貘

李雅融

关于貘的故事是我去谷川镇游玩的时候听说的。谷川镇位于一座叫做苞谷山的山脚下。苞谷山山如其名，高耸险峻，远看就如同一个大大的苞谷。如果在过去，爬这样一座山，一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现在既有山道石阶，又有盘山公路，上山已经不再是一件难事了。

当时我住在了镇上的一个农家旅馆里。尽管谷川是个繁华热闹的小镇，条件不错的旅馆有好几家。但我觉得住在农家旅馆里，更能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当然价格便宜也是我选择的原因之一，毕竟本人也并非有钱人。

旅馆老板叫阿古，是个三十来岁的山里汉子，总是闲不住地忙着活计。有一天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还在院子里垒灶台。反正我也睡不着，就搬了张凳子坐在旁边看他忙活。闲得无聊，我央求阿古：“老板，给讲个山里故事吧。”

“什么样的故事？”阿古好脾气地呵呵一笑。

“新鲜的、有趣的。”

“新鲜有趣的？”阿古沉思着，拿了一块石块抹泥垒上，又用砌刀叮叮当当敲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讲了这个貘的故事。因为他讲得确实精彩，所以我们不妨还原阿古当时的语气来叙述这个故事——

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了，那时候的谷川镇还不叫谷川镇，而是叫谷川村，只有二十多户人家；那时候的苞谷山还没有这些公路和石阶，只有几条窄窄的陡峭山路掩藏在树木和杂草间，那都是山里人和山羊用几百年的时间踩出来的；那时候苞谷山上到处都是长着绿苔和木耳的大树，猴子、松鼠、豹猫钻来钻去，从山南跳到山北，要不是本地人，钻进林子就会迷了路。

那一年山下来了一支修路队，说要修一条公路从山下一直通到山上。因为在山上发现了锡矿，只有修好路才能用卡车把矿石运出来。山里所有干得了力气活儿的男子都去修路了，尽管要从早晨干到晚上十点，但一天能给八块钱，还管吃，这对于很难挣到钱的山里人来说，实在是不小的诱惑。

我记得那时候已经入秋，一天晚上突然刮起了风，天气变得有点凉，妈妈让我去给在山上修路的爸爸送件衣服。如果是往常，这么晚了妈妈一定会自己送去，让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可因为爸爸去修路了，所以家里的活都是妈妈在干，又赶上连日收稻谷，妈妈实在累得动不了了。况且当时山下修路队的驻地有灯，山上的工地也有灯，这之间的山路并不长，所以妈妈把我打发上山了。

拿着衣服出了门，看看黑魆魆的苞谷山，我心里直打鼓。于是我先去了二蛋家，二蛋跟我一般大，可他天不怕地不怕，夏天看见蛇就抓起来缠在身上，有他跟着我就算钻到最密的林子里也不会怕了。到了二蛋家，我站在门口大声地喊：“二蛋、二蛋。”可是二蛋没出来二蛋的妈出来了，原来二蛋那天闹肚子爬不起床。二蛋的妈听说我要到山上送衣服，也到屋里拿了两件衣服让我给同在工地的二蛋爸爸和哥哥捎去。听到我在门外，二蛋躺在炕上，大声地喊我，让我明天跟他到山上抓斑鸠，说他梦见了一只特别漂亮的斑鸠，唱起来滴咕儿滴咕儿，甭提多好听，就站在“黑老爹”上。“黑老爹”是一块立在山路旁的大山石，黑黝黝的，像一个深深弯着腰的汉子，上山走累的村里人经常会坐在黑老爹的背上抽袋烟。

这下我没了指望，只好咬牙独自走向苞谷山。一上山，铺天盖地的黑暗就把我湮没，我吓得都快喘不上气了，既不敢抬头，也不敢往左右瞅，就盯着脚下的山路一个劲儿猛跑。直望到了工地的灯光，我才放慢脚步，感到自己的心怦怦怦直跳，汗水早把衣服都打湿了。

我在工地找到了爸爸和二蛋爸爸，把衣服给了他们。爸爸给了我半个他吃晚饭省下来的馒头，然后就让我回家了。我多想等着爸爸下工跟他一起回呀，我一点都不愿再走那黑漆漆的山路了。可爸爸说工地上既没坐的地儿也没歇的地儿，赶我回家睡觉。大人们可能都觉得那仅仅是一段短短的山路，可我却觉得那条路漫长无比，黑暗里隐藏着各种吓人的东西，随时可能把我一口吞下。

拿着半个馒头，我不情不愿地沿着山路往家走，馒头的香味直往鼻子钻，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我掰了一小块儿放到嘴里。别说，嚼着馒头我就觉得不那么害怕了，甚至还想起了头天晚上的一个梦。我梦见妈妈做了一锅油汪汪的猪肉红薯粉，整个屋子都香喷喷、热腾腾的，我站在锅边直流口水。妈妈用竹筷夹了一块放到我的嘴里，然后把猪肉盛到我家那个最大的粗瓷碗里，粗瓷碗被浸得油汪汪的，散发着好看的光芒，我用小手拿起一块肉递到妈妈嘴边，嘿嘿地笑，妈妈看着我也直笑。笑着笑着我就醒了，原来没有猪肉，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梦。我们还是要到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肥嘟嘟喷喷香的猪肉。

就在我正沉浸在关于猪肉的梦里时，旁边的大树上突然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那可能是一只淘气的豹猫在乱窜，也可能是一只猴子在睡梦中醒来从一根枝干跳到了另一根枝干上。可我觉得那可能是一个嘴里长着獠牙的妖怪正要向我扑来，于是我拔腿就跑，慌不择路，很快偏离了原来的路线。当我醒悟到这一点，赶紧停下来仔细辨认自己到底跑到了哪条路上。黑暗中无从判断，但还是可以沿着路慢慢往山下走，所以当我隐隐约约看到了前面有一块大山石正是“黑老爹”的时候，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心想还好跑得不算离村子太远。可是“黑老爹”的背上怎么还坐着一个高大的女人，还戴着花头巾呢？我一边琢磨着这是谁，一边往前走。走到跟前，我才发现她脸上都是黑毛，身上也都是黑毛，就像一头黑熊一样。

我一下子就知道了那是什么，那是一个貘。我们山里经常有关于貘的故事，有的说貘可以变化形状，有时是一团黑雾，有时是一头黑熊，有时又像一头野猪，有时还可以变成人形，它们隐藏在深山里，晚上就会到村子里吸食人们的梦，如果碰到在外游荡的孩子天黑还不回家，还会把他拐到大山里去，那个孩子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我知道自己真的碰到貘了，因为没有别的动物会长那么古怪，更何况只有那种有灵性的动物才会像人一样戴着头巾吧。我知道自己应该转身就跑，可是两条腿发软根本迈不开步，我只好惊恐地望着貘。貘也看见了我，从旁边的篮子里抓了一条手帕擦了擦眼睛，原来貘刚才正坐在“黑老爹”上流眼泪。我顿时感觉不太害怕了，无论多凶恶的东西，只要能流眼泪，就没那么可怕了，虽然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可是也明白这个道理。

貘看了看我，唤道：“阿古。”

我一听又吓了一跳，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不会专门等在这儿想把我拐到大山里面去吧？我连忙说：“我不会跟你走的，我刚从工地回来，爸爸就在后边跟着我呢。”当时我觉得自己真是聪明极了，居然能想到这样的话。

貘听了笑了起来。

我一听它笑，不服气地又加上一句：“我说的可是真的。”

貘笑得更厉害了，“阿古很乖，赶快回家吧，要不我驮着送你回去。”

虽然我不那么害怕貘了，可也不敢让它送我，“我不用你送，我可以自己走。”虽然说走，可我并没走，而是好奇地看着它，“你刚才为什么哭呀？”

貘叹了口气，“因为我要离开这儿了，离开我的家了。要知道我住在苞谷山已经四百年了，有谷川村的时候就有我。”

我不知道貘居然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怪不得它说话的声音比我爷爷都苍老。爷爷自从夏天病了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法下地干活，白天他总坐在门口搓麻绳，搓了有几百根，然后把它们仔仔细细盘好。我问妈妈为什么爷爷总是没完没了地搓麻绳，妈妈叹着气告诉我，爷爷闲不住呀。实际上我感觉不光是爷爷闲不住，大人都闲不住，年纪越大越闲不住。这只貘岁数这么大了，是不是也是一只闲不住的貘呢？我好奇地问它：“你要去干什么呀？为什么要走？”

“不光我得走，很多东西都得走啦。猴子、松鼠、豹猫都要慢慢离开苞谷山了。这里开始修路了，很快就会热闹起来了。”

“修路不好吗？”我奇怪，心想修路能让爸爸每天多挣八块钱呢。

“很多事情很难说好还是不好，但是苞谷山很快就不适合我们住了。真舍不得这里呀。也不知道我走后那些梦会怎么样，村里人会怎么样。”

“梦？”我想到关于貘吸食梦的故事，心里一阵害怕，“你真的吃梦吗？”

貘点点头，“梦是从人的心里长出来的，一开始就像竹笋破土一样冒一个小小的头，那时候的梦还只是一个小苗，还不会让人做梦，只是偶尔会让人在心里想一下。等它们长大了，如果人们睡着了，那些长大了的梦才会一下子从心里钻出来，跑到人们的脑袋里告诉人们这呀那呀，人们才会真正做梦。梦有好梦也有坏梦，心里那块地方是很小很小的，坏梦要是长得多了，好梦就没有地方长了。所以每天晚上等人们睡着的时候，我都会到各家，透过窗户看一看，看到人们心里有坏梦露头了，就赶紧连根吸出来，一个个放到篮子里，带到山里，再像吃嫩竹笋一样，咔嚓咔嚓地吃掉。”貘笑了一下，接着说：“所以，我才知道阿古的名字啊，不光知道阿古的名字，也知道阿古爸爸的名字、阿古爷爷的名字，甚至还知道阿古太爷爷的名字。因为他们都是我看着在梦里长大、变老的呀。想一想，真的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呀。”貘又从篮子里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那你还是别走了，你走了我们的梦怎么办？”我向貘撒娇。我害怕貘走了后，万一心里长了坏梦，那些在草地上翻跟头、在草窠里抓蛐蛐、在树上找知了猴的梦就都长不出来了。我白天玩不够，晚上还想在梦里玩一晚上呢。

貘叹了口气，“阿古，你还小呢。人们觉得现实中的事比梦里的事重要多了，有的人觉得只要守着金山银山哪怕做噩梦也甘心呢。况且你们很快就会有钱啦，不会只能在梦里吃猪肉红薯粉了，这毕竟是件好事啊。”

能够吃到猪肉红薯粉确实是件好事。如果真的有了猪肉红薯粉，我一定不再呼噜呼噜吃个没完没了，我要夹一块肥的给爷爷，爷爷的牙齿没有了，只能吃肥的了；我要夹一块半肥半瘦的给妈妈，妈妈太瘦了，什么都舍不得吃；我还要夹一块瘦的给爸爸，人们都说瘦肉最长力气。爸爸总是用力干活，要是把力气用光了可怎么办。

就像看到了我的想法一样，貘变魔术一样回过头从身后端出了一个盖着布的小小青花碗，它把碗端到我的鼻子底下，“闻闻，香不香啊？”说着，貘把布一掀，碗里露出了几块红烧猪肉，还热腾腾地冒着热气。它折了两根小树枝递给我，“快趁热吃吧，我只能变出这么多来啦。”

我后来才听村里的老人说，貘的后脖颈长着灵毛，拔下一根就能变出想变的东西，可是灵毛用一根，貘的寿命就会缩短一年。我当时并不知道关于灵毛的事，只觉得看到红烧肉肚子更饿得慌，就高兴地接过碗吃了起来。貘扭着头看着我，就像我妈妈一样一个劲儿笑眯眯地问：“香吗？香吗？”我使劲地点着头，“香，你也吃点吧。”

貘摇摇头，高兴地说：“真是个好孩子啊，真像你爸爸一样，真像你爷爷一样。”

我好奇地问貘：“你也给爷爷和爸爸吃过红烧肉吗？”

貘摇摇头，笑呵呵地咧着嘴，像想起什么幸福的事一样，“我只在梦里给他们吃过红烧肉。”

看我吃完，貘又提出要送我回家。这次我不怕它了，趴在它长满厚厚黑毛的背上。貘在山路上跑得飞快，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有的人说它像一团黑雾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里的，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爸爸去上工了，妈妈正在锅灶前忙活。我问妈妈：“貘呢？”

“什么貘呀？”妈妈头也不回地问我。

我只好把昨晚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

可她只是笑着拍拍我的脑袋，“这孩子，看来是想肉吃了，总是梦到肉。这回呀，等你爸爸发了工钱，一定给你买上一块。”

……

阿古的故事讲完了，我才蓦然发现已经到了月朗星稀的深夜，小镇变得十分安静。我扭头看看阿古，阿古怔怔地看着远处的苞谷山，喃喃说道：“真想再做做过去那些有趣的梦呢，不知怎么的，现在连梦都不会做了，如果能再碰到貘，一定要问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