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字
2016-12-08沄坛
沄坛
萧小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满分五十分的作文竟然只得了二十分！一半都不到。这篇作文他可没乱写，全是真情实感，绝对找不出一句假话空话套话。
小焕准备看眼同桌的试卷，那血红的“37”刺得他立马掉了头。
太打击人了，同桌作文水平和他相差无几，这分差大得忒离谱了吧。
数学课一下，小焕火箭似的冲出去，一千个问号已在他心里跳了整整四十五分钟的踢踏舞。
穆老师不在办公室。那就只能等下午的语文课。
吃完午饭小焕便来学校，这是习惯。他坐在二组第二排靠走廊的位置。教室还没人。小焕一般是第一个来的，这也是习惯。
下一个人来之前，他有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享受安静时光。其实来了也一样。下一个人不外乎是吴雨晴。小焕觉得她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样。初一开学以来，小焕从没和她讲过话。她给小焕的印象只是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大概是她经常穿一套白色运动服的缘故。
下午第一节就是语文课。小焕大大方方将试卷铺平在桌面，还捋了几把，年轻的穆老师一进教室，他便向她投去疑惑重重的目光。
穆老师不疾不徐地将课件摆好，抽了支红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人”，继而又写了一个“字”。
“同学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两个字吗？”
“……”
“那是因为你们还没意识到一个人把字写好的重要性。这次改试卷，我发现大家的字真不像初中生写的。很多人的字，鸡抓得都比你写得漂亮。尤其是作文分低的同学，你们的字迹我辨认得头痛，我希望你们能把字写好，至少看起来要清楚呀。”
穆老师从课件里抽出一张试卷，说：“班上有个女生的字漂亮得让我吃惊，真值得你们学习学习。吴雨晴是哪位？可以举一下手吗？”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三组最后一排那个女生，她的脸微微发红，刚举起手，立刻就放下了。
“你们传下去看看。当然，我不要求你们这样写，只求你们的字不要让我猜谜语。”穆老师把试卷递下去。
看试卷的同学嘴张得老大，都能塞下一个西瓜了。
“这是人写的吗？”
“等会儿，我还要看看。”
“跟书上的字有得一拼……”
“哇，这根本就是打印的嘛！”
……
那份“神圣”的试卷终于传到小焕这一排。
小焕着实吃了不小的一惊。生活中很少有让他这样惊讶的事物出现。
他瞅了眼自己的字，慌忙把试卷揉成一团塞进课桌。
小焕十二年的人生一直平平淡淡，生活中也很少遇见各类光辉耀眼的白天鹅。他过得无忧无虑，快乐而悠闲，在小焕看来，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了。后来小焕逐渐明白，碰见吴雨晴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那天晚上小焕写作业时，吴雨晴的字一直在他眼前晃。他写出的字突然就缩小了。他才发觉自己的字竟是这般不堪入目，而他一写就是这么多年。一气之下，他把那页撕了。
小焕下决心练字。
在此之前，小焕就被诟病字写得丑，不过这话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为啥呢？小焕认为写字必须跟上脑袋转动的速度，就比如写作文吧，好不容易灵光一现等来某句话，哪能一笔一划慢慢写啊，那样那话就溜走了。写数学题更慢不得。小焕喜欢享受一气呵成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感觉。久而久之，他的作业本布满了“死蚯蚓”和“鸡爪印”，让人怀疑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恶战。
说开始就开始，小焕开天辟地第一回一笔一划抄词语。花费了平时三倍的时间，最后成果只能说看得下去。他发现自己竟然记错了很多字的笔画，他以前写字太囫囵吞枣，味儿都没尝到。
任务很艰巨哪！
翌日中午，小焕依旧第一名到教室。屁股一挨板凳就弹起来，他望了眼三组最后一排，偷偷摸摸走过去。
就想看看吴雨晴同学的字。
她的桌面连本书都没放，干净光滑得能印出小焕的脸。小焕想，总不能翻别人抽屉吧？那就等她来喽。还可以问问她那字怎就写得那样好。
一有人进来小焕便瞧一眼，探照灯般。
这个中午吴雨晴并没来，他感到莫名失望。
下午放学，小焕不经意向后看去，吴雨晴正把笔一支支放进笔袋，她的笔袋出奇的大，放了肯定不止一百支笔。
算啦，明天再问也不迟。
小焕边把钥匙圈转来转去边踱到车棚。当他打开锁准备推车离开时，吴雨晴对着他走过来。
她被他突然投来的目光弄得有些尴尬，小焕露出十分自然的笑容说：“Hello，吴雨晴。我是徐小焕，我们一个班。”
“你好啊。我知道你。”吴雨晴的语气含着拘谨，但普通话却非常标准，不带一丝乡音。她戴着牙箍，牙齿洁白，两颗门牙有些俏皮。小焕记忆中戴牙箍的人牙齿都很黄。
“一起走吧。”
“好。”
出了校门，两人同走右边。
“好巧。”小焕说。
吴雨晴笑了笑。
“你那字写得忒厉害了，简直是打印的嘛。”
“好多人都这样说。”
“从小就是？”
“嗯。就是写得有些慢，我还犹豫要不要换一种字体，慢了也不好。”
“千万别换！那么美好的东西消失了多可惜啊。”
吴雨晴怔了片刻，又笑起来，“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老师还要我们学习你呢。哈哈哈。其实我的字很丑，我也开始下决心练字，以后还要请教大神你。”
“不敢当不敢当。”吴雨晴再次笑起来。
“我前面路口左转弯。”她说。
“我就直走。”
“拜拜。”
“拜拜。”
夕阳给吴雨晴的背影涂了层神秘的油彩，直到她被人群淹没，小焕才离开。
回家的路上，小焕觉得漫天晚霞比以往都灿烂。
五官异常立体的美术老师无意中给小焕指点了迷津。
这几天他正寻思给自己找一种字体来练。他特别想除去自己的字的稚气，而且还得有自己的风格。为此他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他觉得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那节美术课上，老师没让大家画画而是学写美术字。
“写宋体字，你们翻翻，教科书上出现最多的就是宋体字。”
小焕一下子醍醐灌顶，对呀，他怎么没想到，天天出现在眼前的宋体字不就是他最喜欢的字体吗？他想写宋体字，这做起来并不容易，要写得像书上一样更难以想象。
老师要大家先把字的轮廓画好，再用铅笔涂色填实。如此一来，写一个大号宋体字得十多分钟。老师说：“宋体字横细竖粗，末端有字脚，棱角分明，看起来舒适醒目。”小焕听得热血沸腾。他多想练就一手工整好看的宋体字啊。比什么都想。
他十分卖力地练着。他忽然想起，吴雨晴的字体和宋体字也差不多嘛。她的字体多了一丝女孩子特有的细腻、清秀。那是她的风格。她都做到了。
他突然觉得练宋体字没那么难了。他隐约感到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一连几天，小焕中午来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练习大号宋体字。他想，这样或许能找到一些感觉。
一天中午，吴雨晴拿着草稿簿来问题目。小焕正准备在她草稿簿上演算，猛然停了笔。他不敢下笔。
这哪是草稿簿啊，这草稿打得比他的作业本都漂亮整洁，简直是艺术品啦。小焕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他想练就一手好字的心情愈发强烈了。
小焕用晚上睡觉前的时间制订了一个宏大的练字计划，以下是计划内容：
1. 期中考试前达到目标。
2. 买字帖练习，每天必练。
简洁而明确。他记在脑子里，第二天绝不会忘。
第二天中午扒完饭他就直奔书店。书店的字帖摆满了一个书架，小焕寻了半天，除了楷书字帖还是楷书字帖，压根就没宋体字字帖。他万分灰心之时，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焕！”
是吴雨晴。
“嗨，你也来书店，好巧哦。”
“来看看。你呢？”
“这不买字帖嘛，竟然没有宋体字字帖。”
“你想学写宋体字？”
“当然喽。你有好办法吗？”
吴雨晴露出神秘的微笑，说：“有。你跟我来。”
小焕心想，还跟我卖关子呢。她外表看起来腼腆文静，内心怪机灵的。还蛮可爱。小焕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烫。
出了书店，两人来到一家文具店。小焕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回学校的路上，小焕望了眼车篓那卷宣纸，又望了眼吴雨晴车篓五支不同的笔。
“你的笔袋都快撑死了哦。”小焕调侃道。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买新上市的笔，我一直在寻找写起来更舒适的笔，成习惯了。”吴雨晴笑道。
“找到了吗？”
“当然没，不过有些还是很不错的。”
“推荐推荐呗。”
“我笔袋里还有，写不完了，送你写。”
“真大方。为什么买宣纸啊？”
“你猜！”
小焕猜不到，吴雨晴也没回答。
回到教室，吴雨晴取出一张宣纸，铺在一本书上，书上的宋体字清晰地映现出来。小焕恍然大悟。
“你真会想办法，我都没想到。”小焕摸了摸脑袋。
吴雨晴微笑不语。她回到座位，在笔袋里翻了一会儿，拿着一支笔走过来。
那是一支天蓝色的水芯笔。很干净。
也许是心理作用，那支笔小焕用得格外顺畅。
穆老师在期中考试前调换了一次座位。小焕坐到吴雨晴后面，他心里乐开了花。
小焕把他最喜欢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带到学校，这本书他读了三遍，热情不减。他计划用这本书练习宋体字，每天中午描写一页，每个字他都写得很用心。
每当小焕写完半页，吴雨晴就来了。那时候小焕写得特别起劲。吴雨晴看着他写了半天，问：“这是什么书？”
“《麦田里的守望者》。很不错的。”
吴雨晴笑着说：“写完了借我看看吧。”
“OK啊。”
她转过身从抽屉拿出一本《名侦探柯南（文字版）》看起来。小焕有些吃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吴雨晴会看《名侦探柯南》。
“你每天中午来得好准时哦。”
“有吗？我一般看完午间新闻就来了。”
小焕停了笔，“你还看新闻？”小焕压根不看那东西。
“不能看吗？”吴雨晴笑起来。
“没没没，只是有些惊讶。”
小焕本想问为什么喜欢看新闻但还是打住了。
高中生小焕每次回想起这段纯粹、悠闲的中午时光，总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
这段时间，小焕上了发条，一个练字的机会都不放过。他想脱离宣纸也能写出一手好看的宋体字，还要把写字的速度加快，更要找到自己的风格，这简直快成为一项事业了。小焕乐此不疲。
所以轮到小焕这组办黑板报时，他自告奋勇抄写文字。
办黑板报一共有六个人，包括吴雨晴。
那是一个晴朗的周末，一早小焕就来了。老师不在，他心里早就痒痒想尽情用粉笔满黑板写了。说开始就开始，小焕洋洋洒洒写了一段宋体《童趣》的背诵段落。他跳下讲台左看右看，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你们看哪！大师风范！”他指着倒扣在课桌上的板凳们说。摆出十分滑稽的模样。
“咯咯咯咯——”
一刹那小焕还真以为板凳笑了，原来吴雨晴站在窗外看着他呢。
办完黑板报时针还指在十点，没到开饭时间，大家商量玩会儿再回家。
吴雨晴想回家，她有些不好意思说。
小焕突然发现，如果只有吴雨晴和他两个人，她会很放松。人一多她就开始腼腆、不知所措。
“玩会儿吧？”小焕说。
吴雨晴没说话，这时一个小胖墩怪声怪气说：“她是好学生，要回家学习。”
小焕推了一下小胖墩说：“好学生也要玩啊，好学生又不是学习机器。”
“小焕，你你你——”小胖墩指着他就要倒地，把那句“重色轻友”咽进肚子。
“那就留下来喽。”一个女生打圆场，拉了一下吴雨晴的手。
“嗯。”吴雨晴回答。
大家决定在操场玩“定救”。一个人充当魔鬼抓人，其他人只能在划定区域跑。魔鬼碰到谁谁就是魔鬼，逃跑的人如果说“定”就定住不动，魔鬼不能打他主意，而他只能让别人碰一下算是得“救”才能动。这个游戏比的是速度和反应。
六个人出黑白板确定魔鬼。吴雨晴很不幸出了唯一的白板。大家一哄散开，只留下她孤零零站在一边。她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气氛有些僵。
小焕真想帮她。
小焕故意朝吴雨晴跑去。吴雨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突然跑起来，但并不往小焕这边。
天！小焕吓得不轻，吴雨晴活脱脱就是一只兔子，跑得那么快，马尾辫快和地面平行了。
其他人也没料到吴雨晴能跑这么快，特别是小胖墩，嘴还来不及张大就成了魔鬼。
吴雨晴微笑着向小焕跑来。小焕向她竖起大拇指。
吴雨晴渐渐融入这个游戏。这是她第一次玩这种游戏。
回家路上，小焕说：“干脆送你一个外号得了，就叫兔子，如何？”
“我喜欢兔子。今天真开心啊。”
“你太让我吃惊了，就像你的名字，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出太阳，永远猜不到下一秒是雨是晴。”
“原来我的名字还有这种解释。”
“哈哈，我也是无意中想到的。对了，谢谢你那个法子！这次期中考试，我要展示自己新的一面。”小焕有些得意。
“我要谢你呢，”吴雨晴又笑，“真的！”
经过长时间的刻苦练习，如今小焕可以写出一手像模像样的宋体字了。他有些自恋，写完作业总要欣赏半天。
小焕想好了，这次期中考试他再也不要吃“字丑字乱看不清失分”的哑巴亏了。他要换一副新面貌。到时候，穆老师定会吓得大跌眼镜，说：“你们看看，徐小焕同学听了我的忠告，他的字写得多棒啊，这才是一个人的态度。”
小焕乐疯了。
期中考试轰轰烈烈过去了。
考试结果惨不忍睹。
小焕已经预料到结果。写试卷时他突然陷入一个怪圈，那些题目都不难，他脑子转得很快，但手中的笔却一心一意一笔一划愣是写不快。他想写快可手不配合，潜意识里很想把每个字写好，写完美，手脑配合紊乱，然后时间不够了……
为什么会这样啊？
他想，干脆再回到以前的字得了，丑是丑，老师看不清也得看，那是他的事，只要题目做对就可以了。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
就这样闷闷不乐过了几天，直到一天中午，吴雨晴说：“期中考试已经过去，还有期末呢。”
小焕说：“不是期中考试的问题。”小焕不知怎么解释，他认为没人能解救自己，他把头发揉来揉去。
他犹豫还要不要坚持写宋体字。练好了写不快哪行？不写他更觉得半途而废，那是一层更浓更深的忧愁。
他和自己的字较上劲了。
“我说一个秘密你听吧。”吴雨晴说。
小焕依旧愁眉深锁。
“你知道，我常常看新闻，其实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新闻主播。从小就很想。小时候我的牙齿不整齐，我不敢戴牙箍矫正，那会很不舒服，后来听说当新闻主播牙齿一定得整齐漂亮，于是我一狠心就去了医院，已经戴了快两年。普通话也是一年前开始练习的。我觉得自己总放不开，也试着开朗。还有很多缺点需要克服，所以要完成这个梦想，路很长，可没什么好怕的。其他事情也是这样，慢慢来，障碍都能越过。”吴雨晴的脸红红的，她头一次说这样长的话。真不像她的风格。
小焕怔怔地看着吴雨晴。他觉得她一定把心里的话全部掏出来了。片刻过后，他说：“你一定可以的，我相信你。”同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也可以。
经过几次冥思苦想，小焕终于找到原因。他把自己绷得太紧，他总要求自己的宋体字必须写得像书上一样，这简直是束缚。小焕想自己应该放松些、大胆些。
一晃又过去许久，小焕终于得心应手写出一手漂亮的字。仔细看，他的宋体字的确有一种率真洒脱、逍遥自在的味道。不过那已经是初二的事了。小焕还用独创的字体参加过钢笔书法大赛，获得了第二名。
十三岁的小焕没想到他会和自己的字较上如此大的劲。生活中一件微小如蜉蝣如芥子的事让他获得了许多丰富的体验，也让他明白了很多。就像他曾看过的一句话：一粒细沙折射了生活。后来的高中生小焕常常唏嘘他可能再也不会有做这样一件事的兴致与心情了。
初三分班的时候，吴雨晴去了十班，小焕还留在七班。他们还保持着联系。
圣诞节小焕用自己独特的字体给吴雨晴写了一张贺卡。吴雨晴回了一张，依旧是打印般的字体，小焕开心坏了。
升入高中的小焕仍然和吴雨晴同校，仍然没能同班。
高中生小焕依旧写着自己独创的字体。
他和吴雨晴的联系却流沙般减少，尽管他很想延续那种友谊，也许还有其他。那个女孩是他遇见的一颗星星，他永远都不会忘。
高三的某天傍晚，小焕路过学校宣传栏，最近学校举行一个活动，宣传栏里密密麻麻满是每个班所有同学的签名。小焕找到六班的区域，他在等那熟悉的字体跳出来。他准能一眼捕获。这三年来他做过许多类似的事。
可并没有。他辨别了半天终于发现那三个很平常甚至有些潦草的字。他习惯性怔了一下，在此之前他就失望过许多次，这次只是验证。该告别的总会告别，而告别是为了更好地前行。
多美好。
雨落下来了，有一滴雨珠刚好落在“吴”字的“口”里，看上去，这个字就像流了一滴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