年有树贩子出价两万他都没卖。

朱秉星把我介绍给朱国泰。老爷子双手颤抖着握住我的手说,杨党委啊,你工作那么忙,怎有时间来我这里啊?

他的话里有话啊,表面上说我忙,实际上怪我为什么不早来看望他。他也不像先前听说的那样精神矍铄,而是明显的老态龙钟。

我对老爷子说,对不起啊,老爷子,是我来晚了,请您老谅解。又有意转移方向,说,这棵桂花太漂亮啦,有个好价钱还是卖了吧,您老搬走了,树移哪里栽啊。

朱秉星说,现在的树贩子坏,晓得我们要整村推进搞拆迁了,就使劲杀价,以前谈到两万,昨天来只出一万五,多一分也不加。

朱国泰气呼呼接话道,少了老子不卖,就放这里长着!

我说,老爷子千万别急,大家帮你留意,买树的又不止他一个,何况这么漂亮的桂花树真是少有啊!

正说着话,有人从老爷子的屋里冒出来,原来是村电工老侯。老侯说,老爷子家线路出了故障,我来检修;老人不喜欢吹电风扇,非让我拆下来不可。

朱秉星从屋里搬来一张泛旧的小方桌、三把竹椅,安放在桂花树旁,让我们坐了;泡了当地人爱喝的高山茶,让我尝尝。此茶是地道的野茶,名为“高山茶”,实则生长在皖南低矮丘陵地带,茶香味浓,茶色清绿,其叶纹理清晰,喝起来甘洌清爽。

朱国泰说,我没什么好茶招待,不晓得杨党委喝惯喝不惯?

我连忙说,喝得惯,也喜欢喝野茶。

老爷子抹一把山羊胡子说,喝得惯就好。又说,杨党委啊,我已经几个月睡不着觉了,日日夜夜就在想,怪事啊,难道老祖宗晓得朱弄村就要没有了,所以他们二老先悄悄地走了?你说,他们走了,怎么也不带我一道走啊,让我这个老棺材瓤子呆这里淘气啊……

朱秉星对我笑笑说,人老了尽说胡话。又冲老爷子道,你不是想找杨党委呱呱淡吗?怎么净讲些神神叨叨的话。

我说,让老爷子随便说吧。

老爷子又说,我哪里都不想去,就在这里等老祖宗回来呢;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一小块菜地就照啊。

我听懂了朱国泰老爷子的弦外之音,他在跟我们说他的心事呢。

我们将各户丈量、登记的情况以及举报电话分片张榜公布后,引来大量村民围观和议论,这很正常,说明大家都非常关心自己的切身利益。然而,当天夜里,张贴在朱二村民组的公告被人撕去,引起了各种猜测和议论。比较集中的猜测是撕公告的人心里有鬼;议论的焦点是这年头老实人还是吃亏。

我将朱弄出现的问题一一向书记和镇长汇报,又向镇党政联席会议作了汇报,取得了一致的支持。老马他们和村两委成员得知了都很欣慰。要想开展好这项前所未有的工作,上级的政策支持是源泉,群众的普遍支持是基础。说它前所未有,是指从内容到形式,历史上没有过。有人说是新一轮“土地改革”或是中国式“圈地运动”,我不大认同。因为,第二轮承包合同没有变,土地的使用权属没有变,即使下一步政府推行和倡导土地流转,也是建立在群众自愿的基础上,不搞一刀切,不搞强迫命令。当然,有些有识之士也提出了不同看法,仔细分析不无道理。中国农村,由于历史的、传统的观念根深蒂固,一次性让他们全部进城,背井离乡住进高楼大厦,年轻人欢天喜地,多数老年人却难以接受。年轻人进城可以务工经商;老年人进城干嘛!他们在观念上离不开老屋和故土,在生活上离不开一小块菜园地。所以,我还向领导们建议,能否考虑在朱弄村周边建一处老龄安置小区,使确实不愿进城的老年人能有安身之所,能有他们渴望的一块菜园地;等他们百年终老以后,安置小区也将自然消失。领导们答复说,可以考虑,需进一步研究。

新农村建设、城镇化进程和实现小康目标一样,是需要几代人共同努力的,即使有了成功范例的日、韩等国,也是循序渐进地推进。怎样切合实际地做好农村、农民工作,制定行之有效的政策措施,尚需各级部门的负责人去思考去实地考察。我虽然位卑言轻,也无意学毛委员那样撰写什么考察报告,但陆游说“位卑未敢忘忧国”,我是一名党员干部,拿的是国家俸禄、纳税人的银子,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建议在我,是否被采纳,能否奏效,只有天知道。

这两天,我、老马以及镇党委、政府主要领导都接到相关举报,集中起来有两方面问题,一是建筑年代问题,二是面积大小问题。被举报的人当中就有袁月姈、朱秉星、朱银龙和牛春红四名村干部,占村两委的五分之四;也有其他和村干部有亲戚关系的村民。镇主要领导要求尽快核查,给群众一个满意的交待。这根本出乎我的意料。

陆续有人到村部表示不满和愤慨。老书记朱国华黑疯着脸找到我说,杨党委,我干工作几十年,从来不带私心,现在倒好,老实人就是吃亏,不怪我家老女人骂我,说跟我吃一辈子亏,倒一辈子霉。哎,房屋拆迁报年代,有人皮厚有人赖,不讲诚信风气坏,劝君不背子孙债。

难怪这两天他老伴见到我们不如以前那么热情了,饭菜也烧得马虎些。我问老书记,您老没填错吧?

他摇摇头,表示没。

我安慰他说,您老没填错,说明您老有觉悟!放心,我们肯定要查个明明白白,请您老随时监督!

老书记两眼噙了泪水,握住我的手使劲地点着头。

村干部中唯一没被举报的朱志满反而整天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好像大家都欠他的债没还似的,让我莫名其妙。

这天,我和老马先后找四名村干部单独谈话。袁月姈被举报故意混淆两处房屋的建筑年代。但她态度坚决,说,随你们怎么核查,若我家有问题,责任由我承担。我说,我们相信你不会这么糊涂。

朱秉星同样态度坚决,信誓旦旦。他被举报假报建筑年代,同时丈量面积时,弄虚作假,夸大了主房和围墙面积。此事涉及镇工作组的丈量、登记人员。我要求更换一班人去重新丈量、登记,以便两项核对。

朱银龙被举报有意在丈量、登记前夕突击装潢厨房和卫生间,套取资金补偿。朱银龙承认在此之前装潢了自家的厨房和卫生间,但他家的厨房和卫生间确实破旧不堪,他打算下半年就要结婚,况且自己在根本不知道要开展“整村推进、土地流转”的情况下装潢的,显得非常委屈。他愤愤地说,我晓得是哪个写信举报的,就是对书记有意见的那个人,针往我身上打,不要脸!大家都明白,他指的是那个电工老侯。

牛春红也是被举报假报建筑年代。她羞红着脸,坦白道,我原先填的年代是真实的,后来发现不少人家搞假,我就找他们改了假的,我马上再改过来。我当场问老马,老马说,确有此事,当时牛主任说她搞错了,要求更改,就让她改了。

谈话尚未结束,村部外陆续来了不少村民,我从窗里看得一清二楚。袁月姈被围在当中对大家解释什么。本来我要问牛春红哪些人家搞了假的,却只得草草谈完。我们开门出去,外面闹哄哄的,人声鼎沸。我让大家安静,有问题可以一个一个地来说,大家都说话,谁也听不清。袁月姈也大声道,大家安静,安静,镇领导杨委来听取大家意见,请一个一个地说!

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有人说,村干部带头弄虚作假,怎么处理呀?

又有人说,镇、村干部伙穿一条裤子,帮人家占便宜,你们要给老百姓一个交代!

对,我们要求一碗水端平,还一个人心公道!有人大声喊道。

你们如果做的不公,官官相护,我们就去上访,一级级反映问题,不相信上面不管!

我们上访!

向上反映!

……

等他们喊过了声音稀疏了,我开始讲话——各位乡亲,我是镇工作组负责人,我叫杨贵汝,首先欢迎大家来反映问题,这说明大家对我们是信任的;我们之所以要张榜公布,就是请大家来进行监督的,大家所反映的问题有的可能存在,我们正在核查,一旦查实,不管是谁,我们坚决予以纠正,酌情处理,绝不姑息!请你们放心,共产党人就怕认真二字,毛主席说的,今天还管用!我们力争不让老实人吃亏,不让贪小便宜的人得逞!同时欢迎大家继续对我们的工作进行监督和配合。

从现场的掌声中,我感受到了群众的信任和肩负的责任之重。

人们散去之后,我单独询问牛春红刚才准备问却没来得及问的问题。她掩口而笑,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也搞不准。被她敷衍过去。

关于房屋建筑年代一事,我一直认为,第一次申报应该相对准确,如我们第一次填写干部登记表或填写入党志愿书一样,都是抱着最真诚的态度。然而,我错了。现实中,确实有人年轻老成,颇有心机,填写干部登记表或入党志愿书时居然有意将年龄缩小,为自己日后提拔、退休埋下伏笔。如我等老实人,做梦也没想到竟然可以这么干,而且可以得到实惠。我决心彻查此事,但一时无从下手,谁来证明,谁肯公开得罪人?

下午约四点左右,接到吕教的电话,说晚上有个饭局请我参加,地点在县城一家“小桥流水人家”饭庄。我如约而至。不料,熊雄在场。过一会儿,袁月姈竟然也来了。我半玩笑地对她说,早知道袁书记也来,我们一道还能省点汽油费呢。袁月姈微红了脸,说,我也不晓得哪些人参加,稀里糊涂就跑来了。

饭局是一位企业老总请花山派出所所长和教导员的客,所长请了熊雄,或一并请了袁月姈;而吕教则请了我。熊雄坐在主客的位子上,左边是企业老总。所长让我坐在了企业老总左边,袁月姈自然坐在了熊雄的右边。席间,我们难免聊到朱弄村的相关情况。熊雄问吕教画像失窃的案子侦办的怎样了。吕教说,从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分析判断,有可能是朱家内部人所为,既是内部人,就是家务事,清官难断啊!还有一句老话,叫“家贼难防”,既难防,也难破案,毕竟线索太少了。

袁月姈手扶桌上的蓝莓汁饮料瓶说,你们警方带了搜查证,可以进行入户搜查啊,不搜怎么能找到,还指望盗贼自己送回来吗?

我说,说不定那人什么时候良心发现,悄悄送回来也是可能的。

熊雄深沉地点点头,不急不缓地说,确有可能,电影《功夫熊猫》里,乌龟大师说过,凡事皆有可能。

我注意到,大家都会注意到,袁月姈深情而专注地看着熊雄说话,脸上洋溢着崇拜和幸福的表情。此时,熊雄和袁月姈相邻的两臂同时改变了下垂的姿势,有了微斜的角度,拼成了“V”字。我相信,此刻,他俩正两情相悦,手挽着手,心连着心,纪检来也不管经。

我很费解,像熊雄这样思维缜密、注重细节的基层领导干部,为何不顾场合让自己的“婚外情”轻易曝露在人前,就不会玩点“潜伏”的游戏吗?

我本想提出房屋建筑年代如何认定的问题,请大家给我出谋划策,考虑再三,还是咽了回去。这种场合总谈工作,让他俩情何以堪。

上午八点,我们准时进了村。闷热的天气逼人立马出汗。有人赶紧开了吊扇,锈迹斑斑的吊扇老鼠般吱吱欢叫着,费劲地使空气流动起来。冒出的汗最终被倒逼回去。我忽然悟到,很多事情是可以倒逼着解决的。

我刚在朱秉星的办公室椅子上坐定,就见朱秉星和牛春红一前一后走进来。我以为他们要和我谈关于房屋建筑年代的事,遂请他们坐下说。孰料,牛春红瞅一眼门外,压低声音说,杨委,昨夜差点出大事了。

哦。我竖起耳朵听,同时看看一旁的朱秉星。朱秉星点点头。

牛春红继续道,昨夜十一点多,我睡下了,忽然,袁书记打我电话,让我和老公赶紧过去一趟。我们估计出了什么事,就赶紧跑过去。到袁书记家一看,熊书记被袁书记的老公堵在家里了。他老公是要回来办理新农保手续的,不料却突然返回,电话也没打。敲开门,熊书记正在屋里。袁书记就解释说,熊书记是来谈工作的,了解朱弄村近期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情况,银龙也在,只是不巧刚回去了,你要不信,可以喊他来说明情况。他老公哪信啊,不说话,猛抽烟。一会儿,袁书记当面打电话让银龙来了。我朝他挤挤眼,故意递话给他说,银龙你是不是刚从袁书记家走的?银龙愣了一下,我又朝他挤挤眼,他好像明白过来,连忙说,哦,是从这里刚走的,熊书记巡逻到我们村,顺便找我们了解情况。袁书记老公问,了解完了,你都走了,他怎么还没走啊?袁书记就接话说,是我请熊书记喝完茶再走的,你正好回来了。我和我老公赶紧转弯,说你应该相信月姈,相信银龙啊。人家熊书记非常辛苦,这么晚了,还出来巡逻,就让领导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向熊书记使了个眼色,熊书记才讪讪地退出门去,怎么走的我也不晓得了。他们没在床上被他捉到,也算他们运气不错。我老公和袁书记老公打小关系就好,又是亲戚,劝几句也就平息了。

朱秉星勉强笑笑说,他们算幸运咯,袁书记老公是个老好、木骨人,要是在床上被逮到,肯定出人命了。

突然,朱银龙跑了进来,还微带喘吁,说,老校长正在老祠堂前放声大哭呢,也不晓得什么原因。

我说,去看看吧。

我们赶到老祠堂门前时,已有不少人在围观。老校长朱国安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嚎啕哭诉——老祖宗啊,子孙不孝啊,宝像不见了啊,朱弄不保了啊,朱氏不吉不祥啊,你们在天之灵啊,怎得告慰啊……

我上前搀起老校长,大声说,老校长,您老节哀吧,偷走老祖宗画像的人才是不肖子孙,会终生遭人唾骂和为人不齿的;村子即将拆除是大势所趋,许多皇帝老子的宫殿还被拆了呢,将来镇志上也会记载朱弄村一笔的!

老校长握着我的手,收敛了哭腔,挂着鼻涕道,杨党委啊,朱弄出这些事,搞成这样,我心疼啊!偷了祖宗的画像是辱没祖宗,辱没家族啊,怎么不遭天打五雷轰啊!

我说,老天自有公道,是人总有良心,您老先回吧,别哭坏了身子。

牛春红扶走了老校长。

下午,我召集工作组和村两委成员开会,突然宣布,一、再延迟一天,希望填错房屋建筑年代和弄错房屋面积的主动来纠正;二、本周内先拆除老祠堂和卫生室。

所有人都以不解的目光看着我。我正色道,再不拆,哭坏了老校长谁担得起责任?!

众人散了之后,老马向我汇报到朱秉星家重新丈量、登记、核对情况。说为了避嫌,朱秉星本人两次都没有参与,自始至终由他家属在场。丈量计算的面积没有错,由于楼上倒坡按围墙标准算,好像人为增加了围墙面积,其实不然;他家的厨房高度超过了两米,完全可以按主房面积计算;至于建筑年代,还是无从核准。

正当我们为此大伤脑筋之际,朱志满捧来一本厚厚的册子,嗫嚅道,杨委,马主任,你们也别费心思了,我这里有一本登记簿,是前几年国土部门对农村住房进行普查登记时填写的,上面就有详细的信息资料,包括建筑年代。

我接过一翻,需要的信息上面全有。却不客气地对朱志满说,你怎么早不拿出来?害我们耗费了多少脑细胞啊!

朱志满涨红了脸,说,你们没说,我也不晓得该不该拿出来。

我问,那为什么今天要拿出来呢?

他说,我憋好几天了,见有人弄虚作假,给机会让他们改正,却不识抬举,一再不要脸,我实在忍不住了,才把这个拿出来。

难怪他那些天整天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俨然徐庶进曹营。我立马将登记簿递给老马,说,逐户核对,纠正后,再次张榜公布。

核对结果,袁月姈家两处不同时期的房屋建筑年代和面积混淆了,导致了一场大有名堂的误会,应是工作人员粗心大意所致。调整后,面积大的年代更近,补偿标准反而高出一档。

朱秉星家房屋建筑年代比登记簿上的时间提前了一年,刚好达上了上一档的补偿标准。我叫来朱秉星,听他如何解释。他只扫了一眼,说,我回去问了我老婆,她说她记得我们家房子是1997年元月份建好的,那天她煮了一大锅胀锅饭,请了两桌人来吃,印象特别深;前些年登记是我报的年份,我记的是古历1996年腊月,登记人员就填了1996年12月。所以都没错。

我笑着问他,你说应该依哪个妥当?

他磕磕巴巴地说,就、就依古、古历的,1996年12月,谁叫我、我是村干部呢!

牛春红已自我纠正了。难断的倒是朱银龙家超前装潢问题。朱银龙坚决不让步,涨红了脸说,我可以诅咒,我要是故意突击装潢骗取补偿我不是我大大养的……

我打断他,说,好了,等我们再次张榜公布后,看群众如何反应,如再有举报,我们将视情况而定,我们处理不好,就上交镇纪委处理,最终要给群众同时也给你一个交代。

朱银龙斩钉截铁地说,好!

除了村干部本人,还核对出袁月姈的小叔子、朱秉星的大姨子、牛春红丈夫的大表哥以及朱二村民组组长朱国喜等七户都存在虚报房屋建筑年代问题。我们再次召开村两委和工作组联席会议,一致决定坚决按登记簿上的年代予以纠正并张榜公布。

再次张榜公布那天同样引来众人围观,从各片收集的信息看,群众虽然仍有几句微词,但是心平气和得多。在对村干部的处理问题上,我采取“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策略,因为毕竟没有造成重大损失和影响,这样既纠正了错误,平息了事态发展,又保护了个人,同时也维护了组织的严肃性。

老书记朱国华见了我们,用力地竖起了大拇指,出口念诵——工作组,讲正气,不徇私,不舞弊,一碗水,端的平,朱弄人民笑盈盈!杨党委,有智慧……

我赶紧打断老书记的段子,说,老书记千万别扯上我,别让我汗颜,后面的工作还很多,我们像学生赶考一样,能否考取,还要看我们下面怎么努力,是不是?

老书记也会顺杆爬,说,你们肯定能考取,肯定!

我感觉,解决了丈量、登记中的突出问题,似乎也缓解了村干部之间的相互猜疑和缺乏信任的潜在矛盾。朱志满一扫满脸阴霾,对我们的工作似乎有了兴趣,常参与我们讨论下一步怎么走,为我们献计献策。由于私下做了工作,没有人再次举报反映,朱银龙终于放下包袱,精神饱满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放松下来,我对朱秉星说,你们这个吊扇也该换一换了,没准哪天散了架,风叶飞起来就麻烦了。

朱秉星吞吞吐吐地说,是要换了,太旧了,前一阵,老侯……老侯……我也叫不动他……

袁月姈插话说,肯定是没喊他来村里喝酒吃饭,翘骚了呗!

这天傍晚时分,残阳如胭,晚霞似锦。老爷子朱国泰、老校长朱国安一道来村部找我,当时我正在跟大家商量如何开展第三阶段工作。老爷子朱国泰拄着拐,佝偻着腰对我说,杨党委啊,听说马上就要拆掉老祠堂?老祖宗还没回来呢,怎么能拆老祠堂啊?

我向二老解释说,反正你们老祖宗的画像一时半会也找不回了,再说,老校长上次去那里哭得死去活来,不拆了,把老校长哭坏了,我们担当不起啊。

唉,都是家鬼害家人啊!老爷子朱国泰吐口唾沫道,祖宗宝像丢了,老祠堂要拆了,我这个老棺材瓤子还活个什么劲啊,不如填棺材去算了!

我有意问,您老的意思什么时候才能拆啊?

我说有用吗?朱国泰挺了挺身子。

有用。我说。

朱国泰仿佛来了精神,说,好!依我说啊,起码要等祖宗宝像回来,让我们全村朱姓人在祠堂前祭拜了才能拆啊。

我说,可是,也不能无止境等下去呀。

老校长朱国安一旁插话说,9月15日是老祖宗华诞之日,无论到时宝像能不能回来,第二天尽管拆了,如何?。

我脑子急转,心算着时间,今天是7月17日,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当在我们第四阶段时间内,应该没有问题。遂当即答复道,行,既然你们二老的话说到这份上,老祠堂就到9月16日拆吧!

二老一齐向我作揖,我忙上前一手扶住一老。老爷子朱国泰说,谢谢杨党委了,我们老祖宗有在天之灵,当保佑你们啊。

我说,希望那一天能看到你们朱家人在老祠堂前对着画像祭祖啊。

翌日一到村里,就见电工老侯站在办公桌上换吊扇,朱秉星在给他打下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侯肯定知道我对他经常在村里蹭饭比较反感。所以,他换完吊扇,跟我打了声招呼就走了。之后,朱秉星拎了一只鼓鼓的方便袋递给我,说,老侯送你的高山茶。

我说,我收他的茶叶算什么,麻烦你还给他。

朱秉星说,这茶是他自家做的,也不值钱,有什么要紧。再说,老侯就那样,谁还跟他计较,我昨晚去他家找他为村里换吊扇,他好像断了的神经突然接通了,爽快地答应了,我都莫名其妙。要么,算我送你的,回头我跟他结账。

我只好接过茶叶,放在一旁。心想,老侯这样的人在社会上也是不可或缺的,从短处说,他喜欢耿耿于怀、怨天尤人;从长处说,他能起到对他人监督、平衡作用呢。

我们开始进入第三阶段工作——逐户签订拆迁补偿协议。这一阶段也很关键,关系到能否顺利实施下一阶段实质性拆迁工作。

关于就地安置不愿离开故土的老人,拟建老年安置区问题,我向党政联席会议做了专题汇报。会上,党委副书记熊雄力挺我的观点。不论他的出发点与公还是与私,我都对他心存感激。最终,我的提议获得通过。这是一举多得的好办法,必将大大降低我们的工作难度。

中午赶到朱弄村吃饭的时候,老马告诉我,有人不愿签订拆迁协议,我们好话说了一火车,也无济于事。

我问,为什么同意丈量、登记又不愿签协议?

他说,无非是被我们纠正过房屋建筑年代的户主,认为我们那样直接公布,跌了他们的相,丢了他们的面子罢。

下午,我和袁月姈随工作人员一道直接来到袁月姈小叔子家。袁月姈说话轻声细语,道,小弟,快签了吧,支持嫂子工作啊。

不料,她小叔子根本没拿正眼瞧她,说,你的工作白天晚上都有领导支持,我一个小百姓谈不上支持不支持。

这话里分明暗藏了毒箭,企图刺激袁月姈。我真担心她会难以承受。果然,她仿佛被噎了一口,至少一分钟没有说话。她长舒了一口气,又说,退一步说,你就不当我是你嫂子,既然我们这么多人上门来了,你不签也得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没理由,不签!她小叔子没好气地回话,头也不抬。

见他们叔嫂话不投机,我带头退出门去,大伙随后也退了出来。退出来等于避开了压抑的氛围,避其锋芒,以免闹僵。

我们又来到朱二村民组组长朱国喜家,已有不少村民在等候签订拆迁协议。人多天热,可他家的电风扇纹丝不动,我和大家一样早已热得一脑门的汗甚至汗流浃背。我问怎么不开电扇?摇着芭蕉扇的朱国喜说,电费太贵咯,用不起啊。袁月姈为我的茶杯续了他家的开水,我呷了一口,一股菜油味让我差点反胃。

来的村民一一签毕,朱国喜却不见了人影。我脸露不悦,转身回去。袁月姈紧跟几步,低声说,杨委,我想请你去坐坐,要向你汇报情况,不晓得你能否赏脸。

我略一迟疑,问,去哪?

她说,想请你去青龙山度假农庄,怎么样?

我说,行啊。

那地方虽然近在咫尺,却只有耳闻尚未目睹,听说环境不错,景色宜人,也算是我向往之地。下午过了五点,偏西的太阳还挂得老高。袁月姈回家换了一套黑白搭配的蕾丝套装、戴一条铂金大珍珠坠颈链,叫来一辆奇瑞瑞虎私家车,带我直奔青龙山度假农庄。车上,我问她,今晚有哪些人到场?她说,到时就晓得了。她随口给我卖了个小关子。我觉得无论那些人也无所谓,便没有多问。

轿车沿着蜿蜒的山道流畅地行驶着,仿佛在描摹巨大的五线谱似的,车上的人似有律动的感觉。约七、八分钟,车停在了一座徽式牌楼前。我和袁月姈下车。她嘱咐司机先回,需要时再叫他过来。轿车掉头,绝尘而去。我注意看了牌楼上方中间的题字,手书行楷,蓝色阳文,署名竟是前任省委书记XXX。旁边是“AAA国家级风景区”和“中国十佳特色农庄”标识。

我情不自禁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色,尽管明显是人工打造、人文景观。路的两侧皆是绿树、奇石环绕的荷塘。此时,睡莲怒放,莲花才出新蕾,栈桥似的垂钓台上因气温太高而空无一人,却有几只白鹭暂栖息脚。进得里面,过一木质廊桥,遂上林荫小道,两旁树高林密,已闻鸟语花香。袁月姈向我介绍说,这里本是国营青龙山林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是原南京军区司令员XXX的植树造林示范基地。后来交给地方,划给了我们村,八十年代让个体户承包经营。九十年代后期,青龙山集团公司投资开发林场,慢慢建成了现在规模的农庄。里面有休闲、会所、餐饮、客房、温泉、垂钓、网球、高尔夫练习场、CS拓展训练场、盆景园等项目设施。目前正在进行第三期投资。走,吃饭还早,陪你在里面转转吧。

浓密的负氧离子使空气异常新鲜,让人置身于所谓“天然氧吧”之中。整座山庄是简约徽派风格和江南山水园林的完美结合,就连公厕也是典型的徽派风格。更典型的是男厕便斗上方的提示,一般上面是“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而这里却是“撒不进去说明你短,滴到地下说明你软”,让人伤不起自尊,因此地面异常干净。各类奇石犹如展销市场,已超出苏、杭众多园林的品位。我们转了一圈,竟然没有发现一座寺庙,完全颠覆了“无寺无庙不成(名)山”的传统惯例。期间,我发现远处有人戴着米色太阳帽穿着蓝色七分裤在四处拍照,只觉得眼熟,却看不清是谁。

在垂钓园的一树浓荫下,我们坐在岸边的垒石上歇歇脚。袁月姈忽然换个话题问我,杨委,那天你为什么突然决定本周内要拆掉老祠堂?

我要倒逼画像。我随口一说。

什么倒逼画像?她显然没听懂我的意思。

哦,就是让画像早日现身,完璧归赵。我故作神秘。

她瞪着一双“小燕子”赵薇似的大眼,愣愣地看着我。又喃喃地问,那9月15日前有把握吗?

我说,我们只能做过,不能错过,至于有没有把握,我胸中没有毛竹啊。

晚霞渐暗之时,我们去了餐厅。里面早已开了空调,凉爽得很,只是空无一人。我问,怎么就我们俩?

袁月姈莞儿一笑,说,二人世界不是很好吗?

我们嫌可坐十人的餐桌太大,就着喝茶、打牌的桌子,上了三菜一汤,分别是豆腐华鱼汤、蚂蚁上树、清炒藕带和凉拌猪耳。鉴于我最近血尿酸有点高,不能喝啤酒,袁月姈要了一瓶张裕解百纳。

袁月姈为我舀了一碗豆腐华鱼汤,又为我和她自己斟了小半杯酒。我们隔桌对饮,没能“成三人”。

她好像不胜酒力,几轮下来,渐渐地面显酡颜,色若桃花。我记得,在村部食堂,在“小桥流水人家”,她都滴酒未沾,只喝蓝莓汁饮料。

杨委,哪天就想跟你谈谈心,一直在等这个机会。袁月姈双目有些迷离,表情却很纯真。她继续说,说真话,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我一时窘住,说,没有啊,你一定有难言之隐,是不是?

现在我不喊你领导了,把你当我的老哥行不行?她话里有几分撒娇的成分。

行啊,当你是“柬埔寨”了。我不忘玩笑。

她语速缓慢地说,我高中毕业没能考取学校,在娘家的村小当了两年代课老师。我和我老公结婚的时候,被公认为是天造一双地设一对。我那时看中他老实、本分,有木匠手艺,长得英俊帅气,个头和我般配。但他话语不多,木骨、呆板,特别是婚后,他自私、狭隘、好烟酗酒的毛病全部暴露出来。除了夫妻生活,我们极少沟通;我进村工作后,他总是对我疑神疑鬼,二十四个不放心。后来,他随本家亲戚外出打工,逐渐混成小包工头,平时就很少回来了。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被无数个男人无数次实践检验过的真理。他先是和许多打工者一样,为了解决生理问题,在外面和一起打工的外地妇女组成“临时家庭”;后来干脆包养了一个年轻漂亮的“洗脚妹”,过起了家外有家的日子。我有亲戚在那里当老板,所以,他的一举一动我全了然。可我没有和他吵闹,吵闹没有用,离婚不可能,儿子那里通不过,还是凑合着过吧。从古至今,凑合型的婚姻、家庭不是我一个。我在家其实就是一个守活寡的女人,从精神到肉体都是空虚、寂寞的。你是读书人,看过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吧?安娜为什么要从越轨到最后卧轨?她红杏出墙,做出越轨的事,其实就是情感发生了流转。人的情感和岁月一样,流转也属正常。我不晓得你老哥认同不认同。但实质上,原本生活安逸的安娜追求的是更高层次的精神世界,最后她失望了,选择了卧轨。我是理解安娜的,但我达不到她的境界,无法达到。你能想象,像我这样常年独守空房的中年女人会怎么样,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对我示好的男人确实不少,但是,他们的动机和行为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我是希望双方从情感方面得到融合,而非简单的肌肤之亲。你可能在心里笑话我,认为我竟像个小丫头似的幼稚、单纯吧。

我摇头否认,听她继续敞露心扉。

在民间,尤其在农村,发生婚外恋,对女人的名誉影响最坏,讲起来特别难听,叫“偷人”,有的地方叫“破鞋”;而对男人就很宽容,无非叫“情种”或“色鬼”。“偷人”是一个女人终生难以承受的坏名声,为什么许多女人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就是豁出去了!我也是豁出去的女人。我如果不豁出去,我是死不瞑目的。当然,我豁出去有可遇不可求的先天条件,便是老天爷安排我遇到了老熊,一如七仙女路遇了董永。不瞒你说,我遇到老熊,必定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我和他便是从相知相恋,通过情感融合走到一起的,我们之间产生了真爱,并非偷腥、苟合那样不着调。如今,我的感情世界里,只刻着熊雄的名字,别无他人!她语带激情,一吐为快。

她将迷离的目光移向窗外,少顷,又转回来,说,对不起啊,我是不是酒多失态了?感谢你听我倾诉衷肠,我可能言不达意,让你见笑了。这里环境的确不错,我和老熊经常来此幽会,也无所避讳,反正已经是已经了。

我说,我要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同时理解你的处境并尊重你们的选择!

她朝我深情地点点头。

我们要的四道菜太好吃了,华鱼是长江时鲜,肉质细嫩,肥而不腻;据农庄宣传册介绍,豆腐和粉丝是农庄自己专门生产的,本味十足,让我的味觉一下子回到了从前的年关;猪耳朵也是农庄自养的黑猪的耳朵,软脆相间,异常可口;藕带当然采自门前的荷塘里,新鲜、甘润、香脆。约一个钟头左右,所有的菜肴被消灭殆尽,约三分之二归了我,三分之一归了她。

回程的轿车奔驰在茫茫暮色之中。袁月姈倒在我的肩上,鼻息均匀,已然睡去。

签订协议进展总体不错,在9月10日前主动拆迁予以奖励的政策,对农户颇有吸引力。

袁月姈硬着头皮往其小叔子家跑了六趟,以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软磨硬泡,终于在其弟媳的协助下,勉强让小叔子签了一纸协议。

朱秉星、朱国华先后出面请朱国喜来村部喝了两顿酒,可人家“礼单照收,原则不丢”,就是不签协议,其目的是希望我们承认他伪造的建筑年代。大家背地里都喊他“老滑头”,可是目前还拿他没办法。我安慰大家说,俗话说,猴子不上树,多打一遍锣,我们再寻思什么钥匙能开这把锁,但原则问题绝不放松。

那个朱秉五其实叫“朱秉玉”的年轻人同样是把难开的锈锁,他倒不是因为建筑年代问题,而是借口老婆要生,不宜生在租住的人家房子里为由,拒绝签订协议。朱银龙告诉我,朱秉五有偷鱼的前科,他找借口拒签协议,很有可能是为了“靠水吃水”,偷鱼方便。我让朱银龙密切注意,安排基干民兵夜晚配合片警加强治安巡逻,严控侵财性案件发生,坚决刹住偷盗歪风。

我专门去派出所,请吕教他们隔三差五来朱弄,不断制造声势,营造高压态势,目的是促使盗画者能幡然悔悟回头是岸。其实,他们只是虚张声势,走走过场,至于效果怎样,姑且不论。

稍有闲暇,我打开本市一家著名的民间文化网站《淬池》,首页即现“摄影天地”的精美图片。我顺手打开浏览,一组精美风光画面颇为抢眼——青龙山庄仲夏之韵,作者“花山老叟”,仔细一看头像,原来是朱秉晨。我终于想起来,那天傍晚在青龙山度假农庄拍照的就是朱秉晨。其中一张图片上,是我和袁月姈在荷塘边垂柳下漫步的侧影,虽然是远镜头,但在非常熟悉的人眼里依然可辨。我就多心地想,熊雄会看到这张照片吗?他看到后又是何种反应?还有,倘若被我们的家人以及亲朋好友看到,也会惹来非议和不小的麻烦。朱秉晨是有意拍摄的还是我们无意间撞到他镜头上刚好拍下来?而网上流传的速度和产生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俗话说,舌头根子能压死人,网络要比舌头厉害千倍万倍,绝非危言耸听。我叫来袁月姈,给她看了图片,把我的想法也说给她听了。

不料,她却咯咯地笑了,说,这有什么呀,拍的很漂亮很自然啊,比那些故意找人摆样子更真实嘛;老熊要是为这个跟我翻脸,那他心胸也太狭窄了,肯定不会;怕就怕你老婆吃醋,咯咯咯咯……

我不无担心地说,就怕没那事硬扯出三条黄瓜,无事生非啊。

袁月姈收敛了笑容,说,你要怕,我就打电话给他,让他把照片撤了。

我却嘴硬起来,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

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犯嘀咕,是我多虑,还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此时,第三阶段和第四阶段工作在交叉进行,即一边签订补偿协议,一边自行拆迁。几名村干部一二三带头拆了,其亲朋好友纷纷跟上,拆迁公司忙得二一添作五,吃喝拉撒睡概不守时了。

南片形势喜人,只朱二村民组出现了两户钉子户,一户是朱国喜,另一户则是朱秉五。

这天刚到村里,朱银龙便神情沮丧地对我说,杨委,对不起,有件事没有及时向你汇报,请领导批评。

见我们诧异,他继续说,昨天夜里,我们配合派出所的片警进行治安巡逻,在朱三组的大龙塘里逮到了正在下网偷鱼的朱秉玉,哦,就是朱秉五。片警将他带到派出所,可是当夜就放了。

我警觉地问,为什么将他放了?

说已经做了训诫和没收渔具处理,够不上拘留。朱银龙据实回答。

我感觉没这么简单,遂让朱银龙深入了解一下问题究竟出在哪。很快,朱银龙反馈了信息,原来当班的老民警和朱秉五是“转折亲”,老民警稍徇私情,就把贼人当屁放了。

我把这事向村两委班子及工作组成员进行了通报。朱秉星说,这父子俩,吃的不是一锅饭,屙的倒是一泡屎,依仗他家派出所有人,一个死皮赖脸,一个活不要脸。

我问,他们真是父子关系吗?

真是。朱秉星说,秉玉从小过继给了他大伯,他大伯一生没讨人,是个鳏夫,家里很苦,前年得食道癌已过世了。朱国喜论辈分我要喊他老大大,虽有三男一女,却最舍不得秉玉,经常说把他过继出去,委屈了他,自己心里有愧。

原来如此,我心里有了数。

第二天,我接到通知,让我参与“全市百名艺术家走进青龙山度假农庄活动”的接待。我的任务很简单,协助宣传部分管领导搞好后勤餐饮以及纪念品发放工作。餐饮也很简单,除了最后的午餐是桌餐,其余皆吃高标准的自助餐。

这是一次由市文联、市文化研究会联合举办的大型采风活动,参加者有本市作家、诗人、书画家、摄影家、评论家、编辑家等近百人,为期两天,实际上第二天午饭后便返程。接待单位是我们县委宣传部及县文联,因青龙山度假农庄地处花山,镇里赞助了天然葛粉和小磨麻油作为纪念品,所以我有幸参与接待工作。

报到当日,我见到朱秉晨。朱秉晨满面春风,一身素白,马尾小辫扎得漂亮利落。相见之际,我欲和他握手,他却给了我一个显示亲切的拥抱,让我猝不及防。拥抱是有着相当内涵的“行为艺术”,虽平常,但传递的信息千差万别,因人而异,各人体会不同。艺术家在哪都能呈现艺术,拥抱也不例外。

寒暄了几句,我不无加相地说,朱老师常来这里啊,你的摄影作品我欣赏过了,很有质感,很唯美。

主要是自然、质朴。他接过我的话说,艺术感觉在于灵动也在于偶遇。忽然,他对我附耳道,那天,你和美女在荷塘边散步,我没有打扰你们,也没有正面拍你们,而是用远焦距侧拍了一张,效果非常不错。

哦,那天我和袁书记来这里吃饭,之前去荷塘边转了转,有幸被朱老师拍到了。我轻描淡写地说。

我准备用那张照片参加全国“夏令水韵摄影大赛”,你不介意吧?朱秉晨盯着我说。

随便吧。我心里虽然有点纠结,但嘴上还是比较爽快。

下午,艺术家们开始分头行动,游览的、摄影的都到户外,搞书法、绘画的在大厅的案前泼墨挥毫,仿佛被生产队长派了活一样,各干各事,秩序井然。

傍晚时分,我偶然碰见了朱秉星,感到十分诧异。他涨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我表姐也来了,她是搞书画的,我来看看她,顺便送点土产品给她,嘿嘿。他提了提手里装得满满的方便袋。我请他晚上一块吃自助餐,他谢绝了,说马上赶回去,老婆在家烧好了等他呢。

晚上是联欢晚会,唱歌、跳舞、诗歌朗诵,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朱秉晨演唱了当红歌星李健的《故乡山川》,唱得非常投入,可谓声情并茂。我尤其理解他此时此刻眷念故乡的心情。

第二天中午是散伙前的聚餐。县里来了副书记和宣传部长,镇里来了书记和副书记熊雄。我老远看见,熊雄和朱秉晨寒暄交谈了至少一根烟工夫,可见他俩非常熟悉。

临走前,我礼节性邀请朱秉晨再回朱弄去看看。他未语先叹,说,现在不想回去看,看了令人心酸啊!我们老祖宗曾说,存天理,灭人欲。人欲难灭,天理可存啊,到一定时候,会回去的,谢谢!谢谢了!

从时间段上来说,8月底应该进入第四阶段——拆迁。而实际上,尚有四分之一户没有签订补偿协议。原因是多方面的,有户主不在家的、有观望的、有出现新问题没解决的、有存一己之私的、还有质疑安置问题的,不一而足。安置房建设滞后也确实是问题的症结所在,群众看不见安置房,就心里没底;我们一线工作人员说话也没底气。镇里负责安置房建设的副镇长告诉我,由于和当地群众产生征地纠纷,导致安置房工程迟迟不能开工。我们当初给拆迁户宣传的安置房目前还是“空中楼阁”。在较长一段时间里,拆迁户只能租房或投亲靠友。现在安置房八字还没一撇,群众质疑也在情理之中。

不在家和观望的户主有待进一步做工作。出现新问题的,是指突然冒出了一些遗漏的财产没算进去,譬如,屋基旁有座露天茅厕、或有片竹林、或一段围墙、一段小路、一截水跳什么的。他们把拆迁当成了车鱼塘,都想趁机浑水摸鱼,能捞一点是一点,哪怕是一尾虾米。存一己之私的,无非妄想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朱国喜、朱秉五父子之流。

周末晚上,利用朱国喜好酒的特性,朱秉星再次把他请到村部食堂喝酒。当然,他事先跟我们商量过,希望这顿酒能成为开启那把顽固老锁的液体钥匙。俗话说的好,仇人也怕三餐请。

以前我没有认真观察过朱国喜,这次看得真切。我见过五颜六色的人多了去,却头一次见到像朱国喜这样为达到一己之私而如此淡定吃喝的人。虚胖的他吃相也特别,刚上来埋头猛吃,唇部和周边皮肉几乎一刻不停在运动,不时曝出紫红的牙花和乳白带垢的牙齿。别人陪他酒,他忙里偷闲敷衍一小口,嘴里的咀嚼没停下;有人和他说话时,他代之以点头或摇头,不耽搁嚼咽。约十来分钟,估计吃得差不多了,方开始大口喝酒。其酒量不可小觑,能和朱秉星打个平手。

酒过五巡,朱秉星以为时机成熟,趁着酒性说,老大大,吃过饭,把那协议签了吧。

朱国喜朝嘴里塞了一块五花肉,瞟了朱秉星一眼,头摇得一哆嗦。

坐他旁边的朱国华实在看不惯,忍不住问,你到底还想怎样?人家杨党委、镇村干部陪你喝酒吃饭也不是头一回,你怎么这么顽固不化呢?啊?老话说,得过便宜别卖乖,得饶人处饶人来,他日还有求人时,留条后路自己踩,我的兄弟哎!

不料,朱国喜“呼啦”一声站起来,非常不满地扫了朱国华一眼,兀自拔腿而去。

大家被他的举动怔住了。我感觉他像只无从下手的刺猬或茅坑里不成形的怪石一样。

恰在此时,外面闯进一个妇人来,见我们就嚷,你们这些当干部的,吃柿子捡软的捏,硬的不敢碰,还巴结人家,请人家喝酒吃饭。人家没鱼塘,经常有鱼卖,你们怎么就不管!

我想起来,她就是我们第一天来朱弄时,带着死狗大闹村部的短发少妇。我认真地对她说,对不起啊,让你们受损失了。善恶有报,时候没到。坏人总会露出狐狸尾巴,我们会加强巡逻防范,同时你们也要看好自家的鱼塘。相信我们,只要他贼心不死,一定会逮到他!

短发少妇平静了许多,说,我们哪能不看着呢,可是看时不看刻啊,猫还有打盹的时候。埋人的贼比老鼠还精,抓到了,我要跟他算总账!

当晚,我和老马商量,决定从现在起,每晚在村里配合派出所和村两委加强治安巡逻,重点防范,争取在打击侵财方面有所突破有所斩获。

老马说,你早点回去吧,听说嫂子身体不大好,我带两个弟兄守在这里就行了。

我说,不行,要么我俩轮流带班吧。

一天空守。两天空守。我们估计贼人可能下半夜才出动,于是守了两个下半夜还是空守。同样轮流值班的村干部作了分工,当晚不值班的干部,第二天起早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专门留意贼人的身影。然而,上农贸市场的干部回来说,日怪,这两天确实不见那贼的人影。

大家一筹莫展,贼人过于狡猾,我们不能老这么耗下去,怎么办?

轮到我带班的这晚,刚过十点,我当即宣布,撤!

大家虽感意外,还是接受了我的决定,和以往一样无功而返。我们和村干部大声告别,面包车“嘟——”地一声,载着我们打道回府。

约莫半小时的光景,车子已进县城。我却吩咐司机掉头,再回朱弄。大家马上明白,我要给贼人来个传统的招式——我们老杨家的“回马枪”。

我手拿电筒,暂不打开,和两名弟兄在村外下车,然后摸黑徒步朝目的地靠近。相信此时朱银龙和片警他们也在靠近,这是我跟朱银龙早就商量好的迂回行动。我想起少年时期看过的黑白电影《奇袭》,战士们向目标靠近时几乎屏住呼吸,智勇无比。我们何其相似乃尔,只是我们没有端枪,手里只有一把屁轻的手电筒。

周围异常静谧,不时传来几种虫子此起彼伏的啁啾声;大龙塘里偶尔还有鱼打花弄出的水响。眼看过了子夜,贼人宛如农历三十晚的月亮一样没有出现。我用手电筒打信号和朱银龙他们联络,然后汇合一处。片警建议派人到贼人家附近蹲守,只要他带着赃物回来,就立即抓他。

我说,他抵赖说鱼是在外河里捕的怎么办?况且,谁能断定外河里就没有像鲢子、胖头、草鱼那样的家养鱼。

朱银龙说,村里的鱼塘有好几处,但鱼养得最多最好的就是这里了。群子的丈夫常年身体不好,家中有两个双胞胎孩子,晚上很少来看鱼的。所以,贼要偷鱼,一定会来这里。

他说的群子,就是那个短发少妇。我们决定继续原地蹲守,守株待兔。

大约凌晨一点半左右,借着微弱的星光,我们终于发现一个黑影轻车熟路地下了塘,并在塘里踩水下网。他下完渔网上岸,捡着土块往塘里乱丢,意在撵鱼上网。过了约二十分钟,他再次下塘,将网和鱼一并捞起。刚上岸,被我们逮个正着。我和朱银龙的手电筒同时照在贼人的身上,贼人立马蹲到地上,以手蒙脸。朱银龙大喝一声,朱秉玉,站起来!

没有悬念,也没有意外,此人正是我们踏破铁鞋无觅处、守候半夜才逮住的偷鱼贼朱秉五。我让朱银龙和片警把朱秉五押送派出所,同时保守秘密,近身看守。我带领其余人回村部,在会议室里打盹凑合至天亮。

早上六点半,太阳已蹿出老高。我打电话给吕教,嘱他千万别放了朱秉五,并请他一上班就来朱弄,详情面谈。上班前夕,我又打电话给分管政法和综治工作的熊雄,希望他马上能来朱弄,处理突发事件。

吕教前脚到达,熊雄后脚跟来。我叫来袁月姈和朱秉星,把具体情况向大家做了详细介绍,还一并谈了自己的想法,即故意使用“有罪推定”的手段,将偷鱼和盗画两案合并审理,或敲山震虎,或施放烟幕。大家合计了一下,觉得可行。于是,熊雄、吕教他们去了派出所,我们留在村里继续革命工作。

临近中午,效果逐渐显露。朱国喜阴着脸、皱着眉、叼着烟、勾着腰、背剪双手匆匆跑来找我,“噗通”跪在地上,吐了半截香烟,道,杨领导,请你做个好事,放了秉玉吧!他年轻不懂事,没教育好,古人讲,养不教父之过,都是我之过,从小把他送给了他可怜作孽的大伯,我没尽到为父之责,要处理就处理我吧。

我连忙上前搀扶,他却执意不起。袁月姈和朱秉星循声进来,见状也一同劝他拉他起来。他嘴里嘟哝道,不起来,不起来,今天不起来。

朱秉星说,老大大,不是我说你,你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让老书记讲到点子上了——他日还有求人时,留条后路自己踩。你们就是耿,就是不让人转弯,现在火烧到自己眉毛上了吧?!

他偷鱼是事实,但是,非要栽害他偷了祖宗的画像,这个罪名背不起啊,要做大牢啊、啊、啊……朱国喜说着说着,哭腔出来了,老泪纵横。

袁月姈说,老大大别伤心了,吃午饭时间到了,先在这里吃口饭再说吧。

朱国喜眼巴巴望着袁月姈说,袁书记,他嫂子,我不要吃你们的饭,我请你们喝酒吧,我家还有好酒,我回去讨啊。

朱国华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上前拉了一把朱国喜,说,谁稀罕喝你家好酒!你能听人劝,让人转弯,按政府要求做就不错了。

你们做主吧,你们怎么讲就怎么办吧,不能关我家秉玉啊,我家儿媳妇要生了啊。朱国喜苦苦哀求。

考虑到朱秉五的老婆要生,公安部门最终给予朱秉五治安拘留五天,附带民事赔偿处理。两把几近锈蚀的锁终于被罚开。

十一

时间逼近9月15日。秋高并非气爽,秋老虎狰狞的面目时隐时现。

吕教带人频频进村,大有破案进展越来越快之势。镇、村干部在下面吹风,说公安已掌握画像被盗的直接线索,可能要采取突击搜查的手段,找回画像。听说“直接线索”就是朱秉五供出的。他那天半夜出去偷鱼,恰巧看到了偷画之人,而偷画人却没能看到他;因是本村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怕难玩,就一直没声张。这次偷鱼被捉,问题严重,所以,他供出重大线索,是希望将功折罪……

为此,袁月姈和朱秉星先后都曾悄悄地问我,上述情况是不是真的?我对他们说的话一模一样——无风不起浪,树欲静而风不止,风声越来越紧是好事的前兆。

我顺便问朱秉星,你家老爷子的桂花树卖了没有?

朱秉星微笑道,报告杨委,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哦,怎么解决的,卖了多少钱?我颇感兴趣地问。

现在哪有出高价的树贩子,是我自己掏钱委托一个外地朋友去买的,老爷子得了两万块,心满意足了。朱秉星表情无奈。

树呢?我不无好奇。

我送给三子了,哦,朱秉晨。他家搬到新区别墅里,有个老大的院子,托我找一棵品种尚好的花树。桂花能带来贵气,他们夫妻喜欢的不得了,硬塞给我两万块钱,我怎好意思要,嘿嘿。朱秉星憨厚地笑道。他用心良苦,实属不易。

听牛春红说,袁月姈正在闹离婚,我感觉不对道。是她还是熊雄有了进一步的非份之念?我不得而知。只是觉得,他们做的有些过了。早年,本县的一位主要领导不顾“兔子不打窝边草”的古训,和女下属闹婚外恋,不料,老情人后来有了非份之想,非得嫁他,使他不得掉爪子;主要领导病急乱投医,本想请把兄弟教训教训老情人,没承想,小兄弟理解有误,竟雇凶杀了领导情人,最后落了个鸡飞蛋打,吃了枪子,血的教训不可不鉴。我莫名其妙地为熊雄担心起来,怕他不得已重蹈人家覆辙,最终可能玩火自焚。我自信,袁月姈对我还是蛮信任的,我觉得很有必要提醒她一下。得空,我问她,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袁月姈毫无避讳地说,老是这么凑合一点意思也没有,他家外有家,我凭什么守个空家?儿子打电话劝我们离了算了;老熊也同意我离,离了我们更方便。

我问她,你应该了解熊书记家庭吧?听说他们夫妻感情不错,起码表面上不错。你将来什么打算?

领导,你放一百二十四个心,我袁月姈又不想破坏他的家庭,他对我好一天,我们就过一天,哪天他对我没兴趣了,我们就好聚好散,我不会怪他的,更不会像以前那个领导情人一样,死皮赖脸非要嫁给他。她说的很坦诚,仿佛洞悉了我内心的担忧。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无言以对,但愿他们能好自为之。

晚上,朱秉星在自家设私筵宴请我们,说吃完这顿饭,明天就搬走拆房,希望大家给他个面子。我们恭敬不如从命,悉数前往。我已不是第一次去他家,当然吃饭还是头一回。电工老侯也在。他老婆在厨房忙得二一添作五,见我们来了,忙得更欢,很快上了满满一桌子菜。

朱秉星从卧室搬出一箱白酒,打开,包装似五粮液,标签上却是“内部接待用酒”字样,没有品名和商标。

老马好奇地问,这酒哪来的?

朱秉星说,前天晚上三子特意送来的,一共两箱,还给老爷子带来一把进口的电动按摩椅,值好几千块钱呢。见我表情疑惑,他又补充道,哦,我送他桂花树,不是没要钱嘛,他是礼尚往来,他的性格就这样,不占人便宜,不捉人吃亏。

大家尝了一杯,都啧啧称赞,说味道和真的五粮液相差无几。我虽喝过五粮液,却对酒性不熟。姑且把它当五粮液来喝吧,太过认真就不是你想象的滋味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秉星叫他老婆来,让她给我们陪酒。没想到,他老婆“妈妈菜”烧得地道,喝酒也是海量,接连喝了一来一往两圈,一点都不含糊,倒应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张床不睡两样人”这两句俗话。

趁大家都称赞他老婆之机,朱秉星带着几分醉意,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我老婆确实不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犁田打坝样样在行,算得上能干又贤慧的好女人。那时,我长的还马马虎虎,在农村算帅哥,刚退伍回来。我表姨家女儿特别喜欢我,她比我大三岁,正合“女大三抱金砖”。我那个当老师的表姨夫也喜欢我,表姨就不用讲了。那时候表姊妹能开亲的,叫亲上加亲,农村里作兴。说实话,我表姐长得就像《五朵金花》里的杨丽坤,比我老婆漂亮,但我就是对表姐不来电,只对她来电。他轻轻拍了拍他老婆的头顶,继续说,表姐后来自办了幼儿园,嫁给了一位老师,那表姐夫“一根筋”,迂得很,虽然夫妻感情不大好,但能凑合过。我那表姐不仅长得好看,也很有才气,琴棋书画唱歌跳舞样样通,像筛子样的;很有艺术细胞,在县里、市里、省里都获过奖。上次许多艺术家来青龙山,她也在内,我那两天太忙,也没工夫去看她。我是大老粗,幸亏没讨她,讨她也没什么共同语言。我后来就相信缘分,我和我表姐就没的缘分,该应跟我老婆有缘分……

他老婆红着脸,几次欲打断他的话,都被他挥着手挡回去。这回硬是插话说,瞧他个酒孬子,酒多了,就竹筒子倒黄豆,什么都往外讲,也不怕人笑话。

朱秉星明显撒了谎,那天我明明碰见他去青龙山度假农庄看望他表姐,为什么要遮掩呢?我想,可能是怕他老婆吃醋的缘故吧。

席间,老侯频频向我敬酒,还说,杨委,说真的,你们才来的时候,我对你们没抱什么希望,也没什么好感,现在我发现,你们做事很认真,也实心实意帮我们朱弄村和老百姓着想,我老侯就佩服你们这样的人。以后需要我老侯做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老侯的一番话颇有鲁迅先生说的“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味道。

酒喝到一定程度,老书记朱国华即兴唱起了“小倒戏”——秉星客气把宴请,侄媳贤惠手艺精;酒到酣处倒黄豆,埋怨表姐没缘分;老侯今天把心掏,老汉我,唱段小倒戏,博取在座一回笑。

十二

为赶在规定的奖励政策节点9月10日之前拆迁,许多人家想尽办法外出租房安顿下来,甚至连废弃的校舍、合并村的旧村部也都利用上了,有的水电不通,生活非常不便。老百姓总体来说是顾全大局的、能忍辱负重的、很体谅政府的,倒是我们的工作落后了,根本上是群众意识淡薄了,没有做到想群众之所想。这一点非常值得我们反思。据初步统计,整个朱弄,主动拆迁的有近四百户,约占全村的四分之三。镇里对我们的工作基本满意。

吕教他们每天还是神神秘秘在村里匆匆而过,似乎有“收网”之势,让人心悬,也让人捏着一把汗。

老校长朱国安领头在为9月15日祭祖而奔波;朱秉星和朱志满全力协助。朱秉晨开着私家车,提前回到朱弄村帮忙。他进老祠堂取出那块横匾,用湿巾擦拭干净,请年轻人挂在了门头上方。朱秉星让老侯临时接来一路照明电路至祠堂前,并安装话筒和喇叭。

9月14日上午,朱氏家族召开祭祀筹备组成员会议,他们力邀我去参加,听取朱国安介绍祭祀方案和议程。方案提出,祭祀时间拟订在15日上午十点十八分,推举朱国泰为族长、朱秉晨为司仪。朱秉晨当仁不让,当即和朱国安商讨起具体的细节。他们希望我届时代表镇政府发表讲话,我以祭祖是本族大事,外姓不宜搀和为由谢绝。晚上,他们又召开朱氏代表会议,宣布方案和议程。

我决定,9月15日调休一天,全体放假,为朱氏祭祖大开绿灯。

15日上午,我们工作组全体成员一如既往来到村里,主要协助维护秩序。熊雄率镇综治办人员随后赶到。因时间还早,他趁机钻进袁月姈办公室,关了门,享受着短暂的二人世界。

我们在会议室坐着喝茶,朱银龙“咚咚”跑来,喘着粗气道,像……像……像找到了……,在……在祠堂……找到了。

大家都听的真切,但都不敢相信。我说,你坐下来,歇口气,慢慢说。

他咽了口唾沫,略一定神,说,祖宗的画像……在老祠堂里找到了。

哦,说说是怎么找到的?有人急切地问。

原来,今天一大早,老爷子朱国泰拄着拐来到老祠堂前,左瞧右瞧,上看下看,不时地摇头叹息。老爷子前列腺有毛病,突然内急,便径直进了祠堂里面,打算在墙旮旯处就地方便。身子站定,刚要掏家伙,就隐约发现一个一米来长的布袋套着什么东西靠在墙角。老爷子猛然间尿意全无,近前打开一看,差点兴奋得晕过去,这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祖宗画像啊!他扔了拐杖,一把抱住画像,生怕再丢了似的,瞪着老花眼,一步步挪了出来。往回走的时候,一群孩子跟在老爷子屁股后面,宛如一只老龟领着一群幼龟慢慢爬向远方。

我立即打电话把好消息告诉吕教,并请他马上赶来朱弄。让朱银龙去敲袁月姈的门,向她和熊雄汇报这一喜讯。袁月姈开门出来时还在整理纷乱的头发,同时惊喜地问,真的找到了?那太好了!

熊雄镇静地踱步出来,托了托眼镜说,走,看看去。

我们随即前往朱国泰家。老爷子家的小院里站了几个人,没有了桂花树,显得些许空旷。朱国安、朱国华、朱秉星他们都在。熊雄上前和他们一一握手;我常和他们见面,便家无常礼似的,免了。

朱国华握着熊雄的手没撒手,即兴道,国家政策制定好,农民还要靠引导;整村推进推朱弄,祖宗必定早知道;不翼而飞走一遭,害得公安天天找;失而复得现祠堂,完璧还是要归赵;可恨盗贼藏得深,狐狸就怕猎手跟;善恶须报终有时,天公行道惩恶人。

熊雄说,老书记太有才了!比赵树理笔下的李有才还有才!你就是我们花山当代的李有才啊!

朱国华谦逊地说,不敢当,我只有高小文化,哪能跟人家比,我就随嘴拉,拉莲花落子,没什么名堂。

老爷子瘫坐在那把深灰色电动按摩椅上,怀里抱着画像,犹如大伤元气的人在歇息缓劲一样。见我们到他跟前,身子挺了挺,终没挺起来。

我说,您老靠着别起来,熊书记来看您了。

熊雄弯下腰身,对老爷子说,老人家,画像找到了,高兴吗?

找是找到了,可我高兴不起来啊,朱弄已拆得不像个村子了,明天老祠堂也要拆掉了,你说我能高兴吗?啊!老爷子声调渐高地说。

熊雄有些尴尬,退后一步,欲言又止。

袁月姈赶忙打圆场,说,时间不早了,都到祠堂那边去吧,还有不少事情要安排呢。

朱秉星企图扶起老爷子,可老爷子根本就不配合,仿佛粘在了按摩椅上。遂大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像给我拿着吧。

老爷子没做声,反而抱紧了画像,闭上了双眼。

朱秉星无奈地摇摇头,让朱银龙叫几个棒小伙来,把老爷子连按摩椅一起抬走。

我们到达祠堂门前时,已陆续来了不少村民。朱秉晨在指挥年轻人挂幕布、悬横幅。朱国安在安排摆香案、放香炉。

朱银龙等四个棒小伙将老爷子连同按摩椅从肩上卸下,放在朱秉晨指定的位置上。朱秉星俯身对老爷子说了几句什么,才从老爷子怀里抽出画像,递给了朱秉晨,再由朱秉晨指挥挂在幕布的正中央。

画像上,一对老夫妇,齐着古装,正襟危坐,四目有神,俯视古今。

吉时已到,本来要由族长宣布祭祖仪式开始,而老爷子双目紧闭,似睡非睡靠在按摩椅上似乎懒得动弹。朱秉晨只好临时和朱国安商量,改由老校长宣布开始,祭文则由朱国华诵读。朱国华慌了神,说,你写的之乎者也,文乎文乎,我肚里墨水少少的,怕念不通。

朱秉晨果断地说,那你说几句四言八句算致辞,祭文还由老校长诵读吧。

朱秉晨像主持人一样手拿话筒当起了司仪。老校长朱国安宣布朱氏祭祖仪式开始后,鞭炮齐鸣,礼花冲天;随后诵读祭文——朱子曰:诗书不可不读,礼义不可不知。子孙不可不教,僮仆不可不恤。斯文不可不敬,患难不可不扶……

诵毕,朱国华致辞——国泰民安社稷康,朱氏今日祭祖忙;老祖有灵失复得,庇佑朱门安国邦!

接着,人们按辈分依次敬香、叩拜。

尚未拜毕,就听朱秉星在大声呼唤老爷子,一声比一声急促。我预感不好,连忙上前探视。只见老爷子依然躺靠在按摩椅上,神态安详,仿佛沉沉睡去一样。

朱秉星扭头说,先前鞭炮和礼花放得震天响,老爷子也没醒,怎么摇他也不醒,眼睛闭得紧紧的,刚才突然扯痰,我晓得大事不好,十有八九是走了。说着,他流下了痛失亲人的泪水。

老爷子就这样瞑目而去,享年八十九岁,当是“米寿”之年。这样年纪的人去世,还无疾而终,在中国任何地方当然都是喜事,是白喜事。老爷子的白喜事办得格外隆重,因为,他是朱弄正式确认的第一任族长,也是相当高寿的老人。关于他的死因,据村医推测,可能与老爷子突然憋尿以及太过兴奋有关。俗话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说明尿是可以憋死活人的。

十三

由于整村推进政策落实争议性很大,主要是安置房建设严重滞后,有的地方导致矛盾激化,群访、集访、越级上访层出不穷,上级决定,试点工作尽快告一段落,不再推而广之。但,已经开展的地方,不得虎头蛇尾,要有始有终。因此,镇党政联席会议决定,朱弄村暂停拆迁,已拆迁的继续按政策兑现货币补偿和安置房;农民退出的宅基地、自留地和空闲地及沟塘渠坝等,一律招标整理,然后纳入基本农田实行“土地流转”,承包给种植大户去集约经营。

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强度陡然变弱,工作节奏变缓。朱弄村剩下的一百余户的房子无须拆迁了,老祠堂也保留下来,老爷子若是地下有知,是欣慰还是酸楚?抑或百感交集?

村两委处境难堪,仿佛四十岁女人死了丈夫——上不上,下不下。原地只剩四分之一的村民,大多数村民散落周边、镇区和县城各地,工作难以开展,尤其像计划生育、社保、妇女和老人健康体检等等,参与率无法提高。

在村里,人们议论最多的除了安置房就是失踪数月又谜一般回归的画像。熟人向我打听最多的也是画像之谜。关于这个问题,我和吕教、熊雄、袁月姈几个人专门探讨过。大家模拟英国女作家阿加莎·克里蒂斯笔下的大侦探波罗,对案情进行过逻辑推测,我们只能推测,甚至臆想,根本谈不上推理。推测集中在三个男人身上,他们分别是朱秉晨、朱秉星、老侯。

推测一:朱秉晨那天去看望老爷子朱国泰,彼时,朱国泰正在家中检视老祖宗画像,因村名之争,老爷子不愿和朱秉晨多说话,遂从后门去了菜园地。朱秉晨以为老爷子进了里屋,便进去欲与告辞,无意中发现了心中觊觎已久的画像,于是见利忘义,盗走了画像。后因老祠堂要拆掉、朱氏要祭祖,朱秉晨良心不安,便趁送酒给朱秉星送电动按摩椅给老爷子之机,悄悄地将画像放在了祠堂里。

推测二:朱秉星因其初恋情人表姐酷爱古画,遂去老爷子那里伺机盗走了画像,送给表姐,以达到讨好老情人的目的。而他的表姐只是欣赏,并无意占为己有,遂让朱秉星归还画像。但画像被盗已传得沸沸扬扬,他已不能公开送还,一直藏于家中。后来,公安频繁进村,朱氏还要祭祖,自家又要拆迁,于是,便在请我们去他家喝酒的当晚,将画像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至祠堂里。

推测三:老侯被从村干部中除名后一直耿耿于怀,心胸狭窄、财迷心窍的他借给老爷子安装和修理电器、线路之机,顺手牵羊,盗取了画像。他本想卖得几个现钞,却苦无途径,便一直藏于配电房的配电柜里。公安频繁进村,风声越来越紧,他觉得画像即使暗藏于配电房,也难保不被搜出。于是,借为朱氏祭祖安装话筒、音响之机,偷偷将画像放进了祠堂。

那么,公安放风说朱秉五供出曾经目击了盗画贼,他们怎么个个像没事人一样无动于衷?盖因三者皆系“白日盗”,而朱秉五则是“半夜出去偷鱼”,偶遇了盗画之人。所以,三人都晓得朱秉五所谓向公安“提供线索”纯属胡扯八道。吕教也证实,朱秉五根本没有目击盗贼一说,是派出所让朱秉五配合,故意放的风,目的是督促盗贼主动投案。

当然,我们没有波罗的智慧和专业,我们的推测还有诸多牵强之处,站不住的理由必然存在。譬如,朱秉晨夫妇知书达理,家境殷实,在社会上颇有名望,并非自私、鲁莽之辈,岂能为一幅祖宗的画像而落得不孝不悌、斯文扫地?现在的朱秉星和其表姐虽有往来,不过是亲戚间的走动,他们显然不是同一层次的人,偶尔将往事挂嘴上过个嘴瘾而已;再说,其表姐想欣赏画像,完全可以直接来找老爷子,何必要他偷偷摸摸,做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傻事。电工老侯作案的动机、时间都有,但显然是临时起意,既然做了为人不齿的梁上君子,又非朱氏族人,何必冒险奉还?完全可以毁之灭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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