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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贫”记(短篇小说)

2016-12-09钱良营

阳光 2016年12期
关键词:老鸭桂兰乡长

左光荣为脱掉“贫困户主”的帽子,赖上了我。

那天我刚回到办公室,就被人堵了门。抬头看看,见那人四十多岁,中等个儿,长着一张面团脸,一双小眯眼迷迷糊糊地半睁半闭,上穿着半新的鸽灰色鸭绒袄,下穿磨得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溅满了泥巴的黑皮鞋。打量半天,觉得很眼熟,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问他找谁?

那人把小眯眼一瞪,两撮眉毛撩了上去,眼神贼亮,口气很生硬地说,找谁?找你秦乡长呀!难道不认识俺了?装吧!

我真的一时想不起他是谁,听他话音十分强硬,怀疑是来讨账的“黄世仁”,便放缓口气说,您先到财政所那边排上号,等账面上有了钱我安排先给您结账。由于乡财政吃紧,入不敷出,又赶上年底到处都使钱。因此,凡遇来讨账的,没钱还人家,就得拣好听话说。对这位充满了火药味的主儿,我特别用了个“您”字,以表达对他的关照。

人家却不买账,仍旧用那种腔调说,俺不讨钱,俺来讨命的!

咦,遇到难缠户了!既然不识敬,我便软中带硬地说,我还就不怕讨命的人!说说,谁欠了你的命?

那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满肚子苦水朝外倒,谁?你秦乡长!你领着市长到俺家访贫问苦,把俺害苦了。俺小舅子找上门来骂俺丢人现眼、装穷卖傻,小孩大姨也和俺断了亲。俺儿子二十多岁了,媒人介绍个姑娘,本来谈得好好的,一打听俺是贫困户主,还在报纸、电视上丢过丑,一脚把俺儿子踹了。儿子要和俺断绝父子关系,老婆要上吊寻死……

听他这么一说,我这才猛然记起,这个人叫左光荣。春节前曾经被市长慰问过的贫困户主。祝市长去慰问的时候,还千恩万谢地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怎么刚过去这么多天,就发生了这般变化?看那双小眯眼像米老鼠似的亮着贼光,是不是要借这个理由来提什么新要求呢!想着,便说,老左,别光发牢骚。看你这精神头儿,可不像贫困户主呀?

左光荣“哧”地一声,道,俺本来就不是贫困户主!俺承包的鸭场每年进项好几万,老婆种香菇也挣个一两万。那穷样儿都是假装出来的,是给逼出来的!

我心里一惊,急问,谁逼你装穷了?你住在那个房顶漏天的草屋里也是人家逼的?

草房子是俺老娘住的。俺老娘早些年过世了,房子没来得及拆,俺当猪窝用了。

左光荣的坦率让我更为吃惊,你那身破烂穿戴难道也是装出来的?

那是俺爹活着时穿的破衣裳,俺老婆没舍得扔。

锅里糊糊呢,不是你家吃剩下的饭?

龟孙吃那玩意儿,那是给猪煮的食儿。

听完这些,我脑袋“轰”一声大了。如果左光荣讲的是实话,那么,贫困户主左光荣肯定是包装出来的,是假造的。造个假贫困户主欺骗市长,这事情要是传出去,问题就大了。

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尽管现在假东西流行,假文凭、假职称、假记者、假数字、假牛奶、假烟、假酒、假药、女人的假乳房以及男人的假感情等等,把人糊弄得真假难辨。但是,造个假贫困户主欺骗市长,这可是丢丑的事儿。老鸭窝乡几万人,又不是没有真正的贫困户,何必要造个假的来欺骗上级领导呢?

我得调查清楚,这个假贫困户主究竟如何造出来的。

眼下,先把这个叫左光荣的假贫困户主哄走,不能让他和我纠缠下去。想到此,便安慰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贫困户主也当过了,祝市长还给你发了救济款……

不提救济款还好,一提救济款,左光荣更恼火,从兜里掏出一叠崭新的票子,抽出两张,“啪”地甩到茶几上,财大气粗地嚷道,别提钱。提钱俺更生气!一个大市长来慰问,大袋子里就装了“两毛钱”,不是糟蹋人吗!俺不稀罕这俩钱。还给市长!

上级领导来慰问,慰问金由有地方政府事先准备好。县里领导跟我打招呼,要我准备个两千元的红包。可是,当时乡财政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只筹了二百元。二百元装在袋子里分量轻,财政所长便裹了几层红纸,使袋子变得鼓囊囊的。袋子里的钱本来就是一个忌讳,自己一着急就把这事戳弄出来了。本来要安慰人家,却成了火上浇油。我急忙说,老左,二百元是少了点儿,我安排财政所长再给你补一百,算是对你的照顾。

左光荣一口回绝,不中!

那就二百。

左光荣说,别在钱上费心思了。现在就是给俺两万,二十万,也解决不了俺的家庭矛盾,挽回不了给俺造成的恶劣影响和精神损失!

我哭笑不得,不就一个养鸭子的专业户吗,还上升到恶劣影响、精神损失的高度?这不是借故刁难人吗!当地人把这种一根筋的人叫“鬼不缠”,是说这种人犟得连鬼都拿他没办法。我是遇到“鬼不缠”了。见他如此固执,便没好气地说,老左,你说,这事咋办?

左光荣说,好办。俺没有大想法,就一点儿小要求,你和俺一块儿去见市长。俺要给市长当面说清楚,俺不是贫困户,俺有钱有粮,住的小别野(墅),骑的电驴子,日子过得舒坦着呢!

我一听,脑袋都大了。我说,还就一点儿小要求,你这要求一点儿也不小! 老左,你别得了便宜来卖乖。当初贫困户主是你自个儿愿意当的。想染坊里捯白布呀,没门儿!

“染坊里捯不出白布”是本地的一句俗语,意思是说自己做过的事情就像把白布送进了染坊里染,再从染坊里把白布拿出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左光荣却狡辩道,秦乡长,就是在染坊锅里涮三涮,你也得还俺个清白!

这不逼着死人尿尿吗?看他像一只斗鸡似的朝我伸着头,一副随时应战的样子,我缓了口气劝他,老左,市长是几百万人的市长,哪里有空见你?

左光荣毫不退让地说,你说他没空,他咋得空闲来拜见俺!

我讥讽道,你一个养鸭子的,还拜见?是慰问!市长慰问你!

左光荣说,慰问就慰问。市长既然来慰问了俺,俺也去慰问慰问他。俺把新鲜鸭蛋给他提一篮子。把俺这个假贫困户主的事给他讲个清楚明白!秦乡长,你如果没空陪俺去,俺就自个儿去慰问市长!

看来这个左光荣真不是个省油的灯。真让他提了鸭蛋去见市长,把假冒贫困户主的事戳个透亮,不是打我秦丰的脸吗?

我说,老左,如果几百万人都像你一样去找市长,还让他办不办公?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我把情况落实一下给你答复。

我使出缓兵之计,想把他哄走。

左光荣却不买账,说,俺等你去“落实”!说着,大大咧咧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悠悠地喝着茶水——那是我刚泡上的新茶。

我气得七窍生烟,又担心矛盾激化,只得压了火气,说,愿意等就等吧,要想染坊里捯出白布来,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左光荣说,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太阳从西边出来。秦乡长,你要能把太阳从西边日弄出来,还不是大科学家?

我没好气地说,茶杯还堵不住你的嘴?

左光荣“噗”一口把嘴里的茶吐出来,眯着眼问,这水啥味道啊,一点儿也不甜,一股子苦涩味儿,别是坏了吧?

我说,那是猫尿味儿!

左光荣大为惊奇,啊,原来你们领导每天都喝猫尿!这猫尿有啥喝头呢?

一不小心,把自己绕了进去。没心思和这个“鬼不缠”纠缠下去,我便下了楼,径直来到乡政府办公室。

贫困户主是刘桂兰负责挑选的,我给刘桂兰拨了电话,让她来对付这个鬼不缠。

年前,县里通知,说市里新任市长要来慰问贫困户。春节前慰问贫困户是领导们必做的一个课题,这很正常。新市长到老鸭窝乡来慰问,却让我颇感意外。老鸭窝地处偏僻,历史上曾经是一个老区,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是革命老根据地。这里有鸡鸣听三省之说,与市所在地的直线距离为二百余公里。按照以往的惯例,市领导是不会跑这么远的路走这种形式的。

这个市长有点儿怪,却点名要到老鸭窝,什么意图?让人猜不透。因为猜不透市长的意图,我才有了想法。

乡党委书记刘哲到省党校学习去了,据可靠消息,派刘哲学习,是作为处级后备干部培养的。刘哲提了副处,空缺出来的乡党委书记一职,我是近水楼台。关键是,在主持工作期间,决不能出什么纰漏。市长要来,与刘哲的提拔有没有因果关系?若与刘哲的提拔有关系,就必定与我有关系。

市长既然非来老鸭窝,无论什么意图,我都不敢大意,是要做充分准备的,如何准备,我要寻个高人请教。县政府办主任贺玉庭和我是大学同学,关系甚好。我和他又同是县里中层干部,平时,互相关照和利用是少不了的。

我向贺玉庭请教应该做哪些准备工作。贺玉庭告诉我,大象,不必兴师动众大动干戈“迎驾”。祝市长这次下去不看亮点,就是慰问贫困户,用老话说是“访贫问苦”。

我长了一个如同欧州男人一样挺拔的大鼻子,配着一双豹眼,看上去挺男人的。因此,别人都戏称我大象。好在大象不是可恶的动物,谁爱喊就让他们喊去。

我却不明就理,问,单为访贫问苦,有必要跑这么远的冤枉路?

贺玉庭说,听栾书记讲,祝市长的父亲是老干部,曾在老鸭窝那一带打过游击。老人家最大的愿望是在有生之年看看他当年打游击的地方的老百姓日子过得怎么样了。可是,老人家病得连床也下不了,还能来吗?得知祝市长来这里工作,便嘱咐他无论如何要到老鸭窝看一看。

我这才明白市长来老鸭窝的真正原因。可是,既然是为了了却老人家的心愿,你直接来视察工作不就得了吗,为啥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呢?

作为一个基层干部,在下边拼死拼活地苦干,还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自己进入领导的视野,为提拔升迁创造条件。老鸭窝乡虽地处偏僻,但是,亮点很多,比如全乡的养殖业和种植业,在全县都是名列前茅的。还有传统的手编麦秸工艺,在豫鲁皖一带也堪称一绝。用麦秸秆编织草帽、茶杯垫以及其它装饰品,远销全国各地,还越洋过海出口到韩国、新加坡等国家。好不容易盼到市领导来一次,人家却不看亮点,专看贫困户。这让我有了失落感。

贺玉庭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开导我说,大象,“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市长不看你的亮点,你就不能借老百姓的嘴为你唱唱赞歌吗?

贺玉庭的话让我茅塞顿开。

我把乡干部召集到一起,研究挑选一位贫困户主供领导“慰问”。我提出要求,供领导慰问的贫困户主,不能选那些瞎子瘸子瘫子哑巴之类的残疾人,年龄大口齿不清的不中,木头疙瘩不中,八脚跺不出个屁来的不中,见了领导只会抹眼泪的更不中,总之,要找一位语言表达能力强、并且有一定思想觉悟的贫困户主才中。

计生办主任刘桂兰当场提出异议,秦乡长,这不是挑选贫困户,是电视台选美吧?

刘桂兰的话引起共鸣,会场立刻乱成一团。是啊,秦乡长的条件太苛刻了!大多是老弱病残、丧失了劳动能力才造成贫困的,哪里有能说会道又有思想觉悟的贫困户主?

面对大家的质疑,我没有降低标准,说,市长来慰问,在我乡历史上尚属首次,这是件政治上的大事,体现了党和政府对人民群众的关心和爱护。我们要抓住这次机遇,挑选一位思想觉悟高能说会道的贫困户主,展示一下咱们乡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近几年来的工作成就,把全乡干部群众的精神风貌展示给全市人民。这有什么不好?

听我如此一解释,大家都兴奋起来。说还是秦乡长高瞻远瞩,政治水平高,连市领导来访贫问苦的机会也不忘展示自己的光辉形象!

我纠正道,不是哪一个人的光辉形象。咱们同甘苦共荣辱,荣誉大家共享。

可是,在挑选贫苦户主时,大家讨论了半天,竟挑不出一位合适的来。

之所以挑选不出合适的贫困户主,除了条件太过苛刻外,再就是因为大家都有私心。情况是这样的,为明确职责,我把全乡分成若干片,乡干部包片开展工作。年底考核时按照各人包片工作的先进与落后发奖金。大家担心在自己分包的片里弄个贫困户主影响年终的考核成绩。因此,都不愿在自己片里挑选贫困户。

看着大家你推诿他扯皮地研究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有些烦,说,争低保时这家穷那家贫,选贫困户又都成了小康人家,我就不信咱乡选不出一户贫困户!既然大家都有顾虑,还用老法子办——抓阄。

这办法行之有效,谁抓到也只有认命。算是公平公正透明的民主方式。

抓到阄的是计生办主任刘桂兰,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刘桂兰是计生专干,没有包片,要让她推举贫困户,是拿公鸡下蛋。刘桂兰当场提出,她抓的不算数,她没有包片,本来就不该参与抓阄。应该重新抓。她的说法,大家都持反对意见。有人建议,你刘桂兰若是选不出贫困户,就把自己当成贫困户主供市领导“慰问”。这当然是笑谈。

我本来支持刘桂兰的意见,同意重新抓阄。可是,看到坐在一旁咧着嘴只顾傻笑的冯修东,便改变了主意,道,大兰子既然抓了阄,就要完成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大伙儿一窝蜂散了。烫手的芋头捧在刘桂兰手里,她吊打着脸,不依不饶地撵着我摆客观。

我道,大兰子,不就选一个贫困户主吗,别那么悲伤好不好?生孩子那么大的事情你都摆弄好了,何况这碟子小菜呢!

刘桂兰瞪圆了一双好看的杏仁眼,剜了我一下,道,一大群站着尿泡的大男人,把这么艰巨而又困难的任务推给一个弱女子,亏你大乡长做得出!

我使出杀手锏,笑道,“谁说女子不如男”,女子能顶半边天,这不是你大兰子常说的吗?再说,这件事办得好,考核干部时大伙儿心里都有数了不是?

早就传出风声,县里近期要考核干部,提拔一批优秀的年轻干部充实乡镇领导班子。刘桂兰自我感觉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正朝这方面努力,还向我明确表示过这层意思。关键时候,我把这个诱饵抛了出来。

刘桂兰一听,果然上钩,就不再讨价还价了,叹了一口气,说,谁不想为领导排忧解难呢?只是现在的老百姓跟过去大不一样了。一个个财大气粗的样子,哪个愿意装穷孙子被人朝低了瞧?

我和她开玩笑,道,别怕。你是寡妇生孩子,上边有人帮忙。

刘桂兰上边帮忙的人是冯修东。冯修东和刘桂兰是夫妻。我之所以把任务交给刘桂兰,其实是交给了冯修东。

一提冯修东,刘桂兰果然不再摆客观,面部表情也多云转晴,和我耍笑一番,风摆搖柳般地走了。

刘桂兰接了我的电话,以为县里考核干部的事情有了消息,十万火急地跑来了。

一照面,我就劈头盖脸地批评她,责怪她没把工作做好,留下了不稳定隐患。

刘桂兰十分委屈,没想到费尽心机挑选的贫困户主,为领导排忧解难倒落下不是了。

从刘桂兰的话里我才知道,造假贫困户主的具体情况她也不清楚,具体工作是冯修东做的。那天晚上,两口子饭后做功课之前,刘桂兰把冯修东的馋猫劲儿挑逗起来,却提出一个要挟的条件。冯修东箭在弦上,夫人要上天也得给搬梯子,就答应了刘桂兰。事毕后冯修东想耍赖皮反悔,刘桂兰就扯了冯修东的耳朵骂他“忘恩负义”。冯修东疼得龇牙咧嘴,一边骂夫人“拔掉无情”,不该揪耳朵惩罚他,一边答应了这事。刘桂兰办事也是只注重结果,不关心过程,假贫困户主是怎样造出来的她也蒙在鼓里。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斥她,让她感到委屈,噘着嘴反驳道,你别鼻子大压嘴。俺出了力干了活给你秦大乡长补了台还落下不是了?他是真贫困还是假贫困俺哪里知道,要造假也不是俺造的。冯修东龟孙子把俺也瞒得严严实实,回家给他没完!

为了尽快把左光荣这块烫手的红薯甩出去,我对刘桂兰说,原来是冯修东这小子骗了你,把你给冤枉了,我向你赔不是。说着,向刘桂兰鞠了一躬。

刘桂兰“扑哧”一笑,道,呸,猪鼻子上插大葱,装象哩!谁领你这份情?有良心到考核时多替大姐美言几句。

我说,放心吧。不过,左光荣这事弄得太窝囊。冯修东要实在选不到合适的贫困户,就别接受这任务。现在弄个假贫困户主在这里瞎闹腾,还要找祝市长说理。真让他去了市长那里,咱们想进步的事儿不都黄了?

刘桂兰是个直肠子的女人,听我一分析,觉得问题十分严重,便说,我把冯修东叫来,让龟孙儿把左光荣领走!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夫人一个电话,冯修东就骑着电驴子从左庄赶回来了,一进乡政府大门就嚷嚷,这大天白日的,喊老公到大院里能干成啥事,就不能等到……他胡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刘桂兰揪了耳朵拽进屋里。见到我,苦大仇深地嚷道,秦乡长,家庭暴力,绝对的家庭暴力!你亲眼看到了,可得替咱们男同胞作主啊!

我正色道,揪你耳朵是最轻惩罚!你弄虚作假,推荐个假贫困户主骗取市长,这事处理不好,问题大了,说不定还要报警来打假!

看到我如此严肃,冯修东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急忙向我解释,当时挑选贫困户主,是为了完成老婆交给的光荣任务。但是,这项工作是左庄支部书记左觉悟具体落实的。要追究责任也只能追究到左觉悟身上。

左觉悟有个坏毛病,爱半夜出来在村里转悠,光转圈儿还好,时不时还要喊两嗓子,像夜猫子叫。他说喊几声吓唬贼娃子哩。村里人骂他,又是找咪猫(雌猫)走窝子哩!面上喊他左支书,背后叫他夜猫子。

左觉悟和冯修东除了工作关系之外,俩人还有共同的偏爱,一是都以怕老婆为荣。怕老婆的理由是,维护好和老婆的亲切关系,是保持家庭和谐的前提,符合当前“构建和谐社会”的伟大战略方针。二是都爱喝酒,俩人在一起喝酒,不用酒杯,也不用碗,直接对口抽,有两瓶子酒更好,一人一瓶,一碰酒瓶子,干了,谁不喝干谁是小舅子。都不愿意当小舅子,瓶底儿就朝了天。若只有一瓶酒,就一替一口喝,捡根草棍当尺子量,谁喝得少谁是小舅子。

那天,一只老狼,一只夜猫,喝得烂醉。老狼发话,你小舅子左觉悟,工作得听我的!

左觉悟朦胧着醉眼,说,老狼,你鼻子大压嘴,整天把俺支应得屁股不连地。俺不听你的中吗?您家母老虎又给派下啥活儿了?说,只要为了你和母老虎能步步高升,有啥困难俺帮你克服!左觉悟夸下海口,就把任务从冯修东那里接了过去。

当了我的面,刘桂兰恼火得要把他一口吞掉的样子,让冯修东急出一身冷汗。可是,贫困户主究竟是如何造出来的,冯修东也不了解内情,他把任务交给了夜猫子左觉悟,是左觉悟负责把贫困户主推荐上来的。市长来那天,冯修东作为贫困户主所辖区的片长,也荣幸地远距离陪同“慰问”,当时情况蛮好的,市长还掉过眼泪。为此,我还表扬过刘桂兰,表扬刘桂兰就等于表扬了他冯修东,怎么事情过去这么多天又出了问题?

我要冯修东赶快把左光荣弄走。可是,冯修东和左光荣隔着一层皮,要把人弄走有一定困难,便急忙给左觉悟打电话,让他速到乡里来。

左觉悟一进乡政府大院,就扯着喉咙喊,老狼!老狼!你在哪旮旯里窝着哩?

冯修东从屋里伸出头,骂道,你个小舅子,让人踩着肚子了,像夜猫子似的叫?快过来!

左觉悟不依不饶地说,俺不叫,咋知道你在哪窟窿里钻着呢!一进门,看到我也在,才闭了口。

我没好气地说,左觉悟,你这个支部书记能耐大呢,造假造到市长那儿去了。左光荣那事你咋日弄的?

刘桂兰也埋怨道,夜猫子,你不是陷害俺两口子吗?弄个假贫困户主骗人,让秦乡长对俺是个啥印象?

冯修东也骂道,夜猫子,你小舅子打了包票,说左光荣是自愿要当贫困户主的,你还对他进行了培训。现在咋又反悔了?

左觉悟被三个人骂得直愣怔,却不敢发火,便拿左光荣出气,骂左光荣狗日的不守信用,染坊里还想捯出白布来,没那么容易!他当贫困户主和村支部签了协议,要违犯协议,俺到法院告他龟孙!

听左觉悟如此说,我才放了心,说,既然还签过协议,再胡搅蛮缠是没道理的。不过,签协议这事最好不要张扬,毕竟是造假的事,村支书和村民签协议造假欺骗市长,总是不光彩的事。左光荣在我屋里,你把他弄走。一是不能让他找市长告状,二是不要再来找我纠缠。去法院告的话免提吧。毕竟让他当贫困户主委屈了他!

左觉悟说,他委屈?不花一分钱在报纸电视上露了脸,他占了大便宜!市长和他握了手,高兴得几天没洗呢!俺堂堂的村支书还没有握过这么高级领导的手呢!

冯修东给他打气,说,就是,夜猫子还怕米老鼠?再来给秦乡长添乱,我不放过你!

左觉悟说,瞅好吧,只要听见俺“喵”一声叫,那龟孙找个地缝也钻!

我领着三个人来到楼上,见屋门大开,哪里还有左光荣的影子!

左光荣是听到左觉悟的声音溜走的。

左光荣不怕我,却怕左觉悟,一听到左觉悟的叫声,逃得飞快。原因是,他有把柄落在左觉悟手里。

从左觉悟的解释中,我才知道左光荣和左觉悟签订协议自愿当贫困户主的原因。

左庄村北有个占地近百亩的废水塘,左光荣和村里签了三十年的承包合同,把废水塘改造放养鸭子,收入相当可观。不过,近期传出一些风声,说村里要收回水塘使用权,另行承包。原因是合同到期,原来包给左光荣的价格太低,让左光荣占了三十年的便宜,另行承包是要提高承包价格的,村里要采取叫价的形式,谁出的价格高包给谁。村里早有人对左光荣红了眼,还不趁这个机会和他叫价竞争承包权?左光荣担心水塘被人争走了,他刚购进来的两万只雏鸭将使他蒙受巨大的损失。左光荣不愿受损失,就得延长承包期,要延长承包期,就有求村支书。左光荣虽然害怕见夜猫子左觉悟,但是,还是硬着头皮去找了他。

左觉悟虽然在冯修东那里夸下了海口,但是,在村里找贫困户供领导慰问却有些困难,何况还要挑选能说会道的贫困户主呢。不是说左庄没有贫困户,现在的贫困户,再贫也没有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更重要的是,左庄群众的思想觉悟提高了,谁家贫穷谁丢人,证明你没能耐,没本事。国家政策是一样的,人家有两只手你也有两只手,人家挣得吃香喝辣,住着小楼,屋里电视冰箱空调洗衣机明光光的摆了一屋子,你家穷得要啥没啥,是被村里人瞧不起的,大人被瞧不起,连小孩子也被瞧不起。倒是有两家特困户穷得叮当响,男人患的是脑瘫,说话嘴漏风,女人是个哑巴,连漏风的话也说不出来。另一户更不像样子,男人在外边打工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就断了气,女人疯得吃屎喝尿,一见男人就脱裤子。这样的贫困户能让市长去慰问吗?

左觉悟连去了几家,一听说市长要来家慰问,还有机会和市长合影,比娶媳妇还高兴,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电视冰箱挪到了明眼处,茶几上摆上了果盘,果盘里盛满了大枣、花生。左觉悟说,这哪像贫困户,简直就是过去的地主老财家。过去的地主老财谁又能用上电视冰箱呢?左觉悟让人家把电视冰箱大枣花生等撤掉,屋子弄得越邋遢越好,找些要饭用的破碗、破篮子摆上,另备打狗棍之类。这些东西几十年前谁家没有啊,可是,现在却找不到了。那好,屋里光光的也行,要啥没啥,跟猪窝差不多最好。

左觉悟这么一铺摆,大家都不干了,说要猪窝就让你家是猪窝,打扮得跟要饭似的和市长合影,丢人呢!被人瞧不起,连找媳妇也困难的。

都不愿当贫困户被慰问,左觉悟也不能强摁牛头去喝水。正发愁作难时,左光荣找上门来。

左光荣来找左觉悟当然不是要申请当贫困户主。左光荣来的时候,胳肢窝下还夹了两条帝豪烟,手里提了一箱太子奶,能拿这么高级的礼品来贿赂支书当贫困户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左光荣的到来,让左觉悟顿感“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心里有了主意。

左觉悟觑了对方一眼,说,拜年还早点儿吧。弄这些干啥哩?

按辈分,左光荣和左觉悟是同辈,年龄比他还大几岁。在左庄,同辈人之间是不兴拜年的,何况他又年长呢。左觉悟如此说,是戏弄他。

左光荣尴尬地笑笑,说,兄弟的话差了,哪有老鼠给猫拜年的?弟兄们之间,相互走走不显得更亲了?

左觉悟了解左光荣,虽然养鸭子挣了不少钱,但是,钱都在肋条骨上拴着呢,若没事求你,想让他出血是不容易的。便笑着说,米老鼠给夜猫子送礼,的确稀罕哩。说说,要俺办啥事?是想生二胎还是要宅基地?左觉悟知道这两样左光荣都不会向他提,左光荣早已光荣结扎,你就是给他三胎的指标,他也鼓捣不出来个娃子了。宅基地的事即便提出来也是瞎掰,村里早没有宅基地可划了。

左光荣眼小聚光,被村人戏称米老鼠,支书如此戏谑他也习以为常。俩人耍笑一阵,左光荣转入正题,把继续承包水塘的想法说了。

左觉悟听他要求迫切,心想,那水塘也就是片废水坑,除了他没有人能把废水坑变成宝。有人见他挣了大钱,眼红议论也是正常的,可要真收回来搞竞争,恐怕傻子才去跟他争。倒不如送个人情给他。想到此,便故意拿话刺激他,大家都铆足劲儿要争一争那水塘呢。好几个人都打了招呼,说水塘是块风水宝地,能挣大钱呢。有人还说,要把水塘改造成个游泳池,岸边栽上柳树,养上花,夏天让城里人来避暑游泳呢。

左光荣一听,急忙说,兄弟,这事你可得帮大哥一把。哥刚进了两万只鸭苗,若被人争了去,可要大赔了。再说,让城里人都光着腚到咱这儿洗澡,伤风败俗的,是个啥样子?

左觉悟说,你说的有道理,村里那么多大闺女小媳妇,如果看到那些臭男人光了腚来洗澡,不定啥想法呢?你既然提出来了,俺就做做那些人的工作。

左光荣连忙说,谢谢支书了!领导能为俺排忧解难,让俺说啥好哩。

左觉悟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都眼巴巴地盯着呢。工作能不能做成,很难说!故作思索了一会儿,下了决心似的又说,这样吧,村里有件事请你帮个忙,这个忙你若能帮,俺做别人的工作也有话可说了。

左光荣连忙说,只要俺能办的事,领导尽管吩咐。

左觉悟说,这事嘛,其实很好办。最近两天,市长要来咱村慰问贫困户,多好的机会呀,能和市长亲切握手照相,还能上报纸电视,说不定还能拿到慰问款子呢!你能答应当这个贫困户主,照村里安排的去做,就把水塘承包合同给你续签了。

当一次贫困户主,有那么多便宜可占,又能把水塘的承包合同续签下来,真是好事呢。左光荣立刻千恩万谢答应下来。临走时,左光荣怕左觉悟反悔,就试探着说,支书,咱们是不是先把合同签下,到时候,别空口无凭?

左觉悟说,那就签合同。染坊里不能捯白布!

左光荣后来了解到,村里并没有真正要和他竞争承包水塘的人,大家只不过是看他养鸭子挣了钱有些眼红而已。左光荣发现自己上了左觉悟的当。随着风言风语的升级,让他感受到了众叛亲离的苦恼,连到他这里批发鸭蛋的小商贩们也用一种怪怪的目光打量他,让他有一种做了贼的感觉。这种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产生了要找人出口气的念头。可是,当初当贫困户主,他和村里签了协议,左觉悟那狗日的还和他咬过牙印。找他说理是行不通的。因此,就到乡里找我。是我陪着市长慰问的他,他认为找我说理是没错的。

左光荣怕左觉悟,但不怕我,他没有和我签订协议,也就是说,他没有把柄落在我手里。相反,左光荣还抓住了我的软肋。我最怕事情闹到市长那里,左光荣不怕。他倒很希望市长知道他这个贫困户主是个假冒的,让市长知道他假冒贫困户主事出有因,是左觉悟胁迫他假冒的。左光荣希望和市长体体面面地重新照个相,市长穿西装他也穿西装,市长打领带他也打领带,市长穿皮鞋他也穿皮鞋!有了这样的愿望,左光荣一有闲空就跑来找我,到我这里软磨硬泡,要求恢复名誉,要我陪他去找市长,非要染坊里捯出白布来不可。我一见左光荣来,躲又不能躲,怕躲了他他越级去找市长。不躲又撵不走他,只有打电话喊刘桂兰。刘桂兰接了电话,又忙不迭地通知冯修东,冯修东拉了左觉悟来寻左光荣。而等到两个人来到乡政府大院,左光荣早跑得没了影子。

那天,我又接到贺玉庭的电话。

贺玉庭向我通报了一个好消息,说县里干部考核方案已经定了,最近就要下来考核。还说,县里对你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如果没有意外,接任乡党委书记一职不会有什么问题。考核也不过走个形式。不过,还是把大象鼻子嗅觉放灵敏些,千万不要在关键时刻出了漏子。

我表示谢意后,通报了当前乡里存在的不稳定因素。其中说到了左光荣,把左光荣的纠缠给我带来的烦恼讲了。

贺玉庭说,左光荣假冒贫困户主的事情已经传到了栾书记那里。你要抓紧时间消化掉,别让他关键时刻搅了你的好事。

我为难地说,啥法子都用了,这家伙一根筋,非要染坊里捯出白布来不可。

贺玉庭笑道,染坊里咋能捯出白布来呢?我有一法,你可以试一试。说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我一听,连声道,好主意!这么简单的方法我咋就想不起来呢!看起来,还是贺老兄高屋建瓴!佩服!

没过几天,市县电视台先后播出了一档专题节目:昔日贫困户主,今日百万富翁。副标题是,老鸭窝乡左庄村养鸭专业户左光荣脱贫致富巡礼。

节目内容是:老鸭窝乡乡长秦丰在支书左觉悟的陪同下,视察了左光荣的养鸭场和该专业户很气派的两层小楼。左光荣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腰里围着围裙,正在给鸭子喂食,一双细长的小眯眼笑得天真可爱,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得意。左光荣在女记者高举着的话筒前兴奋地说,俺养鸭子靠的是科学饲养,产蛋多,蛋黄儿香。这都是秦乡长领导的好,秦乡长科学水平高,染坊里也能捯出白布来呢……

看节目样片时,我要求记者把这段话删掉,可是,记者却解释说,这句话朴实而又生动,表达了一个专业户的心声,起画龙点睛作用呢!没舍得删去。

乡里给电视台出了一笔赞助款,为左光荣摘掉了“贫困户主”的帽子,也捎带着对乡里这些年的工作政绩进行了宣传。明眼人从节目中看出,乡里工作取得这么大的成绩,与秦乡长的敬业精神和工作能力是分不开的。

没想到这个专题节目却给我惹下了大麻烦。县常委会上传出的信息是,在组织部提名让我担任老鸭窝乡党委书记一职时,栾书记大为不满,批评道,秦丰沽名钓誉,搞形象工程,自我标榜,还要染坊里去捯白布,这不是胡搞吗?他在电视台搞那个专题节目,连祝市长都看到了。祝市长给我打电话,问怎么回事?一个穷得揭不开锅的贫困户主,不到半年时间,就穿西装,打领带,住上了小楼,牛皮吹得太大了吧?这种人说假话怎么不脸红呢?老栾哪,对这种浮躁虚夸、弄虚作假的不良作风要狠狠地治理一下!

连市长都把我当成了浮躁虚夸、弄虚作假的典型,谁会同意提拔一个造假者当乡党委书记呢!后来又有人提出,老鸭窝乡弄虚作假,责任也不全在乡长秦丰,书记刘哲也有责任。刘哲提拔副处级的事情也应该放一放。

刘哲书记的位置没挪出来,我只能继续在老鸭窝乡当乡长。

我不免有些懊丧,心想,这个世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说假话做假事有人相信是真的,说真话干实事倒没人相信你了!

钱良营: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周口市作协副主席。在《当代》《十月》《北京文学》《青年文学》《莽原》《长江文艺》《清明》《安徽文学》《天津文学》等发表作品若干。著有长篇小说《金龙湾》《包公下陈州》《老街坊》,中短篇小说集《会走的湖》《陈州故事》等。创作有影视剧本《太昊陵》《包公下陈州》等多部并搬上荧屏。有作品获省市优秀作品奖和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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