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百岁劫

冬凝

烦躁

外婆一百岁了。外婆摔着了。骨折。

因为年岁太大怕下不了手术台，外婆只好在家养着了。虽然医生说并无大碍，但骨折还是让她元气大伤，并且最成问题的是外婆听力几乎全无，去年以来又有点糊涂，我们无法跟外婆交流病情，所以，已经百岁的外婆要过这一关恐怕不是件简单的事。

果然几天之后，骨折的剧烈疼痛还没减轻，外婆便已经失去了持续卧床的耐性，老人家“妈呀妈呀”的呻吟之余，便开始闹腾开来。

我妈跟姨妈给外婆翻身，外婆喊：“疼啊！要么拉我起床，不拉我起床就给我滚！”

她们给外婆喂饭，外婆“噗”地吐出来嚷：“什么味儿，要药死我啊！”

晚上外婆整宿地呻吟，骂人，把垫好的纸尿裤撕得粉碎，白天睡够了，便闹着要起床，要自己上厕所，起不来便把床上的东西全都摔到地上，还时不时地因此罢饭。我妈跟姨妈也是古稀的老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我们小辈儿们轮番上阵，可没过两天，外婆便用手一个个点着我们：“啊哟，你们是伺候够我老太婆了是不是！”

疼痛与烦躁把外婆变成了霸道的地主婆。

为了能独立下地走路，外婆也是拼尽洪荒之力。外婆对我说：“拉我起来，我要上厕所。”

我一边摆手，一边指着她的伤处说：“要腿长好才可以啊，外婆。”

聪明的外婆猜到我是拒绝她，眉毛一扬伸出手来向我挑衅：“你拉我，拉起来我就能走，不信你试试啊，来，试试！”

外婆糊涂，可我不糊涂，纵有万般不舍得拒绝外婆，也仍然不能拉她起来啊。我不看外婆的手，只是轻笑着回答：“吹牛，外婆你吹牛。”

外婆看懂我的口型，立马急了：“不吹，我不吹，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来，试试……”

我仍然摇头。

外婆失去耐性，缩回伸出许久的手，给我一个大白眼：“一边去！别来逗我老太婆！”

然后外婆又对小妹语重心长：“我呀，是个有钱的老太太，谁听我的话，我就给谁。”

小妹使劲憋着不笑。

外婆向小妹伸出手：“来，你有力气，把我撑起来，我要上个厕所。”

小妹摆手：“外婆，你的腿要养好才能上厕所啊。”

立马，外婆脸色一变大声嚷：“钱我都是自己管着，你们啊，谁也偷不走！”说着老人家眼一闭，气哼哼地说：“滚，滚，全是白眼狼！”

儿女孙媳个个低目顺眉，谁也不敢再说一句。

外婆的执着让小辈儿都耷拉了头。可骨折需要卧床静养，规律不可抗衡，无休止的闹腾只是加重了护理难度，也让老人家的伤口更不利于愈合。

我们把希望寄托于20天后，医生说，到那时疼痛减轻，老人兴许也会适应些。

绝地

还没等到疼痛减轻，我的老外婆就坚决绝食了。

外婆不肯吃早饭大家都没当回事，那些日子外婆经常发脾气不肯吃饭，等脾气过去了，老人家也拒绝不了美味的诱惑。可那天的早饭一直热到中午，我们就发了慌，轮番劝说也无果。第二天，外婆最疼的小弟使出苦肉计，全家老小陪她一起挨饿，外婆摸着小弟的脸泪水涟涟，却还是不肯动一口。

每每喂饭，外婆都是闭着眼睛捂着嘴巴，正眼看看都不肯。而与此同时，外婆也变得安静起来，频频交代后事：她走后穿格子衣服，不喜欢葬外公的坟地，家里要包饺子……我们大惊失色，老太太真是要走的节奏？

粗通经脉的舅舅给外婆号脉，不禁皱眉疑惑：“脉象不错，有力气，不会说走就走啊。”

外婆到底是要闹哪般呢。

下午我陪外婆，看我切水果，外婆立马别过头去：“别想要我吃。”

此时外婆已经饿了一天半，看着受尽疼痛折磨羸弱下去的外婆，我不禁悲从心来，啜泣着说：“外婆你何苦呢。”

外婆听不清我说的什么，却在这一刻回应了我：“我知道我这病活不长。我不怕死，也不想拖着。我起不来身，屎尿在床上，吃饭要等你们端到眼前来，这算过的什么日子。”说到这，外婆别过头去，缓缓却又坚决地说：“我不想等了。”

恍然大悟。百岁外婆拒绝吃饭的举动里包含着她明确的态度：我要的是有尊严有质量的生活。

我们跟外婆无法交流，没办法让外婆明白除了腿伤她身体还算健康，她并不知道，三个月后她还有站起来的可能。而今，剧烈的疼痛让老迈的她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横竖是走，她要成全自己，要快速而坦然地走向那个她自以为已经在等着她的终点。

那一刻，外婆对活着的态度，对将走的坦然以及对失去尊严后的决然，让我们所有小辈儿佩服得五体投地。

逢生

为外婆化验电解质，各项指标都已经处于临界状态，无奈之下只好给外婆挂上了输液瓶。输液的能量只是缓兵之计，我们都清楚，持续地不肯进食真的会索了老人家的命。

外婆绝食第三天下午，舅舅终于下定决心：请专家为外婆手术，哪怕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我们也要赌一把。小妹夫托人联系省内最好的骨科专家，小妹落实救护车事宜，制定查体方案，甚至搬动外婆的过程中谁抬哪儿，如何拐弯，如何出门都做了详尽的计划。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

外婆年岁大了之后一直便秘，也巧，就是那天晚上外婆有了便意，因为久不畅通，我们便施以开塞露，外婆反应强烈，没多久就爽爽利利便得一干二净。便后，外婆认真而严肃地一遍一遍交代后事，并执拗地换好最后一程的衣装，子婿孙媳一个一个嘱咐够了才安然睡去。

母亲解释说，人走之前都会解净大小便谓之净身，便后的外婆，肯定以为自己是决计过不了当夜的。

第二天天光大亮时，外婆醒了。她动了动身子，看到旁边坐着的我和小妹，显得有些诧异。

我笑着附身问候：“外婆您醒啦。”

外婆恍惚着，不言语。很久，外婆问：“包了饺子？”

我不懂外婆的意图，点点头：“包着呢。”

外婆指了指里间，问：“你们把我放哪儿了？炕上？”

小妹握握外婆的手，答：“奶奶做梦了？您就在这儿躺着呢。”

外婆倏忽间大惊：“这，就是，死尸？”

我俩哈哈大笑，大声说：“外婆您死不了，摔了腿不至于死人啊。”

外婆听懂了。

她捂住脸，许久后，老人家哆嗦着把手移开，喃喃自语：“这算什么事，竟然没死！我老太婆竟然死不了！”愣了半晌，外婆突然冲我喊：“兔崽子，没死你们包的啥饺子！”

转过脸，外婆又冲小妹嚷：“死不了，还不拿饭给我吃！”

外婆肯吃饭了！

确定自己求死无望的这天清晨，外婆缓缓吞下她绝食72小时后的第一口稀饭。

全家人喜极而泣，舅舅当即决定取消手术，仍按原计划保守治疗。

可是这72小时对于一位百岁老人来说，也真不是一般的消耗。舅舅嘱咐千万少吃，恐她虚弱的脾胃消化不了。担心不是多余，外婆进食后的第二天出现腹胀症状，并且开始低烧，这一次，老人家不是不吃，而是吃不下了。

也或者外婆真的是命大，我们万念俱灰，只抱着一丝希望依医嘱为外婆输液，并且施以物理疗法与中医调理，几天之后，外婆体温竟然奇迹般恢复正常，也慢慢有了胃口。那天喂外婆吃饭，外婆用虚弱的声音告诉我们：“腿不太痛了，快好了。我要好好吃饭，我要自己走路。”

今天的外婆仍在恢复当中，前几天她自己可以翻身，今天竟然有了自己扶着床沿艰难坐起的力气。老人家依旧执着地要下地走路，仍然会撕掉纸尿裤，达不到要求也仍然频繁地发发小脾气。但看着一天天进步的外婆，我们心里仍然比吃了蜜糖还甜。

我们知道，百岁外婆这一劫已然将过，余下的唯有祝福，祝福外婆平平安安，因为只要有她老人家在，我们就是最最有福气的小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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