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蛇口精神”奠基者袁庚
2016-12-10肖舟
肖舟
导语:能在历史的转折点,预见到未来的方向,并引领社会前行,具有这种能力的人非常有限。袁庚就是这样的人。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社会的舆论和思想冰封的河床尚未解冻的“倒春寒”中,他秉持“向前走,莫回头”的探索精神和勇气,在重重束缚之中寻求突破,在发展经济方面多有体制突破的惊人之举,他表现出来的风标独异、卓尔不群,至今为人们津津乐道。
2016年1月31日,被誉为中国改革开放标志性的先驱者、探索者之一——招商局集团原常务副董事长、招商局蛇口工业区和招商银行、平安保险等企业创始人袁庚在深圳蛇口逝世,享年99岁。
斯人已逝,思念长存。今天历史给他安了诸多“第一”,他也当然无愧于这些“第一”。冬雨中的深圳,人们自发地来到蛇口海上世界“女娲补天”广场,为这位沉寂多年的改革拓荒者点烛、献花、祈福。“国难思良将”,在落实中共十八届五中全会改革的当下,改革要取得突破性进展,袁庚担当重任的经历值得回味。
“情报专家”找到了王光美的头发
深圳是改革的先锋,蛇口是深圳的先锋。这个与香港元朗一水之隔的区域,曾是中国的经济政治最先开放的地带。
2005年的早春二月,笔者在时任香港《文汇报》驻深圳办事处副主任涂俏的陪同下,前往此次采访对象的住处。蛇口海滨花园南海小筑A5号楼,是工业区1996年左右开盘出售的联体别墅。这幢别墅的一个单元就是袁庚离任后的寓所。
袁庚的夫人汪宗谦早已迎候在门口。她指着卧室方向,对我们说:“他来了。”只见袁老一身家常便服,薄毛衣外面套着一件蓝灰色的运动服上衣。他微微张开双臂,满脸笑容,向我们走来。在我的感觉中,袁庚不像身材相对较矮的广东人,倒有点像山东大汉;他也不像我想象的“老情报”那么难以捉摸,反而是非常爽朗、坦诚,是那种记者非常喜欢的、有思想的采访对象。汪宗谦对我说:你给张名片,他就认识你了。我非常恭敬地向着老人递上自己的名片。袁庚接过来,以非常敏捷的速度“审视”之后,与我握手说:小周,上海来的,你一定很忙吧?
涂俏将事前打印好的三章文字,递到袁庚的手里。袁庚拿着稿纸,对我说:她很厉害哦。袁庚以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对涂俏说,你呀,写我,你不要浪费自己的青春。在接下来的采访中,袁庚夫人提到了他们夫妻俩这一生中最大的“浪费”,就“是袁庚在‘文革中被关了5年半”。
汪宗谦说,那个时候,“造反派”到我们北京的家来“造反”,也就是抄家。因为要问我话,所以我可以进自己家的屋子,孩子们都不允许,都站立在门外边。“造反派”问我,袁庚哪里去了?我说,我不知道袁庚到哪里去了,我还要问你们呢!我的婚姻是经过组织介绍、组织批准的,结婚不多日子,他就到越南给胡志明做军事顾问去了。你们现在说袁庚是个“特务头子”,“那当初,为什么要给我介绍给这么个特务头子啊?现在人都不见了,反来问我人到哪里了,我还要问,袁庚到底到哪里去了”?
袁庚自己写在“招商局国际有限公司深圳代表处”信笺上的“个人年表”中,有关这段“不见了”的日子,及其前后的岁月记录是这样的:
1963年4月、46岁;派(到)越南破柬埔寨国民党特务暗杀刘少奇之“湘江案”,人赃俱获(13人)。
1966年8月——1967年5月,受委派(外交部侨、公安中调)率船队去印尼接难侨四次,5000人。
1968年4月6日——1973年9月30日(51岁-56岁))被拘于秦城监狱。
1975年,(58岁)任交通部外事局代局长(叶飞提名)。
1978年8月,(61岁)招商局常务副总经理。
汪宗谦说道,后来我才知道他被关起来了,我去看望过,但是不让小孩子去。他是长期搞情报工作的,所以对日常身边的一切都观察得非常细。后来听他说,进了监狱,关他的房子很小,他习惯了要“观察一番”。“他在洗脸台盆的下边找到了一卷头发”。在一旁始终笑眯眯的袁庚,两手做了个动作说,“头发是在台盆下边的一个‘凹进去的地方找到的;头发是整理过的,先是一缕缕顺着理好的,最外边再用头发从中间横向绕住,明显不是被随便冲下来的样子”。“这头发是要派用处的”。所以,袁庚当年得出结论:在自己被关进来以前,这监房里面被关的那一位,是个女的。这位女同志爱干净,心很细,没有别的工具来洗刷脸盆,她就用自己一点点脱落下来的头发,做成了这么一个刷脸盆的小工具。袁庚对着我和涂俏说,那么我就接着用这个刷脸盆的小工具继续刷脸盆。袁庚说着伸出手掌,张开五指说:“我在监狱里被关了5年半。”
袁庚出狱后,他知道了那间监房的“前任”是王光美。粉碎“四人帮”后,在一次活动中,袁庚与王光美得以相见。劫后余生的袁庚走向同样生死一线的王光美说:那间监房,关在你后面的,是我,“我找到了你的那卷头发,继续用它刷脸盆”。
在涂俏已经完成的《袁庚传》的第九章《挂帅香江》中,她这样写道:1973年9月30日,无端地被关押在秦城监狱长达五年半的袁庚,终于被释放回家,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如果不是周恩来总理的亲自过问,他不知道是不是会把他关押到地老天荒?他不想回原单位工作,在廖承志的帮助下,他找到交通部部长叶飞,被安排到交通部工作。他珍惜新职位,以拼命三郎的精神工作。中英海事协定、中巴海事协定……中华人民共和国与有关国家的11个海事协定,都是袁庚签署的。他多次陪同叶飞,或者单独出国考察,进行外事活动,对中国经济实力和生活水平与欧美国家的差距有非常清醒的认识,思想意识相当开放。
“戴罪之人”中南海“要”来蛇口工业区
对袁庚,有如是评价:他是“用晚年政治生命孤注一掷,换来蛇口这个试管婴儿诞生的空降兵”。有谁知道,在上世纪70年代末,到中南海向中央首长作汇报时,袁庚还是个未获平反的“戴罪之人”。
1978年,已逾耳顺之年的袁庚,正思谋着“船到码头车到站”,回家养老。他却突然接到受命:受交通部党组委派赴港参与招商局的领导工作。1979年新年假期,袁庚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绞尽脑汁修改、补充、推敲”“招商局代交通部和广东省革委会起草致国务院的《关于我驻香港招商局在广东宝安建立工业区的报告》”。元月10日,招商局派专人将《报告》送交通部部长叶飞,签发后呈送国务院,并报党中央。1月26日,是农历马年十二月二十八,第二天是除夕。涂俏的传记中这样记录:叶飞以急切的心情给李先念主席去信,请他抽空听取袁庚汇报并给予指示,“向李先念拜了早年”。
年前年后的日子,中央首长都非常忙。袁庚的主观推测是这样的:邓小平副主席应美国总统卡特邀请,赴美国作正式访问;叶剑英委员长可能去了南方,至少要到十天半月以后,才可能安排自己去汇报。春节三天假期,袁庚与妻儿在西苑南住宅楼里过了一个团圆年。吃饭的时候,袁庚向儿女们宣布:“经过我的争取,你们妈妈年后要调到香港去上班,同我在一起。把你们留在北京,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学习和工作。为你们的父母不当老牛郎织女,干一杯!”
1月31日,大年初四,袁庚接到通知,让他进中南海汇报。9时30分,一辆交通部的黑色“红旗”牌轿车载着交通部副部长彭海清和袁庚两人,穿过长安街,向中南海方向“飞奔”。10时整,两人跟随谷牧副总理一起走进中央政治局常委、副主席李先念办公室。
李先念首先询问招商局的情况,袁庚的汇报就从招商局的百年沧桑开始。他说,从1872年12月23日,李鸿章向清廷奏呈《试办招商轮船折》,次年1月17日,招商局在上海洋泾浜南永安街正式对外开局营业,到招商局创办一批中国近代意义上的工交金融企业。从1950年1月15日,香港招商局全体员工和留港的13艘海轮共600余人正式宣告起义,到如今全部资产仅剩1.3亿元,已到了非改革不能图生存的地步。袁庚表示:要把香港有利条件,如资金、技术和国内土地、劳动力结合起来。李先念连连点头:“现在,就是要把香港外汇和国内结合起来用,不仅要结合广东,而且要和福建、上海等连起来考虑。”袁庚从灰色的文件夹中拿出一张香港出版的香港地图,展开来,细心地指着地图请李先念看,说:“我们想请中央大力支持,在宝安县的蛇口划出一块地段,作为招商局工业区用地。”李先念仔细审视着地图,目光顺着袁庚手指的移动,从香港地面移到了西北角上广东省宝安县新安地界上,说:“给你一块地也可以。”当他抬起头来在身边寻找什么的时候,袁庚立即起身,从李先念办公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削好的铅笔送过去,李先念接过铅笔在地图上一划:“就给你这个半岛吧!”
李先念继续说道:你要赚外汇,要向国家交税,要和海关、财政、银行研究一下,不然你这一块地区搞特殊,他们是要管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李先念拿着交通部与广东省革委会的《报告》,问谷牧道:对招商局这个报告你怎么看?谷牧说:你批原则同意,我去征求有关部门意见好了。李先念说:“好,我批。”说着,他用袁庚原先递给他的铅笔,在报告上做出批示:拟同意,请谷牧同志召集有关同志议一下,就照此办理。先念,1979年1月31日。11时50分,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李先念说道:交通部就是要同香港结合起来,搞好国内外的结合,可以创造外汇。我想不给你们钱买船、建港,你们自己去解决,生死存亡你们自己管,你们自己去奋斗。
回程的车上,兴奋的彭海清“批评”袁庚:你刚才主动把铅笔递给首长,你这不是逼首长表态吗?你怎么能这样做?袁庚只对彭海清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说。48个小时之后的2月2日上午9时30分,在西皇城根的一个大院里,谷牧召集国务院有关部委领导人商谈具体落实招商局建立工业区问题。会议结束,袁庚给北京的基础工程建设单位打电话,邀请他们于2月4日,到交通部座谈蛇口工业区基础工程的承包问题。
平反正名后轻松上阵
2月5日,农历正月初九,下午3时30分,袁庚接到原单位一位老朋友的电话,就在几天前,部里对一大堆冤假错案进行了平反昭雪,在礼堂开会,很隆重的,很多干部喜气洋洋接过了平反书。“仅剩三个人没有平反,你是其中之一”,老朋友为袁庚鸣不平,“老兄,你蹲了五年半牢狱,总不能不给个说法吧?”
袁庚的精细与缜密,是他在多年从事的情报工作中养成的,也是必需的职业特性,否则,要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和同志们的宝贵生命。对于自己的平反问题,袁庚当然予以了最急切的关注。他在北京的日子里,几乎天天都有拨乱反正、政策开放的消息传来。
“文革”后,全国上下大规模的拨乱反正,为历次政治运动中造成的大量冤假错案平反。1978年,中共中央决定撤销“文革”期间毛泽东批定的中央专案组的第一办公室和第三办公室等专案机构,将所有档案全部移交中央组织部。12月16日,中央发布了《中央同意中央组织部关于“六十一人案件”的调查报告的通知》指出:所谓“薄一波等六十一人叛徒集团是不存在的”,“六十一人案是一起重大错案”。
1月20日,袁庚“意外”地接到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并任中宣部部长等职的胡耀邦的秘书写来的一封短信:
袁庚同志:
据中央组织部编的《康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点名诬陷的人名单》中有你的名字,耀邦同志着我摘抄给你,原文如下:1968年3月28日,在调查部业务领导小组报告上的批示“此人问题极为严重,立即逮捕与曾生案一并审讯”。调查部报告上要求“停职接受审查”。
敬礼!
接到老朋友的电话,袁庚觉得很窝火。都平反了,只有三个人没有被平反,他恰恰名列其中。自己属于百分之百的反革命营垒了吗?“地富反坏”四类分子都摘帽,我的政策就不能落实吗?回到家里,袁庚坐在客厅沙发上,想着今晚无论如何要去找中央调查部领导谈一谈,非要一个说法。19时30分,他拨通了老领导、时任中央调查部部长罗青长的电话,说话时情绪激动,电话那头,罗青长同意见面谈一谈。
“在《袁庚传》的第十章“选址蛇口”中,对这次面谈这样描述:大约半小时后,袁庚坐在罗青长家中的沙发上。袁庚说:“你是我的老领导,长期在总理身边工作,总理力保干部,竭尽所能。”袁庚的开场白不谈应酬话,直接切入主题,“有人借我过去的历史整我……”
罗青长倚靠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60年代起,我跟你接触最多,我干点什么你都知道,假如说,我有问题的话,你早就出问题了!你看得见我所做的一切!”袁庚往前欠一欠身,“你再继续想一想,假如我还有问题的话,我怎么能派到香港工作?”“太晚了,非常抱歉。”罗青长的妻子走进客厅。“不关你的事!”老领导站了起来,他对妻子摆了摆手,“你先睡吧,我们要好好谈一谈。”“我对过去对你的事情很抱歉”,他诚恳地说,“你别走,机会太难得,我们俩要好好谈一谈。”接着,他们进行了一场长达一个半小时的谈心。
袁庚回家,已近夜半。袁庚连夜给中央组织部部长宋任穷写信,提出了彻底平反的要求,同时亦“希望对涉及当年抗战华南游击队和地方党的假案、冤案、错案能一一予以平反”。
在袁庚离京前,他收到了中调部委员会对其的复查结论——《关于袁庚同志的复查结论》:袁庚同志,原我部一局副局长,现任港澳工委常委、航委书记,以副董事长名义主持香港招商局工作。在林彪、“四人帮”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干扰下,1968年3月27日,部业务领导小组根据当时社会上的诬陷不实之词,向中央报告对袁庚同志拟停职审查,而康生于1968年3月28日却批了“此人问题极为严重,立即逮捕,与曾生案一并审讯”。1973年9月,经中央批准释放,1974年11月,经中央专案审查小组第三办公室做了四条结论,其本人在结论第三、四条持保留意见情况下签了字。
经复查,所谓曾生案纯属林彪、“四人帮”制造的一个假案、冤案。袁庚同志的历史、工作是清楚的,政治上无问题。所强加给袁庚同志“与美军观察组进行秘密勾结出卖情报”、“同香港英军谈判中出卖我党利益”的问题,纯属诬陷不实之词,应予推倒、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全部撤销1974年11月27日,中央专案审查小组第三办公室“关于袁庚同志的审查结论”。
在袁庚同志的档案中,一切有关诬陷不实之词的材料予以销毁。袁庚的心情是既激动又感动。激动的是,组织上对他的问题终于有了公正的说法;他怀揣着李先念划过圈的广东省宝安县地图,和关于自己获得彻底平反的组织复查结论,可以上阵了。
蛇口挂帅打出深圳精神
汪宗谦说,袁庚经常是说走就走的,有时候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组织上介绍我跟他结婚,没多久,他就到越南胡志明那里当顾问去了。“那次,他到深圳蛇口去,是把我带上了。”
1979年的京城二月,虽然春天已经来了,但冰封的河床尚未解冻,依旧寒冷。袁庚和妻子来到首都机场,夫妇俩飞往广州转道去香港。首都国际机场挤满了旅客。机场喇叭一遍遍地播送着各路航班因故延迟而致歉的通知。突然间,5分钟前还一片静寂的巨大停机坪已是人声鼎沸。这一天是1979年2月8日,邓小平访美归来,是他的专机刚刚降落。在女儿邓楠的陪同下,邓小平从飞机扶梯上缓缓走下,一把抱起手拿鲜花迎接他的小外孙女。
30分钟后,袁庚夫妇所搭乘的这班飞往广州的班机开始检票。袁庚站起身,脱下身上厚厚的黑呢大衣,交给儿子带回家,意思很明确:南边的气温已经升高了。告别时刻,袁庚用自己的习惯方式和孩子们告别,他向面前的三个孩子伸出手臂:“来,拥抱一下。”
涂俏曾经问我一句话:你知道“时间就是金钱”,这句口号是怎样“出笼”的么?袁庚经历丰富,对于国内外的各项情况都比较了解。他曾指着自家的楼下说:“这个地方当时全是荒滩、杂草、岩石和偷渡不成被淹溺、又被海水推回来的死尸。我上任后就想搞一些工业,但是香港的地多贵呀,真的是寸土寸金;工人的工资也高,一个菲佣的月薪都要3750元港币,在内地,只要给500块钱。所以我想在靠近香港、又有港口条件的内地找个地方。”袁庚上任的第一笔生意,是为招商局买一幢位于香港中环的24层大楼,楼价6180万港币,定金2000万。买卖双方约定星期五下午2时交付支票。招商局的人先以为总要一起吃顿饭吧,建议把时间推后一些,以便接近吃饭时间。但对方坚持要在下午2时之前。双方见面、交钱、签字后,对方三名随员拿着支票匆匆下楼,他们连汽车都没熄火,直奔银行。因为第二天是周六,银行关门,周日也关门,如果不能在星期五下午3点之前把支票交到银行,就要损失2000万元的三天的利息。当时的利息是14厘,三天就是上万元。而内地财务人员把支票锁进保险箱里过夜是司空见惯的事,觉得这样保险,根本不把利息当回事。
受这件事的启发,袁庚给大家拟定了四句话: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安全就是法律,顾客就是上帝。袁庚说话很有特色:借你们的脑袋用用,看这四句话“怎么样”?
“改革特色”,不能说都不行,也不能说都行。讨论到最后,前面两句显得“比较好”。这是1984年1月下旬,袁庚已经知道,邓小平即将首次南巡视察深圳、珠海、厦门三个经济特区。袁庚发话,在路口,立即去做一块与环境相适应的最大规模的标语,上面就写上这两句话:“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给我连夜竖起来!”助手们整整忙乎了一个夜晚,第二天一早,袁庚到现场,看到了这块标语牌。
1月24日,邓小平乘专列由广州来到深圳后,经过了这个拐角路口。下午3时,深圳市领导班子成员和一些部门负责人,齐集到迎宾馆二楼会议室汇报工作。邓小平时有插话,但是没有说到“标语或者口号”。1月30日,大年三十.正在广州的邓小平为深圳经济特区题词:“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中国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后的落款,他特意把时间写为“1984年1月26日”,以表明还在深圳时已经有这个评价。
在纪念邓小平百年诞辰的时候,2004年8月的《羊城晚报》上刊登了如是记录:“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句口号,曾是深圳精神的标志。今天没有人会质疑这句话有什么不妥,但在20多年前,蛇口人提出这句口号时,一度引起轩然大波。1月26日,邓小平视察蛇口。他听完袁庚关于蛇口港的汇报,说:“怎么,去看看吧?”袁庚急了,他有太多的问题等着小平同志表态呢,他大胆请求:再谈5分钟。事实上,他又汇报了15分钟。最后,他抛出了分量最重的一个问号:“我们有个口号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邓小平的女儿邓榕接口说:“我们在进来的路上看到了。”邓小平说:“很好!”袁庚终于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对着负责记录的秘书说:记录下来,首长说:很好。从此,这条标语安然地矗立于蛇口,再也没有争议。其实,这句口号后面还有一句“安全就是法律,顾客就是皇帝”,有人反对说:“顾客是皇帝,那共产党干啥呢?”所以后面一句没有写出去。
1982年,当蛇口工业区准备从主抓基础建设转向抓工厂、宿舍建设时,袁庚听到一个消息:去年底,有一个中央调查组在深圳进行秘密调查。不久,袁庚得知,这个调查组向中央呈送了一份调查报告,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肯定是针对特区开放中种种问题的。这一时段,沿海地区走私猖獗,一些人将这种经济问题与政治问题联系起来,将之归罪为改革开放,这种思想让袁庚等工业区管理者心里发寒。
2月,中央把时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任仲夷、省长刘田夫三次召进北京。2月21日到23日,中央书记处在北京召开广东、福建两省座谈会。胡乔木在两省座谈会上的一个插话中强调:“反走私贩私活动不能孤立地看,应该看成是我们全国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面临着一场资本主义思想腐蚀与社会主义思想反腐蚀的严重斗争当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让广东的干部背心发凉的是,这次座谈会纪要文件还有一个附件,名为《旧中国租界的由来》。
两省座谈会后,任仲夷第一次向中央做了检讨。不过,他顶住了压力,在坚持严厉打击经济犯罪的同时,坚持改革开放,坚持对内更加搞活,对下更加放权,为此,任仲夷还提出“越活越管,越管越活”和“排污不排外”的方针,极力支持吴南生、梁湘、袁庚等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干部。但是,社会思潮和舆论对改革开放的质疑之声越来越重。甚至上海某报公开刊登一篇题为《旧中国租界的由来》的文章。4月,又有媒体指责引进外资,开发特区土地有偿使用是搞变相“租界”,是海外资本家剥削中国劳动人民的独立王国。一批批已经退居二线的内地来深圳参观的老干部中,有的人留下指责和骂名拂袖而去。甚至有的人回到内地说,深圳除了五星红旗还在,社会主义已经看不见了,特区姓“资”不姓“社”了。此时,香港一媒体发表《十二评深圳》,乘机兴风作浪,抹黑特区。
在“租界风波”的同时,另一种思潮也给特区带来不小压力。1980年,中央41号文件提出“特区主要是实行市场调节”。1982年,北京忽然发出《情况通报》,强调“我国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必须坚持以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要“强调计划经济”。4月,还专门为“强调计划经济”给深圳开了一个会。政治上的“租界论”,经济上的“市场调节过头论”,使得针对办特区是对是错的争论空前激烈,一时间舆情汹涌。
事实上,谷牧在中央书记处会议上坚决不同意《旧中国租界的由来》作为中央文件的附件。这次会议1个月后,3月28日,谷牧再次视察深圳,以行动表示对特区的支持。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袁庚态度坚决,我在这里干事,人家偏要说事,怎么办?我干我的,你说你的。袁庚在蛇口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是彻底突破了干部管理体制,在蛇口取消了干部的等级制度。无论来蛇口之前是局级、处级、科级,在蛇口主管人事的乔胜利说,不管是哪一级,总之到了蛇口,他的行政级别“就冷冻到档案里去了”。对袁庚来说,敢于这样做,或许是对当时干部体制的不认同,或许是63岁的老人,对“级别”一词有了新的认识。不过,他这样做的出发点,是想着怎么激发活力,将蛇口的事干好。
任仲夷从最初响应真理标准大讨论到执掌广东省委大权后,对袁庚的精明能干印象很深。1981年4月,任仲夷视察深圳,考虑到深圳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梁湘一肩挑压力过大,就想找个能力强的分担市长职务,他想到了袁庚。任仲夷找其谈话,袁庚以“能力有限,难当重任”为由推脱,但任仲夷仍决定推荐其为广东省副省长兼深圳市市长,并且得到了宋任穷的支持。不过,袁庚考虑了几天,决定坚守蛇口,哪也不去,就要在这里搞出点名堂。
采访接近尾声,我们起身告别。说是采访,这次会面笔者觉得更像是一次轻松的闲谈。九十高龄的袁庚起身,握着我的手,以大大抬高了的声调对我说:“往前走,别回头!”临到房门口,他又再次对我们说了一句:往前走,别回头。我应答:是,往前走,别回头。
走出房门,台阶已经在后,中国南方温暖的小院里绿草成茵,有红色的花朵在开放。往前走,别回头。这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现实经验,更是经历了惊涛骇浪之后的一位聪慧老人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