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奇的耳朵（外一篇）

孙君飞

如果你有耐心跟着我在我们的村庄里走一走，我会指给你看哪棵老柿树长着一对半睁半闭的眼睛，哪个南瓜露着浅浅的肚脐，哪丛仙人掌里伸出一只手，还有一只手，它们虽然带着细长的刺，却紧紧地握在一起……

也许这些都不能让你感到惊奇，我们的村庄里没有巨大的奇迹，我无法指着那棵还算高大的青冈树对你说：看，有一头虽然温柔却也很吓人的鲸鱼，在繁茂的树冠里忙忙碌碌地筑着巢穴！这里只有小小的意外和微不足道的神秘，比起城市的游乐场，也远远不够刺激，但是我深深地爱着这里，爱着这里每一个动人的细节，清新、友善、安谧，再大的秘密也转化成精微的皱褶和光点，还习惯藏起来，让你在心里好好地想象一番，在你终于感到惊奇的时候，再用快乐擦亮你的眼睛、耳朵和皮肤。

我常常觉得，当人们不再轻易感到惊奇的时候，植物们还保持着原来的好奇心，它们从深深的、黑黑的土壤里钻出来，正是要好好地打量一下这个完整的世界，看不够、听不够、想不够，从来不会后悔，所以就高高兴兴地开花，快快乐乐地结果，不遮不掩，毫无保留，还叮嘱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要好好地爱这个世界，将自己最美的东西全奉献出来，活得像绿色的诗、彩色的歌。

当一株老槐木躺到林间空地上的时候，它确实死了，但它的惊奇没有毁灭。

下了几场极酣畅的雨，空气潮湿得可以用来擦脸，太阳光跳进来的一刻，老槐木的轮廓突然明亮起来。它散发的不是朽烂的气味，而是老故事的醇香。周围的一些梨子，不堪饱满汁水的重负，自己跌落下来；还有一些葡萄，越长心越野，吃起来不知道是否依旧甜美？再甜美的葡萄在被咬破葡萄皮的时候，也会尖叫起来吧？风中传来飞机的声音，两只脾气变好的黄蜂跳跳舞、碰碰头，又拥抱在一起，数数发甜的食物又增添了多少，一点儿不羡慕天上飞快而轰响的幸福……

一天清晨，我踩着也许蜗牛、刺猬、野兔包括蛇都走过的小道闯进这片密林。许多故事已经发生过了，我们总是惊奇的迟到者，但我这天幸运地邂逅了一片奇迹，犹如梦境，却又真实。太阳光从枝叶间透进来，跟舞台上的追光一样，打在那株老槐木身上，照着一片排列得异常整齐的黑木耳：惟妙惟肖，任何一只小耳朵都是一个简洁完美的生命，不需要眼睛、手脚、毛发那些多余的东西；半透明，漆黑中带着浅棕色，仿佛某种汁液刚才还在流动，一听到我的脚步声，眨眼间便凝固起来，刚好是人类耳朵的样子；表情天真青涩，保持着花朵对蜜蜂的那种警觉，却永远不会将你想象成一个坏人，一个独自深入大自然的人也很难坏起来吧？黑木耳们小巧玲珑、精致可爱，我不得不俯下身子亲亲那几个耳廓，凉凉的、软软的，还有些黏，是因为刚下过雨的原因。我还想趴在地上，咬咬那几个耳垂，但害怕它们集体尖叫，只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在黑木耳也在老槐木身旁待了很久很久，越看越迷茫，不知道是黑木耳们贴着地面，偷偷地从别处奔跑到这里，还是老槐木的惊奇实在任性倔强，在死了以后还要长出一朵朵黑色的耳朵，来倾听梨子、葡萄、黄蜂以及飞机的声音？

最后，我相信这只是老槐木的惊奇过于强大的缘故，它多么像想象力过于丰富的人，在离开这个世界后，仍把他的想象力留了下来，好像他生命里最精粹的部分永远会活下去似的。

给你讲了这个老槐木和黑木耳的故事（也许它太安静，也太不像一个故事），你会乐意跟着我到处转一转吧。你在看我的耳朵，悄悄地摸自己耳朵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它们跟以前有些小小的区别和说不出口的微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