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落凡间
2016-12-10贺伟
贺伟
1959年10月上旬的一天下午,一辆小车驶进中南海,停在周恩来总理办公、居住的西花厅前。著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严凤英、王少舫从车里走下来。周恩来和邓颖超站在西花厅的大门前迎候客人。周恩来握着严凤英的手说:“去年在合肥见面时,我就说要请你们来家里坐客,我没有食言吧?”邓颖超对严凤英笑着说:“人见人爱的‘七仙女来了,嗯,比电影上的人儿还要年轻漂亮!今天请你们来家吃饭是有条件的,我要面对面地听你和‘董郎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严凤英和王少舫连声说道:“我们一定给总理和您尽情地唱。”
在小餐厅里,周恩来和邓颖超亲切地与严凤英、王少舫两位艺术家交谈。总理一再赞扬《天仙配》编得好,演得好,使一个古老的地方戏在全国大放异彩。席间,周恩来谈到了他对电影《天仙配》的看法,比如他认为电影中有不少镜头拍得极美,特别是七仙女姊妹在天上琼楼眺望人间的那一幕镜头就拍得极为传神,给人一种天上仙境的感觉。严凤英告诉总理,这些镜头都是1955年在庐山含鄱口拍摄的。去年她又一次到庐山演出,那里处处是美如仙境,令人印象深刻。周总理听后笑着说,他多次上过庐山,对庐山很熟悉(民国时期,周恩来曾多次上庐山与国民党当局谈判)。严凤英和王少舫还聊起几年前在庐山拍摄《天仙配》过程中的种种趣事,周恩来和邓颖超不时地发出爽朗的笑声……
庐山含鄱口美如仙境
1955年5月初的一天,两辆大客车在蜿蜒的山道上向庐山山城驶去,车中荡出一阵阵欢快的黄梅戏声。原来是电影戏曲片《天仙配》的摄制组上庐山拍摄相关实景镜头。
时任庐山文教处办公室副主任张琴是此次《天仙配》剧组在庐山拍摄期间的联络员,她专程去九江接剧组。汽车停在庐山宾馆的甲号楼前。严凤英一下车,猛吸了几口气,连声说道:“啊!这空气可真清新,真爽人呐!”她环顾着长冲河谷错落有致的别墅,惊喜地说道:“想不到庐山山上竟有这么漂亮的山城。”严凤英告诉张琴,原来她以为庐山也和其它名山一样,只是风景秀美的峰峦,至多有几座庙宇、道观。没想到庐山的山间竟有这么宽阔平坦的街道,有这么多座风格独特的别墅隐藏其中。更少见的是,山中还有长年居住的山民,俨然就是一个云中山城。张琴听后知道严凤英可能是第一次来到庐山,于是向她介绍说,庐山现有西式别墅近千栋,代表了19个国家的建筑风格,是中国“四大别墅胜地”之一;庐山上有常居人口两万余人,大部分来自全国各地。严凤英看着张琴羡慕地说,别的名山看风景,看完了还得下山去,你们却常年住在画儿里,真是世外桃源啊!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多来。
下午,剧组成员不顾旅途劳累,前往庐山含鄱口看外景。
含鄱口位于庐山东南部,五老峰、含鄱岭、汉阳峰逶迤相连,犹如锦屏。群峰的山麓偎依着中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湖,波光鳞鳞,渔帆点点。湖畔良田千顷,阡陌纵横,绿色盎然。鄱阳湖的前方,长江象一条洁白的绸带,轻盈舒缓地流淌着。山因湖而更显阳刚雄伟,湖因山而更显娇媚柔美,名山、名湖、名江如此珠连璧和,相互增辉,在中国绝无仅有。含鄱岭和汉阳峰之间的巨大山谷犹如一个巨口含着鄱阳湖,所以这一带景区叫“含鄱口”。
含鄱岭的最高处建有“望鄱亭”,亭名为郭沫若所题。望鄱亭为二层四方石亭(说是楼台也许更为确切),上层由12根大红圆柱撑起亭顶,亭顶绘有精美的图案,四个雕龙画凤的檐角向着蓝天飞耸。望鄱亭是观望湖光山色的最佳处所,长江、鄱阳湖、万亩良田历历在目,一览无余。尤其是春末夏初之际,云雾飘渺,景色变幻不定,恰似在九天之上的琼楼玉宇俯瞰人间美景,充满神奇迷人的魅力。这正是《天仙配》剧组要来庐山拍摄实景的原因。
张琴向众人介绍说,民国时期,每年上“夏都”庐山避暑、办公的蒋介石、宋美龄经常邀请国内外政界要员、各界民流来此观赏风景、月景,宋美龄常和客人在亭中翩翩起舞。兴致极高的剧组成员都被含鄱口的美景所深深陶醉,他们都渴望、也都有信心能在庐山拍出极有艺术感染力的理想镜头。
不看“仙人”听“号子”
剧组上山的第二天上午,严凤英便和其他6位“仙女”化好妆,前往含鄱口拍摄。谁知天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含鄱口一带浓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等了一个多小时,浓雾也没有散去的意思,摄制组只好打道回府。
下午,虽然雨停了,天空仍然是阴云密布,达不到拍摄的要求,剧组成员们便乘车去仙人洞游览。在仙人洞大门前刚下车,严凤英就听到公路右侧的山谷里传来一阵阵时高时低的号子声。她凝神听了一会儿,向张琴问道:“这是什么号子?很动听,怎么还有一点黄梅戏的味道?”张琴告诉严凤英,这是庐山石工号子。那边山谷里有一个大采石场,是石工们工作时的唱和。庐山的石工大多来自与赣北相邻的湖北黄梅、武穴、安徽宿松等地,在九江、庐山这一带,黄梅戏特别流行,远远超过江西本土的赣剧和采茶戏,所以石工们唱的号子都带有较浓郁的黄梅戏腔。张琴还告诉严凤英,庐山石工号子的变化很多,韵味悠长。大诗人徐志摩1924年来庐山时,深为庐山石工号子的唱法所吸引,曾多次到采石现场聆听石工号子,并且深入石工中间进行采访。他认为庐山石工号子是中国的“伏尔加船夫曲”,反映出了“中华民族血赤的心声”,他因此写下了风格迥异的著名诗篇——《庐山石工歌》。在庐山居住多年、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赛珍珠对庐山石工号子颇为着迷,在她的作品中多次提及,并赞誉有加。
严凤英听了张琴的介绍也来了兴致,提出想过去看看。张琴说这里离采石场还有一段距离,来去要一段时间,恐怕会耽误参观仙人洞。严凤英说,我听这石工号子实在是有韵味,很想近前听一听。她马上去和导演石挥请假,石挥叮嘱她们不要耽搁太长时间,免得影响回程,晚上还有很多工作。严凤英做了保证,就由张琴带着,前往采石场。绕过两个山坡,一个大采石场出现在眼前:几十名石工正忙着将炸崩的大石头从山上抬到公路边上,小的石头4个人抬,大的有8个甚至十几个人抬,号子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严凤英拉着张琴,走到山道旁,仔细观察和聆听石工们的劳作和号子声。听了一会儿,严凤英便能跟着号子哼上几声了。张琴说我们走吧,免得晚了看不成仙人洞了。严凤英连连摆手说,“不急,不急,看不成仙人洞没关系,我还想多待会儿。你听这石工号子唱得多好,跟石工们的步伐多么协调,这里面一定有些门门道道”。严凤英又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说:“小张,你听出来了没有,石工们上坡的时候,号子声特别高亢、嘹亮;走平路的时候,号子声便十分欢快、轻松;下坡的时候,号子则短促、铿锵,节奏感特强。你想,唱号子也是要花力气的,越是上坡使劲的时候,号子声便越高亢,我想这不但不会增加石工的负担,反而能帮助石工调解气息,化解石工肩上的压力,使全身的力气都迸发出来;而下坡的时候,人的重心是往前倾的,因此保持身体平衡、步伐稳定特别重要,号子声就显得短促、铿锵、节奏感特别强。”严凤英说着,还将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右肩,好象在抬着石头,脚步和腰肢不断扭动。张琴不禁点头说:“严姐,您观察得真细。”严凤英说:“艺术大都是起源于劳动的,尤其是歌舞艺术起初都是劳动人民在繁重的劳作中自发地创造出来的,和劳动有密切的关系。这石工号子能一代代相传下来,首先不是因为它好听,而是因为它对石工们的劳作有极大的帮助。任何艺术只有和劳动人民的生活紧密相连,才能有持久的生命力。我们要把艺术搬上舞台,首先就要透彻地了解艺术形式和劳动、生活的关系,才能演得逼真,为观众认可。”
当严凤英和张琴两人回到仙人洞大门前时,剧组成员已经游览回来了,正准备登车返回。他们见严凤英还未去仙人洞参观,便叫她快去看看,他们在车上等她。严凤英笑着摇摇头说,可不能为她一人耽误大家时间,这次就不看了,以后有机会再来参观。她还说她今天的收获可大了,比参观仙人洞还开心。
七仙女“抢”指人间
剧组上庐山的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张琴就起床。她走出宾馆大门,听到旁边的竹林中传出唱黄梅戏的声音,不由边听边向竹林走去。走近一看,原来是严凤英在练唱。只见她不断做着各种动作,反反复复唱着几段。张琴入迷地听了看了好一会儿,严凤英发现了她,笑着向她走过来。严凤英问今天的天气怎么样,张琴说昨晚下了一阵大雨,今天预报是晴天。雨后初晴,含鄱口一带清晰度会很好,又会有云雾缭绕,增添神奇色彩,应是拍摄的好时机。严凤英抚掌笑道:但愿如此。张琴有些好奇地问道:“严姐,我看了您好一会啦,你还在琢磨《天仙配》呐。您都演了几年了,还在全国获了大奖,早已是烂熟于心了吧。”严凤英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艺术哪有个止境呀,啥时琢磨啥时都会有新体会。演戏是个细活,演员的内心活动、内心情感都要通过唱腔和动作细腻地表现出来,一句一腔、一招一式,不同的人演都会有不同的表现方式,但都要力求能最准确地表现人物的内心感情,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吃完早饭后,剧组直奔含鄱口而去。站在望鄱亭上,山上山下的景色果然十分清晰,连鄱阳湖中的渔帆、长江中的轮船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导演石挥还是不满意,嫌景色过于清晰,没有云雾的点染陪衬,缺乏从九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神韵,艺术美感欠缺一些,还是要再等等。几台摄影机都架好,演员们都进入临战状态,耐心等待最理想的情景出现。终于,美景出现了。半个钟头后,汉阳峰的山背后爬上大堆大堆的白云,翻过山巅,又象瀑布一般倾泻下来,犹如万马奔腾,汹涌澎湃,势不可挡,极为壮观。众人惊叹之声未落,倾泻的浓云便在望鄱亭下汹涌成一片波涛翻滚的云海,将鄱阳湖、长江、湖畔的万顷良田遮盖得严严实实。云海来了是好事,但是又太厚重了,无法拍摄。正当众人由惊叹转为惋惜、不免心生焦虑时,“倏”地吹来一股天风,将厚厚的云层剪开一道宽宽的口子,云层之下的湖泊、良田顿时一览无余。好一幅绝妙的人间天堂图啊!石挥导演兴奋地大叫:“开机,开机!快快抢拍!”早已等候在一旁的七位仙女簇拥在望鄱亭的栏杆旁,叽叽喳喳,争先指点着美妙的“人间”,随后又在宽敞的亭中,尽情地载歌载舞,但见长袖飘飞,彩带旋转……
“仙女”在庐山倾情演出
1958年6月,望鄱亭上又响起了优美的黄梅戏声,几名青年女子边歌边舞。不少游人寻声登上望鄱亭观看,“哦,那不是演七仙女的严凤英吗?”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喜地叫了起来。在歌舞的女子中,果然有一位正是红遍了大江南北的严凤英。越来越多的游客闻讯往望鄱亭涌来,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庐山文教处办公室主任张琴站在望鄱亭入口处,大声对游客们说:“大家不要挤了,不要挤了,严凤英老师马上要去植物园的大草坪,和专家、劳模们联欢演出,请大家去植物园草坪观看。”人们一听,发出一阵欢呼声,又向邻近的植物园涌去。
这是严凤英第二次来到庐山,是应江西省有关部门的邀请,率安徽黄梅剧团前来庐山演出的。庐山文教处和交际处特意安排黄梅剧团的主要演员和在山疗养的专家、劳模、伤残军人在植物园的大草坪上举行一场联欢活动。严凤英和演员们特意提前来到望鄱亭,重温三年前拍摄外景的场面。面对着壮美无比的湖光山色,姐妹们兴奋无比,情不自禁地歌舞起来。
在植物园宽大的草坪上,剧团的演员们为专家、劳模、伤残军人和游客们表演。先是几位演员演了《夫妻观灯》、《打猪草》、《蓝桥会》等几个小戏。几位苏联专家也唱了《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夜晚》、《三套车》等苏联著名歌曲,还跳了本民族的舞蹈。一些疗养人员也分别唱了京剧、越剧、赣剧,采茶戏,还说了相声。
在观众的期盼中,简装打扮的严凤英、王少舫走到草坪中央,演出《天仙配》的精彩片断。当严凤英唱起:“大哥休要泪淋淋,我有一言奉劝君……”时,四下里立刻响起叫好声。严凤英那清甜柔美的嗓音早已通过电影、广播为广大人民所熟悉、喜爱,今天能亲耳听到这宛如天音一般的歌声,怎不令听众兴奋。两位著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并不因是在草坪上演出而有丝毫忪懈,和在正规剧院演出一样极为认真。严凤英的乖巧善变、王少舫的憨厚质朴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将“七仙女”和“董永”内心的情感变化极有层次地表现出来。
草坪四周一会儿寂静无声,一会儿又响起阵阵笑声。当最后两人情意绵绵地唱起“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时,全场沸腾了。坐在前面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的人都跟着高唱起来:“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两位外国专家和几位小朋友甚至跑进草坪,跟在严凤英、王少舫后面,边唱边学着他们的动作,扭扭捏捏,装模作样,引得全场哄堂大笑。一曲唱完,围观的人纷纷聚拢过来,争相和两位艺术家合影留念,还有不少人请他俩在笔记本上签名。严凤英和王少舫始终是面带笑容,尽量满足观众的要求。最后,严凤英、王少舫和剧组成员与专家、劳模以及游客们一起在草坪上跳起了欢快的集体舞,将联欢会推向了高潮。
安徽黄梅剧团原计划在庐山演出两场《天仙配》、三场《白毛女》,后应观众的强烈要求,又加演了三场《天仙配》,场场爆满,盛况空前。
人民喜爱严凤英,严凤英立志要把更好的艺术作品献给人民。1963年4月,严凤英去北京开会时,周总理再次请她到家里来,鼓励她多演为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戏曲。正当严凤英在艺术上更趋成熟、被誉为“黄梅戏的一代宗师”时,“文革”开始了,严凤英受到残酷的迫害,于1968年4月7日悲愤地去世,死后还惨遭辱尸,年仅38岁。她在黄梅戏《牛郞织女》中有几句唱词:“我只说永做春蚕把丝吐尽,一生终老在人间。又谁知花正红时寒风起,再要回头难上难!”没想到这竟成了她一生命运的谶语!
1978年5月23日,中共安徽省委宣传部为严凤英平反昭雪。著名画家赖少其在悼念严凤英的词中写道:“春满江淮花起舞,燕子已归来,君在九天碧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