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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 恋
——关于对Z.H的回忆

2016-12-11赵秋水

湛江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影子

※ 赵秋水

初 恋
——关于对Z.H的回忆

※ 赵秋水

丽是一个安静的女孩,当你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就不是丽了——她变成了一块暗红色的发着香气的木头。

当丽从我们高年级班窗前经过的时候,我们喊:“丽,丽,一、二、一!”丽听见了,但丽就像没听见一样不吭声,我们看见她细长的身影转过曲折的楼梯一闪不见了。等她绕过来走到二楼上的时候还是低着头,没有一点反应。

我每天就从楼底下的这扇窗子望着对面的二楼,心想:等她下来的时候,就跟上她。

丽是一年级的一个女孩,而我们已经四年级了。她很瘦,有一种高挺的美。像一只鹤。

丽从我们对面的楼上下来的时候,我就到学校对面医院的花园里去了。我想:丽若是在这里,我就会和她说的:丽,我想认识你。因为我明白丽不会去那里的,丽是一个不会随便去哪儿的女孩。

当我转过公园里那曲折的长廊看见她的时候,我心里当时就被一种东西弄湿了。我走到她面前,举了一下手,它是帮助我说话一个动作,放佛它一举起来,就能带出我的话。可是却没有,因为丽根本就没有看见我,她正在那儿低头看书呢。她那么专注,我正在想要不要打扰她时,却发现自己像一只兔子一样跑了。我当时已慌乱,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把想好的话一下忘记了。

丽。丽,黄鹂是一种鸟的名字;白鹂是另一种鸟的名字。我仰起头,绿的叶子,红的叶子就像一只只眼睛了。因为这是黄昏,树林外面的天空里有许多光晕,我觉得那是一张张伸向我的脸呢。我来回溜达,踢着树林下面的石头子,“嗒——啦”, “嗒——啦”,就像一个在树林的暗影里游荡的鬼魅。当我从公园的那头踅回来的时候,我还是有点错乱,下不定决心。我总是这样,不能一下子就下了定心。我弯下腰,地上的影子像一只猫了。石子在我手里还像是石子,但飞出去就像一只只小鸟了。有一颗扔到了我心中的那棵树后面的一棵树上。我把它算了数。等于五颗石子我中了三颗,但我还是拿不定主意。

不过我想我可能没有时间了,可能再不许我犹豫了。因为,再有三个月我就要毕业了。如果你爱谁还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想,我去那儿若丽还在那儿我就一定对她说。

我故意消磨时间,天已经黑了;已经看不见书了,看不见书丽还在那干什么呢?我谨慎地走过去,沿着这条“危险”的途径,张着眼睛。丽果然不在那儿了。丽不在那儿了,我心里感到又喜悦又失落的。还是失落重了些。我感到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喏,活了一辈子,在这件事上,我还没冒过险呢。这是多大的失落啊。突然我的心跳极了,脚步也不敢迈了。我发现丽坐在附近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头上。就好像影子和阳光一样移到了附近那边的石头上。因为害怕很快走到她面前,我的心腾腾跳着。直到这时我还没准备好呢。

现在丽还有机会。

我也有机会。但是过了这一分钟就不行了。

丽果然没动,我站在丽的跟前,她低着头,我站着,不知道第一句该怎么说呢:你,看书呢?!我羞愧自己那么紧张,说了一句废话。但已经来不及了,像一只蛾突然感到捕捉它的影子,就飞走了。

丽惊愕地抬起头(这使我很吃惊,她分明已经知道有人站在她面前了。她现在的样子好像她还不知道呢,这可能就是女孩的矜持吧):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啊?”丽说,像一只受惊的鹿。

“哦,我就是这个学校的!”我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它们和袋底贴的很紧,不能拔出来),我就把下颏一摆,“我就是这个学校的!”有点满不在乎。因为女孩子喜欢你满不在乎,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但她没看我,眼睛又垂下了。我觉得很遗憾。

“你想干什么?”她说。同时用手极力地翻本子。有点局促不安了。

我差点笑出来。但我没笑。我说:我想认识你呀!我转过头来(同时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看你们,因为你那时感觉就像是在做贼),让话语轻轻地飘出去。她的脸红了。我还认为她的脸红了呢,可她的脸更苍白了——像一张纸。

“可是我不认识你呀!”她说。停了停她觉得不妥,又补充说:“我从来没见过你呀!”

我不能说:我就是你上楼时经常喊一二一的那个。我讨好她说:可能是你学习太用功了吧,但我的确是这个学校的呀!

她低下头,不再说什么,好像在用心看书。我知道她没看书,她一定是等我往下说,但我再也想不出说什么。时间越长,越糟糕,就更难开口了。停了停,见她还是没啥反应,我没趣的说:我走了。我等她说话,她还是不说,我就走了。

但我没回学校,我又绕到公园去了。找到那棵投石子的树,打了两拳。我丧气极了。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开我。仿佛是年轻、青春、爱一类的东西。有什么仿佛永远丧失了。落在远处灰暗了。

远处有玻璃片的闪光。近处有湿漉漉的露水。我仿佛变成了一只大大的、松遢的、充满空间的摇晃的影子。黑暗像一只羊一样咳嗽,碎屑纷纷落下来。我知道这是一棵树上掉下来的露水。一阵风吹来。

我又溜达了两圈。觉得自己放佛是谁的一缕柔软的心思,那样悄没声息,没有踪迹。路过那块像什么动物一样蹲着的石头时没有看见她(傻子才一直在那呢)。我走出了医院门;仰头看天的时候,没有看见她。天黑极了。天上的星乱糟糟的一团。但我低下头的时候,她又出现在我的心里。心想:这才是刚刚开始呢。因为这时我又想到了自己的样子很美,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呢。

回来后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件,不敢用自己的地址(好像贼怕留下证据)。我在邮局胡捏了一个地址,就把信投进了信箱里。我不想亲自给她,在事情没有确切之前,我不想再见到她了。

我估摸着一个星期就能收到她的回信。但一个星期过去的时候,以后的日子就不难等了。

以后两个星期也过去了。

后来五一,我见她回家。以为她和母亲商量去了。又等她回来。

那些日子,天很明净,风很轻,阳光在你的视野里永远是明晃晃的一片。很多的人走在阳光里(就像浮在水银里),遥远、模糊,仿佛永远看不清楚。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活动。丽也是在那个世界中。是唯一真清晰可辨的东西。那也是你和那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丽就像一扇神奇的、只为你打开的门,你是通过她才进入到那个世界当中的。

但是丽一直没回信,一直没有丽的消息。一切都那么渺茫,再也没有希望了。我觉得我应该安于自己的生活了。因为我很快就要毕业了。

我每天还是到对面的医院的花园里去读书。觉得一切奇迹都不会发生了:生活这么平淡。你还能指望它什么呢?可是那天下午,我又到花园里去,远远看见了她,就不那样认为了。她坐在你平时的位置上看书,就使你的心砰然而动了。这真像是一个奇迹。

“你”,我哆嗦着,怯懦又回到了我身上,“收到了我的信了吗?”我问她。

几乎是习惯的动作,马上她的手又翻起笔记本了。她显得不自在。书页哗哗的的,像鸽子的羽毛和浪花。好像信在那里面似的。后来我确信她不是在找信。她那样做,是因为她感到局促,可能是她的内心激动使然吧。我从她略敞的上衣口看见了她鸽子似的胸脯,瘦瘦的。

“你,”她说:“说的是真的吗?”清澈的眼睛抬起来,目光在我的身上滑了一下,又溜走了。仿佛我是一块冰。

“那些呢?”我问。我相信自己并没有慌,却发蠢了。当然是我和她交朋友这件事啊。我真有点蠢,还要问她,弄得她不好开口。她轻张了下嘴,微颦住眉头,不再吭了。如果你就此停住,不再吭声,你就很难让她开口说话了。丽就是这么一个女孩。你要是能一直让她慢慢说下去,她也不感到说话让人听见是一种羞辱了。

有一会儿你不得不找话跟她说,马上就没趣了。因为如果两个人说话,她不配合你,要使谈话进行下去,就很难。我觉得我很笨,呆头呆脑,连影子也夸张的有点可笑,我确实已经想不出来要说什么了。我张张嘴,可张张嘴说不出话,就像张着嘴吐泡就是不说话的鱼一样,我有一种被海水淹没的感觉。

她抬起手腕看表。几乎我的心就要蹦出来了。我知道什么事就要发生了,脑袋一懵,觉得什么都完了。

她果然说:七点了。七点是晚自习的时间。我是知道的。七点是晚自习的时间,谁知道。但我嗫嚅得说不出话来。我听见我说:那……你走吧。觉得灰暗又绝望。

很快我就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因为我忘了和她另约个时间,我想起这个的时候,有我们学校的几个学生正好从旁边经过,就没好意思撵上她去说。

我感到自己糟糕透了。我呆呆地站在那,望着她远去,白色的连衣裙裹着她越飘越远,细挺的腿在飘荡的裙子下一长一短的。她一刻不停地朝前走着,她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那面墙里,而灰青色的墙壁的颜色将她淹没着消失了,我才看不见她。我知道她一定又会在墙壁外面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飘着,在我不知道另一个世界。

我在她坐的地方打转,像一只狗一样吸着鼻子,我希望找到她留下的什么东西。我只找到一片被她的屁股坐得皱巴巴的纸,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几个学生体字——就是不很成熟、但很工整的意思吧:化学成分。我有点傻眼,一副哭丧的样子。

在旁边通向花园的另一个出口的栅栏外面,我看见了她的同伴:她同宿舍的疯疯癫癫的坏女孩。她们一边窃笑,一边朝这儿看。我心里一惊。像干了一件不体面的事,马上就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愤怒的感觉。真的觉得像丢了什么;而且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有一种被剥光了衣服那样的无余。

我慢慢走着,就像从幻想的边缘慢慢走开,走过希望的谷底,慢慢回到现实中。在这里(现实里),一切都是规划和安排好的,没有自觉的意愿,没有决心和希求,这里的一切都不像你想象的样子,但慢慢又成为你需要的样子,慢慢又成为你希望的样子,那时候,你已经褪去了一层稚嫩的蛹,成为一个真实无余的人。

以后我极少见她,以为她就此消失了呢。她顺着花园的石子路一直往前走,她一直走,直到走进了远处灰暗的墙里面,然后墙就把她封闭了。这个幻象一只为我保存着,为我所缅记。

日子又恢复了它最初的样子,浑然,松懈,没有目的。

很快到了离校的头天晚上。那天晚上,星星在天空,在树枝的叶桠间,在自来水突然放开被解禁的流水里一直闪耀。

待我一走开,脐带就断了。这条线毕竟也栓得我们过久了。外面有蓝天。是啊,外面有蓝天。从那时开始,你将真实地走向年龄。而爱情开始用另一种方式——婚姻期待你。爱情成为责任,成为你在社会上做人时依靠的另一面墙壁。就在这面墙壁上,丽消失了。很多年后,我不再认识她。当我写出一部部孤独者缅怀青春少女的小说时,我也不再记得她。我只记得一个幻想,它充斥于所有青春的未发育成熟的脑子里。而它像一个致命伤疤,使我永远不能走向自己真实的年龄。我老了,但我呆稚的举动,甚至无法和一个小伙子相比。这是所有陷入幻想里的头脑者共同的悲剧。

那天晚上,我伤感地喝了好多酒。外面的月光地上,青草峥嵘。星星在草丛中发出叫声。外面有无数的景致吸引我。有许多在新生者眼里发光的东西吸引我,我一个人跑出去。餐厅已经暗淡。里面的人极不真实。欢笑声飘得很远。我一脚踏出去,仿佛踏在月光里。我觉得我的肚子里填满了羽毛。我的身子那么轻。而星星就在我的脚下被踩满。而月亮就在树枝上被风刮皱,发出金属片的铮响。我一个人走出去,觉得成了黑夜的灵魂。风仿佛就在我的身体里刮着,夜里像怪物一样跑着的车沿着胃肠的小路越开越远。直到夜已经很深,我才孤独一人,感到难受。我回到宿舍里,宿舍里还没有人回来,飘着清幽的灰暗;我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酒宴早已散了。在墙角和床底下隐藏着密密的影子。它们形状怪异;轻轻地叫唤。我走到窗子前,对面女生宿舍楼一团漆黑;只有过道间隔很远的电灯发出朦胧的桔色的光。给人的感觉就像在这黑暗的尸体上的一两片霉痕。在这陈年的灯光里,我看见一个人,她转过来身影,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的脸像一张白纸在脸骨上飘忽,黄色的头发像尘粉在头顶闪烁。那是丽,我看不真切。但那是丽。一切就像梦中安排的场景。上帝在我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去漂泊的时候,让我再一次遇见了她。我呼唤着她,直到这个时候,她才从我的梦深处走来,让我看见了她。虽然我不能抚摸她,但她就在我的身体旁边,影子和我的影子相伴,身形和我的身形并齐。

风有点凉。马路两边的灯光仿佛也被风掀动飘移,像一层层皱纸般飘渺和恍惚。而风就像一只手,将它那最宝贵的礼品献给了我:从她那边风吹来了少女的馨香,这清香它是源源不断,来自人体内部的一种自然、朴素的纯净之气,不是被装饰的粉黛之气,这馨香渗进这桔色的灯光中,像阳光一样闪烁,在空间流布,向远处沃土般的黑暗渗透。我被一个女孩的纯净气息熏染了。

我结结巴巴告诉她:我是一个诗人;一个诗人,需要一个纯净的女孩做他幻想的妻子的。因为纯净的女孩是不会衰老的,她不像女人那样沾满了世俗,在社会这个圈栏中,已经失去了的天性。我咽了咽唾沫。纯净的女孩只赐给有纯净感觉的人。我瞥她,她不吭。只赐予心地善良的诗人。我对她说:我愿意她做一个诗人永久的玫瑰。

我这样说了,但她还是不吭。我突然想我的声音已经被黑暗吸附殆尽,而她是否已经听见。有了这种奇怪的感觉,我就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我才听见她细微的声音,像黑暗中一块石头的发音。

我不会想到,她说,事情是这样的。声音从她的嘴里一出来就消失了。像一只夜鸟飞走了。在夜空中还有一丝闪耀的白色。我就喜欢她的简洁。她低下头,轻轻的说:我才十九。

我想在地球的另一个地方,在世界的另一座遥远的城市,一定也有一个男孩这样对一个女孩说,那个女孩是否也这样回答他呢。

夜很凉了,狗咬声像电灯光闪耀在黑暗深处。我有点悲哀。是啊,女孩才九十岁,远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而我,这是怎么啦?

我们谁也不再说话。像两片羽毛在风中飘着,飘着而恍惚。黑魆魆的田野像野兽在不远处深默着。脚边飘忽不定,隐藏着危险。我们就这么一直走着,一直走到了市郊的村落边,走到极遥远的地方,似乎能走到天上去。我想起我们携手一起走在云里的情景。突然她抬起手依着路灯的昏黄的光看表了。我向旁边心不在焉地看着。黑暗的原野显得很广阔,广阔得没有边缘。风很冷,黑暗会淹没一切的。

我想起了生活。它那么平静,没有起色。生机勃勃,同时又黯淡无光。丽就属于生活,属于平静深处所有核心里石头的岁月。丽属于这个世界。她平稳地呆着,从容,镇定;眼光朝向前方。在思想和内心深处,她早已自觉地归入了生活。而我只有孤独。我为什么要带着她潜逃呢?——她显然不肯帮助我。

我变得很坦然。寂寞使我不想说话。路上的人已经很少了。它们像影子,从旁边高大地劈头冲过来,飘游过去。路灯放出的光像一种秘密的物质在悄悄地活动。像蚊蚋和灰尘。我感到我正在从被一种危险的核心回到现实中来。我们看见了城市的围墙、楼群……

我把丽送到了女生宿舍门口,送回到她熟悉的生活中,就开始走了。在想象中,我已越过荒芜的黑色的田野,走向远处伏卧的等待踩踏的山群。我已毅然决然离开这个地方,不留下任何纪念。

在清冷的上午,阳光像疾病的暗影在天空飘泊。鸟离开枝头,不知去向。你呆在学校清冷的白色的台阶上。一个人,很孤独。在前面几级低的台阶上拖沓着搭着你的影子。你的身子在这里。眼睛里出现未知的世界的幻影。面前的广场是空的。没有一个人。没有鬼魂。只有我自己像鬼魂一样存在,在未知世界的台阶上伫立着,任影子拖得那么长,像船一样飘走。涨水了,阳光像潮水一样急涌过来,越过我的肩膀,我想起了一支海船的歌,我想起了那个孤独的人,那个幻想先知,和他的《远征》。我开始走了。——不管他们原宥不原宥我。因为我是一个孤独者。一个孤独者,拥有背叛的权力。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要命的是,一个孤独者,却不得不隐藏着生活中)。那时候,我被像蛛丝一样伸来的事务淹没了,盘桓在蛛网里。我又一次想到我理想中的爱情,想到丽。初恋多么像一枚青涩的果子,尽管是青涩的,却拥有无限的希望。一枚成熟的果子,甘甜、优美,却不再给人以想象——这是生活的安全。

我极想见到丽,见到我梦想的女孩。因为在长思里,她的面貌已经失去了。

等她放了暑假,雨季也来了。灰色的云像鸟翅一样在天空飘泊,影子掠过低低的天空向远处飞移。湿漉漉的田野和泥泞的路边布满了小鸟的爪痕。麻雀歪着脑袋看着行人举步维艰的走过来,走到跟前,才腾地一声飞走,落在不远处。空间湿漉漉的,湿的渗出了蓝的影子。丽的家门口有许多踟蹰的云。仿佛坐落在水里的一只扁扁瘪瘪的影子。丽站在门口,待我走近时,丽变得像水迹一样湿了,消失了,渗进了门板里。丽仿佛是木头的语言。木头的语言是木头的奴隶。我没有见到丽。一个像她一样清癯的女人睁大一双昏花的老眼看我,仿佛瞅地上一只别扭的虫子。她张开嘴,里面黑洞洞的,“她到乡下她姨那儿去了。”她说。这是一个被岁月和男人的手剥尽精华的女人,但她的声音却无比慈祥,仿佛她身上的一切都流逝消耗殆尽,只有一副空嗓子还在支撑着她。在她的身上只剩下了声音。我点点头。丽显然像一块冰一样融化了——城里的住房又狭又热,她恐怕真的在空气的热浪的舔舐下融化了,就像我见到的门板上的湿迹一样。丽是一块冰,极冷,避免任何热情,可是我却要融化她。她的逃开也在情理之中。我怀揣着雨季所有潮湿的东西回到家中。夜里,我梦见了冬季的风,它是干裂的,它沉默,不是因为外物的呻吟才发声。这些日子被冬天的畅想充满了。

我爱冰的女孩,她的身上充满了关于水的想象。

作为一个有想法的人,我的爱使我找到不是一个会说话的女孩,而是冰的石膏体——它贮满了他全部的语言和想象。它极美,而且纯真。

你已在现实中,受它的包围日渐深了。而幻想,是多么有害的东西。让一次糟糕的行为来破坏我对梦的依恋吧。因为一个人,很可能在你无限接近她的时候,你才可能对她无限失望。接近她的时候,她正在失去——破坏,难道不是最纯真的完美吗:它至少是为了保存完美,不让那些虚幻已趋完美的东西再次臻灭。

我再次走向丽。我穿过那些迷宫般纵横交错街巷,一直走到那个堡垒的中心。我深入这个秘密,探测它,只是为了再度获得丽。我见到了丽的父亲。我跟随长着,一如她的影子进入屋中,当时我的面容已经消瘦,幻想使我离现实很远,脸色灰暗,眼神恍惚,我满脸木呆,像一个白痴。“丽……”我说。然后张着嘴,不想再说了。仿佛突然听到了嗓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就那么呆着。我依然没有回过神来。丽的父亲看着我,像凝视一件旧时代遗留下来的雕饰品,眼里充满了鄙视。他放在肚子上的那只手抬起来,动作缓慢,我看见空间有一只影子移动,空气滋滋作响。那只手就像一只飞起来的胖鸽子。“哦,”他说,“这里。”我看见他肥短的两指之间像羽毛一样插着一封信。我接过来。我拆开信就看见丽苍白的像她瘦瘦身影的字:我订婚了。她在信里说我订婚了。我感到这一切有趣极了。突然我对自己的木呆笑了起来,丽的父亲皱起了眉头。我说:“哦,对不起,您的女儿订婚了。”然后我退出来。丽终于和世俗拉起手来结成同盟反对我了。我退得远远的,恭敬地看着她。我看见她在享受鲜花般美丽的同时,也在享受世间公认的幸福。丽极巧妙地配合了我,她让我不再对她的那个世界抱有幻想。让我退避三舍。她以她的那个世界的荣誉拒绝了我,我知道丽是对的。我看见了她的长辈向她投以赞许,看到她重新得到即将失去的生活,她已经安全了,一切又都稳固了,他们笑了。——然后我转过身,向我的田野走去。我想起了遥远的古代,在西方的大地上呼喊的一个神的儿子,暗淡的潮湿的空间急急地掠过一个圣者的身影。

她们都不信神;圣者在流血。而我伫立在田野上,在这片即将黑暗的大地上将播种什么呢?夕阳像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被砍落下来,然后一切都暗黑了。

我在黑暗的充满影子的田野静静地伫立,感受着黑暗里风的触摸,而浑身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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