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古咏史诗对传统及民间题材的歌咏
2016-12-08刘静
刘 静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经贸大学人文学院
论中古咏史诗对传统及民间题材的歌咏
刘 静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经贸大学人文学院
咏史诗在中古时期进入到一个蓬勃发展期,内容主题深刻丰富,题材多样,其中反映传统题材和民间题材的咏史诗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诗人通过对传统民间题材中出现荆轲、三良、王昭君、班婕妤、列女等一系列人物的歌咏,体现了中古咏史诗在诗歌题材方面的开拓。
中古;咏史诗;传统民间题材;歌咏
所谓“中古”,采用王瑶先生在《中古文学史论》中的称法,所讨论问题的时代“起于汉末,讫于梁陈,大略相当于旧日所谓八代的范围”。中古咏史诗除了继承前人描写的熟悉题材外,并配合自身的际遇和观点,在题材的广度与深度上尽力发挥。在内容层面,则以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为主要对象。这一时期的咏史诗所咏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交融不分,历史人物总是在历史事件中凸显本色。在中古咏史诗的歌咏类别中传统题材或民间题材占有很大比重,也可以充分体现出这一时期咏史诗在内容题材方面的拓展。下面分述之:
一、咏荆轲系列
汉魏六朝,群雄逐鹿,风云际会,历史宛如回溯至春秋战国。对侠士的歌咏一直是汉魏以来咏史诗的传统主题。动荡不安的现实生活,汉末魏初文学意识的觉醒,诗人们的个体意识也自觉地激发出来,他们渴求人生的轰轰烈烈,追寻生命价值的存在与意义,希望像侠士那样甘愿以性命报知遇之恩,实现自己的人格信念和道德理想。错综变幻的时代与强悍悲壮的侠风相对接,正好迎合了中古文人士子对完美人格的理想追求,因而侠义之士便为诗人们形诸歌咏,成为感发意志的载体。咏荆轲系列成为中古咏史诗中的一个亮点。
荆轲是布衣之侠,其刺秦之事妇孺皆知,诗人们多从积极的角度看待历史,对荆轲敢于除暴安良的侠义精神、视死如归的英雄胆略以及易水悲歌的送别场面反复唱叹,欷歔不已。中古时期阮瑀首开其端,在《咏史》二首其二中撷取易水送别、渐离击筑、图穷匕见等标志性的画面,将其侠义行为在“举坐同咨嗟,叹气若青云”的赞叹声与惋惜声中让读者深深体味。
再来看左思《咏史》八首其六:“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这首诗赞美荆轲睥睨四海,蔑视豪门势族的英雄气概。左思满怀壮志,希望能施展自己的才能,为国出力。但在门阀统治压抑下,英雄无用武之地,仕途蹭蹬,壮志难酬,他借荆轲之口发出了这样的心声:“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认为荆轲虽不是理想中的壮士,但比起那些只知食禄的贵人,却如千钧和尘埃之差,诗人的傲岸态度清晰可见。
陶渊明的《咏荆轲》更是通过对荆轲的歌咏抒发寒士的雄阔之气,压抑不平之情,全诗摹写荆轲出燕入秦,悲壮淋漓,诗末对荆轲刺秦不中这一千古恨事表达了惋惜之情:“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此诗亦表现其积极进取的精神,“金刚怒目”式的面孔。故朱熹云:“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
此外,宋孝武帝刘骏《咏史》、陈周弘直《赋得荆轲》、陈阳缙《赋得荆轲》等都是歌咏荆轲之作,大体上表达了这类诗歌的共同情感。
二、咏三良系列
如果说侠士荆轲让诗人们倾慕不已,多为歌咏,那么忠义之士“三良”亦吸引了众多诗人的目光。三良本事见于《诗经·秦风·黄鸟》,《黄鸟》诗除了哀思三良外,也表现了人们对殉葬事的愤懑情绪,对秦穆公杀三良这段史实,历代史书题咏多批判穆公的临终无道。在六朝时期,王粲《咏史》是首次将秦国三良现诸笔端。其诗歌咏三良“结发事明君,受恩良不訾”,对其“临没要之死,焉得不相随”的自甘殉葬明君,表示出沉郁悲壮之情。阮瑀《咏史》二首其一,也是以秦穆公杀三良殉葬为本事,歌咏三良之一诺千金,随躯就死之壮慨。约与王粲作于同时的曹植的《三良》诗却表现出不同的意蕴。首句“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不仅咏赞三良,而且融入了诗人的情思,一方面把三良从葬说成是忠义,一方面也慨叹其捐躯之可悲,立功立名非人力所能强为,而忠义却是自己所慕,赋予三良以自身的人格理想,因而具有了较丰厚的情韵。可以看出,咏史诗至王粲、曹植已渐启变革,赋予其一定的情采,初步改变了班固“质木无文”的格局。
咏三良的主题在晋代陶渊明笔下表达得更为完满:“弹冠乘通津,但惧时我遗。服勤尽岁月,常恐功愈微。忠情谬获露,遂为君所私。出则陪文舆,入必侍丹帷。箴规响已从,计议初无亏。一朝长逝后,愿言同此归。厚恩固难忘,君命安可违。临穴罔惟疑,投义志攸希。荆棘笼高坟,黄鸟声正悲。良人不可赎,泫然沾我衣。”诗人以富有想象力的笔法将三良的忠义行为呈现于读者眼前。对其“临穴罔惟疑,投义志攸希”的舍生取义的忠君壮举给予歌颂的同时又深表悲怜。
三、咏女性系列
在传统题材的歌咏上,诗人们似乎对女性有着特殊的眷恋,他们对世间女子的命运及精神予以歌颂,让后人在体验她们生命悲剧的同时也感受女性的真美。在中古时期歌咏女性的咏史诗中,有后宫哀怨,有普通人的苦难,有烈性女子的爱恨情愁,诸多思绪汇聚于女性系列创作。
(一)王昭君系列
王昭君的故事,最早见于《汉书·匈奴传》:“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这一段简单平淡的文字,隐含了人类历史上一个永恒的悲剧。班史关注的是这一悲剧的历史背景,而对于悲剧中被践踏的个人命运,则以客观的近似冷漠的笔调轻轻带过。之后,《西京杂记》卷二对这段文字作了如下发挥:“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按图招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后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同日弃市,京师画工,于是差稀。”这则记载提供了历代昭君诗歌所吟咏的全部素材,如元帝的昏庸好色,画工的贪婪、弃市等。于是,以西晋石崇的《王明君辞》为滥殇,昭君故事开始进入到历代文人的吟咏中。
在人们反复咏叹与叙述的过程中,故事的主题不断得到修正,事件的意义逐渐明朗,人物形象日益丰满。王昭君首先以她独特的个人经历引起了文人的注意。身份由宫女变为单于阏氏,环境从温柔富贵之乡的皇宫换成冰天雪地的大漠,便给故事奠定了悲剧性的基调。以同情的眼光哀叹昭君的不幸遭遇,成为人们面对这一事件最早采取的态度。悲哀怨思成为这一时期咏王昭君系列的主题。如鲍照《王昭君》、沈约《昭君辞》、张正见《明君词》等诗歌或者以空间的间隔,写昭君的垂泪离别,塞路之悲;或者以景托情,写昭君在边塞荒漠的郁郁思归。
王褒、庾信同为自南至北且留北之人,他们对昭君歌咏亦可看做诗人自咏,王褒《明君词》写思恋家乡:“寄书参汉使,衔涕望秦城。唯馀马上曲,犹作出关声。”庾信《王昭君》同样写昭君怨,但不涉及画师之事,写昭君告别汉宫时的心境,“围腰无一尺,垂泪有千行”,“别曲真多恨,哀弦须更张”,垂泪千行,别曲多恨,写得真切动人。庾信还有一首《昭君辞应诏》,则是写昭君出塞途中越过汉胡边境时的一段心情,“敛眉光禄塞,还望夫人城”,写出了离开祖国对茫茫前途的忧思,诗人联想自身际遇,也不禁忧从中来,怨从中来,身临其境才能叙写得出。
以上所述及的诸多诗作,多咏离别相思,多咏北地风光,坚持的是诗歌的抒情传统并结合着时代特征。
(二)咏班婕妤系列
表现后宫哀怨的不仅仅是王昭君,还有另一个有着命运悲剧的女子——班婕妤,亦构成了一个创作系列。据《汉书·外戚传》载,班婕妤贤才通辩,雅善诗歌,幸成帝,为婕妤。后为赵飞燕所谮,退侍太后于长信宫。曾作《团扇》诗以自伤,辞极哀婉。历来文人多以班婕妤怨为题,来吊念这位因贤遭忌的不幸女子。
陆机是这一时期首开其端者,其诗《班婕妤》“寄情在玉阶,托意惟团扇”,“黄昏履綦绝,愁来空雨面”,对其辞别宠妃之林,与冷宫清月为伴的孤寂命运深深叹息。阴铿的《班婕妤怨》继承陆机诗中主旨,而在萧绎《班婕妤》、刘令娴《和婕妤怨》、何楫《班婕妤怨》、徐湛《赋得班去赵姬升》等诗中,均以赵飞燕与班婕妤对比,对班婕妤之忍让退避而遭遇可悲多表怜惜,对赵飞燕之盛气凌人、谗言蛊惑表示愤然可鄙之情。
对王昭君、班婕妤的后宫哀怨,诗人们多直写她们的悲愤之情,更大的用意却在寄托自身命运不济的深沉感慨。
(三)咏列女
在歌咏女性的咏史诗中,众多的列女形象为传统题材的歌咏增色不少。东汉班固《咏史》开启了对传统题材的进行歌咏的艺术之门,其诗赞颂了西汉初期的一位奇女子——淳于缇萦。正是由于她伏阙上书,不仅救了触刑的父亲,还感动了文帝下达了废除肉刑的著名诏令。班固被缇萦的至情深深感动,对这位临淄的民间少女给予了远胜于天下须眉的赞叹,“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对于列女的歌颂,还有颜延之的《秋胡行》,其本事见于《列女传》和《西京杂记》,曹操、曹丕、曹植、嵇康《秋胡行》,均取其调而不取其事。今存最早以《秋胡行》咏秋胡事的,是傅玄的《秋胡行》二首,多议论,成就不高。颜延之的这首《秋胡行》,诗写秋胡事,无所增损,字里行间,有深情在。与写秋胡故事的同类诗作相比更动人情怀,被世人评为其中最上乘者,同时,它也是颜氏诗之佳作。全诗凡九章,章十句。其叙离别,谓:“驱车出东郊,行路正威迟。存为久离别,没为长不归。”款款叙事之中,一种依依之情油然而生。叙别后闺中寂寞,谓:“岁暮临空房,凉风起坐隅。寝兴日已寒,白露生庭芜。”以白露庭芜之景,衬托空房凉风之思,情蕴甚浓。叙秋胡妻知秋胡之负己,一种悲苦情怀,如怨如诉,谓:“离居殊年载,一别阻河关。春来无时豫,秋至恒早寒。明发动愁心,闺中起长叹。惨凄岁方晏,日落游子颜。”别后思念之深,感情之专一,真是写得淋漓尽致。怀思之后,继申失望决绝之情,末章谓:“高张生绝弦,声急由调起。自昔枉光尘,结言固终始。如何久为别,百行愆诸己。君子失明义,谁与偕没齿。愧彼《行露》诗,甘之长川汜。”失望之中,予以数落,决裂之词,凄婉出之,不仅更适合秋胡妻的身份,而且对秋胡妻当时的复杂心理,也有更为深入而丰富的表达。
此外,曹植的《精微篇》亦是一首赞美女性的诗,诗中歌咏杞妻哭夫之哀恸,苏来卿报仇之义举,缇萦救父之可敬,女娟救父之善辩,诸多列女之行为,让诗人感叹不已。
无论是班固,还是颜延之、曹植,都对传统题材中女性进行歌咏,对世间女子的命运及精神予以歌颂,将古代女性的精神气质、勇气尽情地呈现于读者眼前,让人们感受女性的美。
综上所述,中古时期的咏史诗对传统题材和民间题材的关注和歌咏是很广泛的,涵括人物众多,性格各异,形象鲜明,中古诗人对这些历史人物进行歌咏,丰富了人物形象,为后世同类题材的咏史诗进行了艺术开拓,对于丰富咏史诗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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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静(1977-)女,河北定州人,河北师范大学在读博士生,河北经贸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