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缘

二○一○年六月二十五日，当代著名艺术大师吴冠中走了，带着他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眷恋，带着他对丹青的殉道情结，带着他作为一个至纯至真的文化人和艺术家的使命……这是二○一○年艺术界一件不幸的大事。

今天是吴冠中先生仙逝的第五天，不尽的悲哀萦绕在心头。我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警醒着，抑制不住的怀念之情使我拿起笔诉说……

吴冠中先生是我心目中敬重的艺术家，但我与他却非师非友，庆幸的是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领略过他淳朴的风采和慷慨激昂的言说。那是二○○四年春节前，画家兼评论家的许宏泉和乐祥海想在创办的《中国典藏》杂志创刊号上报道一下吴冠中先生的近况，便约我一起到吴冠中先生家中采访。

在一个寒冬的午后，我们轻轻叩开了吴冠中先生的家门。之前，吴冠中先生在我的心中一直都是一个艺术符号，还有在这个符号下的许多令人感动的故事和振聋发聩的思想。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生活小区。吴冠中先生居住在一个普通的三居室，室内简朴得可以说没有任何豪华装饰。令人难以置信这就是一幅画上千万元的吴冠中先生的家。青灰色的水泥地面有点儿不平整，有些水泥已浅浅地剥落。在现代家庭装修中很少能见到水泥地面，它说明了房屋主人的生活品格和超越物质的更高追求。

进到客厅刚落脚，便看到从里间走出一位身材瘦小、着灰色上衣的老人。一眼望去，感觉他精气神十足。我惊奇，这么瘦小的身体里怎么蕴藏了那么强大的精神和艺术能量。吴冠中先生说的许多话“笔墨等于零”“解散美协”“拍卖行是造假工厂”“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上一个鲁迅”……都像电闪雷鸣和地震令中国美术界震惊。

许宏泉与吴冠中先生谈着话。我坐在他家破旧的沙发上，仔细端详着这位仙风道骨、饱经世事风霜的长者。吴冠中先生虽身材瘦小却声如洪钟，语音、语调的高昂和思想的犀利，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和一个斗士勇往直前的激情。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一位耄耋老人。正像他自己曾经说的：“我痛苦，因为我的身体是一个老年人，心却是年轻人。我还有很多梦想和激情，可是很难实现了。”

我已记不清他们具体说些什么，只依稀记得他清癯的脸庞上的两只小小圆圆的眼睛在谈话的语锋之间放射出要征服一切、摄人心魄的光芒。他似乎也谈到了书法，说书法是最具墓气的艺术。后来，我也有同感，写了一篇小短文《摈弃墓气，走向鲜活》，收录在《秋萍墨韵》里。

吴冠中先生不仅是一位以绘画艺术光照世人的美术家，更是一位先声夺人具有使命感的艺术思想家。青年时期，他与许多学子一样，曾求学于欧洲，接受过先进的西方文明教育。当时一些同学留在了异国他乡，而他却坚决要回到祖国，他要用学到的绘画艺术来表现本民族的生活、情感和精神世界。即使在那场文化浩劫中饱受磨难，他也从不动摇后悔。吴冠中先生不为金钱画画只为艺术本身，只要能用绘画来表达抒发自己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热爱，他就无比快乐。他曾说，只有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才能真正看清这块土地，理解这里的人民，才能画出具有本民族立场和特色的艺术作品。如果留在国外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样深切的感受和体会。这使我想到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就因对这块土地的深爱，吴冠中才有了那么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呐喊。这是一位不畏权贵、不畏陈腐和习惯势力的且有民族气节的文人和艺术家，他的箴言让一些人又惊又怕，他的思想也许还有待于我们在以后的岁月中慢慢消化理解，甚至要由历史来鉴证。作为一个文化工作者，我深深理解他作为随新中国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对所挚爱艺术的寻求突破的焦虑和苦恼，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与生俱来的无法摆脱的焦虑和苦恼。

吴冠中先生是中国当代美术界一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探索者。其实，吴冠中的苦衷和他的孤独不是个体的，而是自古至今每一个真正把全部生命供奉给学问、艺术和真理的探索者的共同苦衷和孤独。

艺术的劳动永远是个体的体力和精神的双项劳动，它是一种不断向内求的劳动和智慧的痛苦挖掘。吴冠中先生在艰难的岁月里，在荒芜的穷乡僻壤，用粪筐背着颜料画架去作画。他曾被誉为“粪筐画家”，但是他从未向命运低头。吴冠中身着布衣，背着粪筐，虽未走在北大的未名湖畔，却走在了中国最贫瘠的山道上。他与那些布衣学者一样都在为中国文化艺术的发展苦苦求索奋斗着，与他们一样内心追求的都是至真、至善、至美的大境界。吴冠中先生把一生交付给了丹青，却还自责地说“我负丹青”，这沉重的四个字让人感动、汗颜，这是何等的挚爱啊！他还说：“一日的劳动可获得安眠的夜，一生的劳动可换取安宁的死。”吴冠中先生，您可以安详微笑地走了，您用一生的努力劳动和不懈探索，为您心爱的“丹青”营造了一片洁净的精神家园，虽然作品“天价”，而您却分文利益未得，住在那样简陋的房屋里。您把绘画当做艺术还给了艺术，以一个贫儒、平民的心态，追求着至高无上的精神价值的实现。

自二○○五年北大访学归来，我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知识分子。真正的知识分子是北京大学未名湖畔那一个个身着布衣、面容祥和、脚步沉实、内心淡定的人，真正的知识分子是对当下具有批判精神的人，真正的知识分子是能够不为五斗米折腰敢说真话的人，真正的知识分子是虽身着布衣，而精神的高标却为他们赢得光芒的人。

吴冠中先生，您有理由欣慰，因为人民爱戴您，历史将铭记您。假如您在天国能够回望人间，一定会看到有那么多人热爱着您的丹青艺术，向往着您营造的洁净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