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步民主与传播观念的变迁
——由杜威/李普曼论争说谈起
2016-12-08■张宁
■ 张 宁
进步民主与传播观念的变迁
——由杜威/李普曼论争说谈起
■ 张 宁
詹姆斯·凯瑞将杜威与李普曼置于民主坐标系的两极并认为二者之争存在思想上的冲突与论争。这一观点受到舒德森人的置疑。本文由此入手,将相关文本置于进步主义时期的思想情境之中进行解读,探讨了民主观念的变化与杜威、李普曼传播思想之间的联系,以及二者思想上的异同。本文认为,杜威和李普曼对当时美国社会情境、公众、媒介等问题的认识,乃至在民主理想上并没有本质区别和直接冲突。同时,此二者为代表,美国传播研究的源起受到进步主义民主观念的促动,体现出进步民主观念的内在张力,同时随着进步运动的消亡而发生转折。
杜威;李普曼;进步运动;民主;传播思想史
在詹姆斯·凯瑞(James W.Carey)所构建的传播思想地图上,杜威与李普曼被置于民主坐标轴的两极,凯瑞认为二者之间存在着立场与观点的对立与冲突:前者的“参与式民主”理想被认为是打开全新传播视野的“最为切实可行”的根源;而后者则具有强烈的精英主义、甚至是反民主(anti-democrat)的色彩。①由于凯瑞卓越的影响力,这一观点被普遍接受。②
不过,2000年前后,凯瑞的论断开始受到挑战。反对者们认为,杜威与李普曼之间其实并不存在论争(debate),两人间充其量只有观点上的交流(exchange),而不是交锋(conflict)。换言之,“李杜之争”实则并不存在,这只是凯瑞的“发明”而已。③然而,尽管凯瑞的反对者们就此发表的文章不少,却总让人感觉在说服力上有欠缺。这些文章要么过于拘泥于对相关文本(主要是李普曼的两本著作《舆论》《幻影公众》,以及杜威就此发表的书评和1927年出版的《公众及其问题》)进行语词上的细致分析,而未能将文本放置于二人的思想背景、特别是当时的社会情境中予以整体性考察;④要么将自己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作为探讨其他问题的基点或一个组成部分而简笔略过,未做过多探讨。⑤詹森(Jansen)则另辟蹊径,通过对文献的细致检索与梳理,展现了对“杜威-李普曼交流”(Dewey-Lippmann exchange)的构建(framing)与再构建(reframing)的过程,颇为雄辩地指出“论争说”集中出现于1980年代之后,而在此之前的学者们很少将二者的思想对立起来。由此他认为二者之间只是交流而不是交锋,“争论说”完全是后人的建构。⑥不过,詹森的路径同样容易受到质疑,因为“认识”与“本体”之间并不必然永远契合,不认为是冲突,并不代表就不存在着冲突,反之亦然。
在前人讨论的基础上,本文试图将杜威与李普曼的思想置于美国进步运动这一大背景下,通过对他们的思想流变与大时代之间的关联的探讨,评析二者之间的联系与差异。在此基础上,本文更期望能由此揭示出他们的思想在整个传播思想史的进程中处于怎样的位置,其影响是什么,应当如何认识,以使我们能够更为全面和深入地理解美国的传播研究历史及其与时代之间的互动联系。
一、时代的危机:如何定义社会
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进入到一个飞速发展与转型的时期,一个由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的时期,工业化与城市化是这一时期的两大标志。这一转变带来的不仅仅是经济上的繁荣,它也从根本上冲击与改变了美国的原有社会结构。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移民与本土居民之间、新兴的中产阶级(主要以专业阶层为代表,如专业技术工人、律师、教师等)与资本和政治权力的掌控者之间、白人与有色人种之间,日趋对立、冲突不断。原有的社区(community)传统受到挑战且逐渐被摧毁,原有的社会调适系统在新的情境中所能起到的整合作用似乎越来越有限,而新的社会整合机制尚未形成。变化与变革,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潮。许多美国人,尤其是中产阶级,觉得“他们不但已经失去了对社会的控制,还失去了对自己生活的控制”⑦。
应该如何来理解这样一个充满着变化与混乱的“大社会”(great society)?原有的知识与经验已经不足以支撑人们全面理解自己所处的这个社会与时代:大型企业、金融巨头以及政客们将公众置于自己的“遥制”(remote conditioning)之下,个体自由与自治被削弱;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赖性在增强,但同时一个群体的目标和需求往往又与另一个群体相互冲突;铁路、电报、无线电改变了公众的时空观念,但也在道德和教育层面引发忧虑……或许正如威布所说,对于这样一个时代,人们惟一能够确定的是它的无比庞大的“体积”(“bulk”)。⑧
社会规模的扩大、科技的进步以及迅速增加的社会复杂性(social complexity),使得个体的经验已经无法再为行动者提供判断世界的有效指导,公众无从确定自身的行为会引发哪些后果(因为这些后果往往是非直接的),也无法有效判断哪些事物或对象会对他们产生影响。如此这些,引发了社会的认识论危机,即社会表征(social representation)的危机。⑨对于普通公众而言,世界的意义不再澄明,社会的复杂性亦无从把握——这成为当时知识分子的普遍看法,尤其是进步知识分子(progressive intellectuals),更是将之作为社会分析的思想背景、直接起点,包括杜威和李普曼。
李普曼在其代表作《舆论》中断言,人们关于社会的大部分观念都受到源于独立社区(self-contained community)的历史经验的影响,因此当面对现代社会的巨大规模和复杂性时,这些观念已经完全无法应付。⑩同样,杜威在其《公众及其问题》(The Public and its Problems)一书的“公众的消失”(“the eclipse of the public”)一章中亦言及:
二、民主的药方:寻找“社会感觉中枢”与依靠科学
为了解决社会表征的危机,杜威将视野投向了大洋彼岸的斯宾塞,在后者的理论基础上构建起了“有机民主”的思想。杜威认为,斯宾塞的进化论与有机体思想过于强调了动物性和个体性,未能抓住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复杂互动,忽视了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为了概括与分析这种相互作用,杜威和他的芝加哥大学的同事们提出了“社会感觉中枢”的概念。在斯宾塞看来,社会的自我意识(self-consciousness)分散于个体形式的社会成员之间,因此并不存在所谓的“社会感觉中枢”。而杜威则认为,斯宾塞只看到了物质化的产品在社会有机体中的流动,而没有注意到社会成员在精神和智力方面的相互依赖性,以及由此所产生的交流行为。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年轻的李普曼的思想还处于剧烈的变动期。尽管他年少成名,大学毕业不久即靠着一本《政治学序论》(A Preface to Politics)一举获得全国性的声望,但直到正式投身于进步运动时,他的政治与民主的思想才大体稳定下来。不过,无论其思想如何变化,我们似乎都可以从中看到杜威的影响,尤其是在一战前出版的几本著作中。
及至1914年《放任与控制》(Drift and Mastery)出版时,李普曼已经由一名不那么坚定的社会主义者转变为一名左翼进步党人。《放任与控制》抛弃、修正甚至自我反驳了《政治学序论》中的许多观点——这也正体现出这一时期李普曼思想的多变性,但“民主”问题,仍然是该书的讨论核心,正如李普曼在序言中所说:“本书是对当前民主中一些不稳定因素的一次尝试性的诊断”。在《政治学序论》中,李普曼反对的是愚腐的传统,而现在则反对随波逐流的思想,认为当下在进行的战斗不在于反对陈腐的偏见,而在于反对新的自由所引发的混乱:
至此,我们基本可以看出,至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杜威与李普曼并没有出现本质的分歧,相反却是高度一致。他们都将“大社会”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表征与公众认知危机作为社会与民主分析的起点,他们都接受了进步民主的主要观念并在1910年代之后相继投身于进步运动之中,他们都将科学视为解决社会认识困境、实现民主理想的有效手段。当然,差别也有,比如,在总体上杜威更注重从哲学层面进行阐发而李普曼则更关注实践层面,李普曼相对于杜威更重视专家的作用,以及这一时期的李普曼几乎全部的关注点都落在了政治学层面而相对较少虑及传播与媒介问题,但这些并不妨碍我们发现他们的思想在本质上的一致性。
三、进步民主的幻灭:坚守与走向虚无
《自由与新闻》的重要之处在于:其一,它表明李普曼开始将媒介再现(mediated representations)与客观现实之间的差异问题作为自己思考的中心之一;其二,更应该注意到的是,李普曼在此时并未对公众与媒介产生根本性的怀疑,他将“更高的专业标准”作为弥合再现与现实之间差距的方法,其基本前提就是媒介有科学且真实再现社会的能力,而当公众能够得到全面、科学的信息时,他们也有做出理性判断的能力。
正是《舆论》以及三年后出版的、对公众提出更为彻底的怀疑的《幻影公众》(The Phantom Public),使得李普曼被包括凯瑞在内的众多学者贴上了“反民主”的标签(稍客气一些的学者则将他称为“民主现实主义者”)。同时凯瑞等人将杜威的《公众及其问题》看作是对这两本书的系统性的批判。凯瑞们并不否认李普曼对媒介提出的尖锐批评,他们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两个相互关联的方面:对公众的否定和对精英的推崇。不过,这种批判是否抓住了李普曼(以及杜威)思想的根本了呢?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到了《幻影公众》,李普曼实际已经放弃了对民主出路策略的思考。他的民主理想的幻灭,正体现出他所生活的这一时代的特征,体现出进步民主观念的整体幻灭。在探寻民主出路的过程中,李普曼曾将解救民主的希望寄托在专家身上,但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设想,彻底走向虚无。因此,将李普曼视为“反民主者”或是“精英主义者”,显然没有把他定义为“怀疑主义者”或“虚无主义者”来得更为准确。
杜威与李普曼都将“民主”问题置于他们就传播与媒介问题所展开的思考的核心位置。他们都发现了工业社会情境中人与客观世界脱节的时代病征,并将“社会表征”的危机及其对民主可能带来的伤害作为传播思想的起点,从不同的角度试图进行哲学或政治学、社会学的分析,提出解决的方案。他们都将“科学”视为解决困境的方法,同时也强调专家及其对科学的运用、普及是解决民主危机的重要方法。
尽管在一战后杜威与李普曼所提出的民主危机的应对策略确有不同,但二者对当时美国社会情境、公众、媒介等问题的认识,乃至在民主理想上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将二者做出对立的解读,特别是将李普曼看作“反民主”的代表,是不契合二者思想的实际的。
通过以上对杜威与李普曼民主与传播思想的梳理可以发现,1920年代以前美国传播观念实际上是大的民主观念的一个组成部分,其兴起与变化的重要动因之一是当时占据社会主导地位的进步主义民主观的发展与起伏。同时,杜威与李曼,包括拉斯韦尔,在分析对象及旨趣上的差异与分歧,既体现了进步民主观的内在张力,也受到这种张力的影响。而进步民主的幻灭,更是美国传播研究发生转型的重要原因之一。
1920年代以后,杜威和李普曼先后加入的进步主义运动宣告“失败”,一战期间宣传对公共意见轻而易举的操控,使他们看到直接经验(direct experience)与媒介再现(mediated representations)之间的差距不但未得到弥合,反而愈发扩大,个体理性与大众媒介的民主功能开始遭到全面怀疑,进步民主岌岌可危。杜威与李普曼都试图为此寻求解救之道:一个在理想中坚守,从哲学层面上不断论述与鼓吹“参与式民主”的理想,但随着时光的推移,坚守者的坚持飘散于风中;另一个则表现出对现实的回应与积极参与,并试图在操作层面上提出可供付诸实施的解决方案,但在现实面前的不断碰壁,最终使他走向彻底的怀疑与虚无。
注释:
① 相关论述可见:Carey,J.W.(1987).ThePressandPublicDiscourse,The Center Magazine 20,2:4-32;Carey,J.W.(1989a).Communication as Culture,Boston:Unwin Hyman,P.69-88;Carey,J.W.(1989b).CommunicationandtheProgressives,Critical Studies in Mass Communication 6:264-282;Carey,J.W.(1996).TheChicagoSchoolandtheHistoryofMassCommunicationResearch,in American Communication Research:The Remembered History,ed.Everette E.Dennis and Ellen Wartella,Mahwah,NJ:Lawrence Erlbaum,1996,21-38.
② 这方面的文献众多,较有代表性的包括:Whipple,M.(2005).TheDewey-LippmannDebateToday,Sociological Theory 23,2:156-178;Marres,N.(2005).IssuesSparkaPublicintoBeing:AKeybutForgottenPointintheLippmann-DeweyDebate,in Making Things Public,ed.Bruno Latour and Peter Weibel,Cambridge,MA:MIT Press,2005,208-217;Chamin,D.P.and Knoedler,J.T.(2006).TheMedia,theNews,andDemocracy:RevisitingtheDewey-LippmannDebate,Journal of Economic Issues 40,1:135-152; 单波、黄泰岩:《新闻传媒如何扮演民主参与的角色? ——评杜威和李普曼在新闻与民主关系问题上的分歧》,《国外社会科学》,2003(3):36-42等。
③⑤⑥ 可见Schudson,M.(1998).TheGoodCitizen:AHistoryofAmericanCivicLife,New York:The Free Press;Schudson,M.(2006).TheTroubleWithExperts-andWhyDemocraciesNeedThem,Theory & Society 35:491-506;Schudson,M.(2008).The“Lippmann-DeweyDebate”andtheInventionofWalterLippmannasanAnti-Democrat1986-1996,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2:1031-1042;Simonson,P.(2001).VarietiesofPragmatismandCommunication:VisionsandRevisionsFromPeircetoPeters,in American Pragmatism and Communication Research,ed.David K.Perry,Mahwah,NJ.2001:1-26;Jansen,S.C.(2009).PhantomConflict:Lippmann,Dewey,andtheFateofthePublicinModernSociety,Communication and Critical/Cultural Studies 6,3:221-245.
④ 比如上注中的Schudson,2008。这种方法的主要问题在于,同样一句话,不同人做出的解读可能大相径庭。如杜威就李普曼的《舆论》所写的书评中被引率极高的一句话:“这或许是迄今为止对民主最有效的控诉”[Dewey,J.“Review of Public Opinion by Walter Lippmann”,in John Dewey:The Middle Works 13:1921-1922,ed.Jo Ann Boydston,Carbonda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83.Originally published in The New Republic 30 (may 3,1922),286-288],持“交流说”的学者们将之看作杜威对李普曼敏锐而深邃的思想的褒奖,而在持“论争说”的学者看来,则是对李普曼的讥讽和批评。前者可见上注3中Schudson,2008;Jansen,2009。后者可见上注1中Carey,1989;上注2中单波、黄泰岩,2003;以及Bybee,C.(1999).“Can Democracy Survive in the Post-Factual Age:A Return to the Lippmann-Dewey Debate About the Politics of News”,Journalism & Communication Monographs,Spring99,Vol.1 Issue 1,p.27-66。
⑦ [美]史蒂文·J·迪纳:《非常时代:进步主义时期的美国人》,萧易译,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2-3页。
⑧ Wiebe,R.(1967).TheSearchforOrder,1877-1920.New York:Hill & Wang,p.40.
⑨ Peters,J.D.(1989a).DemocracyandAmericanMassCommunicationResearch:Dewey,Lippmann,Lazarsfeld,Communication 11:199-220;Asen,R.(2003).TheMultipleMr.Dewey:MultiplePublicsandPermeableBordersinJohnDewey’sTheoryofthePublicSphere,Argumentation and Advocacy 39:174-188.
⑩ Lippmann,W.(1922).PublicOpinion,New York:Hacourt,Brace,p.263-275.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南京大学政治学在站博士后)
【责任编辑:张毓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