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文明,一半是财富
2016-12-09魏雅华
魏雅华
猴票
说起这件事来,简直就跟上辈子的事似的,现在谁还写信寄信呢?都老掉牙了。要不是要给出版社回寄出版合同副本,得挂号,这桩陈年旧事儿,我怎么也翻不出来。
我住的小区原来有个小邮局,后来,因为业务量太小,入不敷出,撤了。所以为寄这封信,我必须跑一趟西关邮局。挺远的,公共汽车4站路。来回至少得一个多小时。
我实在太忙,真没功夫去。便央求妻子去一趟。求她办事,难。要她寄封信,得把邮票都贴好。她干的事就是把信朝邮局的邮箱里一丢,完事。可家里压在玻璃板下的邮票,十年前早都用完了。
她说,我前一向整理你的旧稿子,发现在一堆废纸中夹着些8分钱的旧邮票,不如用了吧。再不用,就该卖废纸了。
现在,天天都在用的是电子邮件、微信和电话,难得寄上一回信,久不寄信,连邮费都弄不清了。我问,寄一封挂号信得多少钱?她说,不知道。大概是4.20元,你这信怕超重了。不够。我问,那些旧邮票有多少钱?她说有两版,可能有8块钱吧。差不多吧。
她把那版邮票找了出来,是一版红色的邮票,面值8分。一版80张,才6.40元,估计也够了。可我一看,邮票比信封还大,这怎么贴?她说,换个大信封吧。于是,换了个大号的公文袋信封。可找遍了家里,也没找到胶水,我说,你到邮局去贴吧。
她去了。
一个小时后,她回来了。脸色发白,说话时的嘴唇都有点发紫,声音有些打颤。她拿出那版邮票,问我:说,你这邮票从哪儿来的?
看她脸色不对,我忙问:怎么了?邮票不作废呀。不能用便不能用吧,至于吗?
她不作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吓坏了,忙问,你怎么了?
她还是那句话,声音更加严厉:说,你这邮票从哪儿来的?
我拚命地想,想起来了,说这话的功夫,都快过去三十年了。
那一年夏天,我奉报社的派遣,到陕南的丹凤去采访,我要去的地方离县城还有二十多里地,没有公交车。
我居然是搭乘了一部农用的破三轮车去的,那么小的肯定是报废的破三轮车上,挤了十几个人,一车呛人的柴油味儿,摇得我晕车都是小事儿,我最怕的是,车会着火。我不烧死也得摔死。好不容易到了那个村子,我从车上下来,扶着路边的大树,吐了个翻江倒海。好半天才缓过气儿来。
虽说这事都过去三十多年了,可就跟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那天,我正与采访对象说着话,天变了,下起了瓢泼大雨。我还没带雨具,走不了了。在采访对象的家里,我匆匆地写好稿,冒着雨来到那村子上的邮电所,报社要的急,新闻稿耽误不得。我把信交给邮电所的人,买一张8分钱的邮票,我身上没零钱,仅有一张拾元的钞票,三十年前的拾元的钞票,顶现在的百元大钞。
他收了我的钱,给了我两版邮票。
我说:找我钱呀。
他说:没零钱。我们邮电所从来不找零钱,找邮票。这是制度。
我怒了:可我身上就剩这一张拾元的钞票了,30多年前,口袋里装了20块钱就敢出差,我这个编辑部主任,—个月的工资也才不过四五十元。现在想起来,真是恍若隔世。可我能拿着邮票去吃饭,坐车,住店吗?我是出门在外呀。
他板着脸,毫无表情。
我吼:叫你们领导来!
他说:我就是领导。我就是所长。我们这个邮电所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所以,有什么话,您就跟我说吧。
我语塞。这地方,天高皇帝远。没地方讲理。
他说:您这当记者的成天写信,邮票用得上呀。我们这个小村子,邮电的量小,上级不给我发工资,全靠卖邮票的收入,一个月挣不了几块钱。邮票卖不出去,一家子饿死去,我有我的难处哟。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睛都红了。我登时心软了。算了,认了吧。
他接着说:再说了,您也不吃亏,你给了我拾块钱,我找了你12元的邮票呀。
我一看,他给了整整的两版8分钱的邮票。都12.80元了。我真有点不忍心了。
我说:那你不是赔了吗?
他说,不赔。上级是折半给我们的,所以,每卖一版邮票我还能落点儿。
我明白了,这就是不找零钱的道理。他就靠这点折扣活命。我无话可说了。
可从那邮电所出来,我身无分文了。我惨了。
当晚,我没钱住店,就住在采访对象的家里,蹭住蹭吃,这是违犯报社记律的,可我没办法。是让这两版邮票给逼得。第二天,我硬是走了二十多里泥泞难走的土路,走了四个小时,才走到县城,凭着我的记者证到县委宣传部,借了十块钱,买了长途汽车票,才回到了报社。
这两版邮票就这么来的。
妻说:你说完了,听我的故事。我拿出邮票,邮局立刻炸了锅。为了这版邮票,连局长都跑来了。
我问:怎么了?
妻说:你知道这一版猴票现在值多少钱?
我说:不至于折半吧。折半也还值3块钱呢。寄封信还够吧。
妻说:听好了,官价,40万!
我晕!
她说:经过鉴定,人家邮局的人认定说,你的这版猴票,又称“庚申猴”。是中国邮票总公司1980年(庚申年)2月15日发行的一套生肖邮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发行的第一张生肖邮票。图案是由著名画家黄永玉绘制,由邮票总设计师邵柏林设计,姜伟杰雕刻,采用影写版与雕刻版混合套印方式印刷。极其精美,发行量只有300万枚。是邮票中的神品,每一枚价值5000元!
我有两版!亏了我家没胶水了。我出一身冷汗。
没过几年,“庚申猴”价格又翻了一番,每枚邮票升值到了1万元,我出手了。两版邮票买了一套房。
可2016年,一枚庚申猴票已升值到了18500元,全版(80枚)猴票的价值已经突破185万元,涨幅20多万倍!
松花蛋
这是发生在我所住的小区里的一件真事。他就住在我对面的一楼,我常去他家下棋,我的棋友老赵亲口讲给我的故事。
吃过晚饭,老赵对妻子说,我去散散步。他一个人在街上艰难地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累了,便靠在路边的栏杆上歇歇。
如此繁华的大街,物欲人欲横流,国富了人富了,大街宽了,高楼林立,满街道跑的都是私家车,到处灯红酒绿,欢歌笑语。连风儿都是香的。男孩女孩儿在他身边旁若无人的拥吻,搂着抱着在街上走。可这一切都没他的什么事,他越发地穷了,越发地败落了。他连死的心思都有了。
可这真的是因为他太无能吗?
他今年五十出头了。1979年,那年他二十岁,应征入伍,1983年开赴老山前线,参加抗越自卫反击战。这段历史,他不知该怎么写。
他曾在又湿又冷的,不见太阳不通风的猫儿洞中,渡过了漫长的183天,从秋末坚守到了春分。是那种保家卫国的牺牲精神,让他熬过了那漫长的,比一辈子都长的6个多月,不见天日的日日夜夜。在猫儿洞中,他患上了严重的类风湿病。他的身体完全垮了。
开始,他全身所有的关节都痛,你知道人的身上有多少关节吗?他知道。仅一只手上便有十几个,你可以想像,每一个关节都痛,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发现,他的腕关节不能伸展自如了,变硬变直变形了,还会疼痛难忍。后来,类风湿已侵犯到他的心脏了。病重的时候,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退伍后,两年多他找不到工作,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他没有多少文化,初中毕业。也没有什么技能。后来,他被安置到一家齿轮机小厂当仓库保管。那是他一生仅有的好日子,他结婚了,有了家。那女人是可怜他,以一种牺牲精神嫁给他的。
七八年后,厂子破产倒闭,他失业了。他再也找不到工作。他家的生活是靠他拆迁时的一套安置房,一月四五百元的租金生活的。能吃饱肚子便很好了。
还好,他有一个聪明美丽乖巧的女儿,女儿刚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是一所民办高校的艺术专业。女儿说,爸,我不上。我去打工,到歌厅去唱歌,斯琴格日勒不就是从歌厅唱出来的吗?凭我的嗓子,谁说我成不了斯琴格日勒?谁敢说我唱不红?可说这话的时候,女儿一眶泪水。
他说不清自己的心里那是种什么滋味。上大学,一年再怎么省,艺术专业下得了两三万吗?也许,女儿是个宋祖英呢。她那嗓子,脆得跟银铃儿似的,长得像出水芙蓉,条儿那么顺。
他失败得想死,愧疚得想死。忽然,他的手摸到了他兜里的一块石头。一块光溜溜滑溜溜圆溜溜的石头,那是他几十年来天天揣在兜里,用来活动指关节的石头。
他拿出来细细地看,这块石头跟了他几十年了,他一向喜欢鹅卵石,常到河滩去拣,开始,那也就是块光溜溜滑溜溜圆溜溜的黑色的鹅卵石,可慢慢的这块石头在他的手里变了,几十年的打磨,那石头有了灵性了。他发现,那石头的外面变成了淡淡的半透明的蛋青色,一反衬,里边的黑色越发地显得黑了。
他发现,那块石头是如此惊人地像剥了皮的松花蛋,他越看越像。他把这块石头与真的松花蛋放在一个盘子里,居然能以假乱真,让人想动筷子!
这事曾经好好儿地轰动了一回,有个记者把这事在报上报道了一回。引了许多人来看,他记得有人想买他的这块石头,开价50元,那时候,50元也不少,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了。
他没卖。那人给他留了张名片,很遗憾地走了。这事一眨眼都过去十多年了。
前不久,西安的大唐西市开业了,气势宏伟的国际古玩城,那是座许多人一夜暴富的梦工厂呀。他把他的这块石头拿到大唐西市的一家奇石店,让人家看看,那店老板啧啧称奇说,真是块奇石。可这石头说值钱便值钱,说不值钱便不值钱。市场上无价可循呀。他摇摇头说,便宜了您不卖,贵了我不买。算了,自己留着玩儿吧。
老赵累了。回到家里,他想,说值钱便值钱,到了爱它的人手里,不就值钱了吗?脂粉送美女,宝剑赠英雄呀。
于是,他把家里翻了个遍,下功夫的去找那张名片,竟然找到了。那人叫张正,他一打,居然打通了。
他说,我是老赵,还记得我吗?我有个松花蛋石。
想不到,那人又惊又喜,他说,记得记得记得记得呀。一转眼,十几年了。知道那句话吗,不怕贼偷,就怕贼偷惦着。我惦着您哪。
两人大笑一通。
张正说,您搬家了,我找不着您了,要不,你家的门槛早让我踢断了。你知道吗,当年,我只是个奇石爱好者,现在我已经是奇石玩家了。我有个公司,就叫疯狂的石头奇石公司。我们公司的镇店之宝是一桌奇石宴,奇石宴您听说过吗?
他说:听说过。
张正说,我的奇石宴就差个松花蛋了。您能割爱吗?价由您开。
老赵快晕过去了。他说,这事咱们面谈好吗?
张正竟然说,好,告诉我你家的地址,我马上便到。
他说:这么晚了?
他看看墙上的钟,都快午夜零点了。
张正说,不把这事办妥了,我这一夜睡不着。
过了还不到十分钟。有人敲他家的门。他开门一年,是那个人,老了,富态了。手里提着只经理箱,身后停着部大奔。
他拿出松花蛋石,放在灯下。那石头越发地神奇了,那层蛋青居然在灯下会悠悠地颤,冻胶似地透亮。那人反反复复地看,啧啧称奇,说,十多年未见,女大十八变。玉要润,这是它沾了你的人气呀。他看看老赵的手,那佝偻变形的、关节粗大扭曲的手,那人的眼睛都湿了。是你的人气儿让它成了神品呀。
张正说,开价吧。
老赵磕磕绊绊地说,我穷。我女儿要上大学。
张正看了一眼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说,是块好璞。璞中美玉,别把孩子耽搁了。
老赵说,这辈子我就吃了没文凭的亏。我就指着这块石头供我女儿上大学了。
张正说,开价吧。
老赵狠了狠心说,四年的学费生活费,怎么也得十来万吧。
那人惊讶地说:十来万?
老赵捂着胸口说,我知道,有点儿离谱。少点儿也成,您给个整数吧。不够我另想办法。
那人哈哈大笑说:成,给个整数。
他把松花蛋石拿在手里说:这块石头归我了?他不等他回答,便装进了口袋,他把经理箱打开,将钱一叠叠在桌上,说,二十万。
那一夜,老赵一家人兴奋地一夜未眠。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个家庭的命运,从此改变。
张正也兴奋地一夜未眠,他的箱子里装了五十万,原本打算连箱子给他。他的奇石宴满汉全席升值了,至少过亿了。他看准了,这块石头从当中一劈两半,更漂亮,真的是神品了。价值能翻几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