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林海静悄悄(中篇小说)
2016-12-09高原
大卡车上蹿下跳,才爬上大山的肩膀,又蹒跚着踅下谷底,颠簸成万绿丛中一粒小甲虫。
“风景挺美的啵?” 龚书记看着车窗外操着川音调侃,口中有一种很冲的烟草味。
“好像被淹在海底,野性扎人,还有点儿冷。”我觉得我的声音有点儿颤栗,两耳松涛排空,古木,老藤,沟壑,翠竹,芭茅……人被淹没在绿色穹窿间,目光扎不透几十步,只有一条猥琐的施工便道剖开万绿丛。
“野性?”书记满脸的不屑,“这才进入老林的咽喉,钻进肚子里你才知道啥子叫野喽。当初像他妈剁死人肉,我们是一刀一刀砍进来的!” 老龚忽地泼泼辣辣大笑,“我那个初中生儿子一听说在原始老林里干活,嚷嚷说哇——老爸,看见梅花鹿了吗?还有蘑菇老人的木屋子?这小子看童话故事看得走火入魔了,他不知道这里不像东北,这里地处亚热带,四季常绿,当初连蹲下拉屎都找不到空子,荒荆戳屁股呢。我们是先遣队也是大刀队,砍到没人烟的地方朝地底下一钻,又是不见天日的耗子,可不必担心大雨淋脑壳喽。”老龚的笑声在深谷间迸溅。
“打隧道的差使危险吗?”
老龚瞧我傻头傻脑的样子,昂扬地训导说:“人被埋进十八层地狱,四处悬满大石头,每一块都想扑下来尝尝鲜人肉,说不定啥时候一发火不是把你送上黄泉路,就是被咬断胳膊啃断腿。还有冒顶、塌方、岩爆、流沙、涌水……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每修成零点七公里铁路隧道,钢轨下就横着一条汉子。如今虽说设备条件好些了,可是只要打长大隧道,你听说有不死人的吗?”老龚把死人的事说得淡泊而潦草,说着猛拍一下司机小伙儿的肩膀:“前头就是十八弯,当心翻下去喂狗熊喽。”
司机小伙儿和我年龄差不多,三十岁出头,他揉揉眼打了个绵长的呵欠。老龚盯住司机不乏妒意地说:“昨晚一夜没睡好?打了几枪?”
我一下睁大眼。从老龚嘴里我知道,他麾下那几个施工点位于老林的腹腔,住宿和生活条件极艰苦,职工不准带媳妇,是个长年不见娘们儿的地方,难道司机的媳妇是寄宿在山外小镇上?
老龚点一支烟朝司机小伙儿嘴上一栽,乜斜着眼训导说:“那玩意儿是盐坛子,不是蜜罐子,贪得无厌可得担心腌成咸鱼喽! ”说罢笑得山摇地动……
我生长在皖北平原上,对于大山和林海像处子对处女般的新鲜。自从受铁道部作协委托来写报告文学,见了这里的一切都好奇,譬如马上要进入神秘老林深处,譬如这个书记有点儿像山大王,连铁路隧道施工模式也新鲜——工程段的宣传部长在林子外向我介绍说,要想尽快打出一孔长四十多华里的铁路隧道,光从两头开挖太慢,办法是沿途设计出许多开挖口,多个施工点同时下手。开挖口设在山脚或山坡上的叫横井、斜井,山顶上的叫竖井。所有横井、斜井、竖井都落脚在勘测仪事先测定的那条虚线上,然后每两个点再对着掘,每个隧道口都有编号。
面对波诡云谲的林海我正愁无法深入,恰巧龚书记来老林外的工程段驻地开会,他管的是林海腹地五六七八四个隧道口,工程段宣传部把接待我的差使顺手撂给他,我搭上他拉料的大卡车,一头扎进这绿色海洋。
公 堆
百转千回,直到天黑透才停在老林深处某个施工点。在鬼火般的灯光下,工棚子里鼾声如吼,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呓语。几条伸到蚊帐外的胳膊腿黑得像炊火棍,吓我一跳。
龚书记伸手把胳膊塞进蚊帐时,“嗡”地惊飞起波澜壮阔的不明飞行物,撞在脸上像疾雨,这才察觉老林腹地的蚊子多,个儿大,撞在脸上有分量。
一个半大孩子站在我面前,睡眼惺忪地看着我。书记指指为我准备好的木板铺,咬我耳朵问,要不要让这娃带你去山溪里洗一把?问完指着黑夜抱歉说,八号隧道里出了点儿事,队长催我尽快赶过去,失陪了。
为躲避蚊子,没等书记说完我就一头钻进蚊帐,直到书记消失在黑暗里,我才明白少年没睡是奉命在等我,我该问问人家名字的,尤其怎么在这样荒凉的地方还有个小不点儿?可是少年已经消失在另一间工棚里。
早晨醒来时,棚子里空空荡荡,人们已经去接班。
来到山脚下,遍地林木荒荆接地连天,翠得湿人衣;回望那几间工棚子,孤零零被撂在大山洼,像早已被上帝忘却。
对面的山坡上,有被切下的大片扇形新土,赭黄色,早已风干。扇形中间一眼拱形水泥隧道口上方楷书 “五号进口”。
不远处,昨晚那个少年已经换上白大褂,在绿色背景上白得像梦幻。
从少年目光锁定的隧道口钻出一群“外星人”,灰不溜秋的外形,踉跄的步态,头上被泥水糊得只有安全帽的轮廓,工装分不清颜色,泥疙瘩般的口罩捂得只剩两只眼。边走边急迫地剥掉工装朝少年手里一扔,急火火扑向山脚下一泓水潭。
等剥得赤条条朝水里跳,才发现是些纯爷们儿,操的四川口音,弓着腰毫无顾忌地朝天空高翘着两瓣屁股,含一口水“稀里哗啦”地大声漱口,歪着头努力挖掘耳朵里的泥灰,一会儿向白大褂少年要牙刷,一会儿要刮脸刀,少年跑来跑去忙得像一只脱兔。
洗罢上了岸,经过少年面前时,接过少年手里换洗的衣服朝肩上一搭,腿裆下的槌子一摇三晃,就那么赤裸裸走向工棚子,亢奋鼓噪 “吃老酒喽!”
走在前面的汉子第一个发现我:“你是……”
我忙说:“我是……”
汉子醒悟:“哦,书记在电话里交代过,我是二班工班长,姓李,下个班你就可以跟我们进洞。”
我骇然打量着浑身赤裸的老李,战战兢兢地问:“会不会有山民大姑娘?”
老李似乎对我的发问很奇怪,睁大眼看着我,拖着绵长的川音感慨:“啥子女娃哟,离山外太远,母狗也见不到。”
白大褂少年扛着一摞脏衣服,一直跟在后面静静地观察着我,没说一句话。
“吃老酒”有的是奔食堂,有的是在工棚子外面用三块石头支起铁锅,就地动手做菜。烧的是林木枯枝,汉子们三三两两互相搭伙围住一口锅,仿佛史前的人在野炊。
老李指着锅说,职工都来自川北农村,嫌食堂的菜贵,为攒钱寄回家盖房子和供娃上学,有的职工只在食堂打饭,吃自己做的菜,说着转脸吩咐少年:“给记者也拿只杯子来。”
我怎么成了记者?后来才知道,这里的汉子长年奔波在人迹罕至的大山丛林间,只知这个世界有记者,对作协、作家几乎一无所知。
水才烧开,少年就拎来一篮子洗干净的菜朝锅边一撂,老鼻子老眼地教训:“猫尿子都少喝点儿,喝多了要么打架,要么哭得像个娘们儿。”
在早晨的阳光下我才看清,少年十二三岁,鼻子眼上都是稚气,食堂大师傅的穿戴,白大褂在身上显得旷大,见了我目光躲闪。
见我对少年很稀奇,李班长嘴一咧笑起来:“人家可是老师傅喽,和大家一样的正式工,一样按月拿工资养家活口……”
孩子高声打断:“吃完只管去睡觉,锅碗等一会儿我来收拾。” 临走时依然老鼻子老眼地说。
老李看着他的背影悄然朝我递话:“娃叫公堆,哦,就是大家的娃。”
“是你们从山外捡来的?”
“啥个捡噢,伤亡工友的娃。”老李的语气平淡得像一杯清茶,边说边朝锅里放青菜,并介绍,“这菜有的是职工随手种在工棚子前后的,也有公堆从附近摘来的野菜,哪种有毒,哪种能吃他都认识,小子鬼精。”
老李去工棚拿酒时,我才发现每张木板床底下都堆满空酒瓶,每个人还腌有腊肉,挂在工棚的不同角落里。顺手割下一块火柴盒大的腊肉,老李咧大嘴感慨:“打隧道的差使苦啊,洞里湿气大,大肉能补身子,老酒活血解乏。”
喝酒是抓住酒瓶直接吹。每吹一口吐一口长气,像是把一天的苦和累全倾泻出来。接着夹一团野菜在锅里一涮,伸长脖颈一“唏溜”,喝两口酒才吝啬地咬一点儿腊肉。
我的心思还在公堆身上:“一个乳臭没干的娃,怎么成了正式工?”
老李笑:“说起来话长喽,在他父子俩身上发生的事,一句两句说不完。你不是要住下一段时间吗?时间有的是,休班后我们要紧的一是吃老酒,二是睡觉,三是醒来想婆娘。”
我这才想起此时他们睡觉比我的问题更重要,只得一个人四处转转。
老李忙着交代:“一百米之内走走可以,可不兴走远喽,这里有野猪、大蛇,还闯来过熊瞎子,昨晚可听见黄羊叫?”
我说似乎听见什么叫,说罢有点儿毛骨悚然,急着想撒尿。
直到汉子们喝得东摇西晃,公堆才挎来一大竹篮盒饭,一份一份递上每人的手。
吃喝完,醉醺醺地朝木板铺上一栽,呼噜声随即汹涌澎湃。
剩下我觉得很无聊,朝食堂那边溜达过去。
公堆正在食堂的水池子旁“稀里哗啦”洗餐具。
我给大师傅敬上烟并亲手点燃,闲呱两句凑近公堆:“我猜你今年十三岁,对不?”
公堆的目光从我身上一扫而过,像看一只飞走的虫子。
“来工地几年了?”
小子“呼”地站起来迫近我:“你不是记者吗?给我登个报。”
“登报?”我诧异,“你要登报作啥?”
“我也是职工,谁都不准我下隧道干活,这公平吗?”
话像山坡上的石头,硬邦邦,有棱有角。我还想问得明白些,大师傅赶紧把我拉到一边咬耳朵:“可不兴提隧道的事,小子天天闹着要进隧道干活,掌子面上太危险。”说着转过身安抚公堆,“好了好了,领导不是说食堂的工作更重要吗?工人吃不饱肚子干啥活?”说着把我朝门外推,“人家记者正忙大事呢。”
我就这样被大师傅善意地轰出了门。
我终于有机会跟随接班的人下隧道。洞壁上一溜灯泡恍若通向深宫冥府,走着走着身上开始燥热起来,脸上的汗水山泉般奔流。
老李忽然回头朝我大声吼:“谁叫你来的?”
我吓一跳,回头见公堆就站在我身后。
老李光起火:“回去,我叫你回去!”
公堆扬起手里两只暖水瓶,委屈得叫起来:“我见你们带的开水少,给你们送开水,哪儿错了?”
有年长的师傅忙去接水瓶,连推带哄地说:“我们公堆是最疼叔叔伯伯了,送到这里就行了,回啵回啵。”
孩子不松手,执意要把水瓶送到掌子面,直到班长再次光了火,他才气得一蹶子尥出洞口。
来到工作面,俨然来到阎罗秘宫。上方被爆破撕裂的大石头张牙舞爪,好像随时都要扑下来。人闷在这危机四伏的空间里,满心都是泰山压顶的挤迫感,湿气和还没散净的石粉气从鼻孔一直扎进脑髓。
老李用手一指:“瞧,这是娃来的地方吗?自从他爹被石头砸死后,这小子整天嚷嚷要找石头报仇。”
“找石头报仇?”我想笑,却笑不出。
我热得想剥下工作服,老李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厉声呵斥不准,更不准取下安全帽和口罩。“这洞高六米,哪块石头掉下都要人的命,公堆他爹就是被上头掉下的石头砸死的。” 老李快速地跳来跳去指挥职工各就各位。他伸出指头一点,那台螳螂模样的巨大设备便咆哮起来,从前方伸出六根钻杆,戳向掌子面的石壁时一边钻一边射出激情的水,却掩盖不了飞扬的石粉。钻头撕咬花岗岩的尖叫声在四面石壁间碰撞。
在铺天盖地的噪声里,班长每下指令都是吼,对方的回答也是吼,彼此佐以手势像骂娘。
我讶然,洞外一个温和木讷的班长,转眼变成了这个地下王国的独裁者。
直到安排完第一道工序,老李才把我拉进旁边的避险洞。
避险洞是每打成一段隧道后,在隧道侧面凿出的不大的侧洞,专供塌方冒顶时工人避险用的。老李指着那台咆哮的设备,吼着说那是凿眼台车,先在工作面上钻出几十个深六米的孔,装上炸药接上导火索,一下就可以炸出六米深的拱形大空间,再用另一台水泥衬砌台车浇灌成形……
我吼:“完成这六米进度要多长时间?”
老李吼:“只要不出涌水流沙,两个班就出成品喽。”
我还想吼,干嘛一进洞你就横挑鼻子竖挑眼?
老李已经明白我的意思:“宁可挨职工骂,不听职工的婆娘娃儿哭,让娃没有爸。再说每个班进尺都有定额,完不成指标就影响下一道工序,不光扣奖金,工资都拿不全喽。”
我是想坚持到爆破那道工序的,可浑身都像被排山倒海的噪声、浊气挤扁,衣裳几被汗水湿透。
老李看着我的狼狈相,不失时机地吼:“你不是想知道公堆的情况吗?我已给食堂大师傅老刘交代好,让他陪你呱嗒呱嗒。”
这分明是逐客令,很显然,我在这里被当成负担了。
我几乎是逃出洞口的,一头扑到洞外,平生头一回发现蓝天真好,太阳真好。
在一泓溪水边找到了大师傅老刘,今天他休班。
在没有女人的林海腹地,老刘洗衣也是光着腚,在溪水里一耸一耸地搓,两腿间的槌子在水面上随着搓的节奏像鸡啄米。我忍住笑,点一支烟伸长胳膊栽在他嘴上,他吸一口把烟拿在手里终于停下搓洗:“你说的公堆啊?个老子,那可是我们的熊猫喽,在他父子俩身上出过的怪事,至今也解释不了……”
我的脑海里很快就被指手划脚的老刘植入公堆爹的形象:大嘴巴、络腮胡、中等个头。还有一位和公堆爹最要好的工友,姓陆,瘦高个儿,外号长颈鹿。
络腮胡和长颈鹿一同走出四川阿坝乡村时,络腮胡的胡子还像才出土的小苗毛茸茸的;长颈鹿的身子虽然已足够长,还没顾得朝横里长,走路一摇一摆让人害怕身子被折断。
工程段来到云贵高原,俩人在同一隧道口出入,夜晚在同一个工棚子里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工程队开到太行山腹地,俩人从同一个掌子面上下班,你脱下的工装我顺便拿过来搓搓,我有个毛病你鞍前马后伺候……稀里糊涂间,络腮胡脸上的胡子已繁衍出一派茁壮景象,长颈鹿已娶了媳妇;又稀里糊涂间,俩人都是有婆娘有娃的人了。可每年只有一回探亲假,还因为施工任务紧时常一拖再拖,想见婆娘娃儿全靠晚上做美梦。
西北高原的月亮分外圆。
下班后俩人守着一瓶酒,抓住瓶脖子你一口我一口。络腮胡看着月亮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对月伤感,没着没落地说,“老弟啊,我们可得先说好,以后不管俺俩谁有个三长两短,你娃就是我娃,我娃就是你娃。”
长颈鹿惊讶:“哥,喝深了?怎说这话?”
络腮胡一笑连忙说:“也就是随便说说。”
隧道里,爆破后更闷热,趁着翻斗车装满石头拉走的空,坐下用安全帽扇风。长颈鹿喝口水把水壶递给络腮胡,瞥见络腮胡躺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说:“累了?没见地上脏?有水。”连说两遍没人应,转脸见络腮胡头上冒出殷红的血。长颈鹿看半天才确信出了事,猛扑上去扶起来,络腮胡身子已软得像面条,长颈鹿遂跳起大喊。
工地离山外太遥远,附近几公里内四个隧道口只有一个卫生所,担架还没抬上卡车,人已魂断林海。
上级领导下来分析事故原因,查来查去,现场除了一块鹅蛋大的带血石头,总也闹不清凶手是谁。最后缘那带血的石头把目光锁定在六米高的洞顶,做完自由落体实验后才恍然大悟。
大师傅老刘说起这事时,两只眼瞪着我,伸长脖子凑近来:“你说那天络腮胡的话像不像刘备白帝城托孤?第二天就遭了横祸,就一块鹅蛋大的石头,怎么就恰巧砸在顶门心上,你记者见识广,说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神?”
我愣了半天无言以对。
火化完络腮胡,长颈鹿眼盯着骨灰盒,总也不相信那么个活蹦乱跳的大块头一下就装进这小盒盒,于是佝起长脖颈,双肩一耸一耸哭得像娘们儿。在把骨灰盒包进被单时,边包边念叨:“哥,回家喽,我这就送你永远回家喽。”说着又满腹愁绪地说,“叫我怎面对你的爹娘和婆娘娃啊?”
长颈鹿从四川阿坝回到工地时,人又黑又瘦,一直沉默寡言。
休班时只要有出山运料的大卡车,长颈鹿爬上车就朝工程段机关驻地跑。
“他是工伤,你得让他的娃来顶替。”
领导翻开户口本:“娃太小,瞧,不满十二岁,这不违犯《劳动法》吗?”
“他婆娘患肺痨,地不能种,猪不能养,他死后女人连治病钱都没着落,更没法养活两个娃,娃一顶替就救了那个家。”
“国企规定的抚恤金和经济补偿全到位了,可是让娃来顶替这件事无章可循,不是让我们为难吗?”
“领导不是常给大伙儿说,办法总比困难多吗?”
“你是说领导没有想办法?”领导有点儿火,“这么点儿的娃,是政策不允许啊。”
“能不能把孩子的年龄改大呢?户口本上我去想办法。”
“你说作假?那不合适。再说,那么点儿的娃来到工地不是添乱吗?能不能等几年,等到娃生活能自理呢?”
“那不成。”长颈鹿神情坚决,“听说顶替的政策很快就取消。”
两次没谈成,四次没谈成,工班职工全光了火:“娃已经成半大汉子了,又不要领导背着抱着,再休班大家一起去找领导,个老子,有人性吗?”从此由没完没了纠缠发展到全工班在工程段大院内静坐了。
一见那么多人休班就跑来,影响休息不说,造成施工安全隐患事大,领导无奈退了步,最后宣布:“一,娃来可以,段里没法安排专人照顾,你们工班想办法;二,我要的是十八岁以上的职工,至于娃的年龄问题,办法你们去想;三,也是最重要的,工班工资是按人头定的,娃不能干活,影响你们收入,无法补偿。”
领导还没说完汉子们几乎同声呐喊:“我们每人多出一把力,权当养活大家的娃。”
大家的娃, 这就是“公堆”名字的源头。
一个十一岁半的娃终于成了正式工,在段人事部门的花名册上年龄却是十八岁。
荒芜的日子里破天荒来了娃,日子忽然亮堂了许多,下班时你捎来一把野果,喝老酒时我多割一块腊肉,条件是拉过娃抱抱,或亲一口,当成自己的娃搂着睡一晚上。早晨起来你顺带把娃的床和被子扫扫叠叠,休班时我洗衣服随手把娃的衣服搓搓。
可是人们很快察觉忽略了一件大事,有个娃不仅要伺候吃、伺候穿、伺候洗衣洗澡和睡觉,尤其他还长着两条腿。原始老林里危机四伏,一慢眼他就跑到林子里去抓蝈蝈;一慢眼又爬到工棚子顶上或山坡上,昂着脑袋煞有介事地说他听见娘喊他回家吃饭,还有学校打铃声……吓得工班里专门派长颈鹿看着。
这样一来,工班里就有两个人光拿钱不上班,工地上人手紧不说,长颈鹿就是提着耳朵交待不准他乱跑,他这边答应了,半天不到就忘干净,搞得每个人的神经都成了绷紧的弦。
那天下班的职工刚睡倒,就被长颈鹿惊慌失措地摇醒,娃正在水潭里涉水追一只浮在水面的鸟。汉子们都知道那水潭一直通向地下暗河,便没命朝水潭那边跑,眼见娃已经进入暗流,几条汉子豁出命抢在他前头,连拦截加拖曳,才侥幸救下命。
班长断然地说:“我看把他委托给食堂大师傅看管,食堂里不仅有好吃好玩的,还有个大院子,平时让大师傅把院子门锁上。 除了看管,食堂还有两个小伙儿识字,我们凑点儿钱给两个人算补偿,再买来算术和语文,闲了让他们教娃学文化。”
人们发现还是班长想到了根本上,娃日后的路还长,总不能就这么啥事不干混下去吧?
可是过了一个星期,公堆忽然失踪了。
食堂和休班的两个工班炸了营,各路人马撒向林海四面八方,咋咋呼呼四处找,还有人脱光身子下到水潭里捞。
就在整个工地被折腾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大师傅老刘站在棚子后面撒尿,有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原是一只塑料玩具望远镜。老刘沿着望远镜掉下的方向朝上看,几丈高老藤缠绕的大树上,老桠处骑着一个娃,那不是公堆吗?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老刘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找来长颈鹿和班长商量,由长颈鹿带上绳子,顺着老藤悄无声息爬到近前,直到拦着腋下拴牢朝下放,小子醒来就骂娘,说绳子把他勒疼了。
“你为啥要爬到那么高的大树上?”不管班长怎么问,这小子就是不吭声。直到长颈鹿发了火,公堆才说:“我想看看我们家房子。”
汉子们一时无语。
傍晚有拉料的卡车来到工地,拉来了材料,也捎带来公堆的“家信”。那是长颈鹿独自躲在林子里“吭哧吭哧”编了半天的“杰作”,交给公堆时让他自己拆开读。公堆读完信,愣愣地看着远处,一言不发。
“我不看都知道信里讲什么。” 长颈鹿说,“你妈说家里都平安,妹妹也好,可对?你妈还说她夜里老是咳嗽,没有钱治肺痨,夸你孝顺,说你能挣钱给她治病,对不对?”
“你怎知道?” 公堆看着长颈鹿。
“你妈是我的老嫂子,她怎么想我还猜不到?”
回到食堂,公堆还真好长一段时间再没提回家的事。
可是一个月不到,公堆又开始开始以软磨的办法纠缠长颈鹿:“我已经是工人了,至少该让我看看怎样打石头吧?我下隧道还想办一大事。”
“有啥事我不能帮你办?”
公堆不回答。长颈鹿被缠得没招了,更怕他急了又闹失踪,和班长一商量,回来对公堆说:“上工地可以,不过要先实习。”
“啥子叫实习?”
“实习就是只能在旁边看看大家怎么干,或给大家端端茶,倒倒水,拿拿香烟,就是不准靠近掌子面。”公堆兴奋得一下跳老高。
长颈鹿在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一个更大危险已经在向娃逼近。进了隧道一番新鲜后,公堆又开始不安分,一慢眼就从避险洞溜到掌子面,一慢眼就溜到凿眼台车旁,气得班长揪着他耳朵呵斥,他才说是在找石头,找砸死他爹的那块带血的石头。
李班长愣了许久,说:“那是在西北高原的隧道里,你在这里哪找得到?”接着哄,“快去避险洞把茶泡好,待会儿大家休息都要喝。”
公堆很落寞。可是几天后却把端茶倒水的事情做得满有创意。职工正觉得口渴时公堆递上一杯凉茶;汗液混合着尘土眯了眼,两只脏手正无奈,公堆递上湿毛巾;工间休息躲进避险洞,公堆把香烟一根一根戳在每个人嘴上,一个一个点着火,一边做一边哼着乡间小调。汉子们全沉浸在家乡的童谣里,好像看见了村头袅袅炊烟……
某一天长颈鹿无缘无故觉得心里烦,吃饭没有胃口,夜里也睡不实,偶尔一眯瞪又醒来,如此三番一夜没睡好。
黎明接班时,已经出了门,长颈鹿忽然对公堆说:“今天你不要去隧道实习了,学着把自己的脏衣服洗洗。”
“衣服不都是下大夜班洗的吗?”公堆说。
长颈鹿想了想:“那就把学的课文复习复习,把生字写三遍,晚上我要听写。”
公堆顺手从床头上翻出练习本:“瞧,昨天听写的,全对。”
长颈鹿没词了,挠后脑勺。
来到掌子面,长颈鹿又忽然想起:“我的香烟呢?是不是忘在工棚了?你回去找找,把它拿来。”
公堆颇不情愿地回转去,嘟嘟囔囔还没走出五十步,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一股气浪把他推倒在洞壁前。忙着爬起回头一看,掌子面合实了,公堆大喊救人,转身就朝洞外跑。
食堂大师傅老刘说:“那回大塌方伤亡大,你是记者,你说说,长颈鹿那晚到底看见了什么?”
是心灵感应?或第六感觉?尽管这说法至今也无法找到理论根据,可是在和命运交关的个体间,即将遇上巨大变故时,我相信是有心灵感应或第六感觉的。
老刘说,那之后,那小子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做完食堂的活儿,就把叔叔伯伯的脏衣服拿来洗,鞋子拿来刷。每隔几天还去一回隧道口,点上香火,总不忘记供上两包香烟,那是专门给长颈鹿的……
三班幸存的职工是公堆呼救及时抢救出来重伤治愈的和那天没在掌子面的。从老刘嘴里我还知道,重新组建三班时,新三班在新班长带领下仍然沿袭老三班的做法,大家对公堆关爱有加,再不准娃下隧道。
我问老刘:“为何新来的职工也对公堆那样宠?”
老刘咕哝一句我听不大懂的话:“那是样品喽。”
第二天我就“样品”问了李班长。
老李从工棚里拿出一张发黄的纸,上面用复写纸写着一句话:“以后工班里不管谁出事,大家都要像对公堆一样对待他的娃,不然天打五雷轰。”下面职工的签名和粗大的红指印。
武 辉
脚下倒着横三竖四的朽木,朽木上长满绿莹莹的苔毛子。在一块栗壳色大岩石下,终于找到一些工棚子,在漫天野性中有了人气。我向一个蹲在巨石下的人打听七队队部,那人举起一根草棒子,让我看草棒子上两只惶惶寻找出路的蚂蚁。
“瞧,”男人说,“后头这只是公的,前头那只是母的。”
我笑问:“你是怎认出公母的?”
他看我的目光有点儿邪:“你不懂。”
说着说着前头那只蚂蚁忽然被风吹落不见了,男人目光怪怪地看着远处:“又走了,她又走了,总躲着我。”
身后有了说话声,一回头,一间工棚门边写着“七队队部”,我犹豫一下进了门。
龚书记正朝两个班长发火:“不允许走人?探亲假是《劳动法》规定的,职工要是告上去,我这个卵大的官担得了?”
“走一个可以,”五号隧道口李班长吵吵,“要是同时走两个三个,完不成定额你找我?找老鬼啵。”
“说是回家割麦子,”另一个黑大个儿说,“谁不知是急着回家抱婆娘?”
龚书记肝火正旺:“抱婆娘错了吗?我书记能勒紧裤腰带忍着,你们班长能忍着,让人人都忍着?”见我进门,似怕家丑外扬,忙着挥挥手:“行了行了,方案由我和队长最后定。”
黑大个班长拿起龚书记放在桌子上那包烟,掰两半一半递给李班长,各叼一支,剩下朝兜里一掖,打劫般起身而去。
“书记遇到难题了?”我笑问。
龚书记拿杯子为我泡茶:“家都在川北农村,每年拢共那么一二十天探亲假,不管休完没休完,想老婆想急了,就借口麦收朝家跑。”
“或许真要他们回去收割呢?”
“鸟,老林深处一年到头连个花布衫都见不到,心和眼都空得发慌,麦收 、父母、娃都次要,老婆才是命根子,回家就是奔老婆。”
“食、色,人之欲也,还是夫子说得对。”我感慨。
“比吃饭重要,如今谁还少吃喝?在这鬼也不到的地方,身强力壮的少的不就是那一口?”
“我为你出个金点子。让他们的婆娘来工地探亲嘛,至多再搭几间工棚子。”
书记大笑:“你让我多活几天啵,买一斤盐、一袋牙膏都要翻山越岭用车拉进来,女人一来还带着娃,要吃要喝要住不说,如果来一个女人,男人们用眼就把她吃了。”
“用眼吃?”我以为听错了。
“一年半载母狗也见不到,你没见那看女人的目光都是刮,是啃。没出息的还趁人家男人上夜班钻进被窝插一腿,要是被人家男人摁住了,可是拼命的事!”
“凡事有利就有弊嘛,男人们满足了,干起活来有劲,效率不就上去了?”
“满足?”老龚的川音高亢,“哪有个满足的时候,你说的办法我试过,谁都想把耽误的补上来,通宵整,整翻了就吵,就打,女人还有为此去跳崖的,我这书记不成管裤裆的书记了?”说罢大笑。
我惨笑。
书记说:“一个工班拢共二十几个人,来几个探亲的女人,职工为她们耗一夜,上班事故率明显增高,血的教训哪!你说我这书记是管大头好,还是管小头好?”
正说着,门外有人影晃了一下,我发现是那个摆弄蚂蚁的男人。书记好像早知道他在门外,看也不看嘟囔道:“哦,武辉,花痴,神经出了岔子,一下班就来纠缠,他的问题难办喽。”
“有病怎么不弄到山外去治?”
“弄去治?每回都像绑架,把他弄到医院他又跑回来,只要不犯病他在工具室也能帮着管管工具,一犯病就到处找他的老相好……”书记正说着,接到电话:“什么?人伤着没?好,我马上到。”撂下电话套上工装说,“六号隧道支撑断裂,队长让我赶过去,失陪。”
支撑断裂是塌方或冒顶的预兆,我正待追上去,身后有人扯扯我的衣襟,是武辉。
武辉用发直的目光把我上下打量:“你是从大秦线上来?”
“对不起,我不知啥叫大秦线。”
他一步一步逼近来,像要把我吃了:“对,她就在大秦线的斑马峡工地。”
“斑马峡?你说的他是谁,”
“于惠芬,干钩于,贤惠的惠,芬芳的芬。”
“是个女人?”他把这个名字说得如此具体,显然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遍。
“我不是从你说的地方来,更不认识你所说的人。” 我再次解释。他愣怔,目光由绝望到幻化出敌意。面对遍地的石头,我真怕他随手捡一块扑上来。
后来从二班那里才知道,他三十出头,人内向,年纪很轻时已是优秀的隧道水泥衬砌台车司机,或许只顾当技术骨干和劳模了,二十六岁才回乡完婚。
工友起哄:“咸鱼不会给猫枕头吧?头一晚耍几回?”
他红着脸不答。
工友们有的说自己头一夜耍七回,有的说八回。
他若有所失,认真地遗憾:“我才五回。”
工友们笑疯了,因为人家说的都是假话,只有他说的是真的,从此人们再喊他名字“武辉”或老武时,含义已经不由自主地演变成 “五回”,或干脆称“老五”。
婚后有了孩子后,武辉只回过两趟家。
头一趟回到家,儿子已经过完两周岁生日,媳妇想起两年来独守空房的煎熬,委屈得哭鼻子。
在后来一年多的时间里,男人把探亲的事一拖再拖,媳妇联想到外面不少地方已经野鸡满天飞,料定是把她母子忘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媳妇干脆连电话也很少来了,武辉知道媳妇是使小性子。到支部大会通过他进入预备期时,已接近两年没回家。
老五终于回家在成都转车时,买下大包礼物,媳妇的、娃的、父母的,该想到的全想到。
夕阳下,媳妇扶着父母,父母牵着娃迎到村口。
武辉丢下包跑上去准备抱老婆的,可是在父母和乡邻面前他只能抱起娃就亲,四岁半的娃吓得 “哇”地大哭,挣扎着向妈求救。
媳妇忙着哄:“傻娃,你不是天天嚷嚷要爸吗?这就是爸呀,快喊爸。”媳妇抱过娃指着他,“瞧,像不像相片上那个爸?”
娃怯怯地看着他。
武辉拉开包,左手抓起一把什锦糖,右手拿着电动玩具鸭,一揿开关,小鸭扇动翅膀“呱呱呱”。娃显然很想要玩具鸭,可一看那张陌生的脸,仍朝妈的怀里缩。
妈接过玩具举到娃的鼻尖上:“快喊爸,不然不给。”
娃的目光在玩具鸭和老武脸上往返,也是被逼急了,猛然咕哝一句“叔叔好”,伸手抢过玩具鸭钻进妈妈怀里。
媳妇笑得尴尬。
武辉笑得苍凉。
只有奶奶在安慰:“娃两周岁见到你时还不记事,这又过了这么长时间,眼更生,只要一天就混熟了。”
晚上媳妇已经收拾好床,只等着娃早早睡,可娃守着他买回的新玩具玩得兴味正浓。
他洗罢脚,脱去外衣,早早上床躺着等。
一见他上床,娃停下手中的玩具,愣着朝床上看。
妈不失时机走过去哄:“瞧,爸困了,娃也困了,快睡觉。”
娃突然钻进妈怀里大哭。
妈妈好生奇怪:“乖,哭什么?想睡觉?”
娃怯怯地指着床上的他呜咽:“叔叔流氓……”
他翻身坐起来,一时手足无措。
媳妇忙把他的被子扔在沙发上,一边朝他使眼色,一边哄娃:“爸是睡错床了,爸该睡在沙发上的,对了,这是妈和娃的床。”
虽然媳妇终于把娃哄睡了,武辉仍满心复杂。可两年的漫长时间整个身心都空着,又像在某处淤积着,急火火只待填充或宣泄。
天蒙蒙亮再次进入佳境时,那头的娃却被剧烈晃动摇醒,又哭又踹坐起来,爬到那头一看,发现两颗叠在一起的脑袋,惊诧之余在犯傻。两个人正处在关键处,动也不好,停也不是,还是女人反应快:“娃不怕,瞧,妈和爸给你耍狮子。”
他得到妻子的暗示,扯过被子蒙上头,狮子疯狂舞动起来。
奶奶从屋后的茅厕走出来,听见孙子哭两声没了动静,觉得奇怪,顺手敲敲门:“娃哭啥?”
狮子突然一动也不动。
娃又哭起来:“奶奶坏,奶奶把狮子吓死了。”
外面门敲得更急,媳妇一把推开武辉,武辉顶着被子闪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媳妇这才抱起娃和门外的婆婆答话。
尽管上午很疲惫,武辉还是按礼节串邻居、访朋友。可拉呱到自己的媳妇时,长者的目光里似乎隐藏着什么,年轻人欲言又止。还有半大娃在不远处唱:
哥你为养家去做工,
妹子我脚冷枕边空。
妹如干旱盼春雨呦,
哥丢下肥田别人种。
一开始武辉只觉得乡音醉人,后来发现歌里像藏着什么。想到这半年已经很少接到婆娘的电话,便回家私下问父母。
母亲几乎不假思索:“瞎想什么呢,媳妇孝顺,会做活,也疼娃……”
父亲满脸严峻,一声不吭,只顾抽烟。
母亲的随口夸奖分明是遮掩,父亲的不吭声等于默认。
武辉从同胞兄弟嘴里终于确认那个人是村长时,觉得脑袋晕眩,大树和房屋在滑稽地翻跟头。许久,终于放弃抄刀剁了奸夫淫妇的念头,只为一笔账——假期才开头就起战端,苦盼两年的机会岂不是全落空?想来想去他决定把这笔账留在假期最后那天算,不动声色地忍下了。
晚上揭开被子时,武辉虽然觉得他种的田已经被别人糟蹋,可是长期积累的原始冲动总是不听劝告,做完了只想哭。哭归哭,总也阻止不了还要做。直到假期过完最后一天,武辉才往常一样离开家。
他只在附近小镇上住了两天,第三天半夜出现在家乡村头时,同胞兄弟已经在等他。按照弟弟事先侦查好的线索,轻而易举将俩人摁在床上。
接下来便是离婚。离婚后才发现已经堕入更难堪的境地。首先是娃也被判给她,他已一无所有。至于村长给他戴的那顶绿帽子,碍于父母还要在人家手心里过日子,这奇耻大辱只能打掉牙朝自己肚子里咽。
回到工地时,他好像变了个人。
领导问:“家里都好?”
他若有若无点点头。
工友开玩笑:“老五啊,这回可突破记录?”
他跳上那台水泥衬砌台车,加大油门把拌好的水泥淋漓尽致地射向六米高的隧道拱顶,每天都在借那台衬砌台车宣泄。
半年后传来奇闻,其轰动效应不亚于东南亚海啸,七号隧道口即将迎来一位工程师。按说每个隧道口都有工程师,且不乏高工,要紧的是来人竟是女的,长期不来女人的地方要来女人,这绿色世界里发生的事总是荒诞如梦。
从听见传闻起,工棚里就默默发生着变化,胡子邋遢的汉子忽然想起去找刮脸刀,随手扔在工棚里的脏衣服、烂鞋子有人在默默整理。职工间相互理发的多了,照镜子的多了,潭边也多了洗洗涮涮的人。
休班职工砍来青竹,别出心裁地搭了闺房般的工棚,还采些山花装点。唯一的女厕所被设计得尤其周全,构造隐蔽且有洗浴功能。 万事俱备,龚书记果然带了个女人降临于七号隧道口,称她为于工。于工是一位白净的知识型女人,四十左右,在男人们刮人的目光里显得很单薄、文弱。人们接着还知道,于工原在工程段技术部工作,两口子都是工作狂。因为长期分居,男人忍受不了寂寞,在广州地铁工地另有新欢,两口子已经离异。于工觉得很没面子,主动要求调到这没有熟人的地方工作。尤为荒诞的是于工还带来两个娃,男娃五岁左右,女娃不满四岁,像电视里的两个童话宝宝——据说离婚后两个娃原本该由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接走的,因为抚养权还在争执中,加上段领导说工地任务紧,催得急,于工不得不临时把娃带到这蛮野之地等待法院的判决。
于工来到工地就想下隧道,可是临时又雇不着保姆,经过龚书记千方百计安排,两个娃暂时放在工具室由管理员当临时保姆。
龚书记为此还和段里大吵了一场,并来到工地每个工班严厉警告:“都把贼心贼胆掖紧了,老实点儿,远处看看解解眼馋可以,太阳落山后那间工棚子二十米之内就是禁区。”
欲望是无形的风,男人们虽然能把非分之想放在潜心描摹的虚无中,那毕竟是镜中花、水中月,于是便以空前的热情走近两个娃。食堂大师傅殷勤地送来好吃的,休班的小伙儿争相抱着,逗着唱歌,领着去林子抓蝈蝈;尤其珍惜和文弱女人相伴下隧道,聆听莺声燕语,欣赏女人弓身测量时性感的身段、伏案画图时的曼妙身姿 。
武辉所以和于工走得更近,原因不在他,而在于工。
武辉的娃被离婚的媳妇带走,思念也被拉长。于工的男娃鼻子旁边也有一颗痣,武辉就像发现自己的娃,老走神,逗娃玩时也比别人更用情,更投入。
很快,武辉由沉默变得也说笑了,以至那天于工指着男娃开玩笑说:“老武,把他给你做干儿子吧。”
武辉大骇。因为“老武”里面包含着“老五”的意思,是男人间秘而不宣的绰号,于工怎也喊起来?他的脸一下红似炉火,不知所措。于工也似觉察说错了什么,事后从龚书记那里明白后,脸上一阵桃红李白。
事情发生得唐突,他一连几天很少再去逗两个娃。可于工却在下班的路上追上他,大大方方地说:“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是过来的人,原谅大姐了吗?”
他原本想她是埋汰自己没出息的,没想到是诚恳道歉。于工接下来的话尤令他难以置信:“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这个台车司机不仅车开得好,还会修理,能不能带两个徒弟呢?我们合作,技术资料和图纸我提供,教会了不仅缓解人手紧的状况,至少也有个替班的。”
有了共同的责任,俩人来往也更频繁。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在接下来那段时间里,不少人猜测俩人可能有意思,至少武辉这边有了意思,甚至俩人已经成了情人。
晚霞出奇地娇艳,预兆要变天。太阳藏进绿叶间还没完全钻入大山,蚊虫便雾一般漫过来,一个个撞到脸上像雨点。
工具室方向突然喊起来:“娃不见了,两个娃不见了!”
有人提醒说:“昨天两个娃私下商量说要去找妈的,难道去了隧道?”几个人沿篱笆围墙一查,果然有扒开的痕迹,遂向隧道飞奔。
不久,又从隧道返回头,于工脸儿煞白,一头射进工棚子,又一头射到水潭边。龚书记和队长闻讯全赶到七号隧道口,书记一把拖住于工喊:“既然孩子说要去隧道找你,可能已经进了森林迷了路。”接着一声咆哮,“休班的职工全起床,朝隧道方向的林子里找!”书记大骂段领导,“个老子,我说这是男人玩命的地方,你偏要把娘们儿和娃都赶到这充军……”
天已经黑透,林子里正是野猪、狗熊和蛇的天下,一想到小兄妹落入野兽的口,工地上疯了。所有休班的职工打着手电找了一个通宵,吆喝一个通宵。到天蒙蒙亮回来一碰头,仍然都摇头。
队长大喊一声:“扩大面积再找,朝还没找的地方找!”
精疲力竭的于工已经癫狂,由武辉和龚书记架着。在通往隧道相反方向的老林里,武辉像发现了什么,丢下于工和书记独自朝前跑。
熹微的晨光里,地上两个娃趴着一动不动,脸和胳膊都是黑的。武辉悄然走近像是怕打搅娃的梦,“轰”地惊飞了身上厚厚一层蚊子,两张小脸变得苍白——女娃趴在地下已经冷却;男娃还趴在妹妹身上,手里握着一把小树叶,像随时在为妹妹赶蚊子。
武辉跳起来岔了声大喊。
于工和娃被送到林海外已经是二十小时后。
于工在医院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虽然局里派了两位女职工专门守护,可是武辉一连多日仍然流连在病房附近,看人的眼儿瓷着,一会儿说于工的娃就是他的娃,一会儿又说他的娃很像于工的娃。
于工被转到省立医院是背着武辉的,怕他又追去纠缠。
段里多次送他到山外治疗,他都偷着逃回来,认定于工就在工地,是故意躲着他。
龚书记说:“安心养病吧,于工调到大秦线去了。”
他长久地愣着。
书记说:“愣什么?于工已经到斑马峡工地报到。”
老 草
从六号到五号隧道口,要经过半面山坡。
老林深处不时传来阴阳怪气的鸟叫,独自走在荒林间心在上蹿下跳。山坡走到一半时,不远处的碎石间有红色一闪,似乎与人气有关。
走到跟前才看清,几块片石支成一个小神龛,神龛内贴着红纸,用毛笔歪歪斜斜写着“玄武大帝”四个字,跟前已经积了不少残香。
我盯住神龛,在这被人忘却的地方,有怎样一个人深入到此,把信仰也安置在乱石间?此人有何祈愿和诉求?
朝四面打量许久,渺无人迹。
在以后的日子里,又在那半面山坡往返几回,终于碰上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人,坐在神龛前双手合十似在祈祷什么。我轻轻咳嗽一声,想凑上去拉拉,他却起身快步下了山坡。
我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进了隧道,他也没停步。
掌子面上爆破后不久,鼓风机还没吹净石粉和硝烟味,赵班长领着职工候在避险洞里等着接班。我打量半天也没见那个人,便低声把见闻说给老赵听。
“哦,老草。”赵班长不假思索地说。
“还有姓草的?我还是头一回听到。”
“啥子姓草喽!”老赵操着川音,“一取下安全帽,他头上那把黄毛像一把干草,大家都这么瞎叫。”
“我分明见他进了隧道,人呢?”
“在掌子面上,这会儿正在清理危石。”
“他还信道教?”我想起那“玄武大帝”四字。
赵班长笑得有点儿羞涩,“这有啥稀罕?我们这里许多人多少都有点儿迷信。”
看着面前一群出生入死的汉子,我纳闷。
有年长的职工凑近我:“你文化人说说,这世上有没有鬼神?”
“要是说真话,我不大相信有鬼神。”我说。
“那你说,公堆他爹昨天交待了后事,为何今天就被一块鹅蛋大的石头要了命?长颈鹿那天不让公堆下隧道,恰巧救了公堆一命,是不是有神灵点拨?”
面对这沉重的追问,我觉得心里发慌,求救般转向老赵:“赵班长信不信?”
“我也不大信,可是呢,”老赵话锋一转,“那回在大秦线上,有座大桥怎么也合不了拢,施工任务急,队长无奈烧了香,叨咕几句,把一挂长鞭从桥上拖到桥下,轰雷闪电一炸,大桥‘咯噔合拢了,你说怪不怪?如今凡大工程开工,高楼封顶,隧道开挖,谁不放炮?”
一位小伙子逼近来:“人还有第三只眼,你信不?”
“那是神话中的杨二郎啵?”我怀疑小伙子在开玩笑。
“凡人也有。” 小伙子认真地说,“只不过一般人那第三只眼一辈子都睁不开,极少数人偶尔一睁开,就能看见阴阳两界,譬如老草,他能听见石头哭,石头笑,看出石头在想啥心事。”
“还有这等事?”我只觉得内中有文章。
“嚯,那老家伙的名堂多喽!”赵班长说,“干了几十年的隧道工,你就是把他的眼用布扎起来,随手从隧道里捡起一块石头朝它手里一搁,他就能说出这石头来自隧道哪一段,是沙砾石、石灰石还是花岗石。有地质专家不信,亲自来验证,一验一个准。”
我提出想见见老草,班长说不行,掌子面上太危险。
“危险?危险他在掌子面上做啥?”
经过班长的一番解释后,我才知道掌子面上采用的是先进的光面爆破,一次就炸出六米见方的拱形大空间,空间里四处悬着炸松动尚未落下的石头,专业术语叫“危石”,直到安全员带几个人进去把危石全清除,才允许大家进掌子面,老草就是这样的安全员。
听说这是玩命的活儿,我觉得至少该找点儿直观感觉,可是一再通融,老赵只答应我站在附近过过眼瘾。
阴森的大空间内,下面堆着、四壁悬着龇牙咧嘴的乱石,几个肉体成了贴在洞壁上的壁虎,渺小而孱弱。在用钢钎、撬棍把那些松动的石头朝下捅,朝下撬,只要某一块危石即兴翻一个跟头,对那些肉体就是以石击卵。我大气也不敢出。
当班长告诉我那悬在最高处、抱着电钻钻石头的是老草时,我的脊背有些发凉,问班长:“为何还要把危石钻出孔?”
“那块松动的石头太大,人工撬不下来。就是撬下来也留下个大窟窿,用水泥填会加大工料成本,只得用电钻钻出孔,使大号钢筋加水泥把它铆在岩体上。”
“我知道啥叫‘命悬一线了。”我觉得我的声音在战栗。
“放心啵!”赵班长幽默地说,“老家伙早和玄武大帝签了契约,大秦线上那回大塌方,石头铺天盖地砸下来……”
说着老草已经做完掌子面上的事,来到避险洞我才看清,怎么会是他?我不仅见过,而且见过很多回,因为我已经几次来过七号隧道口。他五十出头,说话轻言慢语,走路轻手轻脚,班里开会总是坐在最边上,少言寡语。
“老师傅。”看着他羞涩的样子,我绕开神龛的话题,“你刚才悬空抱着电钻钻石头好险,不怕吗?”
“怕啥子吆,习惯喽。”他一口川音,蔫蔫地笑,目光躲着我。
“长年累月和石头打交道,可有偶尔失手的时候?”
他回忆良久,摇头。
“这是很难做到的,有啥子窍门吗?”
“啥子窍门喽,小心就是喽。”
“至少你比别人更了解石头吧?”我想起别人说他能听见石头哭、石头笑、石头唱歌。
他为难半天才说:“做隧道的活儿几十年了,一进掌子面满心都是石头,一有苗头就提前报警或处理啵。”说着他已拿起撮石碴的钢叉抱歉地笑笑,做出要起身干活的样子。
我本想问及神龛的事,或许他避讳的就是这一点。关于大秦线上那回大塌方,我是后来听别人说的,那也是发生在爆破后。
班长那天觉得老草清理危石的时间过长,已经影响后续施工,第二次伸长脖子朝掌子面上喊:“老草,个老子干嘛还不出来?”
“就好喽。”老草第二次蔫蔫地答。
见另外几个人已经走出掌子面,老草仍然在掌子面上磨蹭,班长第三次伸长脖子才骂完“个老子”,“轰隆”一声巨响,掌子面塌了大半,老草没影了。
灰尘还没散尽人们便大呼小叫救人。
吊车吊,撬棍别,塌下的石头已经被清理了一大半,还是不见人影儿。班长悲壮地说:“老草这回完了。”
可是清理到最后几块大石头时,人们发现老草正躲在石头缝里抽烟呢,烟缕儿斯斯文文朝外冒。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捞出来一看,胳膊腿一样也不少,只有左手被切断无名指。
段里来人分析事故原因,问老草:“那天为啥在掌子面上磨蹭那么久,发现啥危险苗头了?”
老草沉思着摇头。忽又蔫蔫地说:“我总是觉得那天要出事嘛。”
领导:“要出事你为何不及时撤出来?”
老草似乎觉得这话不可思议:“险情不找到我就撤?那不砸了大家吗?”
领导半开玩笑:“暴雨样的石头没砸着你,真的是玄武大帝指点你躲到安全的地方?”
老草笑得羞涩。
领导最后得出结论:“是老草的责任心产生了第六感觉。”
职工对此结论颇不以为然:“鬼,老草那第三只眼早已经看出石头在磨牙,想吃人。”
为证明自己说得正确,有位职工还举出在大京九铁路岭南隧道的例子。
岭南隧道内遇上了地质史上从没记载过的物象,说是流沙,它像土;说是土,它湿漉漉的会流动。掌子面上才清理干净,一顿饭工夫就自动填满,刚清理完又填满,职工说那物叫“四不像”。
工程局来了高级工程师,指挥职工加密支撑、用木板设围栏,全无济于事。一连多日没有进度,工地指挥部的电话几乎被打爆,工人埋怨完不成定额被扣奖金。高工对上级发牢骚:“个老子,冒顶塌方我不知见过多少回,谁见过这场面?有本事就来试试嘛。”
老草在一边慢声细语地说:“使冷冻机,或许能把它冻住。”
高工异样地看着老草:“你是说先冻住,再爆破?这倒是个办法,可谁知这段恶劣地质有多长?时间允许这么磨磨蹭蹭一边冻一边爆破吗?”
老草很费神地想了想:“应该不超过三十米啵,前头恐怕就是石灰岩。”
“你有啥根据?”
“根据……”老草愣半天也没说出根据来。
高工对老草有三只眼的事也有耳闻,试探着调来多台大功率冷冻机,一夜把掌子面冻成冰窟窿。爆破,冷冻,清理;爆破,冷冻,清理,第三天果然在二十多米处一炮炸出大石头,果然是石灰岩——打隧道的汉子喜欢硬碰硬,只要碰上石头,就算来到大吉大利的福地。
高工抱起一块石头就朝指挥部跑,一下把石头蹾在局领导面前大喊:“石头,打到石头了,到石灰岩了……”
因为这块石头,高工获万元奖金,不久升为技术部副总。有人怂恿老草:“去找领导,个老子,主意你是出的,至少他该分一半奖金给你吧?”
老草连连摇手:“我只出个嘴啵,事是人家干的。”
晚上回到队部驻地,我把在四个隧道口的采访记录做了初步梳理,越想越觉得老草这个人物神秘,打算进一步在他身上探探秘。
晚上却听说老草要退休了,就在这两天。
第二天一大早赶到五号隧道口,工班已经开完欢送会,出山拉料的大卡车正在工棚外等着。龚书记牵着老草的手走出工棚时,工友簇拥着,我已经插不上话。
我感慨于人生的潦草,说结束就结束。龚书记把他送到卡车跟前交代说:“以后只要有困难或要求,只管写信或打电话。”
老草犹豫半天,似乎还真想起一件事:“几十年了,从南到北的,卡车和铁路闷罐工程车坐了不少,这辈子还没坐过卧铺车呢,能给弄一张卧铺票吗?”
我心里轰然一震。
龚书记的神情也立马严峻起来,拧眉转一圈儿,又转一圈儿,最后几近悲壮地说:“那你就再留一天,我这就打电话给局里,个老子,再难也给你弄张卧铺票。”
老草想了想,一笑说:“十一长假卧铺紧张,局领导都在忙大事,那就算了。”说着上了大卡车。
卡车已经在启动加速,龚书记还追着喊:“留一天,我叫你再留一天!”
老草从车窗向外回过头,羞笑着连连摆手。
高 原:本名张西祥。小说发表在《芒种》《鸭绿江》《朔方》《散文》《清明》《安徽文学》等文学刊物,结集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河上漂朵红玫瑰》、中篇小说集《醉月亮》、文学理论集《当今小说如何写》和报告文学集《路洪祥》等。曾获1984年湖北省广播电台屈原文学奖征文一等奖、蚌埠市第四届文学金奖等多种文学奖项,许多作品被转载。中国铁路作协会员、安徽作协会员、上海铁路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